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举大事乎？皇觉寺

吴学俊

一、
自我显摆

实习和尚朱重八站在陶瓷车间摞泥组的十几名师傅后面，一个人另起一排，随着狙击枪似的木鱼指令，大开大合地做完了第八套武操。
摞泥组长召集师傅们站成一个圆，准备对他们进行开工前的精神折磨和一天的肉体安排，这是对X理论所定义的人必须做的。朱重八走开了。
经过拉坯车间、印坯车间、修坯车间、捺水车间、上釉车间，这些白色墙体蓝色屋顶的砖瓦结构厂房，在一弹指的功夫内，就吞掉了刚才在皇觉寺前广场、道路、堆场上做操的三百名以上的农夫、师傅和和尚，现在一个人影都不见，辰时的太阳还没有烧起来，砖瓦结构厂房的墙体偶尔闪过几翅冷光，像是白鹤将飞而未翔，朱重八来到窑烧车间的背阴一侧。
实习和尚周德兴正从三十丈开外的车间另一头奔跑过来，车间排污水道的搁板被踏得咯噔直响，骨折似的。他从朱重八的身边跑了过去。周德兴穿了双新的千层底布鞋，不知道是哪个姑娘为他纳的，鞋口那个钩钩十分肥大，钩起鞋尖，柄收鞋帮，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划了个对号，好像他站到了正确的船上，他的工服外套脱掉了，穿着件白色布衫，布衫背后用炭灰刷的三个黑色大字“没有钱”，在冲刺时像面旗帜一样挥过来、舞过去的。
越过车间墙体拐角处，周德兴便减速跑回朱重八身边。
他边喘粗气边甩着胜利的手势大声说，15刹那，15刹那，来自濠州钟离的周德兴，他今年24岁，在皇觉寺最大的陶瓷生产作坊的窑烧车间便道一人奔跑比赛中，60个月以来首次进入15刹那，今天的周德兴超越了过去60个月的周德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朱重八同志，掌声的有！
朱重八击掌完毕说，这是你的告别比赛了，混蛋监院口头给出了最新说法，我们为期五年的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周德兴说，减少修饰词藻！
朱重八说，……的实习生涯即将结束，明天八大执事就要手持招贤榜文，对实习和尚进行面试了，可是据说只要二十个人，但我们却有一百号实习和尚，如果进寺时承诺的执事不要，我们就要在寺院下面自主择业了，包括与寺院关系天涯若比邻的制砖作坊、打发游方僧人的招待所、陶瓷包装物及边角废料处理作坊，如果连这些作坊都不要，就只能到外面流浪了。我们今天就不周游车间了，找个地方坐着聊聊。
周德兴披上工服上衣说，我渴了，我们先去拎点儿散酒。
朱重八和周德兴晃晃悠悠地经过画坯车间、招待所，来到皇觉寺正门外的一条街上，街上有十几家陶瓷装配店，主要是服务一些小户人家，他们买陶瓷时图便宜，要求不装底座、搁架等附著物件，但是要求保留安装位，出作坊后在装配店里安装，省点零碎银子。
朱重八和周德兴找了家小饭馆，买了四瓶散酒，打包了两份凉菜，一份水煮花生米，一份毛豆，然后又晃晃悠悠地回到皇觉寺，经过成瓷车间、包装物收集站，来到成品库存露天堆场。
这里面积在三个打谷场以上，林立着一千架以上的瓷器，但是空无一人，皇觉寺已经实现按订单生产，这里的陶瓷大部分是买家待提走的，小部分基于市场预测提前生产的，堆场远离生产车间的一角，有一个三层楼高的亭子，有武僧在里面放哨，搞不清有没有架着机弩。朱重八和周德兴走进堆场的陶瓷迷宫中央，席地而坐，就地搁下酒食。
朱重八捡起一块瓦片，撬开两瓶散酒，递给周德兴一瓶，抓花生米下酒，先饮一口说，五年前，接到皇觉寺一个时辰后在招待所面试的通知时，我正在通真观听道士侃厚德载物上善若水，当时我穿着一双又脏又破的草鞋，一件灰不溜秋的外套，背着有二十个洞的破包，我本可以是回住处换一套长衫，借一个好布袋的，但我没有，我出了通真观，跑步去了私塾，跟先生一聊，先生讲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地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神佛偶像，都是妄想，你瞧这些影子都是光线，你就瞧见如来了，觉悟的方法是渡河的筏子，过去了就该扔掉，没有世界，只有一个叫世界的想法，过去的心思不可追，现在的心思不可留，以后的心思尚未起，经在就在佛在，见经如同见人，所有的佛法都在经里……听到这里，我就出门了，乘牛车，在车上我把故事和说法，都背扎实了，还提炼出几个可以抛给面试和尚并且我心中已有答案的，纯属于没事儿找事儿（周德兴说，没事找抽）的问题。我与六个人一起面试，他们个个外套上有褶子，布鞋上没泥土，坐在他们中间，我十分不自在，像个人质，和尚让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前两位都把简历流利地背了一遍，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没有背过简历呢，轮到我时，我说，我叫朱重八，在详细的自我介绍之前，能问几个问题吗？
面试和尚一愣，随即爽朗地说，问吧！
我问，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人分四等，佛法也有四等吗？
一个乞丐问出一个佛学问题，面试和尚来兴趣了，说，你接着问。
我问了十二因缘，三法印，四圣谛。
面试官问，你还有问题吗？
我说，还有！
我一连问了七个问题，涉及三规五戒、四禅八定、声闻果与佛果等，并把私塾先生的全部教诲都引用上。现场开始骚动。
面试和尚很兴奋，说，好，我一个个来回答吧！然后半个小时就聊过去了。
排在我后面的人在面试开始半个时辰后才有开口的机会。当晚我就接到了录用通知，让我带着里正的推荐信去皇觉寺登记。
周德兴跟朱重八碰了一下酒瓶子说，你舌战群儒，自我显摆，击败了对手，你以为你获得了一个机会，结果却是卷进了一个漩涡。

二、
方丈不可靠

朱重八连捋几个毛豆说，是啊，登记造册时，面试和尚信誓旦旦地说，瓷窑实习一年，只用一年，然后就去念经当和尚，现如今五年了，还是实习，实习，实习。
周德兴说，方丈不可靠，与沙弥无关。皇觉寺方丈是濠州要人之一，据说因为前一年实习和尚离开者，十有其三，于是一句，先沉下去，再浮上来，就把我们又打发到车间劳动五年了，而且只能跟着师傅干活，任何治人和劳心的事儿都不能碰，更可笑的是，皇觉寺方丈常说的就是，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而水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记得我师傅是一位摞泥工，年龄比我小，我第一天跟他干活，分担了他一半的活儿，并且成为一名熟练工，第二天一上班，他一句话没有，就把昨天那把铲子理所当然地塞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把它扔到了地上，然后来到窑烧车间西侧，开始了我的奔跑生涯。到了月底考查的时候，我花十文铜钱买了一壶好酒，找到那位师傅，把酒递给他说，考查表的评定等级我已经填上了，你在考查表上签个字吧！师傅不愿意，我把酒收回来往裤兜里揣，边揣边说，那我就自己代你签了。师傅一把把酒夺回来说，我替你签吧！
朱重八哈哈大笑说，你比我开悟的早，我跟着一位拉坯师傅干活，每天手捧粘土，琢磨出四百个陶瓶坯子，然后用割线切割出四百个陶瓶，头七日，我夜夜梦中举臂，双手合围，到半个月的时候，我的双臂和前胸得到了充分的操练，出现局部肢端肥硕的症状，第一个月底，所有的症状消失，我一个人可以干两个师傅的活，我觉得我就像皇觉寺方丈要求的那样，沉下去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身怀绝技注定要名动江湖但现在还是在挑水扫地扎马步的江湖高手，但考查的时候，师傅说，你这个月有两个陶瓶坯子琢磨得厚度不均后来窑烧时破裂，害我扣掉了一文钱，我只能给你评个乙等。我大喊，不行啊！乙等，我的伙食将按三分之二发放。为此，我与师傅反复谈了三回，还陪他上了一次晚班，上完晚班后还请他到皇觉寺外最有名的萧记面庄，吃了一碗十三文块钱的羊肉烩面。师傅才絮絮叨叨极不情愿地把我的等级评为甲等，我的伙食才能正常发放。
第二天上班，我带了一本《金刚经》，坐到备料架边，认真地看了起来。师傅问我，你怎么不干活？我说，我只是实习和尚，不是苦力。师傅说，我去向作坊主事和皇觉寺僧值僧反映。我说，你看，这个车间就有十名实习和尚，而皇觉寺有三间瓷器坊，分布着至少一百名实习和尚，我们这一百多人，一起来皇觉寺报到，一起练习武操一个月，一起去太行山训练长途跋涉，我们聊过大天，喝过大酒，称兄道弟，患难与共。师傅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们在实习结束之后，将分别成为监院僧、库师僧、执客僧、点座僧、督监僧等执事，总有一个人可以直接或者间接地帮到你吧！你是希望多一百个朋友，还是希望多一百个敌人呢？师傅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荒废的是你的人生，又不是我的人生。我说，是的，我再也不能荒废我的人生了。
说完那句话，我觉得自己浮了上来，像是走出黑暗的地窖，像私塾先生所吟诗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我开始听不到陶坯底座转动的摩擦声，听不到割线锯陶的悉碎声，听不到传送车行进声，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我有时坐在一辆传送车的车厢里，直到有人使用，我才从上面跳下来；有时候我藏在陶坯风干仓库里，师傅要担走十架子的陶坯，才会看到我；有时候我靠在茅厕坏掉了的水管边上看书，二十个师傅跟我一起站成一排，偷懒儿，打扫屎溺的大叔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木桶上，我们用余光瞟着对方，一瞟就是四个时辰，我们一句话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这样，我用了八个月的时间，读完了《金刚经》、《四十二章经》、《心经》、《坛经》、《无量寿经》、《楞严经》、《妙法莲花经》、《阿弥陀经》等经书，还看了一本《孟子》、一本《史记》。



三、乘桴浮于海

周德兴已经喝完一瓶酒了，他把空酒瓶横在眼前，太阳像两个鸡蛋打碎在酒瓶里，他躺到地上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我已经不读书啦！当方丈都不可信了，我选择继续不信任经书，那些牛逼人物，以及为他们提鞋的刀笔吏，他们的说法未必是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想法也只不过是他们的利益和欲望，经过了道德检查的拐了弯的表达，我将鄙视一切牛逼、传奇与神通，我只会听我内心的声音，如果我内心没有声音响起，我就奔跑、喝酒、跟你一起每天都把陶瓷坊车间每一个工位每一道工序都看一遍，每天步行三个时辰，一看就是二十四个月，我用肉体的行动去激发我的心！
朱重八说，我觉得在皇觉寺，威权比契约更重要，态度比结果更重要，承诺不可靠，权术更有效。虽说皇觉寺是濠州钟离第一大寺，但它只是一辆马车，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路线已定，它只能载我们这一程，我已经打了一万个陶坯，看了二十本经书，与一千个师傅聊过，七个车间的每一个工序都看了九九八十一遍，我觉得皇觉寺这辆马车已经到站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觉得到了离开皇觉寺的时候了。你说呢？
朱重八递给周德兴另一瓶散酒。
周德兴咬开瓶盖说，有一位青年看上一个姑娘，到姑娘楼下弹琴示爱，姑娘传话说，弹满一百天，就嫁给青年。青年弹完九十九天，收起琴就扬长而去了。我跟你想的一样，我要拿下明天的面试，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来，干了！
朱重八和周德兴一口气各吹掉了一瓶散酒，然后两人躺在陶瓷架子的阴影里，睡去，直到吃晚饭的铃声和随之而来的大几百号人走出作坊和寺庙后的聒噪响起。
次日面试，朱重八获得了储备库师僧岗位，周德兴和另外六人获得了储备知客僧岗位，皇觉寺要求他们先做五年（又是五年！）的储备岗位实习工作（不用砍柴挑水了，改扫地端茶了！），五年后成为正式的和尚。
朱重八和周德兴同时递交了辞呈，离去理由：方丈不可靠。
监院大和尚先是目瞪口呆，然后说，这个理由没法载入皇觉寺监院记录呀！你们俩填一个其他理由吧，我就给你们批。
朱周二人合计了半日，重新书写了辞呈，朱重八写道，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周德兴看了看朱重八写的，填上，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然后问监院大和尚，怎么样？
监院大和尚看了看说，意境虽然矇眬，意思倒很明确，准了。

四、大酒

临行前晚，高人和叉屁等几个好友为朱重八和周德兴饯行，地点在周德兴的寝室，但周德兴迟迟未回，他托人给朱重八带话说，我刚在后堂僧处办理皇觉寺工作档案托管手续，正赶回来，还要半个时辰，你们得等我回来，不准先行吃饭，也不得自行解散。
朱重八这一批进来的实习和尚，住在同一栋由皇觉寺统一盖的宿舍里，规格为二个人一间斗室。周德兴房间里的另一同事犬牙正常下班，自顾自地玩一个打怪兽的角色扮演类游戏。
高人在看着犬牙玩游戏，他姓高，一心钻研寺院的组织架构和人员配置，所以简称高人。在皇觉寺的组织架构里，人力由后堂僧执掌，后堂僧故意不要他，他只好去求见皇觉寺的其他七大执事，他们用不上高人这号人才，高人都绝望得去阅读皇觉寺的离寺程序了，后堂僧这才天恩浩荡给出用人通知，差点没被玩出一头白发。高人说，……所谓后堂僧，干的活儿就是掌管全寺一切规章制度，主持召开“颂戒集会”，检查全寺僧人遵守戒律情况，执行奖惩，准予收徒及除名……
叉屁郁郁寡欢，阅读着还用手比划着酒瓶的标志，他等待着一场醉生梦死，四大班首和八大执事都不要他，他当不成和尚了，陶瓷坊也不要他，他只能去皇觉寺新开的铁铺去打香炉，只是香炉到现在为止，一只都没有做出不，铁铺主事从其他寺院外购回几个造型更简单的香炉，目前还在测绘图纸。这是一个最最没前途的去处了。
朱重八躺在周德兴的床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油灯的开关，这是周德兴向所有来宾炫耀的爱物之一，它有一个立式的支架。
周德兴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后，包被他顺手丢到门后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笨拙而迅疾地脱掉外套。朱重八看着他越来越高大威猛的肚子说，我们随便找家小餐馆，就去那个马记烩面馆吧，虽说餐桌有油彩，椅子能飘移，但是桌子底下还放着痰盂，以人为本，相当适合我们这些从陶瓷作坊混出来的所谓师傅。
周德兴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就在家里做，你们趴床前面老实等着，我去搞点儿菜。
说完他掏出钱袋，检视了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走出卧室，带门的巨响，几乎有点儿不太友好，但这就是他的风格。
他下楼，用力的蹬楼梯，让楼道里的声控油灯更亮一些（振动让竹管里的松油加速流进灯具），而他脚后根的骨头受到撞击，会颤抖，会疼痛，（朱重八怀疑自己和他脚上的鸡眼都与此相关）他走出宿舍大门，战战兢兢地穿过弯曲、狭窄、漫长的小巷子。
他必须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两边都是建筑工地，老房子纷纷加层中，依靠积蓄、民间借贷，一层变二层，多年前的地基，再加一层准塌，他们十分遗憾地到此为止。还在图纸上的房间都已经租给了师傅，签订了租约，收到了定金、押金或者第一个月的房租。
火把，被竹竿高高的挑起，梯子搭在墙上，工匠们和着水和泥，这个旺盛分泌的形象，让周德兴感觉这房子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令周德兴、朱重八甚至皇觉寺方丈都很困惑的是，乱世将至，为何有钱人家纷纷抢购不能吃不能喝的瓷器呢，以至于作坊忙碌不堪，师傅纷至沓来，依然用工不足。
一个装满砖头的小拖车，被楼上的工匠吊起来，在灯光中旋转，建筑工匠最眩目的杂技，周德兴烦躁地等着它飞天，几个泥瓦匠人往虚空探出半个身子迎接。某个傍晚，一锹沙石从某个施工的窗户甩下来，甩到周德兴刚刚用皂角洗完油光可鉴的头上时，他怒了，他站在巷子中央大喊大叫，牌桌上的房东们，停止玩牌，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致歉，仿佛他活该顶上那一锹沙石，最后他无力地嘟囔着说，注意一点嘛……周德兴说，我是个失败者，农民和师傅，他们得胜了。
　　周德兴买来牛肉和萝卜，亲自下厨，煮了一大锅。厨房地板上，油烟污迹驳杂，还陈列着蒜皮、葱叶、蛋壳、藕节和白菜根。朱重八搭不上手，就把这些菜蔬残留物扫了出去。
他们合住一块的四个人，共用一套炊具，但是分开做饭，并不统一筹划，碗筷也是分开的，自用自洗，但是厨房却是无人打扫。朱重八淮西云游三年，对于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如同公有之地，有人放牧，无人蓄草，最后土地沙化。厨房就是他们的一块公有地。朱重八和叉屁同住一室，叉屁曾不止一次地企图与朱重八搭伙做饭，但朱重八清楚，要么厨房变成一个垃圾堆，要么朱重八会变成一个清洁工。于是朱重八拒绝了。
　　移开周德兴书桌上的紫砂壶——这又是他的爱物之一，淘自古玩市场，他说，我最希望它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买回当日，他托人带话给朱重八，说是用宝贝壶儿沏了茶，让朱重八过来品鉴一下，朱重八咕咚了一口，坦白地告诉他，跟街头羊肉汤馆的垃圾茶水无异。周德兴很鄙视地说，没有品味。朱重八问周德兴是什么茶、多少钱买的。周德兴指了指桌子上的一袋简装茶叶说，两文钱一包，没留意是什么茶——和其他杂物，萝卜烧牛肉上来了，米饭上来了，叉屁给每个人开了一瓶酒。
　　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几杯酒下去，朱重八头脑里那些古诗开始沉渣泛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朱重八有点伤神。
然后是无主题吹牛，全是废话，却都是些很容易让人快乐得哈哈大笑的废话。朱重八把犬牙拉到酒桌前，周德兴给他敬酒说，那姑娘一来，兄弟你就得搬到隔壁打地铺，对不住了。
　　又有一个酒鬼闻声而来，周德兴添杯加筷，他一来就从酒说到了肾脏，然后说到**的长度，说是**之后没有七寸长，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高人提到测量的细节，说从根部上方量起，还是从命根下方量起，结果就大不一样。
周德兴抢过话头说，我的绝对没有七寸长，但是我觉得我挺正常的，哈哈哈哈。
牛肉、萝卜和米饭垫肚之后，对着一桌子狼藉，叉屁建议用色子赌酒，一个人摇一粒色子，然后猜所有人的色子点数和，大家顺次轮流往上猜，任何人只要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叫停，然后大家验色子，如果实际总点数小于上一位报数者呢，也就是说，喊大了，报数的喝一杯酒，如果实际总点数大于或等于报的数，叫停的人，罚酒一杯。
周德兴开始不太明白规则，稀里糊涂了被罚了两杯，然后恼羞成怒，跟高人较上真了，高人一报数，他就喊停，高人也不示弱，周德兴第一个报数，他也要求验数。酒喝得快了。

　　很快就把残酒喝得精光，朱重八下去买酒，叉屁也出来了，两人互相搀扶，到楼底下杂货店拿了五六瓶酒。后来周德兴和高人又下去一趟。酒鬼下去的时候，酒店都已经关门了。周德兴忍痛拿出最后的窖藏，一瓶据说藏了五年的老酒，周德兴一边喝一边惋惜焚琴煮鹤了！
朱重八说，少来，你跟我们另一个老乡一样迂腐，有一次我管他借纸，他给了我两张好纸，然后问我要用来做什么，我接过纸告诉他，我要去茅厕，他居然追着我，要把纸抢回来，他说，那是老子擦嘴用的。他觉得我侮辱了他。
周德兴听完，开始唉声叹气，好像面对着一群无可救药的人。
　　喝完老酒，朱重八的喉咙似乎有点堵不住了，胃气往上翻，叉屁也像是运着气，脸色铁青，周德兴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讽刺和批判的欲望渐渐丧失，高人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又是一轮情绪高涨，但是举止飘浮，应者寥寥。
已经过了三更，红巾军郭子兴部千夫长汤和接应朱重八和周德兴的马车寅时到达。朱重八提出这个由头，周德兴建议散了吧，大家从床沿上、板凳上、地上站起来，稳住身子，收拾碗筷，收集酒瓶。既而辗转相送，各归宿舍。
朱重八躺在床上，裹紧身体，昏昏沉沉，忽然无比忧伤而又无比惬意。

《明史》本记第一，从另一个角度记载了这一件事情：（元）至正四年，旱蝗，大饥疫。（明）太祖（朱重八）时年十七，父母兄相继殁，贫不克葬。里人刘继祖与之地，乃克葬，即凤阳陵也。太祖孤无所依，乃入皇觉寺为僧。逾月，游食合肥……凡历光、固、汝、颍诸州三年，复还寺。当是时，元政不纲，盗贼四起。刘福通奉韩山童假宋后起颍，徐寿辉僭帝号起蕲，李二、彭大、赵均用起徐，众各数万，并置将帅，杀吏，侵略郡县，而方国珍已先起海上。他盗拥兵据地，寇掠甚众。天下大乱。十二年春二月，定远人郭子兴与其党孙德崖等起兵濠州。元将彻里不花惮不敢攻，而日俘良民以邀赏。太祖时年二十四，谋避兵，卜于神，去留皆不吉。乃曰：“得毋当举大事乎？”卜之吉，大喜，遂以闰三月甲戌朔入濠见子兴。

吴学俊

咋排版呀.另行距太小.

陈鱼

这样排版我觉得也挺好哇

陈鱼

这一系列 大家也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