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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那年在迷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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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8 15:36: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0-3-18 16:04 编辑

那年在迷笛[1]



第一章 奔向大海

1

      我坚持要在入夜后上路,好躲过白天翻涌扑面而来的热浪。
      然而七月的夜,却如家边上小山坡顶的修道院里,年轻的修女一般,羞涩的姗姗来迟了。也许是等不及了,这个法国中西部,从中世纪晚期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多少样貌的城市,早早地睡去。空旷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蒸腾的热气,不知疲倦地走街串巷,连圣母院整点敲响的威严钟声,也无法喝止它的嚣张。
      “你晚上开车小心点啊!”小北捧着装着宵夜的饭盒,叮嘱我说。
      “知道拉。”
      “沛子你看着他点啊。他开车总像个亡命徒似的。”她又回身对跟在后面的沛子说。
      “放心吧!我体重大,他那破车吃不消,开不快的。”
      我们都笑了。

      “我要去南部。”
      三天前,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北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蒸腾的烟雾,在没有排风扇的厨房里,风起云涌。
      “什么?”小北回答一声,又陷入了一场和油锅的混战。
      她穿着一件从国内带来的,带着桃色小碎花的连裙睡衣。睡衣的质地很薄,透出里面黑色内裤和胸罩的颜色。长发简单的盘在脑后,额旁鬓角处有一缕头发挣脱了发髻的束缚,垂了下来。她不得不把右手的锅铲换到左手,然后用小指把它们撩到耳后。
      她“咚咚锵锵”地忙着,丝毫没有顾及到身后我的目光。
      我坐在餐桌旁,捧着一本书,目光却已经游离,穿越到童年时光。
      那时候的家乡,在充满孩童哭闹和生火做饭锅铲碰撞声音的弄堂里,这身打扮的中年妇女,比比皆是。她们一脸菜色,身体不堪生活的重压,变得粗壮走形,上不得台面,甚至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弄堂。
      曾经那个闪耀着青春光环的小北,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
      “饿了吧?!”她把最后一个菜装好盘,端到餐桌上。又拿出一瓶红酒,找到起子递给我说:“你来开吧!”。
      我接过起子,把它慢慢钻入瓶塞里,“喂……我说……”
      “嗯?”
      我继续把起子钻入瓶塞,用力一拔,发出悦耳的“嘭”的一声。
      “你是不是到时候也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老这样下去都该长毛了吧……”
      “哎呀!这不是放暑假嘛!再说外面这么热,出去一会就晒成肉干了。我让你晚上陪我散步,你又不肯。”
      “……”
      “对了,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哦。我说我要去南部。”
      “去海边吗?好呀好呀!”
      “是去打工啊。”
      “那你现在打的那份工怎么办啊?”
      “现在这份周末工不做了,到了那边找份全工,好好挣俩月钱。”
      “好呀好呀!我早就想去‘迷笛’了!”
      “你激动什么啊。我和沛子一块去,是去工作,累着呢。”
      “那我呢?”
      “你先呆在这吧。刚到那边,肯定要住帐篷,没着没落的,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我给她倒上红酒,看她一副颓丧的样子,只得安慰她道:“女孩子嘛,乖乖呆在家里。等我找到活了,你来玩呗。”
      “……”
      “对了,今天干嘛做那么多菜,什么日子啊?”我又说。
      “你不是说老吃意大利面吃得脸都快绿了吗?换换口味呗。”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撅得老高,声音小的都快跟蚊子嗡嗡似的了。

      落日从远处圣母山上巍峨屹立的巨大圣母像的肩头滑落,仿佛被驯化了,不再释放火辣耀眼的光芒,将这片神庇佑的土地镀以温柔的金色,美的如油画一般不真实。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吻了小北的脸颊。
      沛子说:“你们慢慢亲热,别管我。”然后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室。
      “别理他。”我说
      可也许小北还是红了脸,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她整个人都已经被落日染成红色的了,我并不那么确定。
      “走了。”为避免可能的,没完没了的叮嘱,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后视镜里,小北还站在原地,使劲地挥手。在十字路口,我一转弯,圣母山和小北,就都不见了。


2



      路上几乎没有车,所以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城区,驶上了国道,一路向南而去。出了小城普瓦捷,地处平原地带,四下空旷的很,路也几乎是笔直的。
      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电子钟,晚上8点20分。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可天依然大亮着。右手边的地平线上,飘散着绵延几十里的红云,有着超现实主义的失真感。幸亏我们不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怀疑如果一直往日落的方向前进一个半小时,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会不会就不能再回到现实世界里去了。
      沛子还在刚踏上旅途的兴奋劲上。他往车的CD机里塞进死亡摇滚的盘,大开着车窗,把手伸出窗外,用力拍打着车门,嚎叫着,甩动着长发。
      真没见过这么胖的长头发。跟他说过多少回了,我说这型不适合你,挺好一印着骷髅头的黑T恤,穿到你身上愣是像Hello-kitty。他不听,依然我行我素地死亡摇滚着。
      我不想扫他的兴,也跟着音乐全身抖动个没完,作出一副情绪被他带动起来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希望他能消停一会,最好是自动爬到后座去睡觉。我可以换一张碟,放些更轻柔迷幻的音乐。一个人享受一会,那种逃离身后的城市,以及暂时离开小北的自由感。
      生活还真是消磨爱情的东西呢。纵使开始的时候多么的激情四溢,结果总是意兴阑珊。感情就是不经用的消耗品,泡到柴米油盐里,毫不意外的就兴味索然了,软化了,变质了。变成习惯,或者,变成嗜好。
      如果分开,要找新的公寓,搬家;申请的同居房屋补助会停发;已经合在一个账户里的钱要分开……想着就头疼。
      也许这段分开的日子,小北也会不由自主的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算了,不去想了,一切等到了海边就都会好了。在蔚蓝海岸,天空里一朵云彩都没有的时候,还会有什么烦恼呢。

      音乐开的好响,破车马达的轰鸣声顺着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强灌进来,比音乐声还响。我扭头看看副驾驶座上的沛子,这家伙居然已经睡着了,在这么嘈杂的空间里。我叹口气心想,甭管你多“死亡”,毕竟还是个胖子啊。


3



      第二天我从车里醒来的时候,七月那晚至的夜,又已早早遁去了。一片浓重的雾气里,没有她曾经留下的丝毫痕迹。而我们却莫名其妙的置身在一片荒山野岭之中——昨天晚上,四周的环境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用瓶装矿泉水漱了口,抹了把脸,吃了几个小圆面包夹腊肠。再次发动了车。
      开出去足有20多公里,一直睡得像头死猪似的沛子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扭过头来对我说:
      “嗯?什么情况?”
      我听他这么一说,实在是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什么情况?共军都已经攻上来了!你就睡吧你,死胖子!”
      他倒也不客气,还真倒头又睡过去了。
      五分钟以后,沛子再次直挺挺地坐起,大声说:
      “停车!我要小便!”

      撒过一泡悠扬绵长的尿后,沛子真正清醒过来。而如他所说,出现了情况。
      出发的时候,我把GPS设置到了“最近路线”模式,以至于昨天晚上,我被莫名其妙的领下国道,拐入了崇山峻岭的小路上。夜色茫茫之中,我倒也并未在意。后来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对,没完没了的上山下山,却连一辆对头车也看不见。末了干脆靠边停车,熄火睡觉。
      天光大亮时,才发觉已是身在此山中,不知归路了。
      我们几乎是在参天古木的缝隙间颤颤巍巍地穿行着,雾越来越浓重,能见度已经降到五米以内了。森林里奇怪的动物嚎叫声此起彼伏地袭来,像是对早已输了气势的入侵者的恐吓,又像一场有预谋的,前仆后继的围捕。不时还有迷一般的重重黑影,从车窗外掠过。源自本能的,对自然的畏惧,压的我们喘不过气来。
      “不会有熊吧?”沛子说。
      “没事。”
      “在法国可说不准,没准真有熊。”
      “我是说我没事,我那么瘦,熊应该对我没兴趣。我比较看好你。”
      “……”
      GPS依然坚定的对我们发出指示:“前方50米,左转……前方100米岔路口,直行……”
      沛子在副驾驶位置上埋头看地图。
      “你抽的烟没灭干净吧?着起来了都。”他说
      “我没抽烟。”
      “那怎么车里有烟啊,在地图上飘来飘去的……乖乖,这是云吧。哈哈,我们居然在云里面……我靠,我们不会是在天堂里吧……”
      在天堂云里雾里的穿行了半个小时,沛子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找到了!我知道我们在哪了。现在在中央高原上!”
      “有活路吗?”
      “放心开!一会就下山了。”


4



      之后的一切,果然顺风顺水。
      仿佛如过山车般缓慢爬升到顶点后,我们从天堂往凡间跌落过程,风驰电掣,一气呵成。带着激动的心跳,我们用倒悬在空中般的视角,风一般掠过那些奇异的云雾、植被、和动物们,如同掠过火焰燃烧时被扭曲的气流,火焰在我们身后逐渐黯淡直至熄灭。
      下了中央高原,不远处就是大海了。我重新设置了GPS,再次拐入国道,汇入渐渐稠密的,奔向海边度假的车流。
      法国人对于度假的热情,以及对蔚蓝海岸的趋之若鹜,简直近乎疯狂。在这种疯狂的氛围里,你很难不被感染——一辆辆顶篷上扎着小艇,尾部拴着自行车的旅行车咆哮着超越我们,奋不顾身的想要一头扎进海里去。
      我也借助着下山的惯性,猛踩油门到底,不自量力地驱车追赶他们。
      车破不能输志气,让道不能减速。沛子庞大的体重已经不能起到稳定车身的作用,我们以一种狼狈却毅然决然的姿态脱缰而去,全身狂抖着几乎就要脱离光速。
      当我们正达到人生速度体验最高点,plage(海滩)路牌不断增多的时候,我说:
“操!车坏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处于最快速车道上,与右手边一辆宝马旅行车并驾齐驱,我正想要恬不知耻地超越它。
      “怎么了怎么了?”沛子一听连忙问我。
      “熄火了……”
      当时的情形可谓危险之至,我尝试了几次重新点火失败后,只好按下“双蹦灯”按钮(所幸电路还是正常的),依靠惯性慢慢滑向路边。
      天无绝人之路,运气没有跌至谷底。不远处刚好就有个很大的加油休息站。
      我和沛子稍作休整,安抚了一下惊魂未定的情绪后,把车推到了休息站附带的一个小修车铺内。
      修车的技工四十岁上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端着一杯咖啡,晃悠晃悠走向我们。与我们的满身臭汗相比,他那件挺刮几乎毫无油渍的工作服,如参加晚宴的燕尾服般优雅。
      “有问题?先生们。”
      “车打不着了。先生。”
      “啊……真遗憾。那么我们约个时间检查一下。”
      “我们很急啊。”
      “实在抱歉,先生们。我的日程表都排满了,今天是绝对不行了。要不明天?下午4点。”
      “丫少喝两杯咖啡不就有时间了吗?!”沛子在一边用中文跟我抱怨。
      “他说什么?”技工满脸微笑的问我,“日本人?中国人?来度假吗?”
      “中国人。”我一边示意沛子闭嘴,一边说,“好吧,那么就明天吧。16点是吗,我们能把车留在这吗?”
      “完全没有问题。”
      “先生,我想知道海边离这里还远吗?”
      “不远不远。一点都不远。往那个方向走,5公里。”
      5公里……
      “这附近有公车吗?”
      “公车?呵呵,没有的。”
      没有公车……沛子当场就腿软了。

      我留下我的手机号码,约定明天见面。又和沛子拿上帐篷和防潮垫什么的必须品,徒步走向海边。
      技工又倒上一杯咖啡,抬头发现我们已经走了,追出来喊了一句:
      “好运气!度假愉快!”
      ……

      我们循着海的气息,沿着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可走了好久,海的气息却并未强烈起来。
      写着“海滩”的标示牌上的里程数,逐渐小了下去。5公里,4公里,3公里……可比起我们刚才,在车上狂飙时,却好像翻页式的时钟,缓慢的让人抓狂。
      时间凝固了。像进入一个梦,梦里的时间系统不为外界所动。
      我回头看看沛子,他也消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涌动的热气流使他变得模糊起来,看起来几乎是在向远离我的方向走去。
      烈日当空下,我突然恍惚,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扑面而来,几乎就要击倒我。公路上擦身而过的旅行车的轰鸣声,加重了我的这种妄想。我一度产生了幻听,以为那是海浪的声音——海浪呼啸着而来,又呼啸着而去,而后寂静无声,把我留在干涸的沙漠里。
      我停下来等沛子。
      喂……振作点。就快到了。我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找露营区啊?安顿一下。先去海边干嘛啊?沛子说。
      可是不到海边,又哪来的露营区呢?

      当我们背着硕大的登山包、帐篷、防潮垫,终于抵达这座名为“阿格德”的度假城市时,天知道我们究竟走了多久。
      我们置身在这繁华的丛林里,身边矗立着带着拉丁风情的度假别墅和参天的高大棕榈树。那些穿梭而过的豪华跑车,和衣着光鲜的高挑女郎,无一不像是从印刷精良的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幻象。只是这幻象的色彩更鲜艳,也更不真实。
      他们,全都是风轻云淡的旅人。而我们两个——背着大包,蓬头垢面的人——更像是刚刚穿越原始森林,胜利抵达彼岸的难民:还来不及欢呼雀跃,逃难过程中的艰辛悲苦,就已经不可抑制的涌上心头。
      我们被隽刻在这幅夏日欢悦的画卷里,尴尬而不协调。
      然而这一次,我们是真真切切地听见海浪的声音,闻见海的气息了。顺着城市里的路牌(路牌上甚至画着海浪),我们几乎是小跑起来,奔向海的方向。
      穿过绵延成片的海边餐馆露台和灯光迷幻绚烂的商业区(橱窗上映照着我们忘乎所以奔跑的样子),终于,我们抵达那最后的终点——那片广阔无限的蔚蓝。
      我们的脚踏在细密洁白的沙滩上,一时间几乎难以相信:原来,蔚蓝海岸的海水真的这么蓝!
      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这种见到纯净时的感觉,唯有内心狂野地尖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连天空都陷入这种迷醉里了,一朵云也没有,好像不再忧伤的样子。



[1] 即地中海。法语地中海(méditerranée)的缩写为médi,音译“迷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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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 ne suis mort ni vif, ailleurs est mon doma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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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8 15:39: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0-3-18 15:54 编辑

第二章 露营




1




      我们在沙滩上躺了很久,连身旁放风筝的人都已经换了好几拨。
      那些提线风筝都做成鸟的形状,翅膀上绘着各种相当酷的图案。因为风大,各种鸟风筝凶猛地飞行,奋力想要挣脱提线,飞到天空中去。
      我指着一只翅膀上画着骷髅头的风筝对沛子说:“嘿,沛子!你看见没,那骷髅头跟你汗衫上的一模一样啊。”
      沛子戴着墨镜,安静地看着风筝飞翔,并不说话。
      “沛子!沛子!”我靠,这死胖子又睡着了。
      我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屁股。
      “嗯!什么情况?”
      “起来了。去找住的地方。”
      “……”
      在度假胜地花几十甚至上百欧住小旅馆,显然是不现实的,这违反我们前来打工的初衷。何况在7月的旺季里,有没有空房都是个问题。
      我们收拾了一下,前往这个城市的旅游信息中心。拿了两张免费地图,地图上很详细的标出了这个城市所有的旅馆和露营区位置。甚至价格,也都是一目了然。
      阿格德分成三个区块——市中心、阿格德角以及另外一个叫“通海道”的区域(Le Grau d’Agde)。市中心并不在海边,阿格德角则是有钱阶级聚集的地方,显然也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我们只得搭公车,往“通海道”区域去。其实,只要能住在海边,哪还不是一样,只是帐篷必须搭在营区,不然晚上就该去警察局住了。
      免费地图上写着,露营区也分星级,四、五星的露营区每天的租金也得上百欧。
      “上百欧的帐篷区不知道什么样,我还真想看看。”沛子说,“难道提供豪华帐篷?”
      实际上露营区分星级,主要是提供的服务不同。卫生设施啊什么的好点,四、五星的一般都附带专有沙滩,这样就不用去公共沙滩了。
      我们俩转了一圈,又对照了下入住率和价格,发现适合我们俩的,基本上就是二星级营区了。
      “有一星级的吗?没准还能便宜点。”沛子说
      “哪来的一星级,二星起评。就一颗星,忒寒碜,我要是老板,还不如不要呢。”
      “哎……”
      “等等……还真有没星的!”
      我们俩就这样住进了一座没星级的露营区,还能讨价还价。和老板商量好了,我们两个人,划出一块15平方米的地来,规定只能搭两个帐篷,租金15欧一天。此外赠送一块地方可以停车。
      “但是你的车呢?”老板问。
      “呵呵。车坏了,在修车铺停着呢,估计明天就可以拿了。”
      露营区有公共的洗手间和淋浴,看着挺旧的,不过倒也干净。不提供做饭的炉子,但是有一只水泥砌成的烧烤台,可以烤肉吃。
      这个没星的营区里,稀稀落落地搭了几个帐篷,停了几辆拖车,空空落落的。老板说还没到时候呢,去年的旺季里,这里几乎就住满啦,蓝色绿色的帐篷,白色黄色的拖车,星星点点的。
      还是下午,露营者们大多不在,也许还都在海滩上呢。和唯一留在营地的一个意大利老头打了个招呼,他说“晚上好。”那时候依然天光大亮。我看了看表,刚好整18点。对于这种滑稽的欧洲式表述方法,我早已不再感到新奇。只是,他一说,我就觉得累了,好想睡。
      我和沛子歪歪斜斜地搭起两个帐篷,觉得太恶心了。等我们俩把帐篷规整好了,不再是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时候,日头也已经西斜了。
      南部海岸的落日显得更加漫长悠扬,本来想去海边看落日的,实在是累得动弹不得。我躺在帐篷里,发现昨天晚上作宵夜的,小北包的饺子还剩下十个,没坏。我没告诉沛子,偷偷吃了。吃完又觉得稍许内疚,听见隔壁帐篷里,沛子已经开始打鼾,我就也睡去了。


2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被一阵嘈杂的rap歌声吵醒。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是打雷了,我想,嘿还真邪门啊,这雷打的还挺有节奏的哈。后来反应过来是汽车音响的声音,我就钻出了帐篷。
      钻出帐篷我看见沛子正和两个法国人聊天,我想今天邪门的事还真是多啊,这小子居然没在睡。
      沛子看见我出来,对那两个法国人说,就是他!
      那两个人就走过来和我打招呼。
      “我叫Nicolas!”
      “我叫Maxime!”
      我说我叫Pin。我们热烈握手,他们的热烈让我感觉我刚才睡觉简直就是犯罪,不可错过的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们有吃的,还有酒。我们准备一下,你们过来。
      我在帐篷前的塑料小桌边坐下,小桌上摊着面包和香肠。显然沛子是睡到一半的时候饿了,起来吃东西。
      不远处燃烧着一堆篝火,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我主动过去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
      那边Nicolas和Maxime大声呼喊我的名字,示意我过去。那热乎劲使我产生我们已经是认识很久的哥们的错觉,吃他们一顿完全没有必要感到不好意思。
      Nicolas给我和沛子倒上茴香酒,Maxime动手把他们带回的那只烤鸡分成了四份。
      头发梳得逞亮的Nicolas是很典型的法国小白脸,长得漂亮甜蜜,又决不至于让人起腻;相形之下同样年纪却长着大胡子的Maxime就显得羞涩腼腆。刚才在那堆年轻夫妇生起的忽明忽暗的篝火映照下,我一度以为Maxime是Nicolas他爸——儿子却处处照顾着他爸,并且不时发号施令。
      他们来自比我们更远处的北方。其实他们居住的村庄离大西洋不远,之所以执拗的要到南部来,只是因为在他们的家乡的定义里,大西洋永远是荒凉,那里是比几乎横跨整个法国来到蔚蓝海岸还要远的远方。
      两个小伙子在这个夏天刚刚高中毕业,来到蔚蓝海岸打工赚点钱,宣告他们灿烂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和沛子都已经是硕士在读,在他们眼里俨然已经是高级知识分子。
      “我现在的专业是——海滩救生员!”Nicolas大笑着戏谑着说。
      然而他澄澈的目光那么坚定地认为,再没有别的什么专业会比靠近大海来的靠近生活。
      “为大海干杯!”Maxime说。
      “干杯!”我们都纷纷附和。
      “以及海滩上的美女。”Nicolas又补充说。
      为了大海和海滩上的美女,我和沛子都唯恐落后的灌下去整杯兑水的茴香酒。酒精在胃里炽然的壮烈燃烧,火焰蔓延开去,点着了我们同样易燃的青春。


3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修车铺的燕尾服技工给我打电话,说上午他已经检查过我的车了,不是什么大毛病,一根电线脱落了,他顺手就接上了。随时可以取车。
      碰巧Nicolas中午回来了一趟。我跟他说了这么回事,他就开车载我到了修车铺。
      昨天我和沛子背着大包小包,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今天Nicolas才轰了两脚油门就到了。
      我算是领教了他的驾驶技术,这简直就是玩命啊。看看他这辆车也破的跟我那辆差不多了,居然能让他开得那么风生水起。短短一段路,几乎发生碰撞一次,转弯时飘移了两次,很不礼貌的超车强行切入五次,此外手按着喇叭就没放开过。
      如果小北坐过Nicolas的车,她该会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成熟稳重的男人啊。
      提到小北,我想起来我到现在还没有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电话通了后她说,你怎么搞的啊,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昨天给你打了一晚上都不通,今天早上接着打还是没反应。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啊,人家都急死了。
      我说我昨晚手机没电了啊,今天在露营区老板办公室里充了电,这不立马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这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开车呢,跟你报个平安,就这么着,我先挂了啊。
      放下电话我把车开回露营区,拉上沛子四处逛逛。
      沛子说我们不去找工作吗?我说才刚到,先玩会,熟悉熟悉地形,昨天那么累,人都还没缓过来呢。他说也是啊,就带上游泳裤屁颠屁颠上了车。
      我们直奔海滩而去,一头扎进那茫茫的蔚蓝里,把什么都忘了。

      一直在海里泡到日落西山,我才跟沛子上了岸。这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
      突然发现营区不能做饭实在是很不方便,那个水泥砌成的烧烤炉生火需要很高的技巧,我跟沛子忙到灰头土脸,那炉子还是光冒烟不起火。一怒之下直接杀到麦当劳吃了两个汉堡了事。
      其他来度假住在营区的人似乎都早有准备,自带了酒精炉炭炉一类的家什,其他油盐酱醋更是一应俱全,更有甚者光是平底锅大的套小的就足足带了五只。
      在营区所有露营的人都是一团和气,偶尔借一下生火做饭的工具绝不是难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天我和沛子又玩了一整天,中午买了个三明治将就,晚饭则又赴了Nicolas和Maxime的邀。
      我们许诺改天做一顿好的中餐回请Nicolas和Maxime一次,二人兴奋的两眼直冒绿光。
      “不行!得立马找工作。”我心下这么决定。在大部分的餐馆旅馆工作,都会提供膳食,有的还会提供住宿。住宿我倒无所谓,我已经习惯在帐篷中听着露营区的蝉鸣安然入睡,偶尔在不怎么通风的帐篷里感到热了,钻出来抬头就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而明天又会是阳光照耀大海的美好的一天,更别提我已经迅速坠入情网,爱上露营区其乐融融的气氛。
      第二天大早我就强迫沛子换下那件带着骷髅头的T恤,在复印店里打印了几十份简历。直接上门挨家挨户的分发简历,询问有没有工作。
      沛子开始还端着死亡摇滚的架子,扭捏作态地认为这样做相当的掉价。我说你那是昨天吃的Nicolas和Maxime做的烤肉还没完全消化,以后你就天天冷水面包吧。经我这么一提醒,他立马跟换了个人似的,冲锋在前,逢人就问:
      “您这提供工作吗?我能干啊!”
      大多数餐馆旅馆都会礼貌的先收下简历,告知需要人时会和你联系。剩下少部分至少也会带着不无遗憾的表情说,已经不需要人了。
      几十份简历都发出去以后,我们感到一片释然。商量着去超市买些材料,做一顿中餐,回请Nicolas和Maxime。
      想着营区的炉子火候实在不好掌握,即便能够请别人帮忙,顺利的生火,但是炒菜肯定不行——灰飞烟灭的,不加个盖子到时候肯定就是吃灰。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我们决定做“十全大补汤”。
      我打电话给Nicolas,告诉他今晚收工了就早回营区,我和沛子请吃饭。平时那俩怎么着都得晚上9点才回到露营区,结果当天下午6点就出现了。
      我和沛子琢磨着怎么着大火加小火炖个3小时,汤肯定好喝了,磨磨蹭蹭结果他们俩都回了我们还没开工。
      Nicolas和Maxime手脚勤快的给塑料餐桌铺上桌布,摆好刀叉和盘子,给在一边忙活备料的我和沛子两位大厨倒上酒,一副猴急相的等在一边,小口小口抿着啤酒,生怕喝得太快胀了肚子。据说他们俩住的那村里根本就没中餐,这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由正宗中国人做的中餐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向往?
      备完了料我喊一声“大火”,他们俩就屁颠屁颠满院子拣松果和柴火往炉子里加;我再喊一声“小火”,他们就拿着平底锅伸进炉子里扑灭茁壮燃烧的火苗。
      法国人哪里懂得慢工出细活的道理,看我们俩忙里忙外备料就是一个小时,以为就可以吃了。孰料那只是个开始。等到又是两个小时过去后,基本已经饿的快没气了。
      当他们终于喝上第一口浓汤,狼吞虎咽里面的佐料时,“好吃吗?”我问。
      他们以一副此生复当何求的表情说道:“太棒了!”
      我就也低头尝了一口汤——汤确实不错。
      但是都饿到这程度了,吃什么不好吃啊,我想。


4




      三天过去了,我们发出的求职简历没有一点消息。
      阳光依然美好,海滨的热闹每日如昔。我们却已经再提不起精神每日去海里嬉戏。那些孩童喧闹的声音,让我觉得烦躁。
      我已经看见面包和香肠就想吐,而5欧一个的汉堡包或者土耳其肉夹馍则会让我产生沉重的负罪感。白天我和沛子呆在帐篷里,互相拨打对方的电话,以避免可能会出现的手机故障;而晚上日落时分,为躲过Nicolas和Maxime依然热情的邀约,我们会去逐渐回归平静的海滩散步,听海浪不知疲倦的声音——只有海浪,还可以抚慰我烦躁的心。
      “你们当时应该先打电话联络好工作后再过来的。”当Nicolas意识到我们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工作的时候,他说。
      可那时候,我一心想要逃离那座死气沉沉的中世纪气息城市,谁会考虑那么多呢。
      当时我想,等到了海边,一切都会豁然开朗的吧。
      我们和老板商量,把沛子的帐篷拆了,和我一起睡。把划给我们的十五平方米减到十平方米,每天的租金由十五欧减到十欧,行不行?
      老板是个老好人。他说,现在还没到最旺的季节,帐篷你们就留着吧,地方也不变。租金一天减到十欧。什么时候营区的人多了,你们再拆一个帐篷,怎么样。
      我只是简单的对他道了谢。但是当时我他妈真的很想哭。于老板而言,这是一种对弱势的同情,他很乐意这样做;可是对我来说,我不能、但是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同情。
      小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逐渐黯淡的沙滩上遥望远处的灯塔。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这洁白的沙滩,已经变成灰色了。
      小北说,品子你干嘛呢?
      我吗?我正坐在沙滩上呢。落日时候的大海好美!
      我想你!她说。
      嗯。你都好的吧?
      我都挺好的。晚上的时候,我开始去河边散步了。你说的对,那天我照镜子的时候吓了我一跳,那个邋邋遢遢的人,是我吗?呵呵。
      你晚上一个人散步小心点。让人劫财也就算了,劫色咋办?
      才不会呢!我会小心的。你工作有着落了吗?
      没。直接上门投简历不管用,大部分都已经招满了。还是应该开始的时候在网上找好再过来。
      哎呀!你早说呀,我可以上网啊。我去网上把招聘信息抄下来发消息给你好不好?
嗯……好的。
      ……
      挂上小北的电话时,夜已经深了,却并未黑透。海滩上放风筝的人全走光了,那些鸟形的风筝们也都随之不见。然而在大海深处,还有真的水鸟在飞行,像深夜赶路的旅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更远的远方。
Je ne suis mort ni vif, ailleurs est mon doma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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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8 15:39: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0-3-19 18:41 编辑

                                                        第三章 工作

1

      第二天早晨6点多的时候开始,手机的短消息铃声就响个没完。一连收了小北十来条消息。每条都是一个招工信息。
      我从帐篷里钻出来,把手机上的消息抄在笔记本上。在几个相对有把握的消息上画了圈,把沛子从帐篷里拖出来,让他看了笔记本。
      太阳升得好慢,好不容易熬到9点时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打电话。
      “喂,您好。Béguin旅馆吗?”
      “是的。”
      “请问您要找旅馆服务员是吗?”
      “是的。”
      “我对您提供的工作非常的有兴趣。”
      “您会说英语或者德语吗?您有经验吗?”
      “我会说英语。经验有的。我曾经在滑雪度假区的旅馆干过,是3星酒店。”
      “那么今天上午11点您方便吗,把您的简历带过来,找Béguin先生。”
      “没问题,先生。”
      “那么,一会见,先生。”
      “一会见,先生。”
      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事基本就算成功了一半了。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我催促着沛子赶紧打电话,自己出了露营区买了一盒烟。

      Béguin旅馆是位于阿格德角的一家二星旅馆,离我住的露营区大概10分钟车程。在这样的季节里,由于地处位置极佳,海景壮阔,房间奇货可居,已经涨到了180欧元一晚。
      11点钟的时候,我见到了Béguin先生,一个消瘦的中年,给人操劳过度没睡醒的感觉。旅馆一共三层楼:一层是厨房、酒吧、娱乐室、不大的大堂和办公室,二层、三层各有15个房间。 此外,大堂后有一条修在栈桥上的回廊,连接到“飘在”海面上的餐厅,餐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三面临海,风景一流。
      Béguin先生又简单询问了一些关于我身份和工作经验的问题,我都一一如实回答了。前任的一位服务员因为突发事件辞了职,旅馆真的很缺人,加之他对我的印象也还不错,当即就决定聘用我:上午8点半至13点作为旅馆服务员打扫房间以及迎接客人,下午休息,晚上兼职在厨房帮厨。按工作时间计算工资,今晚就开始上班!
      然后他又把我介绍给旅馆的其他工作人员:魁梧庞大的大厨(沛子根本跟他不是一个级别),年轻的,来自比利时的二厨Alex,旅馆服务员Esphania(匈牙利移民,说得一口漂亮的法语,同样庞大的她,也是大厨的妻子),另一位同样名叫Alex的服务员,有着会融化人的开朗精致的笑容。最后是Pauline,Béguin先生的女儿——她常会在旅馆帮忙。
      “Pin是吗?留下来吃中饭。”大厨一边用力和我握手,一边说。
      我的天呐!我终于告别凉水面包的日子,实现每日两顿热饭的理想了!
      饭时,二厨Alex神秘兮兮地对我说:“Pin,你是我知道名字的第二个中国人。”
      “真荣幸,那么第一个是谁?你有中国朋友?”
      “Maozhedong!”
      当时我差点忍不住把一口热汤喷到他的脸上,呛到气管里,剧烈的咳嗽。


2

      当我打着饱嗝,满足的驱车回到营区时,沛子一脸颓丧地坐在帐篷前的沙滩椅上。
      我一看他这副样子,估计他求职不利,连忙收敛起自己多多少少有点得意忘形的样子。
      “成了吧?”他问我。
      “成了。”
      “我看你去了那么久,我就知道。恭喜恭喜。”
      “你呢?”
      “我他妈被放了鸽子,约好了去面试,到了那边又说不要人了。真他妈操蛋!”
      “别急嘛,你才打了几个电话啊。多打几个试试。回头我让小北再多发几条消息过来。”
      “嗯。你吃吗?”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面包问我。
      “我……吃过了。”

      也许是位置太好了,往来的游客,踏破了Béguin旅馆的餐厅门槛。尤其是当夜晚降临后,海变成灰黑色,加上恰到好处的灯光,餐厅里弥漫着一股温暖氤氲的神秘气息。在海面上,哪怕仅仅坐着,不用餐,也是一件心旷神怡的、美好的事。海浪声从远处袭来、退去,旋而又至。虽然宾客盈门,但不论是情侣,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只是小声交谈着,不愿破坏这份海的宁静。
      然而我在热火朝天的厨房,却几乎忙到心力憔悴。我没完没了的准备着沙拉什么的餐前小菜,在没有点单的时候,又立刻回到水池涮盘子。
      好在工作气氛倒不沉闷。
      高大英俊的服务员Alex拿着撤下来的盘子走进厨房,脸上的招牌式笑容马上消散了,他大声向大厨报着菜名,刚要走出去,看见我在看他,又立刻换上一个更甜蜜的微笑,鼓励我。
      “Bon courage,Pin!”他说。(加油,品!)
      Esphania扭动着她肥胖的身体,几乎是滚一样走进来,捧着一摞干净盘子,抱怨一句:“天呐!怎么会这么忙啊?”,又“滚”了出去。
      二厨Alex忙里偷闲总是喜欢给收音机换台,听到合他脾胃的歌,就立马嗑了药一样的兴奋,跑到我身边问:“Pin,你知道这个乐队吗?”。如果我答对了,他就非常高兴,做出一副空手弹琴的样子,high到不行;如果我说不知道,他就极度失望地对我说,这个乐队你以后必须要听一下。
      我唯一不解的是,当别人叫这两个Alex名字的时候,他们两个绝对不会搞错,该谁回答就肯定是谁回答。我仔细分析了同一个人呼叫他们时候的语音、气息、音量大小,根本就是毫无区别。
      唯独当我喊“Alex!”的时候,他们俩总会一道回过头来,说:
      “嗯?什么事?”
      所以我只好称呼大个的服务员Alex为Alex A,称呼二厨Alex为Alex B。
      这事我两个月以后还是没想明白。

      收工的时候一般都已经过了午夜1点了。所有的人在工作完成后,都会去餐厅,喝一点白葡萄酒,吃一点小点心,聊聊天。
      那是此后两个月里,每天我最快乐的时光。渐渐的,因为工作后的疲累,我很少会在下午休息的时候,去烈日当空的蓝色海洋里游泳;也很少在散工后,独自走在黯淡的寂寞海岸线上。所以,那短暂的时光,是一天里我和海洋最接近的时刻。
      我留连在海的气息里,和别人分享笑话,或者沉默,一个人望向远方,这些都随我高兴。
      在回露营区以前,我会坐在车里,路灯下,给小北打个电话。
      那是小北坚持要求的。不论多晚,你都要给我打个电话,只道晚安也行,她说。
      我照做了。所以有好多次,在她似醒未醒的声音里,我捕捉到她愉快的气息。

      两天后,沛子在一家离露营区不远的餐馆找到了工作,每天乘公交车上下班。
      我为他感到高兴。


3

      一周以后,我发现Béguin先生的女儿Pauline很奇怪。
      她的年纪应该不大,大概22,3的样子。总是很少说话,但是每当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报以微笑,很认真地听,点头说“好的”。让人放下心来。
      Pauline留着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睫毛很长,像海一般蓝色的眼睛,澄澈到让人心碎。她总是简简单单穿一件紧身T恤,牛仔裤,白球鞋。有着同龄女孩所没有的静谧安详。
      比她们所有人,都要更深的忧伤。
      她从不参加每天午夜收工后大家的聚会。那时她会从悬空的回廊走到沙滩上,抱膝坐下,望向茫茫的夜与茫茫的海洋。
      有一次在午夜后的聚会,在Béguin先生不在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指指那巨大的落地窗外,独自坐在沙滩上的Pauline。
      我问Esphania,Pauline不开心吗?
      Esphania把我拉到一边,看了看窗外的Pauline对我小声说:
      她这里有点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Pauline高中毕业后就结婚了,嫁给了从小就认识,一块长大的男孩。他们住在Béguin先生在老家留下的临海的老房子里。
      那男孩很普通,和Pauline一样普通。他喜欢出海,不是出海钓鱼,仅仅是出海,在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附近的海域都已经被他跑遍了,所以他驾着船,驶向越来越远的远方。
      直到有一天,那男孩再没回来。
      Pauline病了,病了整整一年。等病好了,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Béguin先生把Pauline接到了阿格德,让她在旅馆里帮忙。
      有人说,还让Pauline对着大海吗,那样会更受刺激的吧。
      Béguin先生说,不会的。只有对着大海,她才会好起来。

      那天散工后,我没有直接回车里给小北打电话。而是走到海边。
      电话通了以后,我问小北,你想不想听听海浪的声音?
      小北说好啊好啊。
      我就把手机面向大海,举了很久很久。

      我回到营区的时候,发现沛子还没睡,坐在帐篷边的沙滩椅上。而往常,他都是比我早睡的。
      我说怎么了沛子,今天这么好兴致,赏月呢?来,干脆吟首诗给哥听听。
      哪有那心情。我跟你说个事。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现在餐馆那活我不干了。
      啊?为啥?
      那老板不干净,都一星期了,还没跟我签合同,想把我当黑工使。
      你已经辞了?
      辞了。
      那这一个星期的工资呢?
      他说明天给我。他要是不给我我跟他没完。我上劳工局告他去。
      嗯……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再找找吧。
      嗯,我让小北再找点信息给你吧……

      那晚,隔壁沛子的帐篷里,很久都没有鼾声传来。


4

      好几天过去了,沛子还没找到新工作。
      那天我中午下班经过露营区附近的篮球场,看见沛子在那打篮球。他梳了一根小辫子,赤裸着上身,在球场上凶猛无比。其他几个打球的还有两个白人,三个黑人。
      我也跟黑人打过球。
      说实话,老黑的身体素质真不是盖的。一米八几的个,精瘦精瘦的老黑,楞是能在你头上扣篮。以前在国内大学里打了四年球,能扣篮的有几个?到了法国,打球的老黑里,三个里有俩能扣篮的。打了几次以后,被郁闷的不行,从此我不再跟法国人打球了,顶多也就在中国人圈子里玩玩。
      我把车停在一边,就过去看沛子打球。
      沛子和两个白人一伙,另外三个老黑一伙。沛子接球就往篮下强打,也不传球,背身一下一下的用屁股往里顶,动作凶猛。防他的那个黑人,体重不大,挺瘦的,被沛子几乎都要顶飞起来。
      差不多到篮下了,沛子一个转身,手一扬,一个插板球,进了。
      剩下那两个白人,跟看热闹似的鼓掌。说好球!
      沛子抬头看见我,朝我笑了一下,说:打不打?
      我苦笑着摇摇头。

      晚上我特地带了宵夜回去,叫了两声沛子,我说吃宵夜啦。他都没反应。
      我觉得反常,就拿着宵夜钻进了沛子的帐篷。
      我说沛子,吃宵夜啊。还热着呢。
      沛子说我不吃了,困。
      我说你个死胖子,我特地给你拿回来的,真他妈不给面子。说着我就要钻出帐篷。
      品子!沛子突然说,明天我回去了。

      沛子决定坐火车回普瓦捷去。
      我尽管舍不得,也不好劝他什么,毕竟每天在露营区闲着花钱,也不是个事儿。
      这趟南部,运气真他妈糟透了。沛子说。
      谁让你老套着这件Hello-kitty,吊儿郎当的,面试的时候老板估计都怕你是打劫的。
      呵呵……沛子就在那傻笑。
      傻的一塌糊涂,傻的让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沛子走了。帐篷拆走的地方,还留着一块方方的痕迹。
      慢慢的就到了度假的高峰,我每天忙的不可开交,回到了帐篷倒头就睡。
      再也没有谁嚷着想要吃宵夜了;再也没有山响的鼾声半夜从隔壁传来了。
      Nicolas和Maxime还是经常招呼我过去喝茴香酒,少了一个人,我分到的烤鸡也比过去多些了。
      他们俩还在一个地方打工,我就纳了闷了,这种运气怎么我和沛子就没有呢?

      有一天我给小北打电话。
      小北接起电话的时候显得很兴奋,她说品子我告诉你个事。
      我说啥事啊?
      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在Futur Scope(未来公园)。
      干嘛的啊?
      呵呵,旅馆服务员呗。你说的对,真的不该老是闷在家里。
      我说哈,咱俩还成了同行了啊。
      那是!
      那你以后要早起了吧?
      嗯。不过你还是要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一星期让我听一次大海的声音。
      我说好。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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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8 15:41: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0-3-19 18:41 编辑

                                                 第四章 大海

      日子过得好快。飞一般,飞一般过去。
      我每天两点一线的运动着,偶尔碰上休息,就开车到更远一些的地方,避开人群,在只有礁石没有沙滩的海边,找个阴凉些的地方坐一整天。
      偶尔在露营区和Nicolas、Maxime喝茴香酒,听意大利老伯说当年在柬埔寨的故事,问那对年轻的夫妇借用更方便生火的酒精炉子,一个人忙里忙外的炒上五、六个菜,邀请大家都参加。
      只有海永远那么蓝。

      某天的午夜收工后,我们聚在Béguin旅馆的餐厅里,一起分享Esphania特地烤的,号称包含多种祖传秘方的枫糖布丁蛋糕,庆祝这个即将结束的度假季节。
      蛋糕由Béguin先生亲自来切,一共八块。
      Esphania挑出一块最漂亮的,乘在盘子里,递给我说:Pin,把这块给Pauline送去吧。
      我说好。我又倒上一杯白葡萄酒,从连接餐厅的回廊上下到了沙滩上,找到在那里抱膝独坐的Pauline。
      我说Pauline,吃蛋糕吧,是Esphania特地烤的。
      啊!好香啊。Pauline说。
      还有白葡萄酒。
      那你呢?
      我也有啊,我只是特地把你那份给你拿来。
      谢谢你。
      太暗吗?我有打火机,你别吃到鼻子里去了。
      Pauline就笑了。
      Pin,你说那是什么?她还拿着酒杯,指着远处海面上一片黑影重重说。
      我也看不清楚。
      是一条晚归的游艇吧。我说。

      九月初的一天,那是度假季节的最后一天。明天,旅馆将会暂时关闭,等待来年,一个也许更明媚的假期。
      Béguin先生让大家收工后,都在餐厅集合。连Pauline也来了。
      可是餐桌上,却并没有常见的小糕点和白葡萄酒。
      那么,谁是第一个?Béguin先生笑着说。
      Pin!Alex B一脸坏笑地说。
      好!好!Alex A大笑着附和。
      Esphania对我说,Pin等一会你快点从下面上来。
      我简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说什么从下面上来。
      话还没说完,Chef(大厨)就已经从后面抱住我,把我举了起来。两个Alex一人抓住我一条腿,完全把我举到了空中。对准那扇洞开的巨大的落地窗。把我扔到海里去了……
      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等会你快点从下面上来”。
      我全身湿漉漉的又回到餐厅,他们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下一个!谁?Chef大声说。
      Alex!我抢先说。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我说的Alex是谁。我们一起,三下五除二老鹰捉小鸡般,把Alex B举起来,狠狠扔进了海里。
      如此循环往复,每个人都被扔进海水,湿漉漉的上来。
      最后因为Chef的体重实在太大,我们一起也举不起来,他很合作的自己跳下去了。
      好大的“噗通”一声。度假的季节结束了。

      我在海边给小北打电话。
      我说小北,我这里的度假季节结束了。
      她说嗯,我这里还有两天。
      我说,你别干了,辞职吧。
      为什么呀,只剩两天了啊?
      坐火车到我这里来吧!我说。
      小北那边沉默了一下。半晌,她有些哽咽的说:
      品子,我想你。

      两天后,我从帐篷里醒过来,看了看表。
      早晨5:30分。
      我睡过了头。
      小北坐的夜车将在15分钟后到达阿格德火车站。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接她了。
      我手忙脚乱地穿衣,狼狈爬出帐篷。一路开车狂飙,以比Nicolas更迅猛的速度,到达火车站。
      火车站的大门口,小北已经等在那里了。
      朝阳把她整个染成了红色,一如离开时夕阳的颜色。
      她穿着白色的T恤,白色的裙子。
      风掀起她放下的长发和裙摆。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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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18 15:54:22 |只看该作者
语言真干净。

  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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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3-18 17:41:37
这个每章的题目起得不咋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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