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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寻魂儿记 ( 年少槐香篇)( 成长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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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8 14:45: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寻魂儿记
(年少槐香篇)
一、一次相亲

他敲了两下门站在她的门口,米黄色的长风衣有点绉,但面料考究,颇有风度,——贵的衣服就是不一样嘛。而衣服下面的肩膀故意歪斜,整个人非常的放松。
谢立仪一下子就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心里说“来的有点早啊”!其实并不早,略微过了约定的时间。
史留得,这位咧着嘴微笑、但难掩忧郁气质的翩翩来者,本篇所要写的一位大众英雄竞涌时代的大溜货,就这样站到了谢立仪的门口。
来者是谁呢?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教育背景?目前是什么样的职业、收入、前途?生活和居住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是否有车子房子票子,什么样的性情、喜好?什么样的家庭出身,和求学工作个人情感经历?等等。
因为是通过最亲近的朋友的介绍,对于这些搔痒的皮屑,谢立仪——这位等待着的女士——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们俩是同一所母校出来的,以校友的名义来相亲,他的各方面都不赖,品貌俱佳,通晓人情事理,时尚积极,懂得追求快乐,看上去也足够有趣。
不过,谢立仪一见到他立刻皱了皱眉头。这是挺惹人喜爱的一位,不过哪里叫她有点不舒服。
还不成熟嘛。
听说他过去闹过封闭。不过如今变得正常了,一切已经皆大欢喜。朋友便想着给他介绍女友。当门被打开、他们俩第一眼见到彼此时,“史留得”这个名字,从谢立仪的口中爽快地飞出来,像一根直直的青葱插到来客的身上。
李治的身姿总是端而直的,虽然面目憔悴,但那种轻盈是内在的充盈的轻,谢立仪突然一闪念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世界保持距离,生活周而复始的富有规律,日复一日筑起自我的尖塔。本来她对一切都不再感到新鲜,但既然李治——她大学时的朋友了——得体地提出了这件事,她就决定见见。与其说抱什么遇合的希望,不如说是对李治后来交往的朋友感到好奇。
一本正经,这是一次经一个亲密朋友介绍的一次一本正经的约会。就算是一场比较随意的相亲吧(相亲永远都是随意的,又注定不会太随意,所以故意附加上随意这个词)。之前等待时,她开始产生那种相亲所特有的烦躁和紧张,对于不自然方式的暗中抱怨和依赖,但一见到史留德本人,她放松下来,不过心里暗暗皱皱眉头。
他有点愣头愣脑嘛,像个螳螂一样乱蹿,有点给人不靠谱感。不过,他蛮年轻。
她闪闪眼帘,自信捕捉到了他飘忽不定的眼神,进而录下他灵魂里的曲子,那些都不会被他自己留意、发现和认可,却牢牢地灌进她的耳孔,闪进她的眼睛。这是动心吗?不,不,这只是她的能力和习惯的使然,她因为今天在史留得到来前研究所里临时有个安排,而在约会时变得忐忑不安。她感到面前的这个帅哥眼神飘忽、举止幼稚,交流上跟自己基本是不对等的。
这有多么奇怪!人们听见的最深的声音往往不是自己心井里的回声,而是他人心泉的激响,看不到自己的片影,却把他人的轮廓恰当地剪出轮廓。当我们把别人打磨成一幅永劫的印象,别人却永远不会待见这张印象画或剪纸图——或许,对史留得全部感受和判断也只是谢立仪的隔山想象。
    史留得飘进了她的房间,但她并不认为他能够飘进她的生活。他身穿有点夸张的面料考究的深黄色风衣,把颀长的身体显得更为颀长,甚至纨绔了点,他咧嘴笑着说自己:“有点傻吧?”谢立仪听了暗自吃惊,勉强敷衍的恭维了他两句,两人很快就无话可说了。
史留得继续坐进谢立仪的沙发,翘起二郎腿摆出聊天的姿态,但被谢立仪所在研究所的第二次电话打断了,第一次约会就这样草草结束。

因为彼此住处离得不远,他们又见了几次。是史留得主动约请的。不知为什么,他在她面前产生出了恬不知耻的优越感,却又一到临场就禁不住拘束、促狭。
同样聪明的两个人,又同样孤独,很快,他们之间编织出一张网,彼此像两只蜘蛛一样在这张网上对峙、攀爬。他喜欢臧否人物褒贬是非,又渐渐讲起他过去的经历和一个人落寞时的感觉。
谢立仪感觉他太不省事、太麻烦、太吵闹了。那些信息在她的重组和总结中,其情景是这样的,史留得在弥留之际,回想起他的一段岁月,是青春……但接下来她的想像成了空白,一种空旷、潮湿、阴暗、谩无涯际的感觉背后,出现了想像驰骋的吃力的苍白感。但她倒是寻找到了语言:
幽静繁复的长廊,昏黑冲击的地下河,枯寂离奇的荒漠,奔腾清冽的涧水,酣畅无垠的海,若隐若现的湖泊,烂漫天成的洲岛,随意变幻的时空隧道,纵逝无奈的魂魄——这些统统构成一个谜,他的青春之谜,一段梦游期。
但是,这些语言空空如也,叫她突然对自己惭愧,也永远不会告诉史留得。
也许她干脆只想说,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死吗?
作。或者傻。总是是此类的词才痛快。
黑色的泉水被激起了浪花。

他笑了,他的确想象过这个永恒的情节:将死之际,回顾青春。
事实上是,青春之际,想像将死。
死亡当时还很新鲜,镇定了疼痛。像蚌贝的内壳的鲜肉里结出珍珠,在青春中沉浸于死亡本曾是他的一段生活,虽然逝去了,就只留下空空如也和莫名的叹息。
他的肺子在成长。青春奔向干涸。然后是承受没完没了的打击,直到再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罪人,是这个世界。他只不过是自我鞭策的鞭子上的一根荆棘,沾上了世界之最的毒血。
她又能理解他什么呢?一位淑女,他心里苦笑着。她眨眨眼说,像他这样的人,一看就隐藏着一段管自优游边缘落魄的经历,有一种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归来的疏落、清新、狂野的气息,拥有过方野外的青春,梦想的途程,胸中的无限丘壑。听到这,他感谢她的靠拢的美意。

庄子的风,过于苍茫简约,尚没转向现代的华丽。而他在深幽璨烈的潮水的冲刷中,曾经试图在一个想象的点上立足,于此回醒往事,梳理时光,想从中找到什么抓住什么,然而,时光像川流不息的潮水,他的梳理既无从进入,也无从停止,而且本身也在川流之中……哦,他叹息地想,抓住者永远抓住,抓不住者永远抓不住啊。他渴望静止片刻,让思觉稍微喘息,这时,他常在内心对那种莫名的川流说:你停下来吧,让我问最后一句……事实上,他从未停下过,他知道,即使在死亡的一刻,一个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只是在做眼前的呼吸,此外别无它顾。
有一天,史留得开始怀疑,我们最初要寻找的东西,注定是找不到的,有所找到者全依仗放弃——然而放弃就意味着失去——失去之后的所得也令人怀疑……唉,他还没有长大,不懂得浮世,太爱钻牛角尖,不懂得紧赶慢赶立足社会的道理,不懂得追逐简单的人生快乐,只陷于琐碎的人情,迷惑的情绪,空洞的道德,在此话语缠绕中白白虚度乳臭味的光阴。
黄昏时造访谢立仪屋子的,既非魔鬼也非天使,就是这样一位史留得。他们并非要进行关于宇宙人生的哲理对话,而是见个面享用有个可以聊天的伙伴,一点点试探着敞开久闭的心灵,求一点紧张的日常生活中的安慰,再回归严格尖利的势力眼光彼此衡量一下对方的价码,掂量着对方对于自己生活的全盘意义。他现在收入不错颇为自信,她生活安稳可以继续搞搞学问,但相形之下生活习惯显得枯燥一点;由于住处离得不远,他们有时双双不由自主地想到要见个面,但继续走近一点,他就又想逃离。
谢立仪对男女的交往没有什么太细腻太辛辣的品鉴和希求,如今她对男人的耐心十分有限,或者向来如此,哪怕在她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史留得这家伙始终叫她觉得怪异不靠谱,虽然没有拒绝交往,但她已经通过言行的分寸叫他明白,她关上了两人关系发展方向中谈情说爱的大门,她可以视他为——弟弟——吧。
他说他从一架无底冰箱的“洋极层”中来,此品牌由他策划过形象的一家公司推出,“洋极层”是该品牌的拳头产品,他潜伏在那里万分得意。她不知道情感经历上他是个弃男还是优胜杀手,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他其实一无所历,始终过得像个活跃的阉人。她的眼睛在让他说话,但含着一种陌生的笑花,于是史留得结束了倾吐。

二、梦游者
深夜返回租来的住处,他慢慢发现,他曾经做过一场漫长的梦游,——这梦游可不是指夜间睡觉时起来走动,而是整个人的存在都潜入微微的梦意,在梦一般的思觉中顾影自怜,优游盘旋,把整个外界都当成梦乡。让生命成长在梦觉的影像上。那时,小孩子的他多想把梦永远留住,连同他生命中梦一般的霞色!
梦幻象一层透明的隔膜,把他自己与外部世界无声无臭地间离开,他在寻找一些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还有灵魂里的理想、画卷、气息……他希望别人对此也能够会意分享,理想中的种种意味、声音颜色可以在人们之间被实现,他不喜欢长辈们、前人们已经建立起的通常世界的大部分,不喜欢他们的秩序,格调,紧张,生硬,和恐惧,他相信小孩子可以给世界最好的东西,但是说了算的只能是大人,他们的世界使他感到疼痛可怕委屈忍无可忍!他还是只小鹿呢,胎毛未脱、乳臭未干,但已经开始在暗里跟世界决裂。
这是儿童的野心和疯狂,儿童的意识和反抗。
这场梦的开端是在他九岁的时候。他已经告别了唧唧喳喳的幼年,开始有沉默。此前他喜欢唱歌跳舞画画涂鸦跟大人吹牛拌嘴抬杠吵架,靠的是儿童的天性,爱显摆、爱闹腾、爱神秘化的本能,即容易笑也爱发脾气,既讨人喜欢也叫人头疼。他无知无觉,轻巧如——仙子、小鬼、娃娃、玩具,不,此处只能说——如儿童,儿童特有的伶俐乖巧虚荣狡猾,见过他的大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夸赞他当时的活泼可爱,顽皮大胆,喜欢模仿大人的种种言举,每每令人吃惊不已,他们赞叹他是个神童呢,——那是他此生唯一真正自然的阶段,他基本上还是个自发之物,对大人的模仿完全出自游戏之心。——而九岁以后呢,他以梦为河,自我的宫宇封在河水之下,大门是透明的,可以里外互望,但已经关闭了。是的,他的梦是弥封的,不知当时是否已经有人发觉。
他母亲单位里的一位衣着时髦、显得比别人更多点头脑的同事问他的妈妈:“这孩子怎么现在不爱说话了呢?以前眼睛又大又亮,现在怎么变了?”
那时他站在一旁,心里暗自吃惊,但装作没有听见。
他好像在变。但他毕竟是个儿童,有足够的做梦的空间。
他是如何结束了顽皮自然无忧无虑的幼年阶段的呢?他的渴望妙趣、活泼喜乐、喜爱模仿、不满于寂寞、容易发怒、滑稽古怪、时常发呆出神又对世界敏感恐惧的幼年,是在什么样的情境、契机或机制下转变成密封的呢?或许是环境的潜移默化?或许曾经发生过某些事,环环固执的弗洛伊德所说的创伤性事件?或许是心灵成长的必然?或许是他天性中自然油滑的欠缺?或许只是一个固执的美学念头偶然的无聊地占据了他的头脑——总之,他变得忧郁了。不错,十岁出头,他已经开始忧郁。猴性的喜乐童年里几个不经意的片段塞给了他对于人世的永久的狐疑:一次他在画画,或许他画得得意吧,旁边的大一些的孩子呵斥他把人的胸画得太尖了,说那是“乳房”,多么肮脏——而在那之前他从未有过关于身体内部的意识;一次他在院子里玩,应周围大人的要求开始跳舞,而负责带他的阿姨拉回他说,那些人只是在“耍”你呢,——这个词儿电击了他一下,强加给他一个全新的概念,叫他觉得可怕;他到了舅舅家的宴席上受了鼓励大吃大嚼,在舅舅面前装的很厚道的舅妈在背后攮了他一拳,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吃这么多啊;爸爸叫他把家里的筐从阳台上拿到楼下,他把筐直接从阳台上扔了下去,结果全院的人都叫他“蠢子”。
总之,周围的人无名的沉闷委琐叫他大失兴味,幼儿园和学校里那些伙伴的仇恨和恶意,叫他惊惧。他感到受到威胁,于是拼命挣扎,结果遭来更大的反感和无情打击,他在走廊里大声朗诵诗歌,护士走出来说谁家的小孩这么讨厌!——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家庭的痛苦,他爸妈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叫他伤心而自卑,他必须把这个秘密对外人严实的掩饰住,他告诉一起玩的伙伴父母对他是多么好,他在家里多么优越叫人眼红,结果他们瞪眼看着他一语不发,真是气人。
或许回溯应该抵达更早一些的时候,回到出生的时刻,乃至出生以前,——他的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呢?九岁时,他一闪而过地产生过这个疑问。接着,他的脑袋中跳出一句流行话语并叫他自己坚信不已:他一定是他们“爱情的结晶”。然而这流行语词仿佛丢给他一个嘲讽,叫他越发痛苦,成长在家庭的氛围中,就像跌入一片惨淡的阴影。走出家门的感觉也一样,只要有人群,到处都是那种绷紧的铁面,阴沉的气息。母亲单位里一个平日正常的叔叔在没人的时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突然对他作出要攻击的恶相,他怒目以回,有点恐惧。益智都是从正视、直面、接受“真相”开始的,相信自己是父母的爱情的结晶的宗教般的虔诚,使他从此得了脑残。
创伤从来都跟关于“爱”的事物有关。够了,史留得可以就此打住了,他厌烦进一步倾吐隐秘
唯有做梦,可以让他摆脱命定的苦恼,唯有幻想,可以让他暂得稍许自由。
童年里,他以梦幻触摸自我;同时,也从家庭获得了宝贵的教育。从好的方面讲,他的母亲聪明睿智,倔强出众,他的父亲头脑清晰,做事有条有理,一心盼子成龙。
在他头十年酣畅的梦游中,他获得了一种“碧空之往”:一种独对天空的深邃而广阔的向往,激发了他爱智求知的品性。他的童年是痛苦压抑又幻想奇骋的。他渐渐长成为心灵睿智、蓝血十足又秉性诚挚的男孩。他摆脱了幼年时顽皮冒险狡黠多端邪门歪道的性格,对外部世界怀着模糊的敬畏和仁爱,以完美圆满之心寻求自我和外界的幻影。当然,幻想本身可能又是一种原罪,他后来独立面对社会时有点失衡,有点僭越,又有一点颠倒、呆傻,落下了“阿甘”(电影中人物)、“板神”(动画中人物)等一连串绰号。
“美好是我灵魂追求的首要,但意愿与外界现实的龃龉令我痛苦。”如同一句歌词“失去的都已经失去,该得到的尚未得到”,他所丢失的都有什么?
永恒?
心灵的安适?
独立反讽流畅不羁的天分?
“一切都会改变吗?连同我自己?有一天我的我也会改变、消失吗?”对自我消失的忧虑一直充塞着他的少年时代。他太拘于自己的内在世界了,对时代的变革不需要稍费心思,哪些叫他愉快哪些是糟糕的灾难的先兆,他完全几乎一目了然。
他的梦太深太苦,根本无法脱离出来,他仿佛陷入前生的渊薮,飘渺微茫,又清冷激凛,一遇外界打击便狼狈惊诧、痛苦不堪。这可以算是娇气了。可他越来越氤氲,越来越迷离,柔弱而又纤敏。他已经渐渐发现有人在利用他的柔弱悲悯细腻腼腆拘谨来企图控制他欺负他,那些只露出牙齿和爪子没有灵魂的家伙,他们倒是从一开始对待外界就比他识数、爽利得多。
他羡慕强悍、爽朗的同学,曾经专喜欢与开朗强悍者为伴,但粗络、蛮横的东西很快令他厌恶,过分的放肆不羁令他读出人心的浇薄。他在对世人常态的东西的轻蔑中培养出了柔韧中的尖利,但他已经失衡,其实他的内心也更为不悦,而对窳劣浇薄者的不共戴天也使他暗暗担心,有一天他会不见容于世的。
一切荣誉和利欲的刺激都无法叫他从这种身处世间无处不在的闷闷不乐之中解脱出来。他童年时代的奋斗(一个有趣的词)就在这不乐之中进行。摆脱痛苦的途径是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可是,究竟要怎样伟大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科学家天文学家政治家音乐家,我们成长的那个时代儿童们惯有的正统豪情,而当下的优等生成绩就算是伟大未来的实际预兆了。事实上,除了成为各种“家”的愿望,在中国刚刚搞改革开放之际,外来新鲜事物让国人自惭形秽又无限向往,他所想象中刚刚时兴的好莱乌电影里风光时髦的职业,就足够现代、足可以成为他对全新未来的具体寄托了。
少年时代,他透过梦去看世界,内心已不再遵从人们在白日下的规则,他希望透过梦能够对世界、人、生命、灵魂有新的发现,不同于他的父母的世界的、妙意无穷的发现。然而,世界对于他却越来越模糊起来,许多不解之谜,身边各个角落里无声无臭可又确定无疑的谜影,难以捕捉的瞬间里他人谜一样的神色和面靥……有一次,上课前,他走上教学楼的楼梯,看见正面对着楼梯在走廊里等待铃声的历史老师——那是一位博学持重的长者,该学年老师中他最喜欢的一位,可是,史留得羞涩无比,梗着脖子不知所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老师面对面打个招呼,硬着头皮好象不认识老师一般地溜了过去,老师显出不悦的神色,这令史留得更为懊恼自责,内心大为受挫,——但倘若他不是这么爱戴这位老师,恐怕不会显示出这么一付没出息的样子。
仍然在梦游期。初中的时候,他刻过三枚印章,“魂释”,“清雅”,“天上人间”:是啊,他已经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灵魂的抑郁了,所以渴望 “灵魂的释放” ,直面道理的迷惘;他一直疼痛于外界环境的硌砺,知道东方君子天生向往的“清雅”境界今天已不易强求,所以刻了“清雅”;还有,他想象的六合之内,凡己所及,不外乎“天上”和“人间”了,他尚无人生阅历,只能做此抽象的设想,作为他独立行走的轨道——这可能就是这三枚印章的来历吧。
童年的记忆中,还有过一片野山坡。
史留得数度从梦中来到野山坡,野外无人的地方,是一片斜上过去的山坡,他感到自己通灵了鬼气,不再纯洁,可又籍此而纯洁无比。他一度与一个黑衣男孩邂逅,相约出逃,永离家门,一段惊险。或许只是对解脱压抑的寻求并换来新发现中的失望:他是无法离开家的。还有一次,他跑到城郊山上的舅舅家,那时是黄昏,没人懂得他为了寻找什么,售票员被一个神情执着独自远行的小孩骇住了,根本没问他要票。他在寻找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他还太小,那对象应该不是一个同龄的俊俏异性吧。   
可他的确在寻找,已经开始寻找。
他童年的无数个梦,梦中的优游,他的苦苦寻找而不得的苦味,那是什么呢?以上为梦游一期吧,到他在家乡读完中学时为止,让我们停一停,下面要讲到梦游二期了——

让我们再回到史留得跟谢立仪沉默的一刻。谢立仪启开了史留得的话匣却叫他不得尽兴,他停下来之后,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他意识到一时间他讲的太多了,好象在故意讨好对方。
夜色已深,他与谢立仪告别后款步下楼离开。这之后,谢立仪发现自己灯下的影子消失了,她感到心季的眩晕,她的心井也掘开了吗?她受到了什么样的感召?她想:“史留得遵从的是青春的逻辑,他就是在这个逻辑中成长起的,我们如此不同,而我能感觉到我感受着他的程度甚于他自己,这使我孤独,奇特的孤独。”
事实上,他们都是被长久的孤独损坏了的人。但唯其孤独,才有他们的自我。这一夜,她做了个跟史留得在一起的梦,他们俩在水下,呼吸像小鱼吐出的泡泡,撞在一起就碰碎了,轻轻的,砰,又似暴开无声的巨响。翌日清晨,谢立仪起床洗漱时,看见史留得出现面前的镜中,他的前额有一个红点,她下意识用手去蹭自己的额头,红点消失了,一小块牙膏沾到脸上,“真奇怪,昨夜那个坐在我对面的人难道是我自己吗?”

而史留得在夹着尾巴逃走后,却猛的开启了对于昔日思绪的闸门,接下来的几天是休假,他就沉浸在滔滔不断的回忆和发现当中。
独自的思索跟与别人的交流肯定不是一回事。我们不能够不经过沟通的努力就怪罪别人不理解我们。

谁人没有过梦境呢?史留得曾经怪罪人人都已学会让梦境失语。他在想,究竟什么能满足一个有梦的人呢?瞬然间,好奇怪,他发觉出了他的梦游二期。
那些跟他游戏过的人,向他宣讲过绝对的人,无论是义气、宗教还是至高的爱情,皆看中的是他的年轻貌美英华外发前途远大哈哈。他发现他自己跟外界龃龉太深,太不一样太不对劲了,伤疠太深太痛主要是没饭吃了于是梦就苏醒了,开始在实际中寻找人生。
反思时他想,以他的童年经历,他没受过什么生活教育;对于家、国也混沌不觉、长于挑剔而虚无根底。
——其实不管什么一期、二期,加在一起,这场梦过于漫长,不错,它虚虚实实持续了近二十年。——请阅读的诸君不要大惊小怪,谁人又不是梦中之人呢?将醒未残,醒来就好。在头一个十年的梦中,他自己的世界只是一个孤傲羞涩的隐藏,他在梦的隔护之下感觉并探索了自己;而在接下来的梦游的第二个十年,他已开始渐渐成人,无法回避地感受并探索了外界。
本来,随着自然的成长,他的生命又注入了新的欢欣,但紧接着他就遭遇了外界更紧厉的戕害,恶意无处不在,每每令他惊愕。为了远离那些令他厌恶的人和规则,他学会了寻找自己的所衷和丢弃他人的所爱,“即然走自己的路,就不要以别人的标准来评价”,他对自己说。这时他已经远离了家门,父亲的安排令他痛苦,摆脱痛苦的扭曲挣扎也越来越令他对自己产生怀疑。他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从从众的盲目中挣脱,在苦闷中消化着往事。对往事重新理解,关键在于建立他的自我。
可是很长时间以来他还不善于划分开人与我的界限,不善于习以为常地对待人性的现实,没领会通约的常态的奥义。种种扭曲乖戾,缺乏经验,不善于防范和策略,精神在招架人群中的神经反射时还未达到健朗,又固执地拒绝油滑圆通巧智,执意走穿透的路。对于任何人,世界都是双层的,他还不懂得把握自我与外界众面之间的差异滑接点,而只是执着自我,抵抗外界。齿轮咬得越紧,他就越难以自如行动,哦,童年时代的梦想和神思把此时独立踏入人群的他还得多么苦。他往更深处的大海里去,同时不断地承受着外界的打击。那些推搡、排挤、恶意,太剧烈了,他身边人的奋斗和对他的顺手出击毫不放松的推挤,他看见过待人最恶的嘴脸啊,他的蚂蝗一样凭借动物本能厌恶他、恶待他的人们,一张张怒脸,一付付丑唇,他还太稚嫩了,不习惯于对这其实很正常的人群里的人性的恶貌见怪不怪。他明白有一天直到他变得跟他们一样了才会结束这挨整的境况。他甚至萎缩了他自己的风头和自我,他是个美人,但也真是惨。
但他愿意从容地成长,不放弃自己最可贵的东西——后来这个累赘的意识也被他消除了,他只是想他必须是他自己。他放弃在学校里的一切利益,这样可以避免与麻小同斗,以同样的姿态的手腕,但他不想放弃自己美妙的本色,他终归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进,但是,终于到达了边缘——这时他自己的一切都已不甚重要,首要的必须弄明白这荒谬的外界,否则他感到自己就要被吞掉了。他的碧空之往,美善世界,和谐光阴,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是来自童年父母从卑屈中无形建立起的精神纯洁空间,而如今在这座大城市里遭他人无情的阻击狙击,世界由好斗喜欢侵犯依仗原始本能行事的人群构成。他痛不堪言,同时他自身昏昧不明的缺陷也使他成为他自己的敌人,顺流而下他就要出卖给更深的原罪,但他还想回归到双目清清如流水的自我,只在自己的线上前行,但必须得先弄清这个世界。——事实上,他也许在理解中掩饰了自己好斗的本色。
于是,在这个阶段,他几乎放弃了一切,一切都不再重要,除了他所遭遇的这个人世的恶之迷,空虚的赘痈。
事实上,知世了,识人了,他在无奈的沉郁中平静了,懂得何人可为友而多数人要拒抗了,他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了,既不轻易去爱也不必憎恶,就事行事而已,游刃于秩序而已。顺而不逆,因势利导,以他的利益为中心。他由爱人者、憎人者而成为一个通达精明的操纵者。他是爱憎善恶之间的中性人,或许,摆脱那一切,他成为了自如他自己。
他明白了世态人心,那是个中性的自然物,他穿透了层层叠嶂,最后予以抵达,他平静地与世心相对,过往的伤害孱弱地现出了它们的原形,蔑视他家贫困的亲戚,施手段沾惹他又恶意报复过他的异性,从一开始就对他生硬、蛮不讲理、全力排挤的同性——哦,丑陋的人性一一张显,他的确玷污眼球又倒了胃口,但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他们的丑陋,不是他的,只要明白,他不会把自己与别人施加于自己的遭遇硬牵扯到一起,仿佛别人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怎样对待你,你就是怎样了么?多么荒谬!他们不理解他,对他的指责,譬如他不开朗,孤僻,穿衣服的颜色不对,走路的样子不对,住所太朴素,使用投币洗衣机太奢侈浪费,太咬尖儿,黄昏时在校园里游荡像什么什么——哦他们倒忘了一见面还没打交道时他们就开始怎样蛮不讲理欺负他——别人一路挑剔他的毛病,恶语相伤,哦,他不知道那是人性对于出众者的必然反应,可谓正常的。倒头来那些谣言讲究的嘴脸只在他脑海里留下好笑的影子,在见面时他可莞尔一笑与他们平和相对,而当时他还为这种指责的映像苦恼过,到后来他彻底明白了,只要按门道那样那样地一对付他们,他们就全服帖了老实了,当初何必在做人问题上高尚化地要求自己呢,要求自己心地良知的清白,全都大可不必!
可他对这种降伏亦厌恶。是的,史留得的心没有变,支离破碎后他还可以回归,真正的伤害是人自己施加给自己的,他受过蒙骗,欺侮,别人对他耍赖,不太讲道理,他为疼痛消磨过时间,抽取过力量,可是到头来,只有别人羞愧于他的份儿——当然那些人的灵魂里也不太懂得羞愧,他并非弱者,但他足够明智不去跟卑微的侵犯者搅和,挡住他们的冒犯,努力理解别人,可怜他们的病态堕落,学会通用的圆滑的交际方式——他渐渐成长起来了,内心坚实起来,甘守本分,稳健利落,无人再能够伺机冒犯他。他厌恶对人的降伏,但也放弃愤世嫉俗——他不想为对别人的灵魂负责而惩罚自己,何况反抗往往会沾染上它的对立面,——他在划船告别人类经由历史形成的原罪,但也不知道结果。
渐渐的,降伏也消失了。他成熟了,也失去了很多,走着秩序内的道路,他还能向往什么呢?

他无法忘记他童年时的“碧空之往”——向往那碧绿的夜空色的澄明和遥远的存在境界,向往人与人之间有最微妙的彼此领会,情感的流通。在大人们蝮蛇般凶恶的吵嚷中,他是一个独自出神的儿童,既被赞美,又可随时成为出气筒。出于完美的决绝,他不喜欢自己的童年,忘掉了大人们对他可能不得体的疼爱。尽管家乡的大人们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佳话,但他依然保持感受的尖刻,记忆中悲伤多于欢快。越长大,他越必须不断地对自己做背叛和放逐,迎合外界,其中不乏上当和自我背叛。为求安全,他放逐了他的真挚,感觉,思想,乃至声音语言习惯身形一切的一切,结果患上了障碍症和强迫症。他反思恐惧,反思流行的事理说法,最后只想找回自己。事实上,人生上了路,套车的大戏就拉开了,有人昏华幻,有人清朴坚,随他们去吧。
“有一天,我会改变吗?”在起初通往成人的路上,他问自己。后来一切都渐渐变了,他艰难跋涉,直到全都变了,一切还在缓慢的不解之中行进。
他一度在用光阴去解决他的原罪和衰老问题,就是在原来的那些充满狐疑的沉闷日子里——此外,对于死亡,他以抽象的体会参禅,结果倒释怀,借用文学语言说死亡是萨福的那朵阿卡刻戎河上的莲花和陶渊明的托体青色山阿,死亡离青春稍纵的史留得太遥远了;他琢磨着世态,以稳固得有点僵化的固壳或无时不在的反讽摆脱了原罪。
解决了原罪衰老问题?
这话听起来就象好笑的妄语,根本就无从证实征信。(那完全是一个精神性的生物生长和运动的过程。比命运更不可捉摸的内在命运。每问的生长就只剩下清晨在床上失声嚎叫。)但世间凡事有序,他掉进了一口井里,没有四壁,整个儿是圆环形的围墙——用德里达的话讲,都是一体的,从公共事物管理公司(政府)到媒体再到学术机构,——而走出那段时间的“牢狱”之后,他渐渐后退着苏醒,是的,从本无方向的后退中获救,舒展翅膀,走进人群——并非像想象中的从天而降的世外高人——开始他的安宁时段(而在井里他只是蜷避着出世)。这里面自然有一种渴望的结束,和另一种盼望的开始,一种疼痛的结束和另一种疼痛的开始,新的标的——他的功名和生计吧。
从前的那段时间里他象芭蕾舞女的脚尖行走在一架古旧无形的钢琴上,弦音不稳,违背常规,顺从内在的真实,却引人惊愕,遭人白眼。几乎是,他在跳,轻盈地,沉闷地,苍白地,绚丽地,跌撞地,从容地,他跳啊跳,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又象个小丑,生硬而怪异。每个人的,尤其是从一开始,都有的那一点小小的内里的真实,意味着什么呢?很快就会与外界龃龉,遭人厌恶,令自己困惑,被亲手遗弃。
他渐渐习惯了人、我之间的道理。人、我的差异,是具无限可能性的,各自独立,互不主宰。快乐寄寓在平衡之上才会不变调,那其实是退一步的制约的快乐。最真挚的快乐总是被丑陋的暴力跟随。且制约的原则也又流行的宰制权。既然无味,索性放弃她,寻求生命的平悦,我们彼此相望而欣慰。事实上,外界与自我的双层轨道的差异错位,是我们发现道理的所在,史留得想。
可是青春,是否会有一点脱离早先、脱离环境的先验的东西呢?那无法言说的闪烁,可能是瞬间的,微弱的,却如钻石寒星或者飞翔河泥——应该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极度地存在过,我们生命的烙印,可能最可见于梦的色彩的影子……
那一点本质的梦影,色彩,气息,和声音,连同他担心过的永恒,他过度思忖过的本质必然性。
    那段耿耿于怀永生难释的生活,一半是稚嫩的偏见和过于伶俐的情绪,一半是赤子之真和不太了解现代人群的歪打正着的英雄魂魄。他气壮云霄神塞天宇,又低迷柔弱虚幻怪诞——(好象我们现代人的英雄传奇无不如此,——但事实上,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到头来,除了当混混又能做什么呢?就象正经人只能一路做他的正经人。他怀抱自以为宝贵的,与世冲撞,他逆而不顺,焦煎不宁,事实上与唐吉克德式的愤青比起来,他的内心很快就缺乏了愤怒的力度——他明白如字地看到,这个世界是一场淘汰赛,从凯鲁亚克的流浪汉到徐文长唐伯虎蒲松龄式的不走运者,再到李卓吾曹雪芹式的受迫害狂,我们除了情感良知心智等正面的东西,还需要紧紧护己的圆滑丸。
    他渴望爱,渴望完美世界的实现,理想人性的生成,纯净的情感化成狂热在燃烧。
史留得的一生经历过无数个绝望的时刻(青春时我们怎能不绝望!)。星星从碧空里垂降,钩钓人的灵魂,叫人怎不绝望?这无数个绝望象空气中闪烁回旋的磷火,以钻石般的凝聚密度,形成颗颗佳话般的传奇。
绝望来自虚妄。
在整个前后二十年的梦境里,“永恒”以各种滋味幻影出现在他的灵魂之乡,它破裂过消失过,让他尴尬过痛楚过。
剧烈的对于自己的怀疑,只来自别人诡秘的微微一笑。过后他知道那怀疑的惊跳只来自他自己的幼稚,对人面的常态大惊小怪。他的永恒曾经成为他背上的十字架,插在自己胸腔里的匕首,世界成了逼近的天外飞船般的怪物……哦,他何必那么不识人相,不去走自己的路,只无为地叹息世界,且因这世界的乖谬而拒绝任何行动作为。
永恒成了什么?在他未穿破它之前,它成了牢笼和拘役,它姿态不高,与细碎的分裂对立而包容不进它们。
他明白:人是无可改变的,外界改变不了你,即使躯体与别人交媾过,也说明不了你什么,还有心灵与别人连通过,命运与别人交织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为外力,不意味着改变。多年来他感到被一架生活的马车拖拉着难以喘息,直到他跃出画面,把马车与那个被拖的人一同抓住,难以喘息感停止了,原来他还在原地,——瞧,史留得,他依然故我,我们时代的叛徒和英雄!
最后他明白了,别人是主宰不了他的灵魂的,包括对肉体的施加,别人是别人,而他是他,即使别人强加于他什么也不能使他强加给他自己,他是不是他自己只取决于他自己,这才是天赋的权利。在现世中不平等是随处可见的,但一个人是不是他自己却只能是他分内的事。所有的他人的语词都在向他蛊惑永恒的不可能,别人发现他的固执后都要来耀武扬威地修理他这傻冒,可是,最后,穿透一切疼痛,穿透一切伤害,穿透一切昏聩和迷惑,他面临的真实是:剩下的只有永恒。
这驻足的一刻,那个乌有,美妙的乌有,完好的乌有,它不去奈何别人,杂人也再无可将它奈何。
永恒——是的,终归是永恒;
偶然还是必然,是程度上的问题,都有一点吧;
青春是否有一些无条件的特别的东西?那燃烧的、空自燃烧的生命?他的意味、境界、情景……

快乐已经结束
迎来的是安宁
它更牢地将我抓住
更为自得
而快乐总是被暴力的灾星
紧紧跟随


三、史留得的青春之谜
言说自己可能是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事实上,史留得不太明白他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就像感受丝带上吊着的一个清脆的风铃,随风摇曳,发出响声。
唧唧喳喳,是女孩子,曾小薇那一类的;而他是高音和低音交错的提琴音色;谢立仪是什么呢?不知道。她太静了,好像在追求一种人生的准确性,由非音非色的智谋来评判。
他感受着他的每一段时期每一个时刻,但不太思考关于他自己的本质整体问题。那么他一般是怎样由一个时期跳进另一个时期的呢?一般是随着眼下的状况或随大溜。一切对于他象一道清晰的光线或彩虹,他顺着这线条就滑过去了,童年时打滑梯一般,但却是无可言说的。他滔滔不绝时,感觉到谢立仪不是在接收他的话,而是在不断地进行搁置、转换,以她自己方式,把他的话语搁置到空中,转换成另一种成品,不得靠近她的近前。她听的越入迷,他就感觉自己离她越遥远,她的专注里含有一种把别人推远的本事。也许就因为这个,他能够跟一个女人,这么滔滔不绝的认真的谈话。
他甚至对谢立仪一本正经的话语转换还感到有点好笑,感到她就象舒伯特的某些曲子一样呆气十足。他发现她在本来该与人共舞、互相对换阵容的时候,却退守一旁成了一位录音者,这其实是叫人很不舒服很违背自然感觉的事。难道书呆子都是这样吗?她在跟自己保持距离。她总是忧国忧民而没有她自己。不过,她倾听的虔静和理解的微敏,也促成了他平时难以开启的回忆和倾述。
但,她的审视的认真抓住了他。
他想,他始终都在遭受生存的困扰,他的生存的每一步都危机重重。他反抗过,也愿意再和解。和解时,他心中糟糕的原罪感腐蚀感已经剔除,他只是个普通的大脑劳动力、追求成就和财富者罢了,他已经甘愿在工作中变老,却没有一般的中产阶级享受物质时尚的快感。有时他突然悲从衷来,生命的某一个部分已经被抽干了,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和人群和世道中,他天然地就有点吃亏。
没人说得清史留得,他的爽朗和狭隘,清澈和冷酷,缱绻和空疏。
他在学校里不太得志,大概是因为过于腼腆、缺乏勇气吧,好像是失恋过一回,或者是叫别人失恋过一回。他跟大学头三年中的上铺的兄弟,曾经是密友,后来分道扬镳了。这个整整三年中的好友,肖家河(跟北京西北某个地名相同),非常识大体,做事得法,史留得却处处不认可人家。  
史留得过度抒情时,肖家河会从旁提醒说:“我们可不是到桑园(代指学校)来看热闹的啊!”
而史留得逆反的心想,“我就是到桑园来看月亮的。”
毕业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听说肖家河现读完外派博士,刚回到母校任教。史留得清晰地记得他跟老师打交道的特殊禀赋,他的乖巧谨慎。一次他去听旁系的导师妻子的课,那课没什么意思,叫史留得很奇怪,问肖家河为什么去听,但肖家河眼神闪烁不予解释。后来史留得看到肖跟导师和导师妻子混的都很熟,还能被信任帮着去接送一下小孩,再后来他就被保送读研一路到博了。史留得自感在跟老师打交道的问题上毫无灵感,只知道以自己愚蠢而幼稚的思考和问题去撞击老师,弄的老师厌烦而发慌——一个对社会识数的人对一个出生牛犊特有的厌烦。史留得感到了皈依师长背后的灰色,于是他神经受刺,更加叛逆横生,被抽干了力气,得到的却是空虚和无聊。
肖家河倒是个平和细致的人,对人并没有直接的干扰和侵犯,只是后来路不同、交往变淡而已。史留得的叛逆蛊惑对他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具有极大的干扰破坏影响,致使他等于是逐渐甩掉了史留得这个缺心眼的家伙。
史留得听肖家河讲过他的身世。他出身在一个贫困的乡村,小时候一度被父亲以七十元钱卖给了弹棉花的,将近一年多后才被母亲赎回来上了学。史留得渐渐明白了他悄无声息的唯功是图的做派,除了读书他并不在别的事情上多花时间,他也从不交女友喜欢女生,据说后来在研究生读完他已被定下推荐到国外读博后,他通过找网友后来是妓女要求进行他的第一次性交,而这当然不会叫他自己世界里的任何人知道——总之他叫史留得感到腥臭的无以复加,他的童贞的肉体有一种跟太监差不多的肮脏味道,“成功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臭味”,比“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沾满血腥”还叫有点神经质和华丽狂的史留得无法不起栗。将来,就由这样的肖家河继续以他饱读的书经去作为权威教育下一代吧。
    在一次会议上,史留得遇到肖家河,后者以名流的矜持表情和姿态伸出他的手要握——他在提醒史留得他们要开始新的交往方式了,但史留得老实地疑惑地凝眉看了一下对方的眼睛,微笑着接过他的手。从此疑惑解开,他对昔日的友谊再也没什么无法释怀的了,本来是殊途异径,持应有的分寸为好。何况肖家河文章的蠢气丝毫不叫史留得有什么嫉妒或佩服。
毕业后他去了一座南方的滨海小城。后来他回到母校读研究生,跟导师又淡淡,毕业分配工作后不久就辞职了,据说是出于对于科层体制窒息气氛的不满。后来他在公司里做白领,升到一个职位,工作挺紧张,日子就这样过着。年届三十还没有成家,也没有女朋友。

四、一座南方海滨小城
这好像是一座叫人非常害怕寂寞的小城。
处于亚热带,海滨,以渔业和一些满足当地需求的小型工业为主,目前正在发展旅游业,这就是郴海。
它是四季常青的,艳丽芳香的,总是散发出呼吸着的热气。却也曾叫他倍感寂寞到疼痛。
史留得坐着千里一线驰骋南下的火车,一到达此地,应付完单位的报到和迎接会议,领略过这座陌生的海滨小城的新鲜、秀丽和湿润之后,便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这里太小了,对于他而言,很快就叫他憋闷不已。
他的时光除了交付给办公室里过于简单、对他来说等同于无的工作之外,多半用于下班后骑轻骑型电瓶车在大街小巷溜达,几乎一个晚上就可把整座城市兜转上一圈。此外的内容有到小餐馆就餐或到市场买菜烧饭。再此外,就是抱着书边看边进入梦乡。后来,他还弄来一台电视机,但不经常打开,一旦打开就看到半夜才关掉。
他在摸索一种节奏,妄图以此压抚灵魂的安稳。
他有一种年华流转但自己却被倒置的感觉。比起毕业前在学校里的忙碌,现在是轻松下来了,有一种惬意,但却开始担负起更深的精神上的迷茫。
寂寞是能在几天之内就把人打倒的。
他身体内的舍利子不停地跳跃呈现在黑蓝的夜色下越发闪烁出斑斓的鬼火般的疼痛信号,他的确坐不到象肖家河那样长久闭关——能够独自连续读书一个月——的定力,他必须有个能够对话的朋友。但不久后,他也不再强求这一点了。单位里他还是得小心,他感到莫名其妙的钩心斗角隐隐袭来,叫他招架的头痛,——不知道那一套是哪一类人种所向披靡的发明物。他必须不再是他自己,扮演好单位里的角色。但由于他不太能够跟这里的人亲近,他的处境也不会太开心。
下班之后是他重新恢复自我的时光。他骑上电瓶车,带着瞬间就变得全身爽朗汗毛孔洞开的兴奋周游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街道,小巷,海滨,观望着穿行在街头的清风和丁香一样的女孩子。但当她们也毫不回避的回望他时,他便脚踩电门加速跑掉了。
“灵魂是受制于外界的吗?外界能主宰和改变它吗?”
这问题就像他当初刚入大学时扪心自问“我是否会有一天彻底改变”一样,继续缠绕着他。莫要怪他,也许,这只有时间才能解答的疑问本身就是青春。
如果灵魂会改变,一个人灵魂的意义是否还真的存在呢?还是那只是一大团合众的乌有?如果不会,我们每个人便不需要刻意地去保护他,不是都应该忽略自我、舍弃自我、积极应和投入外界吗?
灵魂是永恒的吗?
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凭借什么是我们自己?
如果是,在岁月和命运的不测之中,那永恒又何在?事实上,随着日子日复一日地度过,所有这些问题都显得多余,他始终是他,或者也已经悄悄地不是,史特米尔留得感觉得到他正在走出一座封闭、硌砾、怨憎、厌世的囚牢,这居然依仗于跟他人——跟几个在小城里意外邂逅的朋友——的交往而实现,而非他自己的挣扎。
是的,过去,肖家河把敞开的他推回到一个封闭的世界,现在,几个朋友又拉他拉出来。
学校里的关系,是紧张的竞争关系。大学三年级以后史留得渐渐疏远学校,肖家河便渐渐不那么担心他了。
史留得的内心与外界对他的眼色,如此龃龉。他在单位里很快就陷入囹圄了,遭到百般挑剔。
单位里的人总要对这个京城分配来的大学生好奇,发现他有点跟他们不一样后便便喷射出狗受到刺激般的咆哮,并设置点小把戏小奇怪来挑剔他,挤兑他。史特米尔留得真是躲闪不及,瞻前顾后,错乱百出。
他悲哀地想,别人哪有讲道理地对待你、凭真实评断你的,都是市侩和老赖的恶毒,他们喜欢说反话变八卦惹是非,把真实任意扭曲,本能地把一些目标当成放不过去的对象,恶意捉弄以图痛快。于是,他宽慰自己,自己只是一个异乡人,并不真的要在这里度过一生。
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到此地呢?
他并不那么喜欢光顾城市中心广场的那块时尚之地,以及专为旅游而修建的那块童话般浪漫的远近闻名的海滩。他喜欢周游那些陈旧的码头,满身油污的渔民们在低头忙碌,有点萧落的荒凉的海滩,歪歪扭扭的疲惫的小船,满身油污的海上工人,一种咸风中的悲哀,一种陌生的亲切,属于土地的亲切,焦痛的亲切。他,为什么要到此地而来?
他短暂地爱过,后来否定了那玄黄未分的懵懂的盲目的爱,他被一劈分成两半。他来此地是为了喘息,喘上一口气。事实上在学校里的后两年,他一直感到人潮太拥挤了,叫他无法自由呼吸。他积蓄了原古的精华,前生的元气,野心勃勃地登上人生的战场,荣光赞歌演唱的殿堂,可是他改变不了任何人,尤其是肖家河,还有秦木楚,老奸巨猾的师长,以及学校里那越来越莫名其妙没意思的灰色的规则和环境,差异和爱无法调和,它们的混合物是叫人厌烦的,极度的厌恶和被毁灭的怨恨,他的人间天堂只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实现——此刻,喘一口气,在孤独的夜晚能够在自怜中安睡,就是他的天堂。高庚去了塔西提岛,而他来到一座崛起之前正在向工业急速转型的海滨小城。居民的精神虽然有点迟钝浑浊,浇薄刻板,但民风基本还保持着温厚自然的面貌。渔民是根基立得最稳的劳动者,给他地气的支撑,女孩子们对他倾心,同事们挺邪门,台长因为是把他挑选来的人——对他还好。

白鸟掠过黑色的沙滩
如此寂寞,只为平息毒焰

在极度的孤独中他渴望变成混沌中的一员,学会一团糊涂,学会过过日子,学会随便地跟女孩约会,最终过渡到成人的平漠生活——可是,他一条也做不到。除了躯体精力爆炸般的蛊惑,这里发生的还没有什么能潜进他的心门,不让他感到索然无味,不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乏味?他奋力地画画,也写诗和小说戏剧以及不知道是叫诗还是小说戏剧的幼稚而奇怪的东西,跟有所才华奇特但又一时表述不到家的才子一样,史留得注定要经历一个叫人挠头的阶段,他是个干涸寂寞的骚客,越渴望恢复生命的新鲜就越干涸枯萎。
还好,他的工作还是热闹的,而且一旦上手工作很快就忙起来了。因为要到处采访,很快对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就熟悉了起来。掌握了农工商政教民各界的大状,开始从社会观察的角度重新回味和理解着他童年里在另一座北方工业城镇跟家人一起的被动而懵懂的生活。易位思考,他获得了另一种社会的眼光。
在郴海晃荡了三个月后,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几个朋友。
一次,跟被采访单位在一家热闹的酒楼上喝完酒回来,史留得走进一座街心小公园,一屁股坐到长椅上乘凉。这一带在夜间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妓女和鬼头鬼脑的皮条客接洽的场所,但此时天时尚早,边上有一位少年在支着画架画画,史特米尔留得凑上去一看,画的挺认真,但技法呆板了点,线条狂乱但显得稚嫩,总体视觉感觉倒基本出来了。那少年说要给他画张像,说拿出一张画纸,结果史留得的脸被歪曲的没有人能认得,但眼睛画的挺象,比架上的那幅强。
史留得接过自己的速写,以老大哥的姿态赞赏地笑了。聊过几句后,知道那少年跟他其实只相差两岁,只是长得特别小孩气而已。他知道史特米尔留得是京城名牌大学毕业到这里的,顿表钦佩,他们在街心谈到天黑。然后,男孩带史留得迈进一家酒吧。
   原来这座沿海小城已经颇为开放,他们穿进一条密布着百年建筑的神秘的小巷,穿出来后是满街耀眼的酒吧。夜幕已降临,酒吧里有几个外国鬼子,是水手或商人,还看到不少妓女。这叫史留得吃了一惊!他在此地天天下了班转悠,还不知道有这样一块地方。嘈杂的声音听起来疯狂,叫他感到烦闷。声音更嘈杂时,他们便换了一家拐角处比较安静的酒吧,面对面坐下。少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可以看出是个挺认真的人,不像小城里通常的居民那样迷迷糊糊、慢慢腾腾。在街巷间穿梭时他的一举一动显示出叫人喜爱的机灵。“街之子”,史留得心中脱口评价。少年脱下外套,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本来在临省的一家艺术学院学美术,但只上学一年就跑到日本去了。本来计划先学日语再念个学校,但又是呆了一年多点就回国了。史特米尔留得问日本怎样,碧蒹(男孩的名字)努努嘴表示不怎么样,他呆的地方跟个大农村差不多。但他回来并不是因为日本不怎么样,而是因为他当时的女友。事情是这样的,之前他在广州跟这个女友热恋,因为这他觉得需要更上进便去了日本。本来是相约同去的,但女孩比他晚去成一年。这样,他们在广州进行了半年的热恋后就不得不分开了,直到一年后在日本再见。他欣喜焦渴地等到了这一刻的来临,结果一见面女孩情绪沮丧对他很冷淡,——哦,就是说,拒绝再跟他“干”(碧蒹的原词),但又不得不住在他那里。她告诉他,在他走后半年,她爱上了一个公司的老总,将近四十岁的男人,但她是真的爱他,但人家没答应,她很失落,觉得也不再爱从前的男友——就是碧蒹——了。就这样碧蒹跟这位前女友尴尬的呆在一起两个月,两个月以后碧蒹就离开日本回家乡了。现在,那个女孩在日本嫁给了一位四十多岁的日本人,好象混的还不错。
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曲折凄婉,但是丝毫没能打动史留得。因为有倾听的期待在先,史留得这个缺乏耐心的家伙还对碧蒹的故事感到失望的恼火。当他说到“我跟她同睡一张塌塌米两个月没碰过她一手指头”时,史留得忍不住笑了。这表现很糟糕,激怒了倾述者,但随即反而令倾诉者开始轻松下来。
碧蒹问史特米尔留得要不要看他给那女孩画的画,“她很漂亮,非常漂亮,”史留得微微摇了摇头。
又坐了一会儿,他们便告别了。后来碧蒹很高兴地常来找史特米尔留得玩,每次在史留得忍受的限度之内继续他的倾吐衷肠的唠叨。碧蒹说,那段情史之后他就成了荡子,但他不骗别人,只是随处留性。
“随处留性?”史留得重复了一声,未置一语。事实上,碧蒹显得过于疯癫,并没有获得太多随处留性的机会。
跟碧蒹一起在街上散步,有时候,史留得自怜自艾,感叹一个人投弃到人海中,什么都不是,只有蚌贝之肉般的粉红色的疼痛。
他把这意思说出来。
碧蒹机警的反问,为什么说“投弃”到人海呢?也许恰恰是人海能把一个人托起,向前!可是史留得对碧蒹的聪明的反诘不屑一顾。
人在人海中,什么都不是,这是史留得的至理名言。
碧蒹说那么多名人不就是因为受到人海的认可和追捧吗?可是史留得直着脖子瞪着眼拿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当不存在。
于是碧蒹整日里跟随史留得并极力反击、否定他。
但碧蒹的好处是是个大玩家。他知晓大街小巷里每一个好玩的地方,他的感受极其灵敏,可以传染给别人,这使史留得在小城的生活分成两半:新闻采访过的角落;跟碧蒹混沌浪迹的角落。但碧蒹的坏处是噪音太大,废话太多,见到史留得必定聒噪不休,经常让人觉得乏味混乱,使得史留得不能再把下班后的时间继续给他,只能下逐客令。
不久,碧蒹的唠叨的混乱之后又添加上了史留得大学时代结识的一个哥们何久的蛊惑的骚扰。
何久是出差来到郴海要在这里住上半年,是要为他所分配到的单位做一个计算机网络项目。
一听说要到郴海,何久立刻电话接通了史留得。对于史留得,这算是他乡遇故人了,——尽管以前他对何久也头疼过,但现在总算有个下班后的伙伴了。
何久对分配到的单位满意,事业兴头很大,意气风发,眼下的短期目标是要做上项目组的小组长。夜里,他会给史留得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逛酒吧。酒吧就在史留得单位后面的一条街上,是史留得下班后就不太愿意再重新回头光顾的地方。不过,这回是人换了,所以史留得同意过去。
何久在酒吧结识女孩,潇洒倜傥,倾倒众女,史留得奇怪他是怎么学会这一套的。史留得与这几个女孩毫无感应,她们对他也淡淡的,——他想她们大概觉得他呆头呆脑吧。
跟何久在一起,对方越来越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典型的青春油膏相;而他,史留得,被衬托的越来越憔悴干硬,典型的青春期郁悴状。何久以他的慷慨豪情加上艳遇野合刺激着史留得,叫他在神经末梢的感觉上也会感到眼馋。但他的青春之心依旧孤寂,且因为这孤寂而无法走到何久的热闹的道路上去。
对方的确以他蛊惑的热血扎硬刺般地活化了一下史留得干枯的青春神经。但何久很快又开始倒垃圾苦水拿史留得当不收费的心理医生了。他给史留得讲他跟现在的女友的苦闷,又讲了他家里的事:他父亲去世后,不到三个月,母亲就改嫁了。现在母亲有时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几时成家。
史留得默默地想,如果何久种种失衡的行为,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在拿别人的命运弥补自己身世的欠缺,转嫁不幸,这真叫人倒抽凉气!他的那位年龄比他小不少、家境比他好很多、又要担任他的小母亲角色、对于他的过于随意的肉体背叛又都被蒙在鼓里的现任女友,有一天长大了醒悟了,会对人生是一番什么样的感觉?
他想,他的这个问题一经提出,恐怕要遭受世人太多的谴责吧?他们将责怪他太严刻、不通融、为难到太多的人,他们倒不会责怪何久。
史留得想,人与人是分类别的,差异很大的,他自己厌恶男人对待女人不严肃、女人对待男人缺乏智慧,固执而傻气(就象秦木楚那样)。所以就拿这标准要求别人。
那年年末,何久的项目做完了,回北京原单位去了(项目组长他始终没能当上,但踌躇满志有增无减)。
何久走后,史留得终于感到轻松,恢复了自己,仿佛清除了一个大垃圾场、污染源,仿佛走出了一家吵闹的医院。这样想时,他又提醒自己是否对何久太刻薄了?他毕竟还主动帮过自己好多忙,努力让自己在单位站住脚,张罗给自己介绍女孩——但出于何久的奇怪的荒谬的天性,他张罗的这些事均雷声大而无雨点,这让史留得又怀疑他的空口送人情的油滑。   
总之他讨厌何久,只想应付着甩掉。他的脑袋被何久弄的混乱不堪,而对方倒从交往中补足了充实的氧气,可以按照他的厮杀逻辑继续走下去。史留得想,何久对世界的介入和正视恐怕是比自己深入多了,这一点也令史留得有点自惭形秽。那么,何久的真小人气比起肖家河叫人恐怖的伪君子气到底哪个更差劲呢?
忍受不了何久的时候,史留得就想,“肖家河都比他何久强!”
但实际上史留得还是觉得何久毕竟还是真实的,好玩的地方要多一些,叫人难受的程度要轻一些。
后来,又不久,史特米尔留得终于在此地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本市的一家报社要跟电视台合作一个栏目,委派李治负责与电视台联络,而史留得是电视台这边的联络负责人。
台长告诉史留得那(指李治)也是个才子哦,也是从你们学校分来的,比你来得早,媳妇都在我们这里娶上了。
“李贽?”史特米尔留得还不知道本市媒体界还有这样一位校友。他想也许台长去北京把他招来,就是效仿的那家报社的做法吧。
一见面,他俩都吃了一惊,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居然能遇到这么可亲近的人!他们都是高个子,李治更高一些,比较柔和消瘦,身材颀长,步态款款,宛如闲云野鹤,笑得很有性情,双颊带沟,是个谦谦君子,但有一点灰色。
史留得感觉这李治,气质的确不俗。像个驾驭浮云之舟的圣者,有点飘忽,又带着敏感自嘲的神气,而不开口时你能从他的身上读出一种坚实;
他面色中的灰,又像一面乌铜的镜子,背后隐藏着模糊的梦幻。
那时候史留得刚受了碧蒹和何久的接连折磨,在孤寂中越挣扎越僵硬,地地道道的一副愤怒的石头模样。他站的笔直,胸膛挺起,表情严肃,有点愣头愣脑地凝视着李治;但李治看他的时候是温宛有致的样子,轻轻点点头让他放松,地道的师兄风度。
他们开始聊起电视栏目的事,然后是现在的生活,平时看的书,然后又渐渐地提到过去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史留得对李治总有些狐疑。李治比史留得高三级,两人都没记得过去在校园里见过面。李治是北京人,毕业后响应支边号召来到郴海,签约五年。
他终要回北京老家去的。
史特米尔留得想。他已经在此地娶了妻子,一位非常美丽又过于刚毅的少数民族女孩,跨域的浪漫爱情。他总是那么优游和气,可是,好像有一层云雾笼罩着他,叫他与外界脱离开,那究竟是一层什么样的云雾呢?
史留得终于什么也没问出来,也没法问。李治除了闲云野鹤般地可亲,还有一种让人接近不得的沉默。他离人很近,但话语不多,他暗示有过情感的创伤。
那时史留得跟一个校友师姐焦莫村互相发发电子邮件。提到李治,跟李治同一年级的焦莫村告诉他,听说某某系有个男生为失恋自杀过,好像就是他。
史留得的确发现李治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就问他,他苦笑着,脸上的笑纹却很凝重,并以清澈的眼神回望着他,轻轻问:“你没听说过我吗?”
史特米尔留得记起刚入学校时听说过同楼顶层一个高年级男生在宿舍失恋自杀被救的事,他当时就震了一下。现在,近在咫尺,他们一对患难兄弟,已经没什么可隔膜的了,他想再问问,但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他想他爱过,跟自己的本来就不自信的佻挞矛盾的爱不同,比较塌实,失败了也就是失败了,不需要再做多余的抗争。他以死明志,死了也就死了,没死成也是一个了结。
史特米尔留得始终记得他也曾想过死,但无志可明,死了反而会被误解,这叫他感到一种空洞和失衡的可怕。
厌恶感纠缠了他多年。
他厌恶他自己的呆笨、失控,爱情的真假是昭然若揭的。
而眼前的他的朋友李治,第一次弹响了史留得的心灵的形式的琴弦,叫混乱结束。清泉激落的水花,本身富有一个形式。
竟然是李治感召了史留得,使他的情感良知得以回归,回到自然,投入生活,落地生根。
当回归生活,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同时也坚重和明晰。
爱情,就是想真挚相爱、想跟被爱的人在一起好好生活。
精神之光也迅速的撤退。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的想去爱的时候,才会拥有爱情,明白爱情。还是认可生活而不要抵抗生活吧!不管它多么坑洼不平蔓延萧瑟。生活是一切抽象事物的母土,时间的展开,生命的展开,须臾离不开生活。事实上,认识李治之后,史留得的灵魂就开始安稳下来了,诸多原始的恐惧渐渐被心灵创造的乐章编织、消融。
   是别人,替我们完成了一种什么,使我们明白自己。
别人不再是地狱。
这就是史留得认识李治后感受的变化。
史留得还记得他人生解冻的早春。他就象是一道二月的冰河。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人生的各个时期,但每个人人生阶段的实际长度是不同的,因为人生阶段与年龄并不固定对应。除了通常的衡准,每个人的实际情况都要有不同,譬如有的人刚到中年,就已经生活在暮年的感怀中了;有人少年老成,还是个少年、青年,就有了成年人的歪斜心眼而少了新鲜的创造力,年龄再长大也不会再有大的变化;有的人年纪好大还天真似儿童,一直到老年都从未谦让过晚辈,活过的时光都不算数了;而史留得,他的早春冰河一样的时期(青春期的末尾阶段)延续得过于漫长,他始终梗滞,狐疑着世界,不肯化解,——因为外界只是原罪繁衍、堕落遗传的领地,——但他拒绝了世界之后就没法继续生长、甚至没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了。
是的,人类至少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吃饭而选择合作,而发明出理解、友爱、同约、韬晦、八卦、诡计这些靠拢黏稠的东西的。
史留得已感到无处可去。对生活,在这世界上,他一直只想动“真格儿的”,但直到深感无处可去,也无法去动这“真格儿的”。
起先自以为会被世界人见人爱、虎见犹怜的他,终于对这个世界彻底地陌生、失望乃至害怕了。然而他不会绝望——事实上也没有人会因为虚无而绝望——他只是一直试图冲破,寻找出路。俄国人在历史的某一个阶段总在问“怎么办”, 史特米尔留得也反复这样问自己这三个字。他一直孤独,始终孤独,寻寻觅觅,无法主宰自己,渴望找到……找到什么呢?他的自我么?他本来自然而然地牢牢在握,但在于世间的某个时辰,他丧失了他自己,因为外力,完全是外力,或许也无法怪罪外力,只是因为他内在的虚无,叫他的自我无法去应付那个外力吧!或许那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养成的,出于由不得他的命运……
最后,史留得明白,他不必低吟寻觅了,那是叹息,又简直是呻吟,他只能将眼前的自己穿透,信任和依赖那个自己。
他不是没有谦卑地将自我完全放逐过,但世界的窳劣的聒噪依然如故,对他的存在的态度也依然如故,一切恶意的怀疑全被悉数证实,他得选择在这样的现实中生存下去,穿透现实,而非逃避或可悲地改变他自己,事实上他已没有目标,只能肆意朝前而为了——
其实,关于爱的话题,需要由来话长:史留得经历了爱人期和憎人期。起初,他气贯长虹,灵越千古,爱古往今来一切地方一切的人,后来,他憎恶眼前和身边的人,对远处的和未来的人也不抱希望。他在获得一种清晰而有限的质朴。
他在世界的一端,而别人在另一端。他在低怀顾首旋舞,但太远了,另一端的人看不太清楚,读不懂他的意思。他想以自己一个人的力气把整个世界撬翻过来,但另一端太重了,虽只是雾霭氤氲,但雷打不动,且也在反撬他,结果世界折了,他被甩到一边,无人理睬。
他从另一个通道向他们滑去,——那不是他的通道,但他利用了它,举着别人的旗帜,启动自己的脚步,——无论无何,交会是必须的,绝对必要,因为他早已被遗弃给孤独,致命的骇人的孤独。他得奋力走出来。
终有一天要重新舒展,展开爱的羽翼,哪怕以劳苦和牺牲来换得。
史留得在旋转。人与人之间那种晕眩的关系,由虚空编就的大有深意的八卦,那些通道其实也不是他们的,不是每一个人的,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一个乔装,属于混沌世界的愚弄,但恰好能把众人串黄瓜一样地嫁接到一起。史留得读《老子》囊橐、刍狗一类的形象说法,他所想到的是一根藤线串上一大串七扭八歪的瘪黄瓜。
事实上,他也常告慰自己,他的心治已经磨练的舒展了苏醒了,不再受制于外界的干扰和破坏。但他终究生活在他们中间,被他们围绕,但就因为他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也可以是独立的不能够被破毁和篡改的了。他立身而起了(史留得不喜欢成熟这个词),他的灵魂也就舒展了,和悦了,渐渐有所皈依。不系之舟,系于他自身的岛屿,突显出水面的不再是暗礁的岛屿。
纯真是什么?
你狂热急切,而对象却以墙壁的姿态叫你迎头相碰。当你纯真地希望东时,对方——你道路的主宰、命运的上帝——注定个你一个西。譬如史留得把秦木楚看作那段时间最重要的性命一般的事情时,她注定无端地被惹生气,不理睬他,还选择了别人;而当他调整完再也容不下她时,她又闪身出现对他表示误会的悔意。
史留得感到的是一种被拖着鼻涕的命运小孩捉弄的懊恼。
她大概是出了问题吧?
他也出了问题。
从此他再也看不下去《我是一个无依无傍的小孩》(徐志摩)、《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顾城)这样的诗。
纯真从一种老调的主题开始,因为不纯真也就是奔入当下的时潮的洪水。
纯真是一个人原初的品格,一种原始的梦幻,连结着原始主义的森林山水,一种脱离外界的自我之真的专注……纯真是一种关于自我的原罪。
纯真并非是纯真,它是无辜的被先于自身的命运套上枷锁后的最初反抗。
纯真意味着什么?在人世间,他意味着矫情的反抗,毫无用处的光明,比黑暗更快地走向覆灭和死亡,因为缺乏晦涩和纹理而无法升起的福星;但同时,反过来意味着,因为诞妄空虚,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而离开纯真,我们生命的源泉还剩下什么呢?还有多少新鲜的呼吸和创造呢?不纯真可以长生不老吗?等于作威作福吗?纯真等于缺少教化吗?成熟,意味着退让和虚假?
史留得的秉性,使他存在一些天敌。他很怕一些“麻小”,他们喜欢对他扑击,下绊,施耍恶意,然后忿忿或喜乐而去。那也许也只是小人们的天性吧,精钻于可见的,对不理解事物一概出手打击。麻小们善于有板有眼地争抢利益,为了躲避这些人,免得与他们按照他们的规则为人而改变自己,自从成人以后,他决定从一切主流的利益途径中退出,为了保全自己的灵魂,免受扭曲玷污的苦害。他的心智是自由的,创造是自由的,这是他的园地。
生存陷入被逼无路的恐惧时,他也想到过凶杀、血刃。
有一段时间,他看恐怖片《沉默的羔羊》第二集,恐怖分子把迫害女主角的女主角的上司的头盖骨打开,将脑子烹煎后又喂给上司本人。因为那上司试图与女主角有染未得逞而卑劣地排挤她,恐怖分子作为女主角的朋友挺身而出复仇惩凶,然而却是以这等BT的方式。但可以想像,如果不是依靠恐怖,这不公正也只能被忍受而永远不会得到处罚。人类社会是建立在忍受的基础上的,承受不公正而苦苦劳作的人真是伟大。史特米尔留得猛然想起他其实也遭遇过同样的对待,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但他对于被无理无礼对待已经稀释得如同看不见,否则如果他身上总出是非,在中国这个国家里遭非议眼神的还是他自己。复仇会染脏他的生命,毁掉他的一生,他不打官司不告状,不抗议不闹脾气,不叛逃不搞新闻发布会——他想寻找全新的出路,保全他的精神而不遭蚕食鲸吞的厄运,可是,出路在哪里呢?
     渐渐地,他只感到自己虚弱无力的可悲,呜泣的无语,一种清楚简单地被欺负被损害的可怜。
仇恨和宽恕都会使他与害人者拉近——而他真正不愿意的是这拉近,他情愿吃亏,也不愿离近他们半步。他学会了只爱自己的朋友,而远离此外的一切人,隔开面具和社会规则的屏障,以逃避求生存,只要他依然在自己的田园上劳作,就不必产生不平之气,何况蔑视使他甘愿远离。
除了逃离,精粹的脑力、智力劳动使他无法退让。
    曾经,史留得也打算开一个肉铺,或者卖糖葫芦,制造酱油。

得跟人交会,形成一套戏腔——至少象何久那样还是敞开的,无论谦懦还是孤傲,太久的隔绝、封闭都意味着灭亡,意味着遭世抛弃。他一度成为流浪汉,到凯鲁亚克的精神家族里寻求纯洁。未来是无家可归者的世界吗?人类离可以正常流浪的日子还早着呢!被挤兑到边缘后他开始反向行动——如果是排挤,那就应该反排挤,反正不应该是干脆不挤了。
实际上,他也懒得反排挤,成为凶残又会哭的麻小中的一员。他告别了白痴族朋友长了一点社会上为人处世的心眼儿,开始通过规定的路径谋求一席之地。
史特米尔留得由清澈变得浑浑噩噩了,象一支迷糊的听命进行曲,凡事叫别人说了算吧,他只有胡言诗和文字禅。以前,他还曾自以为是高亢的,现在已经全然忘却。他的灵魂始终在顶风滑翔,并没有一条山林间婉约的玉石板路,白璧无瑕,一块接一块,一路延伸……他在醉,且歌唱,由跳而旋转……
其实,有空气为证,史特米尔留得有过他的英雄史迹。他的英雄乐章奏响在都市的道路上,对乡村的向往中,地下通道过街天桥或随便什么地方……
我们对于世道总得迎合,模式几乎是一律的,如“道”的通用语言。年轻时迎合年长的,没有位置时迎合有位置的,有所求时迎合有权利的……一通狂欢的大宴。
他需要领会规则,然后实现目标,他的目标是获得与世的交流,再为自己获取一席之地,或者财富,这样可以自由些。
但这些努力与孤独无关。他越来越怀疑,在现代时代,不能苟求对孤独的排遣了,或者说不能再以这样固执笨拙的方式久不释怀了。人与人之间没有刻意的排遣孤独的关系——那应是自然的融解的润物无声的。需要尽力的是按规则奋斗,得到社会的一席之地,一个饭碗。如果想要排遣孤独,他当设计好一个理想的国度,再去实现它,在一片土地上,一个农场,一个基地或工厂……他还可以不引人注目地优游于某一个街头,瑟缩于某一个街角,寻找他的友人,最亲近的人,他的陌路知己,是的——他的人间原来在这里。与其钻进体制的天地裤裆里,不如想一想未来的生活创造。

半年后,李治调回北京了。
现在,在郴海,史留得更孤落了,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置父母的唉声叹气于不顾、再在这个异乡小城逃离下去了。他已经舒缓,已经成长,已经完成了喘一口气的使命,于是拼力复习投考研究生,考进了母校的另一个系。
至此,他在小城呆了三年,头一年浑浑噩噩,第二年开始化解,第三年备战迎考。他离开时,碧蒹也已经跑到法国找他舅舅学做生意去了,来过一封电子邮件说在法国的日子过得还行。
回想起来,在这座秀丽清冷仿佛落于天涯海角的海滨小城,他从华丽奔放的宇宙之爱,逐渐蜷缩降落为淳厚可触摸的家国之结,这大概是远离了京城丧失中心感的收获。有时候,成长只是落地生根,从无限变成有限罢了。

心脏疼痛时,时间在下雨,
我的内心有一些哀感的流年


五、郴海的浪花
在郴海,史留得还有一个相处过两年的女友,是在何久离开这里以后不久结识的。认识她比认识李治还要早一点。到与谢立仪见面时,曾小薇还留在史留得的心头,或者说,与谢立仪的见面,又把曾小薇的影子勾挑出来。
他第一次见她,还以为她是歌舞演员,像鲜艳的孔雀,又纯净动人。
因为当时她在一个酒吧里,穿着演出服从简单的舞台上跑下来经过他和何久坐的桌子旁边,看了他一眼——似乎如此。
后来,电视台制作一个校园节目,把本市郴海大学里的一群大学生招来当群众嘉宾。节目现场,休息时间,曾小薇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说“你不是常来**酒吧吗?”意思是她见过他。
原来,她在**酒吧打工,那阵子他正常去那里。她说他看上去挺特别,表情严肃,不像本地人,酒吧里好多人都记得他。当天晚上,他去一家小餐馆独自吃晚饭,结果她又出现在那里当服务员。他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是陷入错觉当中了。因为她是他那天一整天都在“朝思暮想”的人。这样一个艳丽又纯净的姑娘,像个仙女,虽不是他本来有意的求偶对象,但一旦相遇,对方同样对他属意,陷入魔力的爱河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他们都笑了。
她说她叫曾小薇,在郴海大学读旅游英语专业,同时在酒吧跳舞、餐馆端盘子打工。史留得看着她有点出神——她穿服务员的衣服也很好看反而让他敢正眼看她了,于是提出约会。她没吭声,史留得冒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我不是坏人。”她笑了起来,笑声有点过大,还有点造作,但正是那告诉史留得,她喜欢他,于是就显得比清泉还要甜蜜。他们当晚出了酒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史留得住处的门外。
后来史留得曾经反思过,他和她为什么进入着魔的热恋状态那么快速呢?
曾小薇到了他的门口,提出要进去。史留得有点陌生的感觉到跟她的交往似乎有意的男女边界感不需要被强调,她自然如流水,也有点没头没脑。她美丽如天仙,仅此本身,就哪里有点破坏了交往中的正常秩序尺度,叫一切格式礼数都退居到无影——但一切怪不得她。   
他一时不自在的有点恼怒,但她那么温柔平易,没有一点叫人能恼怒得起来的地方。她坐在他的简陋的房子中,坐在他那把椅子上,他还是用双手偎扶了她的双肩。这一个动作,喻示着他们未来的开始。
只坐了片刻,他提示要把她送回学校的住处。
接下来的几天,他故意克制着没有去见她。但几天以后,他们成了一对碧玉仙偶般的肉体恋人,十指相扣走到郴海的街道上,简直成了郴海一景。
她柔和鲜艳的靓丽满足了他对女性美的全部憧往。他的许多坚硬古怪的脾气一下子全融化了。得意之余,史留得也反思到,过去与秦木楚折腾半天,只是较劲,敌对,徒增加怨恨,最后无可疏通,如不认识一般相背而去。而与这曾小薇的相遇,却是自然的和合,顺理成章,如漆似胶。史留得又偏心的比较想,曾小薇的美是天然的,如杨柳桃花一般怡人,相比较而言,秦木楚的美就过于精神化气质化,使她天生的美丽显得咄咄逼人,以至于拒人。
由于第二次见面的当夜,他们就彻底地做了对方的男人和女人,他跟她的恋爱几乎不需要什么更多的感觉以外的语言去交流。他感到他把全部的体内的铬砾的舍利子般的东西喷洒到她柔和美妙可以在同一个颜色下变化多端的体内。然后,十几个小时以后,他们成了彼此在世界上最亲最重要的人,这就是等待爱情的年纪的男女的自然人生。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很自然,她也一样。没有任何附加的多余的感觉,没有紧张不安肮脏感,也没有多余的沉沦的陶醉感,和过于深切以至发痛的快感,甚至也没觉察到多么了不得的幸福。但那幸福是不言自明的,因为不被觉察而日复一日地生根,抽长。他们一相遇就成为两个欢畅的生命,比以往更为自由、深切、阔大的生命。
但是,离开床第之欢以外的史留得有点头重脚轻。他感到对未来的生活必须有个规划了。他还突然担心她随时都有怀孕的可能性。对未来他必须下个决心,何去何从。
他们几乎不太谈什么。除了做爱,就是一起去弄吃的。逛海滩,兜风,静默地坐着。日子快乐的使得史留得忘记了过去,他——至少他的生活——已经变得跟过去没什么相同。要说世界上有伊甸园或者天堂,这就是吧。
那时她还是个学生,打工赚的钱只够交一半学费。史留得供她吃饭,并买东西给她。心想这些对她一定是最开心的事。没想到,不久,他生日的时候,曾小薇突然拿出块非常贵重的东东送给他,都不知道她是攒了多久的钱,给史留得的心头一下子添加了一块不可小觑的秤砣。
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时,曾小薇非常开心,史留得忧心重重。
将来他们在哪里生活呢?本来,他到这南方海滨小城是来隐居的,先工作一段时间,待京城和校园里的人海的浮尘从他眼际间清除了,他再回去念书;但现在,他似乎可以一辈子安扎在这里了。
组建跟曾小薇的家庭,永远生活在这里。
不,不,在这里的单位里他施展不开。他只是像鸟一样点水停顿一下。他心要北归。曾小薇在他眼里就像一个纸糊的美人,他不打算指望她什么,他必须开始复习考试接受新挑战了,将来他回京城立足,才能把曾小薇带去,她在外面能找个合适的工作有个收入帮衬他一把更好。关键是他,要鼎立起来,挑起大梁,任重道远,史留得很快又进入人生的战备状态,重新紧张起来。
而曾小薇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男朋友心里的所思。他略一提到未来和前程,曾小薇就急速地打断他,说她马上就要开始实习了,再有一年也毕业了。她就在郴海找个工作,跟他在此地好好过日子。她家想让她回更近的一座城市,但她因为史留得而不会回去。她在以此提醒史留得自己要——为他而留下。史留得想,她都没更多地问问自己的想法。
谈话时,他们的气场经常衔接不上。对外界敏感的史留得面对不够细致无法深入的交流容易失语。而曾小薇,纯真坦诚的好像他们的爱只是她自己的事,她的表述清白纯真炽烈,脑子是直接和单线的,为此他欢喜过,以为宛如世外之人,尘外天使,但遇到事情时没法商量,常常跟他的心语接不上茬。

她是真心爱他,他满足地想。要说让女人爱上男人,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女人对男人小心谨慎,充分重视,把自己打扮得妩媚蛊惑,或美丽得体,去吸引男人,讨好男人,但只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或者快速地聚敛财富。他们对男人显现全部的妩媚和娇柔,柔情愁肠,但不是为爱而爱地爱那个男人,而只是生活的驱动。生活的驱动力能叫女人变幻出奇异的美丽,化作刻骨的爱肠。或者说,女人难道不是为了舒适的体面的生活而急于择取男人吗?如果不是为了合理的生活,而就是为男人而男人那不是太滑稽和叫人厌恶吗?男人,男人,男人,就好比阿Q夜里想着女、女、女,简直是神经病的发作。也就是说,那些变幻莫测的女性的美,时尚的美,色情和性感上的伟力作为,是依靠利欲权势来驱动的,那动力是倾国倾城富可敌国的财富和权力,但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
人类因爱而美丽,也要为爱而衰老。因爱而生者,也会为爱而死。人类追求爱情的劲头未必就一定要强过权势、财富、性欲、暴力的劲头。
史留得有个表姐,小城里有名的美人,嫁给家境殷实的姐夫后,整日苦脸,跟老公作爱就象被**般难受。看得史留得对那个讨厌的姐夫直产生报复的快乐。表姐只有在夫家给她的弟弟找到份油水十足的工作后才觉得平衡,但生了孩子后又产生了新的不平衡,总是满脸冤相。后来那个姐夫有了外遇表姐才来了精神,闹的满城风雨,叫夫家鸡犬不宁,硬是闹来一大份财产才满意离婚从此安宁。其实,表姐只爱那财产而讨厌死那个男人。另一个表姐嫁了个浪子文人,她曾经最喜欢这个人,不顾家里反对结了婚。但后来生活无保靠还是主动离了婚,甩掉了那个家伙。哈,史留得庆幸自己既非蠢物也非浪子,没有任何不洁的癖症,有足够的自立养家能力,是足以叫女孩子真的爱上自己的。
他在甜美的爱情的滋养下享受着人生实在的快乐。当然,他也有对于曾小薇过于幼稚、缺乏对于复杂社会的悟性和策略意识的遗憾——宛如当年肖家河对于他自己的挑剔。相伴中,他越来越养尊处优,曾小薇为他做好一切事务,屋子被收拾的焕然一新,东西条条是理摆放停当。早上,她跑到林子里去晨读外语。她不太会做菜,但还是能简单做做,打他的下手。他喜欢她清甜馨香、后来又略带上一点奶膻味的气息。一天,曾小薇提醒他香水用完了,他就说“把你的香气收集到瓶子里吧”。他们便抱到一起互相嗅着。
她继续打工,并没因史留得的劝阻而放弃。继续在学校里读书,比较用功。认识史留得后,她注意摆出自己的优长,说她的外语口语听力足以导游老外游客,叫史留得反觉好笑。
因为他认为他所读的书,她是一本也不懂。

但是,是什么在强烈的吸引着他呢?还摆扭着他一生的方向。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强烈的结束之时。这样的推理发问在当下也很多余。
那必须是只属于他跟曾小薇之间的一个秘密。
他甚至认定他具有某种天赋,这是他的新发现。一个具有情色天赋的人,可以把它凌驾于一切关系之上而不迷失,可以在它之下,滋生出不怕阳光也不怕黑夜的花朵。
如今,回到小说开始时的时间,他再也找不到失去的那朵生命之花了。他只能任由一个生命急速枯萎的男人的自己。那朵花在迅速离他远去。他的感觉器官已经因为遭背叛而忘掉了它(那朵花)。

李治是史留得在郴海的密友,但居然从来没有得以见过曾小薇。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呢?
一来史留得善妒,容不得自己的朋友瞻仰自己女人的秀色,——这完全是出于人类对于自身的一种不信任(道德?稳定性?可捕捉性?混沌性?);二来他其实羞于让任何人看见他跟曾小薇两人世界的声色景象的任何痕迹。他还是一个辛辣而又惶惑国度里的忠贞的处子,虽然足够血腥,但并未开启交流。他看女人不是纳博科夫式的老肉干眼光,而是全身心焕发出感叹,一些光影的变形:女人的肉体是流水一样的。他们一在一起就充满一种特别的气息,花蕊与清风的连沾,还有一点血液和海水的腥咸。
这个世界的最大的满足在于远离尘嚣。但是,这又使他惶惑不安,他产生一种犯罪感。走进教堂寻找人生新的方向。多么像私奔?如果不把她带给家长亲友去看一看。碧蒹倒是见过曾小薇,说“还行”,眼里却是闪出嫉妒的目光。但这不算见面。不把她带给自己的父母李治等看,这犯罪感越来越强。
但是,这对仙侣佳偶,居然还没等到到亲友面前亮相就离散了。
我们时代一对乳臭未干的年轻男女的聚聚合合不是太多了么?
原来,一想到要到父母面前、师友面前亮相,抛头露面,史留得就急迫的想,必须先有个前程着落做交代。
于是,他开始抬头备考。他告诉曾小薇,他们不能再经常在一起了。他害怕她来过夜,这样第二天他也会昏昏沉沉,效率全无。
没想到,他的安排叫曾小薇炸锅了。交往之初,如果他不找她,她是绝对不会来找他的。他还担心和抱怨过她的冷淡。但是现代,他越是叫她一段时间内不要再来,她越是来的频率越高。于是,他暴怒,对她头疼不已,干脆不打招呼就搬家了。
年底,他去她学校,找不到她了。她外出实习了。手机一时没有打通。就留下新年礼物和字条。
等到春节以前考完试,他再去,学校已经放假,人去楼空,他想她是回家过春节去了。
春天,他要回北京参加考研面试。春节过后干脆没有再回原单位。面试过后,他因为长期请假,单位已经没有工资,正巧京城有人给他介绍一套图书的编辑工作,他加入了那个项目。待项目结束,他回郴海赶在秋季入学以前回单位办完交接手续、跟同时告别并搬运回自己的东西。在京期间他一直没有跟曾小薇联系。也许是气氛的差异造成的。这次回郴海,他正踌躇满志,一多半目的是跟曾小薇见面,共商未来大计。但是,她已经从学校毕业了,没有留在郴海,回了她的家乡。此外,没给他留下一点音信。
本来,慌乱的备考前后,史留得心里一直在对曾小薇说:我要不是为了你,也不用做这些了。但是,他没有实际上说出这些。而且,时过境迁,他也试问自己的未来是否还可有新的打算?
找不到曾小薇,感伤了一会,他也就不再找了。北京读研的新生活在等着他。争取社会成功的壮志更强有力的拉去了他的心。
伤痛的后遗症是慢慢才发现的。几年以后他才明白,他难以再按照过日子的通常习约轻易的爱上别人。

六、南寻
如今,史留得是孤家寡人。
黄昏时,史留得走在大街上。
与普通的下班族有点不同的是,别人的脚步是急速回家去的,而他是不紧不慢的。家里没有别人,他的休息就在这路上。
街口立着一座古牌楼,牌楼以外,下班族的车水马龙一下子轻松得有些失重,牌楼里面是慵倦的,老北京的气息。史留得背着包,手里握着刚买来的黑加仑,看看天空,让心里蹦出一些语言:夏日的黄昏还是这样美妙;树叶还在摇曳;多么清朗,这些(光与影)柔和的轮廓!而人成为无声物,娓娓潜移的影象。他把手里的黑加仑送到嘴边时,张广和还以为他在喝酒。
这时张广和正站在路边,先看见了史留得。史留得听见有人喊他,有点意外地停住脚步,两人打招呼聊起话来。张广和是史留得读硕时低两届的师弟,硕士读完继续读博,现在博士刚毕业,分到一个大学教书,现在正在这一带等一家房东去看要租的房子。史留得扔掉手里的黑加仑瓶子,决定陪他一起去——张广和瞥了一眼飞进垃圾堆的瓶子,说“我还以为是酒”。   
看过房子他们俩就散了,话说到后来已经再没什么好说。
史留得想,他看我现在的样子一定觉得奇怪,我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个神经兮兮的怪人。而张广和谈起他对单位工作的无奈和塌实,以及刚被介绍见过面的一个女孩,她的身高和房子,也令史留得觉得无味。
可是,我们总得生活。
跟张广和告别后,史留得也得搬家了。
从史留得毕业时起,京城的房价就奇贵起来了,售价以每月每平米涨100元的速度持续彪升了几年。据说未来的趋势是达到每平米八万元。于是租价也随带上涨,翻了近一倍。
   买房变贵,租房价格自然也提高。史留得只租床位,300元一个月的,地处繁华地段,但却是八个人同屋,他依然自得。这叫他的同学同事好友知道后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博士虽然收入一般但还不至于租不起独立的单元。而一般他同行的人也都不喜欢跟外面的生人住在一起,已经不是小年轻了。但对于史留得,好像闹中取静是其最上选择,免得下班后要扛住独身的孤独。在众熟人的一致抗议下,他把住处改为一个单间,是跟其他上班白领或备考者合租一个单元。
后来他又在别人的提醒下折腾买房子,房子到手后,他又一次畅想:既然房子那么贵,一平米空间万元以上,物品占位实在是划不来。应极大地压缩。史留得有个习惯,不舍得丢东西,他存的东西有大量的书籍,影像、音像光盘,一两件乐器,还有一台电脑。
史留得的妈妈,听说儿子去见了谢立仪这样一位女友,非常满意,打电话催促儿子快点行动,发展下去看看,恨不得他马上能结婚。同时,又打来一笔款子,叫他快速买房,以免房价飞涨得攒钱的速度再也追不上。
史留得满怀愧意,但想到把钱用来买房子,毕竟不是自己花光用光,买来房子将来也可接父母来住,心中的愧意减去了好多。
第二天一早上班时,一个人站在路边,把一个广告单发到史留得手中,原来是城市某个边角地段的一处烂尾房。
说它烂,是因为普通住宅,品质很一般,户型不正,斜歪着,只有一个厨房的阳台朝向阳面。房子盖好入住三年了,这一套都没卖出去。但是,房子的价格很便宜,离市区的实际距离也不远,想一想很划算的。
就这样,清晨步履匆匆当中的一个小广告,叫史留得一下子定夺了他以后大半生要居住的地方。购房和贷款手续办的也很快,两个月后,他入住进这套盖好后四年没有卖出去的、户型有点奇特的新宅。

他搜集的东西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他想腾出最大的房间安放一张乒乓球案子,这下子另外的房间就变得空间紧张了。于是,他生出了一番关于如何节省住房空间的畅想:
那些物品,真罗嗦,叫人讨厌,既然房价如此昂贵,京城寸土寸金,日常生活的使用物品就应该统统采取压缩科技来缩小存放时的占用空间。
也就是说,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可以压缩成一颗药丸那么大,这样一个抽屉的空间就可以解决现在一个大衣柜的问题。
书籍也要压缩,做成光盘,省出大量空间,但阅读时用一个小小的扫描器可以一下子扫到一张白纸上,跟看书无二。
这样把每平米近万元的房价省出来,把装储物品多需的家具费用节省出来,然后可以留出大量空间摆放乐器,游戏设备。
这就是他心中畅想了好一阵子的“物品压缩法”,简直越想越痛快。 而他的那些多年的存物,此刻叫他悲哀,他的青春,时间,精力,金钱,理想,诞妄。
以物衡量人生,人生充满悲哀。不过,难道这些物不是纪念吗?然而,保存物品似乎又意味着对记忆的不信任,对遗忘的惧怕,一种牵挂和负担。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记忆、历史,史留得就开始想起谢立仪。
谢立仪,个子不高,面部线条清秀,翘鼻子非常挺拔,额头明亮,显得聪颖过人。可是,接下来,他就没有灵感了。只觉得她忧国忧民,严格度日,但回避她自己。她的一招一式总是缺乏透彻似的,叫他跟她交不到骨子里。
如果她的才学之上,没有那层套子就好了。
可是,那层套子是什么呢?
或许,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吧。这样想,史留得的不舒服倒得到了释放。
想想何久对他说,“将来你在公司发展,谢立仪在研究所好好做她的研究,不是很好吗”,他的老毛病就要犯了,他就要逃脱了,因为他把这感觉发展成,等到他没有了他的公司,谢立仪没有了她的研究所,他们之间就什么也不是了,就根本没有必要再呆在一起了。
呦——吼——
谢立仪,谢立仪,史留得在内心感叹,那个冷峻的呼吸在社会之线上的中规中矩的谢立仪。
虽然公司斗争紧张,史留得请了一回假,决定南下寻人。
他要找到曾小薇。不管是否还要复合,他一定要找到她,他要结束这个心头的疙瘩和谜,叫他自己彻底重新自由。
他还保留着曾小薇老家的地址,是以前留心管曾小薇要的。到了郴海转车时,他遇见了曾小薇同宿舍的同学。那女生给了他曾小薇农村老家的电话,叫她先打过去问问,看能否要到曾小薇现在的手机号码。他住到郴海宾馆后拨通了,曾小薇的妹妹用普通话告诉他,一年半前她姐姐从县城辞职去北京了,说是要考研究生,家里没有她现在的手机号码。“难道她一直没跟家里联系吗?”史留得问。“是啊。”她的妹妹轻轻的说。
史留得有扑了一个空被捉弄了一下的感觉。但很兴奋,至少获得了她家里的电话,这等于这根断了的丝线又要接系上了。
这时,北京公司有事报急,史留得买了翌日的无折扣机票即刻返回北京了。
他一下飞机,脚跟还没站稳,就接到谢立仪打来的电话,说李治在单位里变疯了。一次会议上,他本来不想发言,被敦促发言后说了一些想法就被弄下岗位调到资料室看门去了。他封闭了一个多月,就得了中度神经分裂症。一天中午,负责跟他交流思想情况的领导招呼他一起去吃饭,不想他站起身,摔掉手中的饭盆说,“我不吃又怎样!”后来被单位送到神经病院,经检查,已经是中度神经分裂症。
这是谢立仪第一次给史留得主动打电话,叫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内容是李治。
史留得记得一个月前,李治打电话给他,说心里很烦,而他正忙着摆平公司里的事,觉得李治叽叽歪歪的声音好像来自天外或另一个世纪,就推说有空再去看他。结果只顾着自己感情上的焦心事,就把李治放到脑后了。
史留得的自责还没平息,又接到一个电话,声音慢悠悠的,很光明,挺亲切,是曾小薇。她这么快就得到家人的消息,得到他的手机号码了。
史留得一下子又返回另一个世界。他说他南下去找过她。这么多年了,见面聊聊吧。
曾小薇说暂时先不见了。她已经考上了他母校的硕士研究生,英语专业的。录取消息是刚刚得到的。史留得一下子有点泛酸,觉得自己都高攀不上她了,怪不得她说暂时不见了,也许是不再看重自己了吧,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儿。应付着问了句导师是谁,对方的反应有点怪,勉强说出是“任海翔教授”。 任海翔都开始带研究生啦,史留得感叹了一句,他不是大师姐的那个老公吗?一个样子假惺惺、有点叫人讨厌的家伙。
突然曾小薇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说了句“我们之间什么都再也回不来了!谢谢你还记得找我。”这是曾小薇心井里的回声,却叫史留得打心眼儿里恼火。什么意思?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的目的、态度到底是什么?他想,女人可真是假,自己大老远南下去找她,原来她在北京,既然联系上了,就不能见个面吗?干吗这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不就是考中跟自己一样的高校从此大有前途、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吗?也许她还在恨他,史留得想。
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是何久打来的。史留得说忙,何久说我也忙啊,到你楼下了,晚上一起吃个饭。
史留得从从机场返回住处的出租车上跳下来,见到了停在楼下的何久轿车,何久正等在车里。
吃饭的时候,史留得顺带说了一句:“任海翔开始带研究生了”。
“早就开始带啦!”何久讥笑的说,“去年秦木楚报考他的研还没考上那!”
“秦木楚!考他的研?”
“是啊。秦木楚跟原来的导师闹翻退学了。后来考任海翔的研,但没考上。”
如果秦木楚考不上,曾小薇还能考上?史留得一闪念想。不过他没过多理会这个念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现在呢?”
“现在?找了个外国老公嫁了,已经出国了吧!呵呵,——你啊,什么都不知道。”何久用眼神瞟着史留得的反应,史留得尽量表现得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六、又忆年少槐香时
这时是春天。
疲惫的办公室斗争之后,史留得决定离开这家公司。他没有立刻找下一份工作,计划暂时歇息一段时间。
史留得约谢立仪去医院看望李治,但谢立仪说没空,并且说今天医院可能不是探视日,你查明了再去别白跑一趟。史留得感觉她怪没劲的,时间安排的永远这么理性。
探望李治的心如箭。
可是,医院的大门果然不开。
史留得只能透着紧锁的大门看了看,陌生的萧瑟的空间,倒栽着好看的槐树,又走两步隔着墙望了望,想像着他的兄弟在里面被人监禁哭号,而自己夹着尾巴返回了。

在郊区车站,等车的时候,他看见了她,曾小薇!
马路对面,她由任海翔搀扶着走出一家小区的大门。史留得看清楚后,镇定的站着,想了一想,整理了一下昏乱的思绪,拨通了曾小薇的电话。
马路对面的那个身影果然开始避开男人的手臂,侧耳接电话。
“你不肯见我,是因为你有——别的男人了,是吗?”他直截了当的问。
对方没有吭声。
史留得激动了起来,“小薇,我就站在你对面,你在一个有罗马柱的社区门口对吗?我在你的马路对面,一排槐树下面,你看。”
对方抽泣了起来,远处的身影果然向外望了望,但目光没有寻到史留得这里。“亲爱的,,我跟你不可能了。——我怀孕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远处的身影投靠在身边的任海翔粗笨的怀里。任海翔冷漠的站着。
史留得的脑子轰响了一下,更昏乱了。他想起,这个小区他来过,叫东方罗马花园。因为离母校的分校区不远,大师姐曾经请一帮同门(同一个导师的学生)顺路到她家小坐过。现在大师姐出国快一年了,这个出国机会也是她多年紧紧追随导师打开局面获得的。难道,任海翔和曾小薇现在就住在那套房子里面?!

公交车来了,史留得没有上车。他走在街上,再度披挂上浴血的孤独。此时四月刚过,五月芳菲未尽。他点燃了一支烟,问自己为什么会孤独?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孤独呢?他只能以孤独和不断寻找自我来承受一切了——一个民族内外生活(情感的、生活的、社会公约的)上的巨大的阴霾。
曾小薇找到了。但也永远找不到了。他爱上曾小薇这样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属于简单的裸奔一族,正可抚慰他那来自人海中的精神摩擦的创伤。由人构成的那些尘土。风息。他深信未来属于无家可归者,最后,我们都要成为裸跑族。可是,现在,这个简单裸奔的人,为了来北京寻找自己,为了够得上他,找到出头之路,竟再也没办法跟他呆在一块儿了。
    她还愿意回到他身边吗?放弃已经有门路去就读的研究生学位,放弃肚子里的孩子,放弃一个可以依靠的、看样子愿意跟她要这个孩子的情夫?仅仅为跟他在北京过一种紧张的生活,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每过上半年、一年就要迁徙一次?而他自己,这样跟回头的曾小薇生活下去,符合他原来的理想吗?
这些年,他也试图再谈恋爱,但味道已改变,坚硬的饱含蛊惑精华粒子的待驱化的少年的躯体,是爱情最大的发端。他浮泛交往过的女子很快都烟消云散了。
谢立仪,细致的端详,精致秀丽,又体贴周到,但整个感觉远不如曾小薇透肌透骨,那么不真实,仿佛套在什么里面,永远都触碰不到她。她放不开自己,根本不爱男人。
想想何久前几天对他说,“将来你在公司发展,谢立仪在研究所好好做她的研究,不是很好吗!”可是,他突然感到要是他没有了上班的公司,谢立仪没有了研究所,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呆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生活就什么也不是了。
而曾小薇呢,不知为什么,她像兔子怕老鹰一样害怕他;而他一旦丢弃了工作,也将像小鬼怵阎王一样的怵她,再无法想像能够跟她呆在一起。
或许,他跟她们之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但是,苍天是可以捉弄人如瞎子一样的。春天的阳光叫他恍惚,他感到这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他无法强迫自己中规中矩,也没有勇气放浪前行。
一切都被史留得否定了。生命只有虚无和飞鸟,除了虚无,史留得只剩下一只飞鸟,没有原由的自管自的翱飞。
在公司,他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但越绝望,他就越感到力量。他是不会倒下的。他能够挥起老拳击碎路边的石柱。他挥起手,但抬头举目时,又望见了漫天素朴的槐花。京城的春语信号。五月槐花,素心含香,一条素朴的小路上,独自面对自己,那是从前更年轻的时候动心过的氛围了。对于他,与京城的最大的联系就是在某个矮墙夹到额小路上突然停驻在槐花的树下静思。那是青春,灵气,出神的拥有。管自悠游的岁月啊。那一切都是不可逆的,但又永远不可能走出它,哪怕是在一个时期出于强迫的将它丧失。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母校的分校园。他在这里度过了大学的头三年。
学校的西门外,一片七倒八歪的民房区的另一边,是一条长长的菜市场街道。当时,史林德并没意识到这里是菜市场,尽管他也去那里卖过食品、杂物,他只觉得那里是一条长长的泥土路,容易起灰土,有时还拥挤,但可以散步,因为给人异样的思索。路两边高大的槐树,一棵挨着一棵,放眼向道路的两头望过去,森然而壮观,春转夏的时候,一串串槐花盛开,槐香馥郁,满条街都飘荡着清香,叫上面的天空都快乐的旋转起来。于是,他心中的林地也在盛开,芬芳也在飘散。
那是他少年时光的鼎盛,此后全部逃离的港湾。
很多年了。他的眼泪静静的、静静的落下来。





2005
年北京小西天起笔


2010
4
辽宁本溪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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