本帖最后由 乌鸦十三 于 2009-12-6 22:51 编辑
聂小倩
(一)
“我一直以为小倩是神。”
“但她不是。”
(二)
九月十三,我从常熟路赶往汉中路,中途经过人民广场。
在那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聂小倩。
她还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可惜,因为几乎没有光,我看不清她的鞋子。 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我就停下脚步。 我知道她知道我来了。但她还是蹲在那里,用小扳手慢慢旋着螺丝钉。
“你好。”我像上次一样和她打招呼。
她没理我,继续转动扳手。
“好久不见!”我提高声量。
她仍然没有反应。
我挽起袖子,大声喊道,“那我过来了。”
我站上铁轨,小心翼翼的保持平衡,一步一步靠近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绷紧身体。
这时,她忽然站起来,扬着头对我笑了。
“还差十七步。”她说,然后摊开手。
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四颗螺丝钉。
我停住步子,大口呼吸着,尽量不向下看,轻微的颤动却还是从脚底隐隐约约传上来——越来越明显。
她故意皱皱眉头,做出计算难题的样子,然后又笑了。
“还有一百一十九秒。”
“……一百二十四。”
“一百一十七。再拖下去,会来不及的。”她略带同情的抿抿嘴,“不过,很高兴又见到你……小心,别乱动!”
我没有乱动。
我向她冲了过去。
开始几步,还能保持奔跑的姿势,但因为铁轨实在太狭窄,很快我就不得不弯下腰,手脚并用,像小狗一样朝她扑过去,她轻巧的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又跳了两次避开我的冲锋,这时我才发现她果然穿着黑色高跟鞋——不是上次那一双,这一双有系带。 在几次扑击都几乎失去平衡以后,她还是和我保持着安全距离。我只能暂时趴到轨道一边,右手摸向螺丝钉的位置,确实还少四颗。 她还在笑。 我只能无奈的叹气。 “我会抓住你的。” “我等你。”她朝我眨眨眼,忽然往铁轨外跳了出去。 “喂……”我吓了一跳,本能的想伸手去拉她。可她并没有掉下去,而是跳进了黑暗。
她怎么可能跳进黑暗呢? 我已经知道她不是神了。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真要来不及了。 我掏出手机,按住号码键四。 “喂?”他接电话花了九秒。 “深十,宽三点五,六角,圆头。”报出数据之后,我犹豫了一下,“……七万。” 他的回答却只花了半秒。 “D8/10毫米……人民广场?是的话我要八万。” “……七万五千。”我咬咬牙。 “成交。”他顿了顿,“几颗?” “还差四颗。” “你带了哪几种?” 我伸手到大衣里摸出小工具箱,用牙齿咬开锁扣。 “I7,K4,K3,P3。” “太少。” “我知道,我本来要去汉中路的。”这时候,连隆隆的摩擦声都听得见了,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怎么办?快点。来不及了。” “I7可以,把P3反过来,对折敲弯,一起钉进去。” “强度够不够?” “你他妈只管给我钉进去……”他喊着。
我手忙脚乱的掐掉电话,塞进衣袋,从工具箱里找出对应的螺丝按进孔洞,然后用老虎钳的一头狠狠砸进去。震动越来越剧烈,轰隆轰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我疯狂的敲打声,在火车灯光照到我的前一个瞬间,我抱起工具箱,奋力朝着她刚才跃向的位置跳了过去。
那当然不是万丈深渊,也不是黑暗。
我脸朝下趴在废弃已久的下水道水管里,笑出声来。
聂小倩啊聂小倩,你果然不是神。
(三)
5,4,3,2,1,开始。
音乐。十三秒。
“大家好,欢迎大家准时收看综艺频道的保留节目——午夜聊斋!我是阿宝!” “我是方平,大家凌晨好!”
掌声。
“现在已经是零点零二分了呢,怎么样,阿宝,你感觉到午夜时刻的奇妙气息了吗?”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还没睡觉,还在收看我们的节目,那肯定会和我一样感觉到的,因为今天的话题可不一般哦~~” “是的,今天,我们要谈的,可是很多人每天都要接触的东西。” “对,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先来认识一下特约嘉宾~~”
音乐。五秒。掌声。
“你好,你好,你们好,你好,老先生好。” “你好。” “首先欢迎你来我们这期节目,请您介绍一下自己吧。” “好的。大家好,我姓黄,退休前我在地铁运营有限公司工作……今天很高兴能到这里来,我非常喜欢午夜聊斋,希望这个节目会越办越好。谢谢大家,谢谢主持人。”
掌声。
“也谢谢黄老先生。好,这位小美女,你也介绍一下自己吧。” “你们好,我姓秋,谢谢方平叔叔和阿宝阿姨能让我……” “喂……喂……你,你,我还不算阿姨吧……”
笑声。
“哦,对不起,阿宝姐姐和方平叔叔……” “……结果我还是叔叔。” “你就不要紧了。继续吧,小秋妹妹。”
笑声。
“……是,我很高兴,虽然妈妈都要求我十点前睡觉,但我经常偷偷爬起来看午夜聊斋,我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自己上台,非常高兴,谢谢你们,真的,我好开心!” “哦,谢谢你的支持,但是小朋友们不能学她哦~~~应该早睡早起。” “是的,是的,好了,细心的观众也许已经猜到了,没错!我们这期的话题就是……” “地铁怪谈!” “对,O……Yeah……人见人怪的地铁!怪谈!
(四)
录完节目以后,我和陈平花了一个小时才把现场整理干净。 然后我们锁上门,去白杨喝酒。
“……今天的节目很无聊吧?” 注意到时,我已经喝了十几杯,所以没听清他的前半句话。 “什么?” 陈平盯着我。 “最近你很奇怪。” “也许。”我再倒满酒,一口喝干。 陈平又盯了我一会,才转过头。 “说地铁下面时常出现大洞,有东西上来拿走螺丝钉……他们请的人越来越奇怪了。” “……对。”我转动着酒杯,“不过这才像聊斋。我觉得,比上一次被外星人劫持那个好一点。” 陈平咂咂嘴。 “都一塌糊涂。就算这是真的,可为什么不拿走其他东西非要拿走螺丝钉呢?扯掉铁轨不是更好?还有,究竟是什么东西每天都在想着破坏地铁呢?为什么只想着弄螺丝钉只想破坏地铁,正正经经毁灭世界不是更有意思?一塌糊涂。那个小姑娘更厉害,”他学着小秋的口气,扭捏的说着,“九位义人保护着世界,他们互不相识。” 我笑了。 “这不错……你要知道,也许地铁并不是地铁,螺丝钉也不只是螺丝钉,就像狐狸精并不是狐狸精,妖怪也不只是妖怪……我真觉得不错。他们每天都拯救世界,而且互不相识……这很好。” “但你真相信有人日夜不断的义务巡查地铁,不断将新的螺丝钉补充进去?而且……这些人还互相不认识,只是自顾自的做自己想做,要做,必须去做的事情?” “当然不可能。”我再次喝干杯中苦涩的酒,斩钉截铁的回答,“这连聊斋都算不上,这根本不可能。” 陈平又一次紧盯住我的眼睛。 盯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一个人走在冷风里。 风好大。 家不远,可每次走起来总觉得那么远。 凌晨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裹紧大衣。 好冷。
“没人知道那些洞是怎么出现的,”姓黄的老人说,“只是走过去,就会感觉到风……也可能不是风,总之知道前面有问题,不能再向前走。” “地铁很长很长,你永远不可能走到头。因为前面是黑的,下面还有洞。” “把东西扔进去,什么声音都不会有……如果那真是洞的话,一定是无底洞。” “少的永远是螺丝钉,但还没等你报告,又会发现没有少……螺丝钉很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螺丝钉,铁轨并不重要。” “我知道有人解决了这一切,我知道的。因为不是我们解决的……有人解决了,我佩服他们。”
小秋说,“我见过她。” “我只能从铁轨上爬过去。因为下面是洞,我只能爬过去。” “我不害怕……因为姐姐在前面。她在叫我。她在叫我的名字。” “她想救我,最后她真的救了我。” “是的,她说还有其他人……是的,她说那都是很好的陌生人。”
可你真的相信有人会日夜不断的义务巡查地铁?而且……这些人还互相不认识,只是自顾自的做自己想做,要做,必须去做的事情?
你真的相信?
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我走到一楼大门莫名其妙的密码锁前面输入密码。4983。不对。2547?不对。9191。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在做些什么呢?见鬼,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我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忍不住趴到台阶边的花坛栅栏上呕吐起来。 接着,门被住在楼里的两个年轻人打开了。他们看也没看我,紧拥在一起跑了出去。我用脚挡住门,又吐了一会,才进了楼。
然后我就在信箱里拿到了信。
(五)
你好:
能给你写信真好。 因为我不认识你。 因为不认识你,我才给你写信。这多有意思。我每隔两个月,才会写这么一封信。也许很多人认识我的字,但我不认识你们,你看,这多好。 世界真的好大,大到像是无边无际,我的信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才能送到你手上呢?也许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送到你这里,也许出了点什么差错你就再也看不到。是的,这多不容易呀。 但我还是想写信。 写信给很多很多人。 因为我可能要死了。有些医生说是下个月,有些医生说是明年,也有人在上个星期说过是这个星期,不过我想他们都错了,我还不会那么快就死。为了证明他们错了,我每隔两个月就会写一封信,地址是随便搜到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你读到了我的信,或者没有人在读,这没关系。 因为这就说明我还在呢。 我还在呢。我还在呢。 我可以,我可以望见窗外的灯,是啊,那里有那么多灯,在晚上会亮起这么多灯,这么多的人,每间屋子,亮起灯来,里面都有人。是啊,我还要写好多好多好多封信,每盏灯下都会有人读我写的信。他们不认识我,可他们还是愿意读我的信,这真好。 你也读我的信,我真想拥抱你,因为我好久都没有拥抱过谁,我真想,我真想写出我心里这时的感觉,我想表达的更好能让你完完全全的明白,我想哭,但是又想微笑,我心里充满了奇妙的感觉,只有在我写信的时候我才有这种感觉——可能会有人读我现在正写着的这一切,知道吗,可能会有人很认真的读,居然会有人认真的在读我现在正写着的一切,真想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说给这个人听,真的好想好想,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因为这真的很难,我才刚刚写了四封信,还写得不好,但我会写的越来越好,总有一天,我能把我自己的一切传达在这些字里面。也许我真的会死,是的,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死的,但我把我自己的一切留在字里面就好了。 我刚刚才发现的。 我不想死。一点都不想。 世界不好,活着也不好,但我还是一点都不想死呢。 想无限制的写下去。无限制的,永远的,写下去。 你呢?你会一直读下去吗?不认识你真好,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厌倦我了,因为你根本不认识我,这真好。 好像有人来了,我得停下……真的很高兴能给你写信,祝你一切顺利。我相信我也会一切顺利的。 谢谢你读我写的一切。 再见。
永远感谢你的 倩 (六)
后来,我每次出去,都会路过人民广场。
她说要抓住她才行。 第一次见面时,我慌张的扯掉了她的一只黑色高跟鞋,她马上就笑了。 她总是笑。
“别怕。”她说。
于是她就把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下来叫我提着,赤脚走在铁轨上,把我带出那里。 她一点都不像是快要死了。 那一定不是她。 可我还想亲口问问她。
欠那个人的钱越来越多,不知道该怎么还。我只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也从来没问过我。可他每次都清楚的记得我所欠的准确数额。
“九十三万七千。”
他总说人生苦短,庸庸碌碌,不过像狗一样熬过一生。有钱才有意思。 所以我欠他的钱越来越多。
天气越来越冷,节目也越做越差,这个时代好像不适合再谈聊斋了。不过阿宝和方平还是很有精神,有时他们也会拉着我和陈平一起去吃夜宵。
“下期做死去的色情女星还魂怪谈怎么样?” “……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反正要找美女来做嘉宾就行了。” “啊……这刺身真难吃!” “哦,对,神秘的生鱼片怪谈,这个怎么样?” “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 “就是一塌糊涂……哦,太难吃了!”
夜深以后,我穿上大衣,打开衣柜拿出工具箱。
时至今日,我仍然每天赶往人民广场寻找聂小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