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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相书生(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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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08:35:0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小夏 于 2010-4-16 08:53 编辑

     不过是十来分钟的时间,本来空空荡荡的巴士就像变魔术一样挤满了人与行李。大约是为了中途下车的方便,有的人甚至把拉杆箱提上来,放在了座椅之间狭小的走道上。后面上车的人一个个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长着四个滑轮的箱子。箱子的手柄上都贴着带条形码的纸条,它们和人一样,刚刚从千里或几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乘坐不同的航班汇集到这小小的车厢里,都风尘仆仆的,带着些陌生的异乡的气息。
    何长江上车的时候车厢里还很空,他直接走到最后一排,把自己扔在靠窗的座位上。陷在包着蓝色座套的座椅里,他感到了说不出的疲累。有多久没有来机场了?博士毕业后他飞来这里,到位于这个城市的一所不错的大学工作,五年的时间,除了一年两次要出去给各地自杀干预中心的志愿者培训,还有就是偶尔的学术研讨。他给干预中心的培训是免费的,连路费也是自己出,所以他都是选择坐火车出行。学术交流也一样,人文学科研究项目的经费里关于调研旅费的预算,也就够坐火车的。要不是这次他以前的女友过来,他可能一时间也不会来这机场。这机场对他来说,竟是可有可无的。但机场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入冬了,室外室内的草木都青翠欲滴,人们衣着光鲜,形色匆忙。

    何长江把头斜靠在凉丝丝的窗玻璃上,慢慢把目光投向机场上方的天空,深蓝的天空,有几只麻雀从这暮色渐浓的深蓝里无声划过。刚刚,波音747带着他的前女友一飞升天,消失在这深蓝里……他记起来小时候和祖母在稻场上乘凉,看见过成群的白鹭在傍晚深蓝的天空里掠过,影子一样的身形,唯有翅尖上的一点白,像道光,瞬间内将薄薄的暮色照亮。有一次,他现在的邻居,苏克太·阿里,说到他家乡傍晚的天空,竟然是无数雄鹰停泊的港湾。在阿里的描述中,傍晚时分汇集到卡拉奇上空的雄鹰,仿佛是一个个疲倦的归者,它们伸展双翅静静地漂浮在深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似乎沉入梦乡,纵使有火光冲天的爆炸发生,纵使有人无聊到往天空放枪,都不能惊扰到它们……
何长江的前女友是他读本科时的同学,父母都是军人,她从小在湘西由奶奶抚养长大。前女友擅相面,从刚踏进大学的新生军训开始,她的周围总是会围着一拨人,时常有女孩被她说得一惊一乍的,很是热闹。何长江记得自己当时身为班长,对她的这种小把戏很有些不屑一顾。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倔强的乡下少年的模样,皮肤晒得黑黑的,脖子拧得比谁都直。有一回大家嬉笑着把何长江推拥到前女友面前,说:“给班长相相!”女孩看看他,又看看他,说有什么好相的,书生相!似乎是一语中的,后来多少同学都经商从政,唯有他,始终是一介书生。
    前女友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张脸常年呈青白色,双眼细长,眼梢直插入发际,整个人看上去有股巫魅风。有一次自修室没有其他人,她为何长江表演了一出“纸人捧水”。她坚持让何长江发誓不告诉别人,何长江允诺后,她从一个练习薄中撕了张纸,剪成一个人的形状,用一枚图钉钉在课桌一侧,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何长江一开始带着玩笑的神情看着她,后来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她念完祷词,把纸人两手一合,直接让它捧住了何长江那只装满了水的大水杯。何长江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自修室里开着四只白炽灯,照得窗口的梧桐树半明半暗,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窗外的草地上啾鸣……
他们的分手就像他们的开始一样毫无预兆,毕业的时候,他们计划一起去广州,只是走到半路上,前女友就被父母截走了——他们早已为自己的女儿安排好了一切,就像一切有能力的父母一样。这场恋爱留给何长江的只是心痛,这十来年里他近乎奢侈地时不时回味,捂在胸口这些年,渐渐就似一件贴身佩戴的珠宝,温暖起来,变成了生活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伴侣,在他不如意的时候会站出来抚慰他,对他低语:瞧,爱,你也是有过的!
   偶尔,他会发个邮件问候她,像个老朋友一样。自从知道她出差会路过这个城市,他就一直处于某种期盼中。他的现任女朋友、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正好要回老家参加表妹的婚礼,不管他承不承认,他曾在内心里交织着激动与欣喜,期盼着前女友的到来——绝不是出于什么非分之想……然而,终究,他们的见面,不过是一对分别了十多年的老同学的见面。毫无疑问她过得很好,面色红润,一扫以前的苍白。当初她的母亲为她挑选的夫婿门当户对,现在也事业有成。
  
  “过得好吗?” 前女友道
    何长江笑着答:“你相一相不就知道了?” 前女友也笑了。
   何长江又说:“呵呵,不过是一介书生,有什么好相的吗。”
   前女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了。她说:“嗯,应该是不错的……”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似乎少了些东西呢,比如……骄傲。”他不由愣了一下,骄傲,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不缺的。
   咖啡馆里,衣着入时的她端坐在他的对面微笑。但没有多久她就显出了一丝失望与不耐烦,她的眼神不经意就会飘远,一飘远就是万水千山。这情形于他,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久违的亲切的背影,兴致勃勃地追过去,拍拍那人的肩头,回过头来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前女友又安慰似的对他说:“你不要介意啊,相面这种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再说,五年前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现在这里跳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死刑犯人的心脏呢。”前女友指指自己的胸口戏谑地笑了。一会之后,她的身子突然向他倾过来,她拉过他的一只手,轻轻放到她的胸口上。她看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我丈夫费了一番功夫弄来的,跳得多带劲啊,它很年轻,是不是?”
    何长江不禁愕然。
    “年轻的时候呢,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她松开他的手,不无嘲讽地说。她将身子靠回到椅背上,脸色暗淡下来。
     他们再次沉默。后来他们到底又耐着性子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谈了几个毫不关己的人,好容易才挨到可以挥手再见。看着她依然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入口处,他突然明白她是来放下的,或者说是来收回。
她过得好,就好。此刻他望着机场上方的这一片深蓝想。

     何长江回到学校,天已完全黑了。机场巴士不经过这所大学,他下车后打了辆出租车。开车的师傅刚刚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交警开了一张罚单,一路上都有些怒气冲冲的。这师傅大约是长期开夜车熬夜的缘故,看上去虚胖憔悴。他工作制服的上装只剩下了两粒纽扣,紧绷绷地裹住满是怨愤的身子。衣服的下摆岔得很开,露出左一层的毛衣右一层的秋衫——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大约也是不舍得开暖气的。车里有一股难闻的浑浊的气味,这师傅的、还有先前无数陌生乘客的,给人一种强烈的不洁感。出于某种无处发泄的怨气,师傅的右手不时重重拍一下方向盘,大约要顾及到客人的感受,又不得不尽力把这动作做得不经意——这真是委屈了他!何长江都有些不忍心看他,把脸扭向窗外。从巴士上下来的时候,他被过道里的一只拉杆箱绊了一下,一只脚扭了,左侧的手臂重重磕在座椅的护手上,此刻都有些隐隐生痛。
    窗外路灯昏黄,因为没有风,路两旁的松树影影绰绰的,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默,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人活着是不免要受点委屈的。何长江看着窗外分外沮丧地想。比如自己,这些年来,为职称、为课题、为一处小小的栖身之所,为各种各样不得不在意的事,他也是要时不时委屈自己一下的。他差不多都忘了刚上大学那阵的意气风发的自己……还有小林,对,小林,药学院实验室的工作真是份无望而辛苦的工作啊。

    何长江下了车,走到宿舍楼下的小花园里,抬头看见自家的窗口亮着灯,显然小林已经回来了。隔壁房间的窗口漆黑一团,那是苏克太·阿里的房间。苏克太·阿里是环境科学学院的博士留学生,本应住在留学生中心的,因为他报到的时候开学都两个多月了,留学生中心的宿舍住满了,所以学校就安排他住到了这里。阿里是巴基斯坦国卡拉奇市人,比何长江年长三岁。两人结伴爬了几次崂山,熟了,何长江就开始叫阿里老苏,渐渐知道老苏已婚,孩子有四个,在国内从事环境影响评价的相关工作,借助一个国际环保组织的资助,只身一人来中国求学,攻读环境科学与管理的博士学位。
     何长江停下脚步,站在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樱花树下发起呆来。这是初冬的夜晚,寒意袭人,月光如水如冰,似乎触手可及,加重了这夜晚的寒意。老苏晚上很少出门,这个晚上他去哪里了呢?小林住过来之前,老苏偶尔会到何长江那串个门,坐在何长江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看中国新闻,和何长江探讨一下国际局势,不出二十分钟必会起身道别。小林住进来之后,老苏就不来串门了,门对门住着,有事也是打电话,在楼道碰到小林,老苏会很恭敬地叫她“何太太”。
    老苏不会说中文,何长江迁就他,说英文。中国多年来无比强势的英语教育好歹收到了一些成效,那就是极大地方便了外国人,外国人到了这个国家,不用说汉语,只要会说英语就可以畅通无阻。何长江所在的这所大学有很多外国留学生就不会中文,因为老师们差不多都可以用英文讲授。奥运会过后,就连校门口卖水果的老大娘也可以说那么一两句英语呢。
   老苏中等身材,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下巴总是刮得乌青,人非常有意思,规规矩矩的,话不多,英文带着巴国口音,每个单词都打着滚儿从舌尖上出来,听上去活泼得很,但不知为什么他本人看上去却显得很忧郁。他在老苏面前曾经是有那么一份优越感的,何长江有些羞赧地想起来他们有一次一起去爬崂山的情景。两个人背着食物和水,上了一辆公交车。因为是个周末,车上特别拥挤。老苏盯着窗外看了一阵,说:“这个城市真安静!”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没错,这个城市有它得天独厚的动人之处,它蜿蜒曲折的海滨,还有绵延不绝的山岭,实在是称得上迷人。但是它从来没有让何长江觉得安静,只要走出校园,就会觉得这个城市是那么吵闹,充满着紧张关系。到处是不守规矩的汽车,到处是神色戒备的行人,连那些高楼也是吵闹的,它们互不相让地拥挤成一团,看上去让人生厌。没有想到苏克太却觉得它是安静的。何长江记得当时他和老苏各自抓住头顶的手环,身子随着汽车的行驶轻轻摇晃,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何长江想到了电视新闻里的卡拉奇,偶尔有爆炸发生的卡拉奇……何长江的心慢慢柔软起来。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原来对这平和的日子是充满感激的,并且因为老苏,他简直是有些得意地爱上了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霸道的城市,爱它的街道上那些表情冷漠的行人——这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何长江在落光叶子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向小花园内的便道走去,那只扭伤的脚踝使得他的脚步有些蹒跚。除了一圈用作篱笆的忍冬是绿色的,其他的树木早已是光秃秃的了,这园子因此就显得疏朗,不似春夏的拥挤喧嚣。寒冷让万物都收敛了,这些落光叶子的树尤其如此,没有风的时候,它们安静伫立的样子,让人想到那自省的人。
    从宿舍楼各个窗口透出来的灯光都是冷冷的白炽光,只有他和小林的窗口是一片暖暖的橘黄色。女人天生是温暖的动物。尽管小林不怎么爱说话,但有小林在,屋子里就显得热闹、温暖。他们的房间其实很小,是学校在读博士生的宿舍,一个十五平左右的小单间,带着狭小的厨房卫生间。何长江博士毕业进这所大学,算是人才引进,按政策他可以分到一套租住期为五年的周转房。学校的周转房有大有小,有的人才能弄到大的,有的人才弄到小的。何长江等了很久,在同事的点拨下,最后好歹也弄到了这一套。他记得当时从院里那位终日酒气熏人的书记手上拿到这小单间的钥匙时,他还是很开心的。他曾给这小房间取名观海斋。有那么一阵,每次做完文章,他会一本正经在文末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于观海斋。
    起初这小单间何长江一个人住,他从来没有觉得它小。小时候在乡下,他和祖母住在一起。祖母房间里只有一张带踏板的朱漆木床,靠墙根放着一溜儿腌菜坛子,他写作业是在一张小方凳上。下雨的时候,祖母在地上摆放瓷碗接漏,屋外滴滴答答,屋内叮叮咚咚。继母不来祖母门前叫骂,日子就过得很开心。
    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搬进来后,这房子才慢慢“小”了起来。除了两柜子书,何长江的全部家当都在床下的一只庞大的拉杆箱里。身材瘦小的小林像只勤劳的蚂蚁,不停往这屋子搬东西,渐渐就把这屋子都塞满了。先也是一只拉杆箱,后来陆陆续续又添了些鸡零狗碎。比如原先厨房是空的,现在厨房里就有了锅碗瓢盆,还有了一只小小的冰箱,是药学院一个调走了的老师不要了的,小林要了过来。何长江由着小林往这屋子里塞东西,他由着她。
    小林比何长江大两岁,他们是在爬崂山的途中相识的。有个教师节,学校里的登山爱好者组织爬崂山的活动,不爱户外运动的小林被同事强拉了去,一伙人从一个叫竹窝的村子进山,顺着一条废弃的军用便道爬到黑风口,傍晚的时候在山顶一个叫道德经的背风处安营扎寨。半夜时分他们看到了流星。都说看流星是件浪漫的事,也许真是这样,当时何长江和小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这次活动过后不久,他们就谈起了恋爱。就像不知不觉某些人的胃口会随着地位的升迁而被弄大一样,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让他的胃口变小,他最终成了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每当他和小林在房间里恣意亲热的时候,他就会很感谢这所大学给了他这个栖身之所。至少,他不用像那些年轻鲁莽的学生,情急之下带着女友去钻小树林。
    小林搬进何长江的小单间后,最初她偶尔也跟何长江嘀咕那么一两句:什么时候买个大点的房子啊,将来……她所说的将来,应该是指结婚有了孩子后,或者是不小心有了孩子要结婚的时候。小林的语气听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母亲,何长江总是摸着额头,尴尬以对,看上去就像个不成器的儿子。何长江办公室的抽屉里藏着一只素净的白金戒指,没有房子,他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来向小林求婚。书山有路不通富贵……在房子这件事上,他自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记得有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小林突然对何长江说:“周转期到了我们也不搬,管它呢!”小林直直地看着何长江,坚定地说:“校长每个月发多少钱给你难道他不知道吗?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一年也只能买一两个平方,要是非要我们搬,我们就住到校长家里去。”——一副打定主意要做泼妇的样子。原来这天小林在办公室上网,看到了一则新闻。Z省一位留美归来的博士跳楼自杀了。据媒体报道,博士回国后,在一所著名的大学找到了一份教职。可是这份体面工作的收入跟房价比起来实在是不够体面,博士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生活拮据,觉得无颜面对妻儿,羞愤交加,一死了之。这消息让小林非常震 惊……小林可不想让何长江死。
   何长江看着楼上那橘黄的灯光,想他和小林之间,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怜惜,相互的怜惜,而这怜惜,就是寒微的他们在这世上的最贴身的一件寒衣。而爱情这件华服……多么奢侈的华服!

   “你的太太……”
   似乎前女友不经意地问过这么一句,何长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妻子,母亲,女儿,这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可是,何长江好像是从母亲开始,就在一点点与她们失之交臂。
   何长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既是饭桌也是书桌,就摆在双人床边。许多个晚上,何长江坐在床沿边看书,小林背后拖着一根松软的辫子在屋子里忙碌。小林脚步很轻,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有时候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悄没声息忙碌着的小林,他会想起他的母亲。祖母屋后的山坡上,一丛翠竹的旁边,躺着他的母亲。他小的时候,一年中有那么几天,比如年三十的傍晚、清明节、农历七月十四日,祖母都会带着他去给他的母亲烧纸磕头。
   “又云,你在地下保佑长江啊。”祖母叫着母亲的名字,对着一堆长满蒿草的土堆说话。

    何长江抬头望望冬夜清冷的夜空,仿佛看见健硕的祖母生气勃勃的面孔。祖母穿四十二码的鞋,个头比父亲还要高出一截,在幼小的何长江眼里是一个比父亲还像个父亲的女人。继母无端来门前叫骂,祖母摸摸何长江的头,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祖母听着屋外粗俗的叫骂,只是叹口气,说:“造孽!”。
   祖母是突然衰老的,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寒假,何长江回到家里,发现祖母躺在床上已不能动了。祖母挣扎着对他说:“对你姆妈,我,有交代了……”
他的母亲是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受到他父亲的斥骂后喝农药自杀的。父亲喊母亲搭把手抬风车出去车稻子,她抬起来走得跌跌撞撞的,风车把杉木门框刮掉一块。父亲暴跳如雷,骂道,你看你有个卵用!老子背大时,这辈子都得把你当个菩萨样供起来!父亲的稻子没有车完,母亲就在偏屋里喝了农药。
  何长江硕士阶段选修心理学,从读博士起又一直进行自杀问题的研究,似乎就是为了寻找接近母亲的途径,好分担她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绝望……母亲把幼小的他抱在怀里,听到父亲叫她,把乳头从他的嘴里抽出来,亲了亲他粉嫩粉嫩的小脸,把他轻轻放在摇篮里走出去……几分钟过后,母亲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倒在杂屋的地上。他愿意相信他的研究能达成这样的梦想:如果有一天时空倒流,就像许多部电影里所描绘的那样,他要在母亲拿起农药瓶的那一刻,用一句轻轻的呼唤来制止她。
   尽管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但出于一个儿子与生俱来的对母亲的某种神秘的感应,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自觉地捕捉跟母亲有关的一切信息,窗台上一只生了锈的发卡,衣柜抽屉的角落里一只红色的印有喜鹊登枝图案的袜子,还有人们偶尔的三言两语……他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里隐约知道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前女友那样苍白的脸色、像小林一样单薄温顺而内心要强的女人。
   “唉,生完孩子都三个月了,还没有干净,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呢。”
    提到他那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的母亲,祖母不只一次这样跟人说,仿佛这“没有干净”就是他母亲真正的死因。那时他还那么小,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那颗小小的心就会不明缘由地紧缩起来,产生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你这是怎么了?”小林伸出一根指头,摩挲着何长江胳膊上的那块淤青。灯光下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也许是她哭过,也是在表妹的婚礼上喝了酒——他知道她一喝酒就会眼红。
   这块淤青在小臂外侧,呈长条状,灯光下看上去像一道幽深的伤口。何长江伸出手去,将小林的那只手握在掌心。他在楼下呆得久了些,此刻双手冰凉。尽管生活有些艰难,在这个物价高昂的城市,他无房无车,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和他一起生活下去……这,大约就是爱。何长江握着小林温暖的手默想。
小林从何长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开始梳理一头长发。小林歪着头,目光茫然地看着身子一侧的某个地方,踌躇良久道:“傍晚的时候,老苏来道别,他回国了……”
   “什么?”何长江很吃惊,抬起头看着小林:“是什么事这样急?”
上周他就和老苏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爬崂山的,是太合那边一条他们还没有走过的路线。他已经习惯了老苏这样的驴友,寡言少语地跟在身边,两个人认真地经过那些美丽生动的丛林和溪流,人生种种悲喜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背后。
    “……老苏的母亲去市场……汽车爆炸了。”
    何长江把一只手捂到嘴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有一次老苏对爆炸的描述。
   “……声音是很沉闷的,但是家里的窗帘会像鼓足了风的帆一样鼓起来,两三秒之后,‘噗’一下重又被吸回到窗口……生活继续向前。”
   而此刻,何长江却无法想象这个时候的老苏,怀揣母亲的噩耗,孤身赶路。
   他曾经问过老苏,为什么要学环境管理。老苏回答说,为了让家乡更美好。似乎是揣测到何长江的困惑,老苏又补充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今日的卡拉奇,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学习与研究都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一定有那么一天。
为了家乡更美好。何长江记得当时他不能确定从老苏舌尖上打着滚出来的英文就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被老苏的回答震住了,刹那间内心里充满了对老苏的敬意。他觉得老苏就像傍晚时分汇集到卡拉奇上空的雄鹰一样,有着一个枪声也无法惊扰的强大的梦。这一点让他既羡慕又羞愧。
   小林说:“老苏说如果下个学期开学他还没有来,他房子里的那台吐司炉就送给我们做个纪念。”
   何长江黯然。

   小林斜靠在床头翻着本家居杂志,“哗哗”的翻动声显示她并没有在看这本杂志。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何长江在床边坐下,打开桌上的电脑收看邮件。何长江回复到日常的状态,问小林:“你表妹的婚礼,怎么样?”
  小林继续把杂志翻得“哗哗”响,良久说:“不过是场热闹罢了。”
   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壶未喝完的冒着热气的茶。过了一会,小林从何长江身后伸出一根手指在壶身上划来划去,说:“——他也去了。”
   何长江知道小林所说的他,是指小林的前夫。小林和表妹是姨表姊妹,那个他,和小林的表妹是姑表兄妹。小林曾经用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这三个人来解说她和前夫以及表妹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听上去都是青梅竹马。这个他大出小林和表妹一截,曾是宽厚的兄长。
   何长江知道小林的前夫曾是药学院的教授,小林是以人才家属的身份来到这所大学的。后来药学教授因为陷入与女学生的绯闻而不得不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某所大学,小林不愿意如此屈辱地跟随,与前夫离婚留了下来。
   前夫曾理直气壮地斥责小林的不宽容:“你以为你还能找得到比我还好的吗?”实验员小林出于强烈的自尊,面罩秋霜,沉默不语。
   何长江没有见过小林的前夫,他来这所大学的时候他刚好走了,何长江只知道药学教授不但为人八面玲珑,而且学问做得很好,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何长江想起多年以前,湘西女友曾为他解释什么是书生相:“摇着纸扇,身后跟着书童,从翠柳飘曳的长堤上走过,顾盼生辉的,是书生。布衣粗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是书生。满腹诗书、或混迹于勾栏酒肆,或种豆南山的,是书生。粗耿莽撞,动不动以死相搏的,还是书生……”
   何长江在博士阶段做过一个有关文革期间知识分子自杀情况的学术调查,通过这个调查,他曾经得出过一个结论,个体的自杀行为都是基于深层次的社会因素,而中国知识分子却是最容易受到这些社会因素影响的一类人,在同样的不利情景下,他们自杀的风险远远高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不过是普通人,他们何以能独善其身!即使是现在……物欲横流的现在。

   “似乎是,少了些东西呢,比如……骄傲。”
  此刻何长江不得不承认,前女友的这句话,多少有些刺痛他。
    何长江一手托腮盯着电脑屏沉思,想不知小林的前夫是属于哪一类书生。
小林把杂志丢到桌子上,将身子滑下去躺好。小林对何长江说:“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一个课题拿下来了,先是去吃顿饭。有一回更离谱,是到一个足浴城办了张价值五万元的贵宾卡。”
     这样的事何长江并不陌生,他自己,为了评上正教授,正在努力申请一个省部级课题,如果成功,那也是难免要感谢领导和朋友的,吃饭,大约也是少不了的吧。这吃饭的钱,不从课题经费里出,又从哪里出?
    何长江还是扭过身去,看着小林发出一阵轻笑,道:“五万元的足浴卡!他难道是蜈蚣,有多少只脚要洗?”
    “ 也奇怪啊,山里长大的人,十岁以前都没有穿过鞋的,上山放牛就那样光着脚满山跑……读过那么多的书,突然这脚就娇贵起来,隔一两天就得去泡泡,让人按摩按摩,不然就会这样那样地不舒服,到后来脚丫子都洗烂了——他是一个有本事把自己活得跟以往毫不相干的人。”小林笑了下,摇摇头,头发在枕上擦出了沙沙的声响。
   何长江知道从来不曾缺少这样的读书人,他们的能力很强,生活上不拘小节,挥斥方遒,亦正亦邪……他们在任何时代都会讨好。小林沉默了一会,又说:“他的祖上倒出过一个进士,官至翰林,有一年为恳请朝廷开仓赈济灾民,以死谏言,触柱而亡。”
   何长江陷入沉默。历史上这样的读书人也是不少的,他们位卑不忘忧国,甘愿赴汤蹈火,即使终生不售,也要死守致君尧舜的宏大理想……他们是“士”。他们已经成为历史一缕孤绝的尘烟。

  “他,现在,也一定过得很好,是吧?”何长江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问道。这句话一问出口,他的心不由就揪了起来,似乎小林如果回答“是,他过得很好,要什么有什么”,他就要被羞辱到了一样。各个高校的情况想来也是大同小异的,总有一部分人过得很好,要什么有什么,而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人都是这样,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就分出个甲乙丙丁来,读书人,也不例外。
   似乎是为了安慰何长江,小林沉默了一会,说:“一个人变化太大了,总是会让人害怕的。”语气里隐约还有一段感情的余伤。
   何长江不由想起了前女友,他们曾私奔过,两个人只是从长沙跑到郴州,就被她的父母拦截了下来。当时她那军分区副司令员的父亲恨不得拿枪毙了他。
   因为这被强行摧残的初恋,读硕士的三年他一直都很低沉,拼了命读书,无心恋爱。
   读博士的时候,缓过来了,差点和一个学妹擦出火花,不过还是差了点。他一直过得寂寞,就像小时候孤身一人站在山顶上。幼小的他经常爬到祖母屋后的小山顶上眺望远方……天空异常高远,连绵不绝的山一座推涌着一座,波浪一样直涌到天际,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风吹得衣襟哗哗作响。
    何长江想起来那次和小林他们在崂山露营,回来的路上小林正好坐在他的身边,随着汽车的摇晃,她慢慢打起了瞌睡。她缩在座椅的一角,两手抱在胸前,眉头紧锁,头在玻璃窗上有节奏地擦来擦去……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睡着的样子让他觉得她是那么寂寞,那么的无依无靠,就像一个人站在空寂无人的山顶上。他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瘦小的小林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一生中金子般珍贵的年华。可是何长江也知道,自杀人群中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而母亲死去的那年才二十岁。人的一生总是难以预料,绝望就像只小豹子,蛰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蹿出来将你扑倒在地。何长江记得当时看着小林打瞌睡的样子,不知不觉地,他看小林的目光就变得忧伤。

   他们不再说话。小林侧过身去睡觉。
    何长江把台灯的灯罩压低,打开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书本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前女友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使得他在这个晚上都没有什么心情看书。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啊。他盯着书本发起呆来,就好像他的人生在这个夜晚被生生地拉开了一道口子,他仓促间从这口子里看到的内里,竟然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让他有些羞于面对的……如此脆弱、琐碎、卑微,毫无尊贵可言!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童年时从傍晚的天空里掠过的白鹭,还有老苏所描绘的卡拉奇上空的鹰……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脑袋,这些生着翅膀的家伙,此刻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被羞辱和幻灭的痛苦。从他身后隐约传来小林的啜泣声,声音很轻很轻,却奇怪地格外清晰,他甚至听到了眼泪滑进松软的枕头里的声音……他一时有些讶异,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着要不要转过身去看看……可是,如果他转过身去,如果她真的在哭,他要如何安慰她呢?
   他距她是如此近,却又如此地远。
   何长江默默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小林的抽泣声不但没有远些,反而听得更清晰了,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并没有入睡,而是在伤心流泪……这啜泣声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无比苦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木然地看着月光下的校园,这校园是如此肃穆,静谧,无知无觉。他把目光从远处拉回,窗玻璃上很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何长江立在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对面的这张脸……平庸的长相、落寞的神情、松弛的脖颈,是张如此陌生的脸!



—— 2010216初稿

                                       ——2010410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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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09:54:24 |只看该作者
这个文章很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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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0:00:28 |只看该作者
还有其他的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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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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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2:41:15 |只看该作者
这个文章很牛逼!
吴学俊 发表于 2010-4-16 09:54


作者和我都愿闻其详。

要补充的是:原文我还没看,但还是愿闻其详。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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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3:54:42 |只看该作者
哈哈,还是别详了,我没有那么多理论的。

不知道作者有没有看<疾病解说者>,看楼主这个小说,我就想到那本书来着。
涉及到的题材,关注点,甚至情绪,都有一些异曲同工的地方。
当然<疾病解说者>作者费了一番颇为精致的鸟劲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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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4:05: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10-4-16 14:08 编辑

我怎么就感觉是作者的自怨与叹息呢,写得那么认真和动情,哈~
有欲念的 就会有痛苦 房子、婚姻、职称、前景。。这些让“骄傲”黯淡的东西都详尽展示了。。这是我们本来就熟悉的 我其实想知道的是“骄傲”是什么? 不要用一只“卡拉奇上空的雄鹰”来搪塞我  如果搞不明白“骄傲”,我们就永不会知通往骄傲的路途在哪里 最终就看着自己陌生的老脸像脚丫子一样烂掉吧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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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4:40:01 |只看该作者
http://www.heilan.com/forum/view ... 7%B9%CF%D2%BB%D1%F9

这篇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下 也有关于“骄傲”的东西 但是 和你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书生”是个可以被完全丢弃的概念 “骄傲”比“书生”宽广的多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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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4:45:3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吴学俊 于 2010-4-16 14:54 编辑

房子、婚姻、职称、前景、奋斗,我们真的都熟悉了吗?
我俗人.更关心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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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5:34:00 |只看该作者
朋友推荐黑蓝,所以来了。果然很活跃。感谢吴兄的鼓励与chen兄的批评。陈卫的小说下载了,只看开头一段,已知我们所要说的不是一回事,chenyuedemon兄何苦要大家具有同样的气质呢?写这篇文章,源于党报对公共知识分子这个概念的批评……本人自认为不是知识分子,所以谈不上自怨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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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6 15:43:13 |只看该作者
chenyuedemon兄何苦要大家具有同样的气质呢——这个。。。我自认为完全没有要你们“一样”的意思啊?你的这个小说 至少是认真的 和那些随便写几段错别字连篇就来贴的不同 所以 欢迎常来噢^_^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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