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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本来无一物,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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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1 00:17: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仁者心动
公元676年正月初一,在岭南道四会县北边的茂林修竹中藏匿了十五年的惠能,在一整夜的静坐和聆听后,终于不再听到内心的异议了,于是,他走出亲手构筑的简陋庵堂,取出藏在高高木棉树上鸟巢里的一个包裹,走出不见天日的森林,66年后,李白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时的惠能也是这样子的,他满面春风,身轻如燕,四十不惑。
正月初八,惠能来到广州法性寺,这里曾是南越第五代王赵建德的宫苑,他被实权丞相胁迫为王,杀掉了汉朝使者,与汉武帝十万大军交战,在称王一年后被擒;这里曾是三国时吴国经学家虞翻设帐授徒的学馆,他好酒,直截了当,他的建议和判断激怒了孙权,被流放于此,他讲《易经》,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他熟练使用八卦做出预言,听讲的有五百人。如今,王侯归于尘土,寂寞宫女老去,经学回到书卷,学徒下课散场,释门信众带着信仰和愿望来了,香火盛大,晨钟暮鼓。
惠能来到讲经道场,印宗法师正在讲授《大般涅盘经》,听讲的和尚、居士、善男信女、孩子、狗、石头和经幡,足有一千,人们或坐或站,狗趴在地上,经幡飘在空中,惠能在墙角找了个人缝,塞好身子,认真地旁听起来。印宗法师说,如来的法身,也即佛性,它像金刚一样锤不碎砸不破摔不裂硬邦邦响当当,它绝对不是庸常烦恼的载体,它处于不断地萌生、湮灭、变化和变异的过程中,你可以管它叫“大乐”,也可以叫它“大涅盘”。
惠能感到一阵冷风扫过脸庞,然后道场上方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不少人本能地转眼观看。墙角的一个小和尚自言自语说,风动。他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和尚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幡动。小和尚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风动。大和尚接着大嗓门不客气地说,幡动!争论平地而起,打断了印宗法师说法,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新问题冒出来了,人群也骚动起来,看着这两个不着调的和尚,小声议论。小和尚脸上挂不住,蹭地站起来,嚷嚷道,请师父判一判,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印宗法师还没来得及应答,惠能从墙角人堆里挤出半个身子,开口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此言一出,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大家都惊了,顿时风止了,幡静了,全场噤然无声,大家都看着刚刚挤出整个身子的惠能,只见他留着披肩长发,脸黑的像炭灰,穿着猎人一样的短衣,束着袖,双目前突,炯然有神,更是觉得无比的奇异。印宗法师朗声说,这位行者,说的好,请上座,来来,大家屁股动一动,给行者让个道儿。
印宗法师请惠能上席坐了,问了几个佛语的意思,惠能答了,印宗法师说,行者言语简洁,法理恰当,虽然不是经上原话。惠能说,我不识字,而且诸佛的本来意思也与文字没有关系。印宗法师兴奋起来,行者,你肯定不是一般人,一直就有传言,说黄梅东禅寺五祖弘忍大师的衣钵和佛法传到岭南来了,莫非行者正是得了衣法的人?惠能说,实在不好意思。然后,他取下背着的包裹,放在香案一角,解开,一件血迹和汗渍斑斑点点的旧袈裟,一个乌黑油亮的饭钵,惠能展开袈裟,斜披肩头,持钵而立,一院子的温暖的阳光都聚拢到他身上,连饭钵都盛得满满当当。印宗法师带头为惠能鼓掌,和尚和善男信女们大声地喝彩,外围的闲散人等开始广而告之。
印宗法师向惠能请教说,敢问黄梅五祖传授衣钵时,是怎么嘱咐的,有没有传授一些决窍秘决捷径方便之门什么的?惠能回答说,这个真没有,师父只是说,要认识自己的本性,而不是靠参禅打坐寻求解脱。印宗法师说,参禅打坐是基本动作,连这个都不要了?惠能说,都是些多余动作,一旦你为求佛法而想要先干点儿什么,用个方法,使个手段,执行一个措施,坚持一项原则,这些都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印宗法师跟进发问,为什么佛法是不二之法?惠能说,你刚才讲《大般涅盘经》,已经说的很清楚,理解了佛性的不二特性,就能理解佛法是不二之法。譬如高贵德王菩萨问佛,犯了奸淫、杀生、偷盗、描绘不存在的愿景四重禁忌的,做下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挑拨僧众关系等五项逆罪的,以及不信佛法的就不是一路的人,应当斩断他们的善根和佛性吗?佛说,从两个角度看善根,第一个角度,第一条,天长地久;第二条,转瞬即逝。佛性既不天长地久,也不转瞬即逝,它超越一成不变与生起寂灭,断也断不了它,所以不二。第二个角度,第一条,善;第二条,不善,佛性既不是善的,也非不善,它跳出了善与不善之说,所以不二。物质、感受、具象、行动和意识等五蕴与佛界、菩萨界等十种修行境界,凡夫俗子喜欢把它们一分为二,或者对立起来,而智者才能意识到五蕴与十界,这二者并无差别,是同一片天空,是同一棵菩提,只有一头大象。超越两分法,超越彼此之分,即是佛性。印宗法师听得十分欢喜,再次鼓掌赞扬说,有的人讲经,就像往院子外面丢碎瓦片和小石头,你讲经就像是馈赠穷人真金白银。
当日下午,印宗法师焚香净手,为惠能剃度,香烟袅袅升起,长发缕缕坠地,剃度毕,惠能端坐蒲团之上,夕阳透过简洁的菩提树照射下来,打到惠能光亮的头顶上,有如佛光。印宗法师向惠能行拜师大礼,口颂师父。一院的和尚、居士、善男信女以及孩子都跟着跪了下去,有些人流下了眼泪,流泪的有妇人,也有爷们,还有只狗欢快地叫了两声。

二、我从哪里来
惠能姓卢,卢惠能,父亲卢行韬,原籍河北范阳,现在的北京市大兴县,《坛经》中说卢行韬,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左降一事,没有说细。现有一说是,公元620年也即唐武德三年,其父被贬谪到岭南新州,但这个说法不可靠,那一年,秦王李世民还在跟王世充打仗,洛阳、襄阳都没有拿下来,就不必谈把罪人流放到尚不属于自己的“王土”上,那一年,隋朝旧将冯盎(给李白脱鞋的高力士的曾祖父)倒是带了五万兵奔还岭南,把当地趁着李唐代隋没人管了就割据一方的几个山大王都给灭了,占了番禺、苍梧、珠崖,自号总管,卢行韬极有可能是冯盎五万兵里的一个。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外来破落户,房无一间,地无半垄,不过倒也不是好吃懒做之人,看他给儿子取的名,惠能,实惠的能力,追求的是脚踏实地,经济适用,卢行韬自个儿也是这么做的,他就地娶了李氏,公元638年生了惠能,知天命的年纪得子,人生一大幸事,但是,于惠能就不乐观了,幼年丧父,母老,家贫。
新州流放之人太多,不少人人生失败,经常性愤怒,随时性抱怨,热爱吹牛,老子当年,好酒及赌,哥俩好呀,六六六呀,欺凌弱小,拿孤儿寡母开涮,惠能母亲只好带着幼子移居南海,靠上山砍柴集市叫卖谋生,历尽艰辛只能混口饭吃,所以惠能也没读书识字,就这样,一直到二十四岁。
当时,一个客栈老板买了惠能的干柴,让他送到店里,惠能送过去了,交货,收钱,然后走出门外,只见一个客人正在诵经,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惠能一听就明白,咧嘴乐了,这些念头,他砍柴的时候劈柴的时候登山的时候行路的时候都曾经零碎地断续地想过,现在听到它完整的连续的样子,他想,居然有人和我想的一样,还把它写到书上了。
惠能问诵经客人,您这朗诵的是什么经?客人没抬头,回了一句,《金刚经》。惠能又问,您从哪里来,从哪里得到这部经书的?客人一听,觉得自己还挺受关注的,问话的人对经书也是真有意向,莫非也是一段缘分,于是合上书,让惠能看了封面,告诉他说,我刚从崭州黄梅县东禅寺回来,五祖弘忍大师在那里主持教化,门人有一千多号,我去那里礼佛拜神,正赶上大师说《金刚经》,我旁听了。大师劝僧侣和俗人,只要把一本《金刚经》整明白了,可以自见本性,直接了断成佛。
惠能听了,当场就觉得过往的生生世世命中注定与佛有缘,说想去黄梅参礼五祖,只是家有老母,不能远游。客人也慷慨,赠了他十两银子,说,就别卖柴了,瞎混什么呢,银子你拿去,给老母亲置办点衣服口粮,然后去黄梅走一遭,你要是得法了,记得先度我,可别忘记了。惠能说,那行!

三、南北
惠能北去,日夜兼程,他小跑着上山,翻滚着下山,一座座大山没完没了,茂密的森林无边无际,跨越了九九八十一座大山,这才来到一马平川的崭州,地平线遥远而辽阔,空气中充盈着稻花的香气,鸡犬声不时听到,给农人顺手干点除草拔稗子的活儿,还能换来一个水淹菜饭团。
就这样,从南海出发一个多月后,惠能过了长江,来到黄梅县东禅寺,求见五祖弘忍大师。要见五祖的人排着队,交欠缴的租子的、当东西的、借高利贷的、请求结工程款的、邀请做法事的、寺院高层互访的、表功的、认错的、打小报告的、上访的……真是多了去了,五祖能给惠能的,也就几分钟。
五祖问他,哪儿人,来干什么的?惠能回答说,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拜师,只求成佛,其余的别无所求。俗务缠身的五祖打发他说,你,一个南蛮子,渔猎之人,怎么能做佛呢?惠能说,人有南方人跟北方人之分,佛性本来就没有南北之分,渔猎之人与念经吃斋的和尚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本性又有什么不同呢?
惠能初来乍到,直接跟五祖顶牛了,神秀、惠明等和尚都朝这边看来,五祖一听,心脏也像是被木鱼敲击了一下,凛然一动,心想,这年轻南蛮子的想法与一千弟子都有不同。五祖想跟他往深里聊两句,但是周围弟子众多,人多眼杂,还有等着办事的,不是聊天的地方,便对惠明说,惠明呀,这南蛮子精瘦有力,可以留下来,跟着大伙干杂活吧!
惠能说,我想跟和尚特别说一下,弟子心里经常冒出一些智慧,就像池塘泛起些水泡一样,我觉得,不离开自己的本性,就是觉悟的福田。不知道和尚还要让我去做什么呢?五祖说,这个打猎的,根性大利!你不要再罗嗦了,惠明,带他去碓房。惠能退到后院,就有一个行者,指使他踏碓舂米和劈柴晾晒。
转眼间,八个月过去了,春去冬来,和尚们躲在墙角扎堆烤火,五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尿急一样匆忙窜到后院碓房,只见惠能一个人正在卖力地踏碓,一上一下的,五祖走到他跟前说,我想了一下,你来那天说的话对成佛有用,我担心有人会因此嫉妒你,害你,所以当时就没有跟你表态,你知道吗?惠能说,弟子知道师父的心思,所以从来都不敢走到您跟前儿,担心有人看出这份默契。五祖说,好的,行了,你继续干活吧!

四、四天十三次
一天,五祖集合所有弟子开会,当然,这没有惠能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后院舂米的杂工。
五祖一开口,就直接屌人,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世人迈不过去的坎儿,是生死大关,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念经祈福,不去思考怎么脱离生死苦海,如果本性都迷失了,就算求来再多的福田,就能够得救吗?你们都回去,仔细瞅瞅自己的本性,提取其中的“般若”,每人作几句顺口溜或者一首打油诗,拿给我看,要干货,别整虚的,要是有哪个能悟到个七七八八,我就把达摩祖师的衣钵和本门见本性的方法传给他,让他做第六代祖师。行了,别跟炸锅了似的,都给我赶紧滚蛋,磨磨蹭蹭,前思后想,作出来的一定不对,真正能自见本性的,张嘴就是,信手拈来,这样的人,就是抡刀上阵,杀人如切瓜砍菜,也能自见本性,立地成佛。五祖讲完,就把大家驱散了。
众人无缘无故被五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散会后,聚到一个僻静小院开小会,主导意见是,我们这些人,不用特意澄净心灵作什么诗,作了,呈给师父,又有什么好处?神秀是大弟子、上座、我们的教授,接班人肯定是他。我们这些人费劲巴力地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没主见的人听了这想法,也跟着偃旗息鼓了,都说,我们以后跟着神秀老师混就是了,写什么诗?回宿舍洗洗睡吧。
神秀的想法倒是跟大家不一样:大家不做诗,因为我是教授,给我面子,我必须要作诗,呈给师父,如果不做,师父怎么知道我修为的深浅?但是我做诗,知道我的,认为是求佛法,是件美事,不知道我的,还以为我是图六祖的位子,这太恶俗了,跟世上那些俗人篡夺皇位又有什么分别?可要是因此就不作诗了,那也等不来真正的佛法。纠结!实在是太纠结了!
神秀写好诗,准备拿给五祖看,但每次走到五祖堂前,他就犹豫,恍惚,不自信,直冒冷汗,寸步难行。呈,不呈,呈,不呈……神秀在堂前反反复复了四天共计十三次后,留意到了五祖堂前的几堵白墙——五祖堂前有三间步廊,墙上一直留白,本打算请卢珍卢供奉,画上释迦牟尼斯里兰卡岛讲经的事和五祖的佛法传承图,作纪念并传之后世,神秀寻思,不如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把诗写在这墙上,五祖天亮出屋一定能看到,他看到了,要是叫声好,我就出来参拜,讲明是我写的;要是觉得不堪卒读不堪入目不堪忍受……那我也认了,只是枉当了几年教授,还受人礼拜,简直是沐猴而冠啊,还修行什么佛法呀?当晚三更,神秀把油灯灯芯捻细,灯暗了一半,又在灯罩上糊了一层纸,灯又暗了一半,然后提着灯,取了笔墨,不穿鞋,像只影子一样,溜到五祖堂前步廊,刷刷几下,就涂抹完了,然后猫着腰,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来了,和衣,听着心跳,睡了。
第二天,卢供奉来了,五祖开门迎客,喝了几口茶,客套话说完了,就带卢供奉去看步廊,上面有神秀的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看了,就对供奉说,供奉,对不住了,烦您白跑一趟,我看这样,这画我们就先不画了,《金刚经》上说,所有的具象,都是不存在的妄想。只留下墙上这首诗就好了,大家按照诗上所说诵经持戒,可以不作恶,也能有收获。供奉说,那也好,这墙很白,题诗也不错。
送走卢供奉,五祖喊神秀、惠明等弟子们过来说,大家给这诗上柱香,然后记下来,有事儿没事儿背一背,或许能见本性。大家齐声朗诵了,诵的人都说好。
晚上三更,五祖喊神秀进屋说话,五祖问神秀,那诗,你写的?
神秀说,是的。不过,我不是想要六祖的位子,只希望师父慈悲为怀,帮忙称量一下,弟子到底有几斤几两的觉悟?五祖说,你这诗,未见本性,你摸到了门,但是没有登堂入室,这样的见解,想寻求无上的觉悟——真如,没戏。
神秀直接就被判死刑了,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五祖沉默了一会,等他。神秀脸上的猪肝色消退了一些,五祖接着讲,“真如”,它是亘古不变的最高真理和万事万物的根源,是来自本性的见识,凡是来自本性的,不萌生,也不消失。在既往、当下和后来的一切时间和地方,你想见就能见,所谓万法无滞,不停滞也不阻塞,不囊肿也不溃疡;所谓一真一切真,万境自“真如”,你能瞅见一片“明瓦”的真理,你就能瞅见整个天空的真理,你能看到一面镜子的背后,就知道大千景象的本体。真如之心,本性是惟一真实,要的就是干货,你要是能这样看,就具有无上智慧的自我本性了,无时无刻不在无上觉悟之中了。你去吧,认真想两天,再作一首诗,给我看看,要是登堂入室了,我就把衣法传给你。神秀行完礼,出去了,接下来几天,他新诗写不出,坐立不安,神情迷离,晚上磨牙,白天梦游。


五、本来无一物
和尚们太有才了,他们把神秀的诗,编成了口哨,撒尿时嘘嘘,编成了快板,睡前卧谈会上演出,编成了口号,练武操时吼出来,还当了暗语,护寺和尚换岗时,站岗的说,身是菩提树,来者何人?来换岗的说,心如明镜台,老子惠明,经常拂拭你丫挺的!站岗的立刻抱头逃走,留下一个声音,别打我,我只是一粒尘埃。
过了两天,一个小和尚经过碓房,随口唱着,身是菩提树呀,心如明镜台啊,时时勤拂拭哈,勿使惹尘埃啊。
正在清扫秕谷和稻糠的惠能,听到了小和尚歌声,虽然没有读过书学过经,但是一听之下,也明白大意,知道这诗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未见本性,没有说透。
他叫住小和尚说,上人,你唱的,什么歌呀,没听过?小和尚停下来,跟惠能吹牛逼,切,你这个打猎的,不跟你讲,你就不知道,大师说了,世人生死事大,谁想接传大师的衣法,必须作首诗,大师兄神秀作了我唱的这诗,写到堂前廊壁上,大师让我们念,说念了,可以不作恶,也能有收获云云。小和尚云云完了,惠能奉承说,这么多好处,那我也要吟诵,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上人,我在这踏碓八个多月,从来没有去过堂前,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你能带我去诗前行礼吗?小和尚受了惠能尊敬,特别高兴地带惠能去了。惠能来到诗前,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然后对小和尚说,我不识字,请上人帮我读一下。当时一起赏诗的,还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人,他当即高声读了一遍。惠能听完,对那人说,多谢。那人拱手说,不客气,江州别驾张日用。惠能说,我,惠能,后院舂米的,我也有一首诗,您愿意帮我写上去吗?张日用看了看惠能头发上的几根稻草说,你也能做诗,还真是稀罕事。惠能说,想要学习无上的觉悟,不能看不起初学者,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张日用一听,肃然起敬,端正态度说,你只管说,我帮你行文,写到墙上,你要是得法了,记得先度我,可别忘记了。惠能说,那行。
张日用的随从递上笔墨,惠能就念诗了,张日用有点听不清惠能的口音,他总是先让惠能复述一下,才动笔,写完一句,他就给惠能念一遍,让惠能确认,看到这边哼哼哈哈还有写有画的,有事没事的和尚都聚拢过来。不一会,诗成,大家拥上前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读完后,大家面面相觑,惊叹不已,惠能憨笑一声,向碓房走去。张日用看着他的背影说,神奇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准过不了多久,他就是肉身菩萨。
和尚突然聚集,也惊动了五祖,他来到墙边,看了两眼,脱下鞋子,两鞋掌就把惠能的诗擦干净了,然后对大伙说,也是个未见本性的。大伙恍然大悟,哦!

第二天,五祖拄着拐杖低调地来到碓房,只见惠能腰上绑了块大石头正在踏碓舂米,要加上石头的重量,他才有足够的脚劲,把横梁的一头踩下去,让另一头的石杵高高地扬起,更有力地落下。五祖说,求道的人,都应该像你这样腰间勒大石吗?——米舂好了吗?惠能说,舂好很久了,就差筛一下了。五祖拿起拐杖敲了石碓三下,然后离开。惠能心领神会,当晚听着敲更的和尚响了三鼓,就从杂役宿舍的大通铺爬起来,来到五祖堂前。
推开了虚掩的门,五祖等惠能很久了,见他进来,就取了袈裟遮住窗,不让外面的人看见灯光,燃了香,打坐,然后开始为惠能说《金刚经》。《金刚经》三十二分,讲到第十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一下子就从地上窜起来,在屋里没头没脑地转了一圈,无助地叫道,不要,停,接着又飞速奔跑了两圈,边跑边厉声喝道,不要停,接着他突然僵立在屋子中央,像支被狂风刮灭的蜡烛,翻着白眼,涕泪横流,小便失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祖走过去,探了一下惠能的额头,惠能这才如梦方醒,就地盘腿坐下,五祖再看他时,只见他慈眉善目,神采飞扬,像是沐浴在无处不在的幸福之中。
惠能说,原来我说的“本来无一物”,就是“应无所住”,不在任何地方落脚,不在任何事上坚持,不执着,也不纠结,然后本性就自然生发了!惠能我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但正好踩在了独木桥上,只差向前走了,向前一步是人生。
惠能说,原来所有的佛法,都是生发于自己的本性,原来我们的本性天然的清澈干净,我们的本性不是由无到有也不会生老病死,我们的本性自给自足再多一杯就醉了,我们的本性任东西南北风都吹不动,我们的本性就是一切觉悟的出处!
五祖听了,知道惠能已经悟得了本性,他大高兴,他说,不认识本性,学法无益,如果觉悟来自本性,就可以叫做大丈夫,修成正果的人,佛!
说完,他走到一面墙前,从墙左走到墙右,又从墙右走到墙左,各数了步数,然后确定了位置,撕开糊在墙上的佛像一角,摘出一块砖头,从里面扯出一个灰色包裹,掸了灰,在灯下打开,里面是一件血迹和汗渍斑斑点点的旧袈裟,一个乌黑油亮的饭钵。
弘忍对惠能说,你看一看,然后包起来吧,从此之后,你就是本门第六代祖师了,你要妥当地守护好自己的本性,只要有可能,就尽量更多地拉一把那些有感情有意向的生命,将本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方法广泛地流传开去,万万不可让它断了。送你一首诗吧,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惠能收好包裹说,惠能已经死了。惠能又出生了。


油灯的一个灯花炸开,五祖拿夹子把灯芯扯出一截,外面响起了四更的鼓声。
五祖又说道,以前达摩大师一苇渡江来中原,人们大多不信他,所以他就留下从印度一路穿来的袈裟和用了一生的饭钵,作为正宗佛法的载体和信物代代相传,至于佛法,则靠上一代与下一代的心灵的无缝接合,这个得靠自个儿的觉悟和理解。自古以来,佛与佛之间传承的是“应无所住”这唯一一个没有立场的立场,祖师与祖师之间秘密交付的是“而生其心”这唯一一个本来就有的只须睁眼去看的本性。袈裟和饭钵代表佛法,反倒让人舍本逐末生出无谓争端,把无上觉悟变成了一件庸俗的事,所以传到你这里就打住吧,不要再往下传了,再传,只怕你会命若悬丝。对了,你得马上走,我担心有人会谋害你。
惠能问,我能去哪儿?
五祖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岭南吧,那边山高林密,话你也熟,注意,碰到有“怀”字的地方,就没必要往前走了,碰到有“会”字的地方,倒是可以藏身。好了,你不用收拾了,我这就送你走!
就这样,惠能三更得法,四更下山,这事没人知道,天麻麻亮时,惠能跟着越走越矫健的五祖,来到了九江驿渡口。
除了船,一个船夫都没,五祖径直解开一条船的缆绳,让惠能上船,惠能一上船,摇起橹来,他用力过猛,差点没把船摇翻,五祖笑着上船对惠能说,你坐吧,就该着是我渡你!
惠能校正了一下姿势,悠然地一放一收,船已离岸,他对五祖说,迷失时靠师父度我,觉悟后就得自己度自己,他度与自度,度人与渡江,听起来都是一个度,实在是大有不同。惠能生在边陲,发音不准,感谢师父教导,今天已经觉悟,从今以后,就只能直面本性,自己度自己了。五祖说,是这样,就要这样,从今以后,本门佛法全靠你发扬光大,我还能再活几年,你今天就放心地去吧,一直向南走,不要急着说法,假信的人很多,真靠谱的太少,佛法难起,山高水长!
船工起床后发现有一艘小船不见了,远远地向江上眺望开去,只见一页孤舟已到江心,涨水的长江像一个巨大无匹的实体向东涌动着,太阳忽然像是磕破的鸡蛋一样落在了东边的江面上,阳光新鲜又活泼,完全融化并吸收了小舟,船工再也看不着了。


六、不为衣来

两个月后,惠能到了大庾岭,五岭之一,岭南岭北的交界,驿路荒废多年,山高石大,崎岖难行,这时候,要夺五祖衣钵的人就要追上惠能了,有三百人,为首的是惠明。惠能只得发足狂奔,越过第一座山头,甩掉一百人,越过第二座山头,又甩掉一百人,他越过第三座山头,只剩下惠明一人还在穷追不舍。惠明本名陈惠明,名字听起来像是陈道明、陈慧琳等教坊人物似的俗名,但他出家前却是四品将军,带兵打仗的,属于五祖说的抡刀上阵之人。
惠能爬上大庾岭第四座也是最高的山头时,两腿膝盖外侧的韧带都拉伤了,只能腿绷直拖着走,惠明却不屈不挠地跟了上来,还在后面喊着,别跑,我们聊一聊!声是喘的,但是劲头似乎还很足。惠能有点儿颓废了,只见眼前一块平坦的大石,石头周围是草木密集参差起伏的丛林,惠能把衣钵包裹解下,丢到石头中央,发狠话说,我就不信了,衣钵是佛法信物,凭武力就可以争夺走吗?我就不信了,获得觉悟的,还争夺不过尚未觉悟的吗?然后,他就近钻进一片草莽之中,横平竖直地躺下来,休养自己酸疼难忍的腿。
不一会,惠明喘着鼓风机一样的粗气爬上来,看到包裹,大笑,走到跟前,弯腰,伸手提,提不动,放下,腰又直不起,不得不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一屁股,能山崩。小小的包裹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惠明这头曾经从腥风血雨里从千万人里杀将出来的骆驼,一时间,万籁俱寂,然后寂寥的风声响起,惠明打了一个冷战。他叫道,惠能,兄弟,出来吧,我是为佛法来的,不是冲着袈裟和饭钵来的。
惠能从草莽中挪出来,盘腿坐到石上。惠明双手合什行礼说,希望行者为我说佛法。惠能说,既然是为佛法来,那就要像摒住呼吸一样,放下种种纠葛,无数关系,一个念头都不要升起,然后听我说。
惠明慢慢放松,气息匀了,不打坐,四仰八叉躺地上,像条赖皮狗,无知无畏,不攻击不防守,不主动不拒绝,不预见未来,不反思过去,就那样,爱谁谁,挺好的,如此良久,惠能说,不去想要行善的事情,也别想我要坏别人一把,此时此地,天高风轻,云淡汗紧,这就是你惠明的本来面目。
惠明一听,脱口而出,啊……呃,丢他老母!骂声一出,他已经悟了,他沉浸在悟的状态里,通体舒泰,内心欢喜,忍不住不停地说脏话,再次平静后,他问惠能,除了刚才说的这个秘密意思外,还有其他只可意会的秘密意思吗?惠能说,除了你领会到的这个意思,没有其他意思了,凡是可以说的,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没有秘密可言,你的心就像一面镜子,我拥有的觉悟方法都镜子里成像了。惠明更进一步地,不,全然地满足了,他感慨说,虽然黄梅出家,一直在五祖跟前,实在是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本来面目,今天承蒙您开示,就像喝水一样,是冷水温水开水,是塞牙润口滚烫,只有自己明白个中差异,从今以后,你就是惠明的师父。惠能说,千万别,你应该这样想,我们都是五祖弟子,大家分头妥当维护好自己的本性,守望相助就好了。惠明接受了嘱托,下山了,把三百人集齐了,回黄梅了。
惠能来到韶州曹溪,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一个读书人,叫刘志略,见惠能谈吐不俗,就对他以礼相待,恰好刘志略有一个姑姑,削发为尼,在家常读《大般涅盘经》,惠能听了个开头,就明白了其中奥义,主动为尼姑解说,尼姑执卷问字,惠能说,一个大字都不认识,想知道含义的就问。尼姑奇了,字都不认识,怎么知道意思呢?惠能说,我不识字,而且诸佛的本来意思也与文字没有关系。尼姑惊为天人,吁请里正供养惠能。这事传得很玄,就连曹操的玄孙都争先恐后地来拜访惠能,要跟他聊天。当时恰好重修了宝林古寺,当地就请惠能主持该寺,惠能干了九个多月,又有黄梅的人寻了过来,烧了庙,草木尽焚,惠能躲进了石头缝,幸免于难。
死里逃生的惠能觉得曹溪呆不下去,忽然想起五祖“怀止会藏”的临别嘱咐,于是他跑到四会和怀集两地间的茂林修竹里,跟一群打猎的混在一起,猎人让他守网逮猎物,他尽干放生的事,吃饭时,他拿来青菜在肉锅里涮一下就吃,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吃肉,他回答说,就爱吃肉边菜,好的就是这一口。有时候兴起,他也跟猎人讲佛法和觉悟,猎人们当笑话来听。后来生活规律了一些,他在一处山腰搭了个草棚,这样梅雨季节就不必经常落汤鸡了,还可以种点青菜,不用老吃野菜和蘑菇了。转眼之间,十五年过去了。
公元676年正月初一,在岭南道四会县北边的茂林修竹中藏匿了十五年的惠能,在一整夜的静坐和聆听后,终于不再听到内心的异议了,于是,他走出亲手构筑的简陋庵堂,取出藏在高高木棉树上鸟巢里的一个包裹,走出不见天日的森林,66年后,李白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中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时的惠能也是这样子的,他满面春风,身轻如燕,四十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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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4-11 17:57:01
坚持这样下下去,也未尝不是一条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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