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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叔叔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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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8 07:31: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冬天，屋里的灯全部暗了，炉火通红，一闪一闪透过洋炉的缝隙打映在略微发黑的白墙上，通过这面墙的铁烟筒不是很严密，如果从外面进来，就会闻到丝丝烟味。在这座小山上，因为炉火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情屡见不鲜，伯父的岳母曾因此丧命家中，然而，这里没有更好的取暖方式，煤炭显得极为廉价而实用。母亲已经在里屋入睡，轻微的鼾声，她是个勤劳和贤惠的女人，白日的劳累让她每天早早的进入睡眠，目不识丁让她失去了所有的现代化娱乐，听不懂普通话，拨不了电话号码，少女时代练就的针线活技艺也因繁重的体力劳动逐渐生疏，她甚至有些暴躁，以至于让孩子们感觉缺乏了母亲的关怀，她日复一日的将自己的生命耗在山里贫瘠的土地上，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去绣花做鞋，也许她有些怨恨上天的不公，为什么要她嫁入这样一个家庭，有一个要她来承担体力活的丈夫。鼾声逐渐消失，不用看也知道母亲的神态，嘴微微张着，有些干裂，脸上的皱纹也逐渐清晰起来。收到父亲的来信已经被拆开了，是教书的堂姐干的，村里所有的信件都是放到学校的，父亲的字迹清楚，优雅，想到此，我就起身打开了一盏陈旧的台灯，发黄的光亮只能照出一小部分空间，蹑手蹑脚的拿出了一叠宣纸，这是父亲走前买的，嘱咐我练习毛笔字，下午倒出的墨汁还没有干，发出阵阵的臭味，提笔写了几个笔画多的字，觉得还算满意，开始临摹一些笔画简单但是难以拿捏的字，练字的时候我有些屏气，精神很集中，母亲喊了几声我都没有应声直到那简单的一笔完成。母亲有些慌张，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定神之后方发现我在外屋的台灯前面。我也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是车的声音，“不知道谁的车，妈，你躺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去开大门”，我穿着母亲做的棉拖鞋去开院墙的大门，轰隆隆的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我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有人下来敲门，衣服穿得不多，直打颤。车熄火之后，是叔叔回来了，他拉了一车炭，停在我们这边比较方便，开了大门之后，我顺便就尿了一炮，叔叔等着我和我一起关好大门进屋。这时候，母亲也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已经开了灯，洋炉就在外屋，此刻依旧通红，热气散满了整个屋子，叔叔的全身都是黑的，母亲从暖壶里倒了点热水，加了冷水，温度适中，叔叔抹了把脸，将手好好的洗干净。

“吃饭了吗？”，这时候的母亲已经是一觉醒来，精神好了很多。
“吃过了，二嫂。”叔叔坐在洋炉旁边，手拢在炉子的周围。

寒暄几句之后，母亲要找烟出来，也没找到，屋里的灯都亮了，我关了台灯，练字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叔叔休息了一下，看我在练字，就过来抄起毛笔写了几行，简直棒极了。以前，很多人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父亲告诉过我，但叔叔已经出门打拼几年，没想到毛笔字还是这么好，叔叔淡淡的笑了一下，说，“你伯伯有次过年是拿手指蘸着墨汁写的。”，母亲和我都笑了。这个伯父已经去世多年，是叔叔一母同胞的哥哥。有次堂兄弟姐妹放学回家后，伯母叫他们去喊伯父吃饭，发现伯父已经断气多时。父亲看到堂姐哭着说话已来不及细问，沿着一条水渠跑出去，母亲也跟去，我在最后面。父亲学过医术，到伯父家的时候，一看已经知道结果，泪从脸落。我一脚跨进门的时候父亲正掩面出来，把我拖出去，当时只看到伯父的脚，没有穿袜子，穿着一双很亮的皮鞋，腿很直。伯父如何去世，直到当天下午才知道，是自缢，但是为什么又躺在炕上呢？大家追问下，伯母终于承认，是她发觉伯父自缢后将其抱到炕上去的。当天夜晚村里停电，点着小蜡烛，所有人陷入悲痛之中，父亲和堂兄弟们讨论这一切，如何料理，如何告知县城里的三爷爷（伯父的父亲）。三爷爷年轻时是县医院第一手术大夫，有名望，他万万没想到是儿子的葬礼要他来参加，因为侄子们告诉他是老寿星去世了，曾祖母活了九十多岁，四个孩子只剩三爷爷还在世，但年纪也大了。得知真相后三爷爷气的晕过去，要报官，捉拿伯母，因为这一切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众人拦阻，考虑到三个孩子以后的抚养事宜，三爷爷也就作罢。自缢用的绳索最终在柜子下面找出来，沾满血迹。床边的圆桌上，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塞不下后就放到吃饭用的盘子里。伯父一生好赌，虽为长子却不得三爷爷宠爱，在世俗的标准下他算不上是好儿子，不算好丈夫，有一份比较不错的工作，但往往要输个精光。他是慈祥的长辈，对待子女从不发脾气，和人交往重义轻财，他日子总是紧巴巴的，伯母不满意，争吵在所难免。伯父在生活中充满失败，赶牛车都会把车赶到坡下，做生意做不成，说话结巴，下地劳动没那个身子骨。伯父去世几年后，那个屋子就没有人住了，有一次我和堂兄去那屋取东西，堂兄先出去，我并没有意识到屋里就我一个人，然而意识到的时候我就僵在那里难以动弹，仿佛伯父的灵魂笼罩在我周围，几秒钟之后，我的呼喊下堂兄进来，一切又恢复正常，算是一个灵异事件。

叔叔谈到伯父心情似乎一下子差了起来，并说到伯父的俩个孩子不争气，继父也没法管得住，长子还喜欢赌钱，叔叔叹了口气，说，“不要走他爹的老路啊。”母亲没说话，只是在一旁坐着，我看得出她有些困，就说，“妈，要不你睡吧？”，母亲打了一个哈欠，到柜子里抱出一床棉被和一条褥子，放到离洋炉不远的那支木头床上，要叔叔待会自己睡，母亲问我关了大门没，就叫我也进去睡觉。

叔叔拥有多种谋生技能，开各种运输车，医生，写字，能说会道。印象中再次见到叔叔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医生，在小镇边上自己开了一个小诊所，上面写着“良心良药”，也算继承了三爷爷的衣钵，三爷爷退休多年了，也在给小诊所坐堂，父子都擅长中医。叔叔的诊所地处交通要道，是山上到县城的必经之地，旁边有所私立中学，婶子是很会说话的女人，因此，周边村民有什么小病就都到叔叔的诊所来。据父亲说，叔叔那几年在煤矿里赚了不少钱，厌倦了黑漆漆的生活，就在小镇边上开了小诊所，收入倒也可观，有一子一女，生活甚是惬意。父亲经常到县城里，有事没事也到小诊所里坐坐，聊会天什么的，父亲年长俩岁，和叔叔关系不错。春节期间，山里人唯一的娱乐就是赌钱了，辛辛苦苦挣了一年钱，就图个挥霍的感觉，赢了挺好，不赢也当是破财消灾，生活水平的提高促使赌博愈演愈烈，赌注也越来越大，叔叔和父亲都好赌，但都算有节制的人。有一年，村里有人开始贩卖假钱，压宝压不住的时候不心疼，压住了就是票面钱翻好几倍，输了实际上也输不了几个钱，最终有人因兜里揣着八百元假币进了牢房。赌博的人也在技术上开始玩心思了，因为是大赌，有次村里一个多年外出的人衣锦还乡，不知道那里学了一手技术，和父亲打麻将，一个上午和了十八次清一色，至此，没有人再和他玩了。叔叔经过十多年的艰辛创业家底也算不错了，比普通人家强了不少，诊所里不是很忙的时候，就出去赌钱，有次不小心，越捞越深，最终输了几十万告终。这些事村里很快传开了，叔叔输了钱后自觉没有脸回家，就开车故意撞倒墙上去，甚为悔恨，这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而且叔叔天生脸皮薄，也不是能打能混的人，输的钱都是自己半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一下子输了几十万，心情很差，好在婶子都原谅了他，把所有的债务还清，家底自然不是很好了，叔叔也羞于见人，每天在诊所里看看病，日子也逐渐又归于安稳。堂姐出嫁的时候我和父母都去了，叔叔一身正装，高大帅气，精神也不错，好久没和我见面，就和我打了个招呼，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羞惭。酒店里，人很多，叔叔的亲戚有不少富贵人家，有些孩子也是和我一起上学的，甚是热闹，三爷爷和三奶奶也在，人逢喜事精神爽。堂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婶子四十多岁染了一头淡红色的发，女儿出嫁，客套话自然少不了。酒席过后，堂兄弟姐妹非要留我在县城里过夜，我没有什么准备，遂作罢。

去年我回家的时候，父亲骑着钱江摩托来接我上山，路过叔叔的诊所，“良心良药”四个字还挂着，但是显然，这个诊所已经没有任何人气，我随口一问，父亲说叔叔早已关闭了诊所。自从堂姐结婚后，叔叔依旧出去赌钱，接着出诊的名义，利用各种借口出去赌钱，有次短短的一个晚上，输了八十多万，回到家之后给婶子交代了一下，自己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至今杳无音信。其实，我见过叔叔的次数并不多，我记事的时候，叔叔已经不在山上住了，去外面打拼，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工作，和叔叔见面的次数也少，但是，叔叔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父亲夸赞叔叔，除了赌钱这一件事情，经常为叔叔感到惋惜，网上盛传的马洪刚的视频我给父亲看了，父亲也方如大梦初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在北方的一个小城市见到了叔叔，这是令人惊喜的事情。初到L城，在公司的建议下，于一座大桥下面租到一间房子，房东是一个东北的女人，很爽快，价格谈了一会就搞定，后来才知道我被宰了，三居室，另外住着一对小情侣，第二天晚上，小情侣中的青年来我的屋里坐坐，问了下我的情况，比如房租什么的，并提醒我注意房东，讲房东在他住进的第二天就问他借钱云云，我没有在意，全当一件小事。我进房间的时候一般不关门，就自己一个人，下班后也就看看书，洗洗睡觉，听收音机，打电话这些事情，第三天，虚掩的门被推开，女房东进来问我借钱，我十分慌张，在L城，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朋友，本能的反应让我拒绝她。再后来，我就一进房间将门关起来。公司的事情很忙，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周围看看，熟悉环境。在这个城市，我甚至找不到一起吃饭的人，某周日天气甚好，晴朗，微风，准备出去走走，其实，就在桥的另一边有我感兴趣的事情，旧书市场，在X城，我早已习惯了那里的旧书市场，价格，那些熟悉的书贩子的面孔，和每一个书贩子如何砍价都烂熟于心，在L城竟然一下子就发现旧书市场，甚为高兴，我径直走过去，蹲下身就开始翻拣自己需要的书籍，看到一套民国版的《秋水轩尺牍》，想拿下，才抬头第一次看了看买书的人，是个中年女子，面色发黑，一件黑红的呢子外套，大扣子一个一个紧紧的扣着，旁边还有一个俊俏的小女孩，呆呆的望着我，也许，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不应该摸爬滚打在这个旧书市场？

“多少钱？这套书。”
“三百。”这个书主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是还是冲我笑了笑，“真的想要？”
“那当然了，能不能便宜点？”我早已习惯了和书贩子打交道的套路
“二百六，就这个价，这其实不是我的书，那个人去吃饭了。”
“哦，我等他回来，肯定没这么贵，呵呵，我对这些书的价格很熟悉。”
“那你就等他回来。”女书贩看上去是个很礼貌的人。

“哎，你快点过来，有人要买书！”女书贩向远处招手。
“马上，马上……”他的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我没有抬头。
“我本书最低卖多少钱，价格差不多我就买了，呵呵”，我说话的瞬间抬起来头。这是个高大的男子，身上略微有些脏，灰尘和污垢，手里端着一盒饭，边吃边看着我，但是这些都遮挡不住他的清秀和优雅。
“你出多少钱？”他肯定早已见惯了砍价还价，显然比我更熟悉这个套路。
“我说的价怕你不卖，呵呵”这是我一贯的做法，价格压到他不卖为止，再让他慢慢上涨。
“你给他说了多少？”他把头转向那个女书贩。
“二百六”
“她说二百六，我就再少点，二百四。”他边说嘴里还吃着饭。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我叔叔吗？他怎么会认不出我？也许我从少年到成年变了很多，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到他会在L城这样的小城市遇到我，也许他不会想到我能说着一口极为流利的普通话，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普通话，也许他觉得自己太过丢脸，干脆丢掉过去所有的一切，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我叔叔。

“我再想想……”我还想试探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我叔叔，“你做这个多久了？”
“三五年吧，这个自由。”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你也不像本地人啊，呵呵，是外地毕业的大学生？”
“嗯，我在这里上班，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山里，呵呵，很穷的地方。”他讪讪的笑了笑。
“人家以前可风光了，是百万富翁！”女书贩的插嘴让我想从她那了解更多的信息。
“那怎么到这里了？哈哈，你开玩笑吧？”
“哪有？他自己说的，你问他自己。”
我时刻注意着这个男子的表情，他一直不说话。
“和我们家那口子一样，以前还是新华社驻云南的记者，现在不也在这个小城市和我过日子吗？呵呵”
“二百四就二百四吧，我买了。”

离开那个书摊后，我走得很慢。
第二天早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亲，我梦到叔叔了，父亲说都好几年了。
妈妈说她在镇上给我找了个工作，要我回去。
我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