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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隐士兄弟姓陶,和历史上著名隐士陶潜同姓,姑且称他小陶,男,84年生,江苏连云港人,比我还小一岁。
我认识他的那天是一个闲散的下午,刚刚搬进我们院的青年小陶就急匆匆地逮住出门上厕所的我,并且拖进屋里帮他解决一个电脑杀毒软件的问题。据后来小陶反复提起,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搞IT的,戴着金边眼镜,做事有条有理,并且人生目标明确,这当然和我的性格处境风马牛不相及。而我当时对小陶所有的了解是:一个做水晶生意的外地人,刚刚关掉了经营4年的店铺,打算休息一阵,仅此而已。
那是08年的冬天,记忆中是一个温暖的季节,好像每天都有温煦的阳光照射在二楼宽敞的平台上。虽然时常呆在家里,我只偶尔碰见过小陶几次,而每次见他都是一个人坐在平台的椅子上,或者背着一根木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且永远穿着一条比他的身材明显肥大的棉毛裤。这些奇异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在这片山边的民居里,住着研究生、青年男女、小贩、清洁工、捡垃圾的老人、佛教徒、以及无所事事的闲人们,时间缓慢地像晒干了的丝瓜藤。
要不是恰巧提起我膝盖的老伤,我大概永远不会晓得他是一个怎样特别的人。大概是半年后的夏天,我在院外的水池洗衣服,小陶正巧出来洗碗,几句闲聊之后,我谈起了一直困扰我的腿伤。我的膝盖伤于毕业第二年的一次集体爬山,第二天早起发现膝盖肿成了热水袋,积水消去之后半月板留下了永远的破损,医生告诉我这是不能治愈的伤,只能保养,尽量避免剧烈运动。于是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挚爱篮球的运动青年变成了体重180嚼着零食的场外观众。听完了我的诉说之后小陶变得非常活跃,他放下手中的碗开始滔滔不绝地告诉我腿部支撑身体的理论,并且迈开马步边说边教。他说人站在地上就如同碗放在地上一样,碗不对地用力,地自然就支撑住了碗;而人同样不需用力既可站立于地上。他告诉我如何放松紧绷的膝盖,把身体的重量自然地放置于腿骨以及脚面上,并且用一种后跟着力的方式走路,可以将膝盖承受的力完全泄去。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在他热情的教导下试图学习他的方法,也许是他的热情感染得我,也许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断琢磨他的松膝盖大法,黄昏时候会低着头用脚后跟一直走到植物园,再用同样的方法走回来,膝盖巨疼!
几天之后我又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他正往锅里扔一堆切得奇形怪状的菜,听说我仍旧不得其法,立马关掉炉子给我做起了示范。那个晚上星空疏朗,夜风清凉,从黄昏一直到夜晚,我才发现这个和我一个院住了半年的退休的生意人竟然是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他不到130斤的瘦小身躯居然可以很放松地站在地上,而我无论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推动他一分一毫!除了纠正我走路方法的错误,他还教给我一种松肩的出拳方法,可以让拳头的力量瞬间倍增。我像是目睹一场远古术士的幻术一样,看着神奇的事在我眼前一件件发生。那个晚上我练出一身臭汗,他饿了一晚上肚子。
那是我继幼儿时代崇拜少林武僧以来第二次对功夫产生如此大的热情,那段时间我利用所有空闲时间走路,低头冥思的缓慢步伐经常引来路人的好奇。我从没想过在我27岁的年纪会开始重新学习走路,而我打出的拳也开始像模像样。一个星期以后,我自信地可以和任何一个身高体重不输于我、不持械、凶巴巴的坏人单挑,我觉得我一拳就能打翻他。不过我试过很多次,当我稳扎马步站立的时候,随便一个成年人就能把我推倒。
即使到今天我也没看过小陶在我面前打一套像样的拳,也就是说除了基本功,他从没展示过他的真正身手,然而对这一点我毫无怀疑。他的屋里堆满了各种款式的刀、剑、棍,加上一台破旧的电脑,一套餐具,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除了每天傍晚在院子里把各种蔬菜烧成灰不溜秋的一堆,其他时间我几乎看不见他。此时我对他的了解还只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生活简朴地像个野人、做起事情来可以忘记吃饭。然而他的特别绝非仅此。
我开始注意到小陶生活中一些琐碎的独特之处。首先他吃丝瓜从来不削皮,而是整块切了倒进锅里,他曾经就这个问题向房东大妈解释说这叫做酸碱平衡,而且他将三五种蔬菜全部烧成一大锅,再放进面条煮成一整锅汤面,然后全部吃下去……第二件事是他从来不打死一只小动物,包括蚊子。有一回和我聊天时一只蚊子停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将它吹走,这个行为得到了他热烈的赞赏,他说我是个心地干净的人,我不选择打死蚊子而是将它吹走,是善良的表现……第三件也是最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回来睡觉,吃过晚饭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除了第二天早晨偶尔会出现,不然就又只能等到晚饭时看他在院子里支锅煮面。
我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听他述说他的经历的。
他是一个佛教禅宗的信仰者,自打他知道人会死之后遍开始走上了寻求人为何而生的终极解释的道路。那一年,他4岁。他相信过科学,可是物理课上永动机无法实现的科学论断击溃了他的童年幻想。他在一次全校的早操时间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脚该怎么移动,当场摔倒在学校的操场上。他的小学时代,被认为是一个头脑有问题的孩子。上了中学以后他开始研究西方哲学,那些在我们成人看来都艰涩难懂的哲学思想成了他最迫切的精神食粮,他试图从中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然而他再次失望了。在经历了中途辍学的大学生涯以及4年还算顺利的生意之后,他毅然抛弃了曾有的一切,走入佛教禅宗的世界,成了一个真正的追随者。
他说起佛教的思想就仿佛来源于他的心中,似乎他就是那个印证了佛理的释迦摩尼,而绝非只是道听了他人的诉说。他除了练功,每晚都在植物园里通宵打坐,入定之后可以看到许多奇特的东西。夜晚寂静的山林让他觉得无比的自在,他可以几天几夜一直这样坐着。他也曾经独坐屋中闭关过2个月,以此来消除心魔,让心呈现一片清凉。他曾在云南鸡足山的山野荒林独自修行过数月,他遇见同样修行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眼神交汇之间遍知对方的心境。在某一个并不特别的时刻,大概是他正在吃面被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于是他开悟了。他说他将一生修行,去印证佛陀印证过的东西,在死的时候感到快乐。他或许将来会开个武馆,教给人们一些身心结合的健身方法。他说的一切像一场奇幻的梦境一样让我无从想象,但我至少也是一个爱钻胡同的另类青年,并且从他说话的神情中可以得知,这的确是发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真实故事。
那个夏天,隐士小陶的“现身”给我长久以来如坠浓雾般的生活带来了一阵清风,除了帮助我重塑了恢复膝伤的信念之外,小陶给我讲述的清澈明亮的人生哲理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首先,我学会了享受走路的过程,我能够在舒缓的脚步中感受一种自然的乐趣,这是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碌碌人群所忽视的快乐;另外,自打看见小陶吃桃之后,我对水果的看法有了巨大的改观,我从没看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豪放而且自在地吃一个水果,那种感觉就像鱼落进了海里;在习惯了孤独和无聊的夜晚,我开始能够静下心来,在楼顶的平台仰望星空,或者独坐在屋中,专心地听自己呼吸的声音。小陶曾告诉我:“你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它本来的面目,而是加了你自己固有的观念的判断。”他说,“我们就像放在一间屋子中间的一支蜡烛,烛光摇曳,你所看到的东西也是晃动的。只有让你的心静下来,你才能看见周遭清晰的本相。”虽然并非小陶的所有观点都能让我赞同,他的某些观点在我看来也有迷信的嫌疑,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他所说的一定是他所确信的。
如果不是小陶给我带来的改变,09年的9月,我一定不会骑行在远离杭州千里之外的福建,我也一定不会在那个阳光毒辣的中午,感觉自己要被晒化在光秃秃的山地里。这要从我藏在心里的那个遥远的梦想说起。关于这次旅程的念头或许源自于一部电影,一位美国青年选择远离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只身远足到阿拉斯加的荒野独自生存。这部叫做《荒野生存》的电影被小陶评论为人类还有希望的证据。在学会了如何用脚后跟骑车的技巧(小陶教给我的一种不伤膝盖的骑车方法)之后,我长久以来埋藏在心里的那个梦想开始越来越变得清晰。我觉得我必须去闯一次,无论路上会遇见什么,也无论最终骑到哪里。大学毕业后,我似乎一直在做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这个社会像洪水一样裹着我们像一堆堆烂树叶一样向前翻滚,我想跳出来,去尝试另一种方式,去闯出一片希望之地。我的想法得到了小陶热烈的赞赏,他甚至要送给我他的帐篷作为我旅行路上的避难之所,不过他一定是高估了我。从现在回头来看,当时的我想要的只是一次的勇敢,而非一生的追随。于是,在9月的一个清晨,我骑上单车,驮着一包随身的行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我的梦想之旅。
在经历了8天的骑行之后我得了感冒,身体虚脱得厉害,于是在福建休息了3天之后坐火车返回了家乡。我向人们展示我晒成两色的皮肤,一次一次地述说旅途的艰辛和崩溃,我在家里吃得饱饱睡得好好重新养得胖胖之后,再次回到杭州,回到了我原来的生活中去。
只是小陶已经不在了。房东大妈告诉我,在我走后不久小陶也离开了那里,由于打不通我的手机,他给我留下一个字条。他说他将去四处云游,做一个游方的僧人,不知明天在何处,但知未来在哪里。他说认识我很高兴,是人类还有希望的另一个证明。一个拙劣的比喻。最后他留给我一句话:“知珍重自己,得家宝。”
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小陶,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09年的夏天将永远是我人生中一个珍贵的记忆,无论将来能否遇见,我将永远视小陶为我一生的兄弟。如果你问我他也许会在哪里,我会告诉你,他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如同一棵竹子走进了一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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