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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挂在嘴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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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03:35: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黎幺 于 2010-4-21 13:52 编辑

《挂在嘴边的人》
-黎幺

  壹


    出去吧出去吧。后来L先生就出去啦。有更多的人会遇见他: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一个板上钉钉的五十岁男人。从没有过二十岁或三十岁),正在用一把沾了水的剃刀刮脸。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其实他用更多的力气摆弄自己的思想(除了这个他没有其他称手的玩具)。这时,如果他向右转过身去,会看到他的妻子在一盆目前只有几片绿叶的兰花前面蹲下来(这是一盆蝴蝶兰,她想,等到了花期你们就知道它有多漂亮啦)。一个短跑运动员预备起跑前的准备姿势:她左膝跪地,用左脚脚跟托住臀部、脚尖承受了大部分体重。相对于左边,她的右边存在至少两个选择。可以让右脚踏在右前方,大腿向脚后跟靠过去,膝盖笔直向上(右肘,可以撑在膝盖上);也可以让右脚向后滑,并抬起脚跟,相应的,膝盖也要同时下沉到齐腰的高度。为了保证血液循环,避免腿部酸麻甚至痉挛,建议她,不妨让右腿以大约三十秒每次的频率在两种姿势间切换。对于这个女人,比较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长发浓密而且自然保持纯黑,在她的年龄,也许这并不容易。但现在不是描述它的最佳时机:她刚洗过头,一滩耀眼的白光附着在她的头顶。如果更进一步,他再向右转过九十度,就将面对他们的女儿。可以说她正坐在沙发上,也可以说沙发把她捏成一团(沙发座和靠背轻轻一合)。她将两片膝盖并齐,再用两条环抱的手臂锁紧,形成一个牢固的摆下巴的架子,但不只下巴,嘴以下的小半张脸也埋在里面。有个调皮的说法:从远处看(如果有那么一个远处),她可能像一个握紧的拳头。由于看着正前方略高一些的地方(成为鸟类的两个必要条件:卵生、长羽毛。蝙蝠不是鸟类),她不得不让眼睛比本来的位置再抬高些(挑起的眉毛在她额头拱出几道皮褶),当她感到有些难过,就会把眼睛放下来,看一会儿并排摆在沙发边上的十根脚趾(第一眼看过去似乎不只十根)——红色指甲油不是最近涂上去的,有一些剥落的痕迹。围绕这三个人,在空气清新剂的柠檬气味里,在二十平方米的面积中,客厅使用受制于它的大小物品展开布局。
    画三条线把已经出现过的东西:剃刀、花盆、沙发,连起来成为一个梯形(请注意:沙发在这个梯形中作为较短的一条底边)。在这个漏斗的纵剖面里,从上到下,首先是一只总在剧烈运动但不产生任何位移的动物(一台42英寸康佳液晶电视机):一个鸟类科普节目。许多鸟——也许有好几万只,飞去同一个地方。接着出现了运动鞋和休闲服装,还有啤酒和两种方便食品(你当然熟悉这种广告插播形式),似乎这些东西都是用鸟做成的,而鸟群去的地方正是一间生产鸟制品的作坊。低矮的巧克力色电视柜,在电视下方倒映着电视。从雪片般闪烁的次图像中一种感受被特别强化:那些鸟多数是白色的。这是一个没有被充分利用的电视柜,除了一部影碟设备和两只遥控器以外,上面没有摆放其他东西(电视机不算,它们已经生长在一起),但如果留意电视机背后,还会发现一只六个插头的黑色多功能电源。它以大片闲置的面积讥讽左边的拥挤。在左边,一台落地式饮水机,一把斜靠在饮水机上的旧式木柄拖把,一面足有一米多高的大镜子(此外,离地半米高),各有一小部分交叠在一起,甚至还多出一个男人。本来他可以选择在厕所里刮脸,那里同样具备条件。“我不愿在厕所刮,那里味道大”,他向妻子解释道(那水是用来喝的,刚才他拨了一下饮水机水龙头给剃刀淋水时妻子提醒他)。(电视柜的)右边比左边稍开阔些,更容易使人意识到木地板的存在,至于花盆、绿色花洒和蹲着的女人,都以一种隐晦但有效的方式告诉人们:它们并不总在那里。是的。妻子很快从对在线性时间中尚不存在的花朵的欣赏中脱身。她站起来,走到几乎占据半面侧墙的窗前双手一分,拉开厚重的深红色窗帘,地板上的阴影以猫的步态向两边轻轻一跃。摆在沙发前面的咖啡色玻璃茶几被“扑”的照亮了,映出几个等比例缩小的白晃晃的窗格。茶几的玻璃面有两层,上面较大的一层空无一物,可以依稀辨认出已经干掉的、画出大半圈杯底的水痕。下面一层摆着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玻璃(或水晶)烟灰缸和一只绿色火柴盒(芝麻大小的黑字写着某酒店的名字),烟灰缸很干净。一只海水色的塑料垃圾桶(里面套着黑色垃圾袋)靠在茶几的一条腿上,今天应该还没有倒过:虽然看不出有什么,但已经装满了。
    除了边界和角落,梯形范围以外的实物内容仍然很大,但数量较小。一台全自动洗衣机(白色)在右侧墙靠近墙角处,排水管插进藏在它背后的下水口里,一只盛放待洗衣服的塑料篮子摆在一边;从洗衣角拐过来,一台休眠的壁式空调(它们总是白色的)挂在靠近天花板的一处墙壁上,它的排气管则不客气的击穿墙壁伸出室外。一个比沙发靠背稍矮的棕色沙发台紧挨着沙发右侧,从侧面可以确认上面摆着一部红色的电话(一块白色带花边的方手帕从上面盖住它)。
    要靠两道门把客厅关在里面:一道在右侧窗户旁,通向阳台(已经打开,导致客厅向阳台溢出);一道在靠着沙发的后墙左侧,通向楼梯,并能进一步通向一种不在什么里面的状态。
    L先生很快就要出门了,过去的时间在他背后用不礼貌的动作把他推向门口:是的,他就快出去了。但这三个人,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体的主要部分,会看到睡衣、睡衣、睡衣——他们仍全身心的处于绝对的室内环境中。“拖地拖到一半你就去刮胡子,为什么你不只刮一半然后就去做别的事呢?”妻子说。“不是”,L抗议道,他认为自己拖完了。“没有,你就是没有拖完”,妻子一边斩钉截铁的说一边神经质的把花盆搬到其它的她以为更好的位置(这种事她每天都难免要做几次)。两种相反的态度:对丈夫的恼怒和对花盆的爱护,像一个偏心的母亲一边哄着襁褓里的小儿子一边斥责不争气的大儿子,体现出人本能的存在亲人和敌人两种需要。放下花盆,她左手提着花洒,右手抓起一大块抹布去阳台,然后就手把抹布丢在阳台上水龙头底下的塑料盆里。“嘴怎么这么硬!让女儿说,你拖完没拖完”,哗,她拧开水龙头给花洒接水,接够以后迅速移开,水直接浇进下方的盆里浇湿抹布。合理的衔接将可能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效率和经济已经深入她的生活细节。“别让我说,关我什么事啊?”,女儿嗔怪的向阳台一摆头,下巴划出一道上扬的抛物线。“对,这个家里什么都不关你的事”,妻子拎着花洒走进来,试探般的先给叶子淋点水(花洒向前倾的动作太突然,人们仿佛只看到它猛然向后一仰),然后对准花盆里的泥土赌气似的灌溉着。“能偷懒就偷懒,什么事都这样,你们都是来享受的,就我是劳碌命?”在责备女儿的同时,将目标重新校准为L先生。他认真的回忆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一个声音在耳朵里读给他听: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多云转阴,局部地区有雾。风力……风向……最低温度……最高温度(想不起来了),天气多变,谨防感冒。浇完了花,妻子把花洒放在一边,折返回阳台把抹布从盆里捞出来拧干。可以看出,她力图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表现技巧性和熟练度,“我多麻利”,这本身也是对不会干活、不愿干活的人的一种指责。为了逃避指责,L一手捏起剃刀,一手握住拖把柄,像专门设计以双手各执一物表达喻意似的——比如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天平的法律女神,离开了客厅。
    回到客厅时,L已经换上一条稍显肥大的黑色裤子(和上身相比,他的双腿并不粗壮),一件天蓝色的纯棉衬衫套上了一大半,一条手臂还在衣袖里穿行。手刚刚伸出袖口,突然停住了,手臂保持向后张开的姿势。L咧了咧嘴,咬住牙关,舌尖从内部抵住牙齿吸了口气,发出嘶的一声。也就是说: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关节炎,颈椎病。他对着镜子亮起肘子看看,然后又拧着脖子瞧瞧,似乎这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幅X光照片。妻子打算用抹布把家里的家具全部抹一遍,正抹到电视柜的右半边。停住了。
    她抬起头问:“你打算去哪儿?”语气有一些吃惊。
    “不关你的事”,但实际上他说:“就出去走一走。”
    他闭上眼向内部看去,疼痛像某种有颜色的气体,在幽暗的身体空间里渐渐散开,只余下丝丝缕缕,隐隐闪动。还好。像重新上过机油,他用双手分别拉住两片衣领,把衬衫合拢,然后从上到下——系扣子。衣边上的纽扣像被栓住的饿狗一样扑出去,拼命伸头去够扣眼。如果放慢速度,可以看到重复上演的天文景观:在月蚀的后半段,月亮从无到有再到满的全过程。系到最下面的两只纽扣,L几乎能听到它们不满的叫声:“你真是一个胖子。”这个胖子的波浪涌向它们,被它们拦腰截住,注满了布料的容器,外围的部分出于对重力的顺从垂下来,压在L先生的裤腰上。
    妻子又一次返回阳台冲洗抹布。
    “家里哪有外面好,我看你不是想去哪儿”,哗啦哗啦,“就是不想待在家”,哗啦哗啦,“你恨不得根本没这个家。”妻子走回客厅,在玻璃茶几前面蹲下来。
    “这话你算说对了”,但实际上他嘿嘿的陪着笑脸说:“你这张嘴啊……哪儿都没有家好,但也不能一直待在家嘛。”
    踮起脚,脑袋再向镜子前凑一凑。L先生向右转过脖子,目光对准镜子中央的左脸,接着再转向左边看一看右脸。无论哪一边,它们并没有趁他不备长出更多皱纹,相比昨天,他可能还年轻了一些。得出一个愉快的结论后,他把头向后一缩,站得笔直。对镜子板起脸,做出严肃的表情,随后又眯起眼睛做出威胁的表情,最后他的脸完全舒展开(好像变大了一些)以微笑收场。似乎这是一张新脸,必须试一试性能。“精神不错”,这让他少了很多担忧。L转过身去面对客厅。由于看到了中意的电视节目,女儿的眼睛像一对被荧光屏粘死的、多毛的苍蝇。在她的视线下方,妻子蹲在地板上抹茶几,用卖力的劳动来表达她的不满以及不满的理由——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家庭做贡献。再转个身,向门口走去。然后仿佛已完成了使命一般,L先生的形象从镜子里消失。在镜子的边框以外,他在推开门的同时蹬上了皮鞋,期间他面无表情地面对着门外,好像对下半截身体正在做的事毫不知情。


  贰


    在户外,薄雾中朦胧的景色绵延不绝,只有视野尽头那一条假想的边界限制它,L先生是一个小黑点,在那条代表着看不到的远处以及更远处的、省略号一般的直线上缓缓跳动。更多的小黑点散落在他的周围游移不定,动向不一、杂乱无章。它们虽然各自经历了一番迂回,终于还是趋向于前方,先从同一模样的黑点扩大渲染为相互近似的模糊形状,接着在继续放大的同时渗出不同的颜色,再拉伸出头发、四肢与手脚,最后生长出五官、表情、皱纹和身体的姿态,成为一个个明确无疑的人。各色景物保持着早已排定的队列跟随着人群,仿佛一列被他们合力拉动的火车,慢慢从雾中被拖出,逐一呈现。
    所有的道路都如同壕沟一般深陷在两排高楼之间,所以这里是城市。在这里,不少行进中的先生小姐们抱怨着路为了折磨脚而扯出裂缝、制造突起和陷阱,也抱怨它为了消磨生命而无度延伸。他们似乎感觉自己被路困住而在等待门来解救,广阔和自由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需要在能限制他们,同时也能被他们所掌握的范围安身下来。他们保守的认为在再熟悉的路上自己也仍然是陌生人,但L先生只想到门也意味着墙,他像个职业流浪者那样不断提醒自己注意这种见解的高明之处,以获得足以使他忽略灰尘和阴霾并保持愉快的优越感。所以现在仍然还算是早晨,这个早晨不太晴朗而且还很肮脏。绿化带里的花草、路边店铺鲜艳的招牌、汽车多彩的车身以及行人身上的衣物,天空以下所有景物的颜色,也包括天空的颜色,都呈现出像食物变质那样令人不愉快的失真。只要风在继续,尘土就积得越来越多,风的尽头应该有处专门制造尘土的工厂。在这种光景下,L先生也仿佛陈旧了。他的旧从外表开始渗透了他,直至赋予他温和的、但对万物都隐隐责备的心态,好像他是一个过时的老东西,无法认同当下的世界但必须要摆出长者宽容又自以为是的架子。事实上,这样的心态的确是他应该持有的甚至也是他所习惯持有的,说不定也是他自己对照着时间表,自觉的把它翻出来的。正是由于这种自觉,对他来说,老既是一件特别敏感的事情,可也不会太令他感到悲哀,像一把贴身的匕首,胸口的冰凉提醒他注意这种无情的存在,但不使他感到危险,相反,他还觉得它的某些犀利之处能给自己带来保护。尽管想起随着老去自己从环境中搜集快乐的能力已严重磨损,他所蒙受的也仅仅是一种尚未成立的忧伤,像看过一场悲情的电影后惆怅但又不失舒服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像挂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时还来不及滑落。
    一个年老的男人和一只矮小臃肿的白色长毛狮子狗由一根线连着,专门进行过相互模仿的演练似的,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微微低头盯着路面,专注而且摇摆着行走,如同走在轻轻摇晃的甲板上,过分的谨慎小心容易使人联想到船正在沉没。他们受到什么难以抗拒的声音的召唤,虽然步伐缓慢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但仍然都笔直的朝指定的方向走去。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中年,也许是青年男人兴奋地追赶着一只高大的金毛犬,好像在进行一次筹备已久的捕猎活动一般,充满干劲。稍后双方遭遇了,金毛犬带着十足的胜算,轻视的甚至不认真的发出挑衅,在经过时用前爪将矮小的老狗掀翻在地,自己却跑到了前面,好像只是顺路也正好顺手才做了这件事。身后的狮子狗错误的预感自己将受到致命的伤害,发出断断续续的、刺耳的尖叫,仿佛音调在沿着空气中高低不一的台阶依次攀升,每一截或长或短的叫声结束前拖着急刹车似的尾音刺激着人的心脏。金毛犬又好奇地转了回来,边打量躺在地上耍赖的这个怪东西,边执行战术般的绕着它左右跳动,刺探性的拍它一记又舔它一下,从它绝望的反应中残忍的获得乐趣。小狗的主人“哟,哟”的发出没牙的人泄气的喊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虚张声势的可笑模样,徒劳的对大狗进行恐吓。为了解救他的小朋友,他盲目的调遣身体里可供支配的力量,使手脚朝各个方向摆动起来,但无论速度还是幅度都很有限,顶多像在对着空气写不会生效的咒语,丝毫也不能使人退却。然后在一旁观望了片刻的壮年男人像演戏似的瞄准时机出场,仿佛他与事态无关,只是出于热心或职责所在才挺身而出似的,以一种纯粹主持公道式的严肃表情喝止了他那打算乘胜追击的伙伴,哄赶着它继续前进。但不久就可以听到他笑出了声,看到他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赞许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老人陪着他的小狗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他格外用力的呼吸着,仿佛空气在他们这里出现巨大的裂缝,随着两侧的气流重新汇入,将之抹平,他才慢慢地在恢复供氧之后也恢复了平静。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目击者这时过来,像警匪片里姗姗来迟的警察一样,义不容辞的对已经失去踪迹的对象做着严厉的声讨:“真过分啊,真过分啊”。但由于没有从这些陌生人那里领会到安慰的意思,爬在地上的受害者继续大口的喘息着,发出呜咽声。
    L先生犹豫了一会,不知该不该从事发地通过,大狗留下的威胁仍然凝在半空中还没有散。直到一对互相挽着手臂的年轻情侣走来,他才跟随他们走出了不安,他们由于一无所知而神态安详,这帮助L先生确认一切都已过去,甚至在他们的庇护下,他私下猜想自己对危险也该有了免疫,就像在太阳伞下免疫了阳光的水果摊主,尽管这时几乎还没有什么阳光。水果摊就靠边摆在下个路口,路的另一边是早点摊。两位摊主没有因为生意的不同而带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早点摊主长着一张酱油色的脸,水果摊主的太阳伞也没有让他更白一些。如果把他们交换一下,也没有顾客会察觉任何不妥,何况也没有顾客,所以他们隔着路面相互慰问着:“生意不好啊”“是啊,人都去哪了”等等。一辆不早不晚,专为插嘴而来的小货车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又突然在他们面前化为在更大范围里搅局的尘土,只比尘埃稍大一些的飞虫们在其中翻着跟头,自以为是暴风雨中搏击浪涛的海鸟。两位老板一边用一只手在面前扇着风一边尽心尽力埋怨着,他们的下巴滑向货车离开的方向,仿佛本来堵塞在喉咙里难以发出的各种怨言在这个角度就可以顺利的脱口而出:“倒霉啊”“气死人啊,这车”。好像认定就连本来在向着他们垂钓的这片水域慢慢聚拢的顾客们也都给这个浪头冲得一干二净了。但要说一干二净也不准确,L先生还在,甚至是为了他们才留在这里的。只可惜他对于他们而言就像那些小飞虫,需要格外留意才看得见。可他不但没有理由要求特别的注意,就连最基本的被察觉的资格也被取缔了,似乎他与需要早点和水果的人有再明显不过的区别,所以被敏锐的职业判断从他们的知觉里排挤出去了。他们甚至远远的交换了一个苦笑,这个举动使L先生感到他们是一起针对他的阴谋的两名训练有素的执行人,因为那个笑容非得穿过隔在当中的他才能被他们彼此看到。这个阴谋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使在L先生离开以后,这些富有欺骗性的表演仍然在继续,似乎不是他们实施着阴谋而是阴谋操纵着他们,而且无论L先生在不在场,这个阴谋都依然会进行下去,依然会作用于他。
    一阵最好的阳光穿过在早晨的过分冷淡和中午的过分热情之间留下的空隙,身体只能感受到一种与温度无关的、很轻的舒适,太轻了,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没有通过任何接触就可以得到,是由身体由内而外自行散发的。它的这种处处为人着想的本性,不施加任何压力的亲密使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走得很慢。L先生是例外。这刻意温柔的阳光在他看来却透露出强硬的暗示,非叫人领情不可,就像过于殷勤的店员寸步不离的跟着客人,对其经过的货架上每件商品精心介绍和推荐。沿街的大树上繁密的树叶像具有糅合与搅拌功能的精密仪器不断的重组明暗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反射不同数量的光线,至少制造出几十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再配合微风抖出上千种变化,广告牌上巨大的人脸既格外细致的突出和协调了所有细枝末节,同时也强烈的体现出整体轮廓和色调的优越之处,连以往的雨天里雨点和车辆溅起的污水遗留在玻璃上的泥痕也像有意画上去的花纹,一路上看到的每件东西展示给他的都好过于它们的本来面目。这种以美化为目的的专业意见干涉了他自由选择的意志,也破坏了他只随意的、不受约束的浏览,却并不打算特意欣赏的初衷。
    发现自己在公园里时L先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行走导致的结果让他感觉自己受了摆布。他好像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移动过,之前围绕着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布景,操控布景的人躲在暗处偷窥他的行为甚至思想,他才刚有所警觉它们就被及时的撤走了。L先生一向喜欢这个公园,但这个公园并不比其他公园可爱,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好几个这样的公园,在他从没去过的城市里想必也是。一棵棵低矮的垂柳间隔均匀的一致以顺服的姿势站在卵石路的两边,一条水泥路横插过来把卵石路和两条柳树的树列各分成两段,并把路人带到圆形的中心区域。兼作座椅的水泥围栏里是早已停歇多时的喷水池,灰白相间的假山一半埋在暗绿色的死水中间,为了掩饰人工的痕迹而生长出不少野草和苔藓,像一张很久没有打理过的、被杂乱的胡须和好几种皮肤病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脸。这假山和这池水由布局赋予的重要地位因为潮水一般漫过来的阳光而丢失了,成为被淹没的孤岛,没有人再青睐它们。两段卵石路各自延伸,再向后的路段上出现了香樟、龙爪槐等另外几种树木和几只被塞满的垃圾桶。它们分别通往一个近几年新漆过一次的红褐色六角凉亭和秋千、儿童滑梯等几件简单器材,这些设施粗制滥造,仅能理解为给不同人群划分领地的标志。上了年纪的人多数聚集在凉亭和凉亭外的空地上,而一些孩子占领了秋千和滑梯,他们年轻的父母在附近凝视着他们,年老的爷爷奶奶却带着和孩子一样的笑容,在恍惚中凝视着自己的童年。唯一对人一视同仁的公共厕所在凉亭的后边把守在卵石路的尽头,也把守在人们肠道的尽头。还有最多的木头长椅,散布在各处阴影里,因为潮湿而布满霉斑。这里的每个部分都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的背景中,但不能帮助照片的主人捕捉任何关于周遭的记忆。这种平淡无奇的地方因为它的平淡无奇而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它会像只忠实的狗一样追随着因需要它而被它视为主人的人,无论什么年头,在什么城市,只要一个口哨,它就会出现在街道的另一边。但L先生认为他这一次看到的公园与以往有本质不同,具体的讲,他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更加清晰了,清晰得像直接印在他的大脑里,如果他始终是隔着一块玻璃向外看,那这块玻璃直到今天才被彻底擦干净,某些干扰了他大半生的杂质被抹掉了。人们在他选择的视角里活动,像是在一个个电影镜头里,一举一动看起来都预先经过设计,而且给L先生一种他们深知自己会被品头论足的印象。
    两位L先生的熟人一边低着头在卵石路上踩过,一边谈论着他们的健康。暂且称他们为邻居和同事,不是指代他们与L先生的关系。但这样称呼总不会错,他们总是什么人的邻居和什么人的同事。他们作为L先生共同的熟人才结识了对方,几乎仅仅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而且是为了避免被对方可笑的称为“L的朋友”才相互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但此时他们的话题却和L先生毫无关系。这让L先生多少有些失意。这不公平,你们至少应该问起我,就算当作例行公事也好。而且你们也并不是找不到问起我的理由,比如可以从最近多变的天气谈到我的关节炎。你们可以说:“他这病犯起来可不好受啊,唉,这么好的人……”。
    但他们的对话依然流畅,暂时还没有借助天气情况的必要。“更糟糕的是,我的胃口越来越差”,邻居扭捏的说。同事一边将半握着的右手举到邻居的面前,提示对方自己这只手里正好握有这个问题的重点,一边行家似的下了结论:“和睡眠有关,你的睡眠不太好吧……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好解决。”“那怎么解决呢?”“嗯,还不能确定你有没有其他的问题,如果有的话那就……不过不难,问题不大。”他们笔直的向L先生靠近,就像是被他的视线拉过来的。
    又是他们早就练熟了的那一套,L先生深知他们的底细,邻居的胃口一向不错,同事也绝不是什么健康专家,他们只是在聊天话题的生产流水线上,自然而然的分别扮演寻找建议的和赠与建议的角色。为了继续下去,邻居采用了将信将疑的态度,勉强的接受但又不轻信对方,既给对方一些肯定又催促对方抛出更有说服力的观点:“你觉得我不应该太担心?可我听过不少那样的事,我的老邻居,他叫……算了,说了你也不会认识。他本来壮得像头牛,你可能经常听人说起有谁壮得像头牛,不过这个人真是强壮。前几年他的胃口坏了,什么也不想吃了,后来他的胃被切掉一大半。现在他瘦得站也站不稳,像是一捆木柴快要散开啦”,每次说起这种事都不失为一次表现自己同情心的机会,他可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冷酷的印象,何况他认为自己正在讲的是一件容易使人感兴趣的故事,即使有些跑题也不会遭到抗议,所以他在做了摇头叹气等鲜明的表示后说:“每次看到他我都很难过,说不定……他没几天好活了。他老婆还很年轻,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女儿,他们一点儿也不富裕。”他停了停,然后像是想起了尤其让他感到同情和惋惜的理由,急忙补充说明:“他的女儿,是个好女儿呀,人长得漂亮,也懂礼貌。他老婆长得也不错……”随后他发觉自己刚才讲的话有些愚蠢,于是住嘴了。“嗯,你不应该担心,对你没好处,如果你不想和他一样,就应该乐观一点儿。年纪越来越老,身体一定会越来越糟,这可是自然规律”,同事用手指着天,提醒对方他所说的可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你的这个邻居,他会死也是自然规律,不是他的胃口害死他的,胃口好也会死,脑溢血或者心脏病,总之要死的,要是能死得愉快一些还是好事呢。他也是一个女儿,L……”。邻居打断了他,像是责备对方不该轻率的下结论,急于表示自己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不一样不一样,他们不一样,他们的女儿,他们的老婆,完全不一样。”“是不一样,不要看他有完整的胃,其他的器官也没有切掉一丁点儿,但有可能他还更可怜些呢”,同事一边说一边不经意的流露出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也可能只是L先生自己这样觉得,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接受别人的同情。
    两位熟人越来越近了,L先生打算尽快让他们发现他,免得他们在不知道他在场的情况下对他做出不太礼貌的评价,他甚至觉得如果不及时阻止,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尽管已经靠得足够近了,他还是夸张的朝他的朋友们用力挥了挥手,仿佛他们在遥远的对岸。但他感觉自己的动作落空了,不好形容,很不寻常。这是一种失重状态下的运动,完全没有一点力量落在实处,这种感受如此强烈,就好像他抡起的是一把千斤重的铁锤却在向后摆动时脱手把它甩上了天,只剩下主观意愿当中的向前和向下的趋势以及一种仪式性的虚假的示威砸向了目标。L先生的手臂不见了,他四下寻找,但没有找到,而且他身上其余的部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得好好想想这是怎么了,这状况不是这一秒才发生的,事实上他之前已经发觉自己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有些微妙的变化,一些过去不得不一直看到的多余的东西终于不再被他看到,那是些什么呢?是鼻子,从出生以来就若有若无的支在他视野中央的鼻子,还有眉毛,在他向上看时才会出现的一抹乌云似的眉毛。我去哪里了?我还在不在这儿?可能我走得太久了,有些虚弱,L先生想,我的身体太沉重了,我没有力气支撑它。我已经实打实的生活了几十年,很早我就开始养家,不能说不努力,但一直也没过上富裕的生活,我的消耗一直很大,我快被用光了。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消失掉,就算根本没存在过也没什么可惜的。不,想这些没用。冷静,我应该冷静下来。做个深呼吸,可是呼吸去哪儿了呢?呼吸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就算了,除非它自己愿意,不然找不回来的,不要管它了。现在阳光这么好,说什么也不该嫌弃它,我应该耐着性子晒一会太阳,我的问题就在于从来都不懂得享受,放松一下,会好起来的。就是未免太亮了,他想把眼睛闭起来,可是缺少了眼皮,他做不到这一点。既然必须看见一些东西,他选择看着自己的影子,谢天谢地,影子还在,这让他多少恢复了一些信心。尽管这时它又粗又短,跟树的影子连在一起,像是树上的一个大鸟窝。
    “这么巧,你们都在啊”,L先生说,他的熟人们被吓了一跳,他自己也是。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在讲话。“是谁在说话?”他们充满戒备的扫视四周。“是我,我是L,你们看不见我吗?嗯,当然了,你们看不见我……我不见了。”“我不懂你的意思”,同事转过脑袋,脸朝着他所认为的L的方向说。L先生用自己的影子推了推同事的影子想要纠正他:“我在这里,在你旁边。” 在不得以的情形底下,他希望影子能代替身体做些事。两位熟人带着笑容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次的确不至于愚蠢到马上现出破绽,不需要他们立刻在揭穿或不揭穿他之间做出选择。他们由衷的为他们的朋友这个突然的玩笑感到惊喜,而过去最多为他偶尔的返老还童感到愉快。“那么”,邻居开始成为内行:“喝药水还是念咒语?基本上想要隐身,只有这么两种办法。”“不,不”,L几乎在拼命的说话,但声音仍然模糊不清,显然因为没有舌头增加了他的难度。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抽象的东西,多么难以解释。“我们是不是应该帮你把自己从什么地方给揪出来呢?”同事挤眉弄眼的说,好像在展示自己有一张可以这样活泼的脸。L耸了耸肩。如果他可以耸肩的话,他很想这么做。其实你们不如先帮我随便找一对肩膀或者干脆他妈的报警。
    安静了半天的街道开始有了喧闹声,为了某种目的,这表现为一个渐进的过程,起初噪音很小,像是什么地方在露气。这成了大规模排泄行为的先兆。随后在高大的建筑里被消化了最少八小时的人们变得软绵绵的被拉在路面上。他们被各种样式的皮鞋绑架,和各种样式的皮包纠缠在一起,一部分作为街上的流质以完全驯服的姿态甩动手脚去规定好的地方,另外一部分停留在一些标志附近等着被移动更加迅速的机器带走。他们用悲伤的目光看着脚下的影子,就像看着自己烧剩下的灰烬。L的影子在其中独自拥有特殊的活力,它正像一辆玩具汽车被主人的意志秘密遥控着,他密切的关注它并谨慎的给它一些驱动指令,以此来掌握自己行进的线路,这给了他能使自己暂时忘掉目前这种艰难处境的乐趣。这时西边有一片红,虽然不是在所有的黄昏西边都会有一片红,但现在的这片红明确表示黄昏。在黄昏,一无所获的两位摊主追悔莫及的收起摊子,像收回了一句害人不浅、不负责任的蠢话。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比黄昏更沮丧的颜色。在路的两边,他们以相似的姿势走着,身体前倾,推动有两个轮子的流动货摊,就像他们分别处在一面镜子的内外相互映射。夹在他们中间的L先生很可能就扮演了那面想象中的镜子,同时也像是遭到了他们的挟持。他的皮鞋和腰带在其中一个货摊上和水果摆在一起,他的裤子和他的衬衣搭在另一个货摊的扶手上。它们像刚被剥掉的、开始加速流失水分和颜色的果皮,已经变得干瘪,并且可以清楚预见到一个更加干瘪的未来。
    那是我最合身也最体面的一件衬衣。L每看它一眼就更为自己惋惜一点。多好的衣裳,我曾经多么喜欢它,现在还是一样喜欢,说不定还更喜欢。买的时候我没有马上把它穿在身上,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用它来封装我,而是担心自己配不上它。现在它已经适应了我的脖子和我的手臂,我的胸脯和我的肚子,它熟悉我的形状,也足够体贴。它很贵,我忘了我花了多少钱,但它肯定很贵,贵到我只能有一件这样的衬衣,当然有一件也足够了,很多人连一件也没有,至少我这样判断。而这件令人痛心的衣裳还不是他唯一失去的,白天正在像一件脱线的毛衣被慢慢抽离,光线一丝一丝的从L的身边被抽走。很快整个世界就会像一个光溜溜的、皮肤漆黑的妓女,没准这才是它的真面目,也没准影子才是我的真面目。但现在他的面目在渐渐模糊,他对自己的轮廓越来越没有把握,他正在成为那个妓女的一部分。他不断训练自己分析一切可见的线索,通过测量相对位置的变动来锁定自己。他跟自己强调:左边一个摊主在前进,右边另一个摊主也在前进,他们看起来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前边几个热切交谈的女人花花绿绿的背影很好看,几个没有关联的发音和断续的笑声像一粒粒火星在她们的头顶迸发然后隐没,她们应该有几张年轻而且快活的脸。后边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慢慢地蹬着自行车,也许出于自卑,不愿意在天黑前赶上来,以免姑娘们看见他花生壳一般坚硬且凹凸不平的脸。在侧前方一个九十度的驼背老太婆正披荆斩棘般的顶开面前的空气穿过马路。我就在他们中间的某个地方,一直都在。
    这个护送L先生的秘密队伍、规定他范围的容器在桥头被拆开,原本闭合的结构被打破。这座桥也是秘密的,它完全放弃了桥的样子,隐藏在一段路中间,说它是桥,只因为道路两边各出现短短的一截水泥护栏,在下面有河水经过。一只局促不安的鸟挥动翅膀从队伍的前方飞过,率先掠过桥头,然后毫无章法的在河面上打着转,像受惊的苍蝇。也可能不是鸟,L先生不能确认,它只不过有翅膀,而且比昆虫大得多,是蝙蝠也说不定。始终保持对称的两位摊主在桥上顿住脚步放下货摊,抬起一只手举到额头前面,然后却停住了,好像突然面临两难的选择,这个手势除了制造悬念并没有其他更实际的效果。L先生断定他们终于走不动了,是要停下来擦把汗。但他们更应该倚靠在货摊上,一只手撑在桥头的水泥护栏上,用可能采取的最舒服的姿势等待遍布身体、阻塞住精力释放管道的乳酸自行化开。很快姑娘们就要看不见了,她们的头和脚都已抵挡不住夜色,先沉了进去,只剩下几截鲜艳的身体悬在空中,像一些海面上的浮标在晃动起伏。通过路旁倒向一边的植物和从地面升起来呈弧形推进的犄角般的尘土,L先生看见了风,出于惯性他想到冷。在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会把身上的衣服紧一紧,我却只能一丝不挂。自行车上原本稍显消沉的年轻人放肆和卖弄的性格突然苏醒了,他和他的自行车一起疯狂起来,裹着一股气浪从路面掠过,桥上的这段距离突然被拿走,没有必要的过渡衔接,桥这边他的正面就被另一边他的后背强行取代了,昏暗的光线下猛烈向前的趋势使他倍加模糊,看起来仿佛是通了电的身体吸附了许多细小的绒毛。老太婆已经完整的穿过马路,像一页根本不值得读的书很快被彻底翻了过去。没有别人愿意继续待下去,我却不能逃走,只能在这里冒着影子被抹掉的风险,幸好还可以去有灯光的地方找。视野范围在缩小,不易察觉但很迅速,在两端尽头处竖着的两块漆黑的磁铁吸走了所有尘世的金属,只有桥头的两个摊主和他们的货摊是另一种稀有物质,不受约束的留在了原地。还有L先生,他陪着他的衣物,厌烦但不得不表现的心甘情愿,像在政府部门等候办理繁琐的手续。然后又一次,隔着L,两位摊主像照镜子似的交换了一个苦笑。其中一个在说话,声音沉闷而空洞,但说不出的严肃自信,还有些深藏的威胁,像被一堆木炭捂住的火种,出于自身的需要暂时示弱,一旦到达接收对象的听觉器官当中它就会释放出越来越多的意义,从耳朵开始烧毁他:“相信我,你不再需要它们了。”L觉得这话语像是从自己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叁


    一种叫做家的装置,通常来讲基本结构是将一些四四方方的洞穴组织起来,使它们各司其职,最合理的构建方式应该是从一个庞大的立方体当中挖出若干小的立方体,再对留下的洞做必要的修正,直到完全符合尺寸规定并满足其他更具体的舒适度要求,但实际上人们的操作方法正好相反,他们围绕着一些还在想象中的并不存在的洞堆出大的立方体来。这种奇怪的逆向程序让人不得不担心它会散架,出于这种担忧一些人要长时间守在里面看着它,一个人是不够的,往往是几个人,他们不仅要看好自己的地盘还有为同伴解闷的义务。有时他们养一些小动物,有时他们杀死另外一些。但L先生做不了这些,蟑螂比他更强大,他只不过是一些无法直接施加影响的智力活动:经验和推理,还有结论。他刚才正在想:我可能是一只鬼。窗帘是合起来的,房间里基本黑了,但是被一些微弱的光线调和过。像常有的那样,他看到了蟑螂,它金属质感的身体不像自然的生命体,而像某种科技产物。它沿着地砖间的缝隙爬过去,像一个头顶竖着天线的机器小丑手脚并用的爬着绳索,时不时的会停下来转一转脑袋,像在寻找信号。他看到它不断甩动后腿好像身后有什么需要它不断出力去挣脱的束缚。它已经够扁了,但他很想能再把它变得更扁。它油亮的外壳让他想到某些坚果,这提醒他踩扁它的时候可以听到短促的、好像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这种温暖的联想让他马上就想这么做。但它离他有些过于远了,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浮在空中,在地面以下有五层楼,大概有15米那么高,加上他170厘米的身高,他在大约17米的高度飘浮着,像一只风筝维系着自己和地面之间并不可靠的联系。他觉得有点晕,他应该有点晕。
    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妻子和女儿按照惯例履行了今天的晚饭。由于饥饿感的长期缺席,她们似乎从来都没有好胃口,也不希望有,几乎只是为了讨好对方才坐在饭桌旁。根本就没有准备我的那一份。食物在碗碟里平静的躺了很久,帮助L唤醒咀嚼和吞咽的记忆,有一会他把它们看作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的新生儿,以唯一有过的黑暗和潮湿的体验做着被吃掉的梦。在这个梦里,她们用筷子或者勺子温柔的把它们托起来,尽量不惊动它们,以麻痹为目的地轻轻摇晃它们,亲热的、小心翼翼的抿在嘴里,然后碾碎它们。巨大的筷子和勺子,走……停。这里是餐具主宰的世界,装货卸货,上去下来,地面运输,空中运输。牙齿、牙齿,切牙、尖牙、双尖牙、第一磨牙、第二磨牙……下一站,牙齿。实际上牙齿简直就是无所不在,除非是躲进黑暗潮湿的肚子里。进去,还会出来,再进去,无休无止。我真的有点晕。L等着睡眠。等着它把他像电视机一样关掉。和女儿对待晚饭全然的冷漠态度不同,妻子每天按时准备三餐带有自嘲的意味,甚至根本就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放弃抵抗转而以伪装出来的麻木为自己开脱。她会在厨房里用掉一个小时,精心的对待每一道工序,然后在饭桌旁坐十五分钟,和她的家人们面面相觑。在这种极不实惠的投入与产出的比较之中,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反正我做了,应该或者不应该我做的,反正都做了。
    对于生活要求她做的其它事也是如此,除了那些必要的消遣,它们才是她的重头戏。当她和抛弃晚饭而与零食纠缠在一起的女儿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节目时,她们就像两个关系紧张的邻国因为边境问题而展开对峙,在频道的问题上寸土必争。遥控器作为唯一的雇佣军,成为关键的胜负手,谁拿到了它谁就可以势如破竹的占领一个又一个城池。女儿蹙起眉头眯着眼睛,用近视的人摘掉眼镜以后看人的那种带有敌意的目光盯着一幕幕电视画面跳来跳去捉弄着她,最后停在一个愚蠢的农村女人和她卑鄙的丈夫喋喋不休的争吵中,而她的母亲却仿佛从中深受教益。她成了一个被踢出局的失败者。然后她咽下最后一口虾条,把食品袋丢进垃圾桶,起身来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借助一些水拆除保持了一天的美貌。无论出门或者不出门,她每天坚持化妆,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的:依照自己的轮廓制作出一张美丽的、坚固的妆容,直到它可以完整的揭下来,也许还可以发行几千张,成为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眼中普遍的印象。
    秋天到了,L突然想到现在是一个可以议论这件事的时期。我的头很晕,但秋天到了,头晕这种事可能正意味着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在盘旋,一圈又一圈。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季节选中了一块地方。他想象秋天在空中盘旋着,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直到今天,它降落了。但他还要继续的盘旋下去,一圈又一圈。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睡眠了,它再也不会在自己的头上降落,而且他得承认这是他自己的原因导致的,无权申诉甚至只是抱怨。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妻子在身上多披了一件外套,又把一个沙发垫抱在怀里,在他面前尽情的行使打呵欠的特权。疲劳浮出水面,慢慢舒展开,在她的腰身、手臂和双唇间撑起几个睡意的气泡。张大、破裂,弥散在空气里。她一边抬起右手掩住嘴巴,一边垂下眼睛望着右肘和右腿之间,透出一种不确定的忧虑,仿佛在那个夹角当中发现了不易及时察觉但意义重大的一个属于右边的规律,以及依据这条规律可以推演出的预言,正像那一个决定了她在下雨天总是会浸湿右边的裤脚或者右脚那只鞋的鞋底总是容易磨破的秘密条令。她是在为我担心吗?或者她是在思考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为我担心。然后,她站起来,把身上的外套紧一紧,迈出第一步。之后像破堤之水,源源不断的一步又一步,把她冲回了他们的卧室。她的一天结束了,但他的还很长。没错,对于我来说,这真是没完没了一天。他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甚至从不在能轻易感受到的事实基础上进一步思考,但现在他没有其他可做的。他想这可能是个捉迷藏游戏,有人把他藏起来了,等着他找出来。他可能就被囚禁在某个显而易见的地方,比如说镜子里,比如妻子的一个呵欠里,等她不经意间打破了这个呵欠,他就能获得释放,就像外国神话里的精灵或魔怪。当然了,最大的可能,再说一次,我可能是一只鬼。
    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都一样,对他来说还是同一天。她们结束,他在继续。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让她们看到他的影子,但他不确定是否应该这么做。在头一两天里,妻子和女儿对他的事进行了细致的分析。首先她们认为他的不辞而别不像是一次有预谋的离弃行为,他没有准备任何财物,甚至没有带走一件保暖的衣服,而且她们也没有在他的社会关系中发现任何给他提供帮助的可能,在被允许的出行和觅食方式都极其单一的现代都市,有人会在这种状态下逃亡令人难以置信。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他还另有一笔对她们不公开的积蓄。在他是否会遭到意外的问题上,她们也并不回避,但她们一致认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一场车祸、一次杀人抢劫或者一次自杀消息的流通速度一向连最快的特快专递都赶不上。对于是否立即报警她们出现了分歧,一个认为如果报警可能给他带来不利,主张应该再耐心等待几天,另外一个却指责说这样也许比较理智,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只有急躁和慌乱才是必要的,因为这正好体现出她们对他难以割舍的亲情。和其他的僵持局面类似,两个人起初是一时兴起或根本只是凑巧站在了相反的立场,但却因为对方缺少有力的理由而越来越对自己的看法充满自信,直到厌倦镇压了好胜心制造的迷信,她们很快不再期望得出任何结论并深感无聊。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是想办法打破沉默,这倒容易,尽管开始总不会很自然,但长期练就的套路很快会帮助她们走回熟悉安全的老路,只是副作用仍在继续,她们会谨慎的避免再谈起这个使她们误入歧途的话题。于是,L先生作为一项假设,在法律上仍然成立,还保留着一个象征权利和义务的有效身份。
    已经过去的三天里,事情有时以被人所熟知的方式发生,L先生会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做着她们每天都必定会做的事,但有时他也会看到一些经验以外的或者说他不应该也不想看到的景象——比如一次他看到妻子的纵剖面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像一把被撑开的折叠伞或者一件从里面被翻出来的大衣,所有的内部构造都清晰的暴露在阳光和灰尘中——在这种状况下他会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跳出来提醒自己这是梦或者至少是不可以轻信的错觉,他把这解释为在感官的作用暂时退居二线时意识乘虚而入对形象进行了篡改或者干脆自行编造了一切。另外还有一些微妙的时刻,一切均不可见,也没有任何声音或其他可以捕捉的感觉,但自我的存在感依然很强甚至是加倍的强。这种黑暗和蒙昧是生命的核心,是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剥掉感受、思维以后最后剩下来的东西。他想,意识从不休息,虽然人们以为在深度睡眠的状态下它也会一起沉寂,但其实它只是专注于黑暗,像生活在海洋最深处的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密切留意着身边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总之,L先生需要科学的推论极力向自己否认他很可能疯了的这个几乎是唯一合理的判断。
    妻子总是在家,即使偶然出门时间也很短暂,在他看来她从没离开过,只是有时会从外面打开门走进来,带着一些食物、草纸或者其它需要补充的生活必需品。在女儿出于年轻人过剩的精力和高度的社会化要求不得不在白天或傍晚出门的时候,独自一人的妻子会显得很神秘。没有特殊的事发生,也不是因为沉默的关系,相比其他独自在家的人她甚至还多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他觉得这种神秘感很可能源自于她脸上常常浮现的那种讳莫如深的、胸有成竹的表情,随着一些思想的变化有时会有更多其他的表情叠加在上面,皱起的眉头或扬起的嘴角,像被潮水推上沙滩的一层又一层复杂的纹路布满了她的脸。她会随机盯着某件东西:窗帘、地板或者被她摆在拖鞋上的一只脚趾微微翘起的脚,一段时间之后她会变得开心或者沮丧,仿佛与一直被她关注的那件东西所进行的隐秘的较量终于有了结果。家里逐渐产生一种无声的虚构气氛,使她像在舞台上一样变化无常。第三天的下午,有客人来拜访她。她的一位熟人,很可能也是她的亲戚,一名消息灵通的司机,一颗运转稳定、良好的汽车内脏。他和L之间时段时续的保持一种不明确的关系。如果在气氛对路的时候相遇,他们会亲切的交谈几句,而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对谈话对象的蔑视,L常常显得过分友好,仿佛这种交谈对他有一种屈尊降贵的要求。更多的时候L认为这样的交谈或者哪怕一个点头的表示都是不必要的。说到底他认为这种人可以称之为浑浑噩噩的人,从没想过“要什么”或“为什么”这一类的问题,他们没有主动选择过谋生手段,也不知道自己有选择的权利,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个熟练的司机,只是像一头奶牛或者一只母鸡由于某种甚至不是自己自愿拥有的能力被人加以利用。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每当他们碰巧在比较近的距离看到并非首次看到的旧面孔,活跃分子的天性和自卑心理常常使他们进退两难,他们随时准备展开一张热情的笑脸,可能这个笑脸早就存在了只是由于对方冰冷的表情而不得不藏起来,他们害怕被当作愚蠢的人,可是这几乎无法避免。但在今天的拜访中,他却好像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自己从没期望过的价值,这个可悲的司机出奇的自信从容,像一个有决定性的重要人物。
    “这种事,唉”,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就简单的通知主人他掌握了一些与她有关的信息。
    “嗯,这种事……也没什么,谁家都有这种事,每天都有这种事”。
    “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样的人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他边说边向前跨了一步,好像从她的对答中听出了他可以进攻的东西。可她没有对他的观点表示同感,事实正好相反,她显得特别不愉快。他立刻退回了一步,但到底有些迟了,一个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化为灰烬。“当然了,不能怪他,他也不想这样,谁也不想这样,大家都不容易”,他说。“也许吧”,她说。他对自己用这样两句话从有些危险的立场抽身出来和“大家”站在同一边感到满意,带着刚恢复的自信,不等主人邀请他就自己走进了客厅。L知道他们正在讲的和自己有关,他们当然也知道,看他们的对话方式,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背后议论他。好吧,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客厅的一边是阳台,另外一边是厨房,在客厅与厨房中间是一片城乡结合部似的贫瘠的和不伦不类的区域,分布着门槛、墙壁和柜子投下的深刻的阴影。在这片区域里有一只鬼,L先生,像一种特殊频道的广播电台一样不可见的,同时又是无处不在的,并不能使完全的空白哪怕只微微充实一点的填充物,这时展开了波纹状的或者粉末状的忧虑。对他来说既严厉又滑稽的现实空间里,到处荡漾着这种忧虑的尘埃。他闻到了这种呛人的尘土味,并且认为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些阴谋的味道。妻子和司机开始脱衣服,衣服看起来很难脱,但最后还是脱干净了,连他们自己都分别被脱掉了,两副完整的人皮瘫在沙发上。他们成了时不时总要朝对方苦笑一下的水果摊主和小吃摊主。一个摊主对另一个摊主说:“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不满意先生,对这也不满意对那也不满意,他会回来的,虽然回来以后还是不满意,但是在外面他也不会满意的。”该死的幻觉又来了,它和真相之间不但没有明显的界限,往往还相互重叠。妻子还是那个妻子,尽管是在自己的家里,她的着装却不会使任何人难为情,甚至保守得还会让有企图的人感到畏惧。司机一时没有说话,但可以从他灵动的眼球中看到有形的、陀螺状的思想在不停的打转,一个不合算的念头刚被离心力甩出去,很快又有新一轮的盘算滚雪球一般转出来。他显然不聪明,但却是个敏捷的人,或者至少总还是个善变的人。
    “总有什么征兆吧”,他问。但妻子没有回答,可能也没有听到,她向L走去,当然这只是就他们相对位置的变化来说的,她的目的地应该是厨房。
    “喝杯茶吧,天凉的太快了,前几天还怪暖和的,突然就这么冷,好像哪里有个大冰箱在报复所有的人”,她拿着茶叶罐和暖水瓶走回客厅,边走边摇着空空的茶叶罐给司机听。“抱歉,抱歉”,她说,仿佛自己知道得罪那个大冰箱的人正是她,所以对无辜受到连累的司机很是过意不去。“总有什么征兆吧”,他思考了一下再次认真的问,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重复,而以为这是刚刚才想到的问题。“有啊,做什么事都不情不愿,就好像他只是不得不做,就好像他是一个被别人控制的人质”。“嗯,那么”,他的手指即兴的在膝盖上敲了起来,似乎催促着腿上什么偷懒的小玩意赶快行动起来,也像在给什么人发送有特殊意义的电码:“他有厌烦的情绪,可能是突然对什么不满,也可能是一直都不满,只是现在克制不住了,他没有掩饰这种厌烦,这么说起来,应该……很可能……这次不会是有预谋的。”
    妻子这时站起来走向阳台,好像对这客厅里的一切不再抱有期望。她在窗前站住,静静的看着玻璃上播放的无声电影,灰白的镜头和不出意料的景物可能是乏味的,但也可能是表现乏味的杰作,反而有特别值得欣赏的讽刺意味。在窗外,她一眼能够望到的地方,一阵并不强大的秋风像铁制的、冰凉的梳子在巨型动物的毛发一般的草地上刮过,引起一种从深处传递到表面的断断续续的颤抖,这种抖动是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像利用各个时代里人们对低落情绪的理解之间的共性进行的一次戏仿,像一句可以概括一切适度的负面心理状态的术语。这阵穿越时空的秋风搁浅在同样穿越时空但只停留在当前的城市人口在土地表面铺设的角质层边缘,在全部可见的区域里,一张由坚硬材质拼凑成的傲慢的水泥脸、一张自以为有功的现代化的脸纹丝不动的仰望着天空。多么安静啊。但L认为现在的冷清是在疯人院里的寂静,有随时热烈起来的潜力,有酝酿各种意外的能力。接下去他们准备做点什么?至少再说点什么吧。他是在看着我吗?司机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角度对着厨房的方向说:“难道他还有什么特别好的去处吗?”他的语气与表情一点也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是一次标准的明知故问。所以她没有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嗯,应该没有,除了自己的家以外,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他也没有更多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接着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沉默对他来说似乎是忍耐或者抵抗的过程,一个小石子般的笑容击中了他刻意平静的表情接着就像涟漪似的画着圆圈扩散开来,他希望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脸,但还是无法抗拒的越变越开心,到最后他干脆完全放纵了这个笑容,甚至在笑过之后好像还做了一个鬼脸作为补充。但是在他所面对的厨房里却没有这么可笑的东西。
    “本来也没什么,人活着……活着就活腻了,可是要想换一种活法是很难的,也很危险,比较妥当的是时不时的偏离一下轨道,暂时换一个地方、换一些人交往,然后再回来。这多少可以缓解这种腻烦或者逆反情绪。而且这种出走如果以合理合法的方式进行,就没有一点效果了。人偶然得要做些出格的事,我很理解,还认为这是必须的”,她以一种过于正式的、不自然的步伐走回客厅里,好像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我觉得他想否决这个动机,在那两天里他一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比往常愉快的多,宽容的多。”“抽根烟”,司机这时宣布,她没有反对,于是他立刻急切的摸索起自己的衣兜来,仿佛抽烟成了件刻不容缓的紧急任务。可是她却要求我戒烟,一次又一次把从报纸上看来的无法证实的数字报给我听,抽一根烟少活五分钟,好像活得久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一样。香烟反复的插进司机的干裂的双唇之间,很快再被他连根拔起,啪嗒一声然后又啪嗒一声,依照一个悬浮在空中却看不见的游标卡尺的刻度指示,深吸一口五秒钟,浅吸一口两秒钟,一团蓬松的丝状烟雾在像根绳子一样不断被剪短的司机面前如同一条突然倒流的瀑布或者一片细小的迅速归巢的蜂群,也像一些个小动物微不足道的魂魄,急剧的收拢,被吸进他的鼻孔,然后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蒙受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损失,随着叹息或者呻吟一般的吐气微弱而狼狈的逸出,稍纵即逝。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吗?司机端起那杯不再冒热气的开水——杯底的沉淀是L的妻子用来招待他的茶叶的残渣——一喝了一口然后发出两声咳嗽,妻子则急忙站了起来,但好像马上发现并没有需要她站起来做的事情,所以又坐下了。他们先后所做的事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L认为他们只是都感觉到这一段谈话有必要保持连贯,因而默契的采取这种方式来避免它发生中断。“要找一个人,我还是有办法的”,司机终于转了转身体对着L的妻子说:“我有很多朋友,他们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个城市,你随便说出两个地方,他们就能告诉你每一条路线。这么多的朋友,他们每天在外面开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同时在不同的路上走不同的方向,如果把这些轨迹画下来整张地图会被涂成漆黑的一团,没有一个角落是他们没到过的。他们开车的时候一直看着前面的路,还要通过观后镜看后面,每天他们会看到成千上万的人,那些开过几年车的人有可能见过所有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好眼力是不能开车的,没有人逃得过我们的眼睛。总会找到的。没有找不到的。”说到最后,他又将身体转回去重新面对着厨房的方向,仿佛一段以一次转身开始的话语必须以另一次转身作为结束。妻子随着司机向厨房的方向望去,但她的眼神只是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内容,是那种经过了雪地反射的雪盲者的目光。“哦,那么要拜托你帮忙了”,她面无表情的说,但随后她有些惊讶的样子,好像她没预见到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些不礼貌,好像她打了一个复杂的嗝。一句口头禅式的应答,不受她的支配,像一团文字压合成的卵石一样有形的、圆滑的东西,不等她有所指示就撑开她的嘴唇自己掉了出来。
    天快要黑的时候,司机告辞了,在用完了准备好要讲的内容以后,为了遵守人际交往中的惯性法则,他又喝了一杯水,说了一些有关天气、疾病和职业的话题。其实时间还早,只是白天突然变得特别短。妻子关上门以后出于礼貌还在门口站了一会,仿佛司机被门切断的目光有一部分还留在房间里看着她的表现,一直等到它死去,她才转身来到窗前,看着楼下不远处的那条马路,等待着司机出现在那里并且和白天一起彻底离开。巨大的、刺耳的轰鸣声经过玻璃的过滤只剩下那些规范的颗粒,组成一堵没有任何突出分子的、但却也因此无懈可击的沉闷的墙,随着夜幕的升起逐渐向她推进。在她的可见范围以外,一台大吊车刚刚苏醒,并且立刻有所行动。这台肢体比例失调的大家伙,一只螃蟹和一座蹲伏着瞭望哨的碉堡经过不可思议的交配所生的杂交品种,被轮子和铁制的履带剥夺了大海、沙滩和地基以后,开始在城市里流浪,以给这里的人们造福为名义,实际上却从事大规模的恐吓活动。她闭上眼睛,放弃寻找那些可疑的声音来源,试图将嗅觉提到最显要的地位,酱油、辣椒和其他一时说不出来的气味裹挟在邻居家的炊烟中和一种不得不为了从不曾真正存在过、只属于他人的饥饿出卖自己的深深的懊恼联系在一起。她隐约感到周围的空间在噪音的掩饰下掠过她的身体向上飞去,就好像她正在下坠,这种不祥的想象使她连忙睁开双眼。“该做饭了”,她像是被这种万劫不复的坠落的可能性逼着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走向厨房——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中午采购的几只螃蟹在一个盆底覆盖着一层水的塑料盆里吐着泡沫,这是一种癫痫发作时的可笑又可怕的神态,好像玩这种把戏可以嘲弄一下把它们捆绑起来和即将把它们放在锅里蒸熟并吃掉的人。在它们还活着时,厨房里反而有一种凶杀的气氛、死的气氛,等它们死去,这里将只剩下好闻的香味、温暖的蒸汽和耸动的食欲。它们的伟大的亲戚——建筑工地上那些机器还在不断的兜着圈子,仿佛正准备摧毁一层套一层的大大小小的牢笼把它们解放出来。
    先取出适量的锅碗碟摆在洗手池的旁边,“好了”,她宣布一场战斗就此打响。青菜、青椒、番茄、猪肉和葱姜蒜各就各位,酱油、醋、盐,当然还有味精,全部堆在她的面前,像一群自告奋勇的士兵在等待检阅。打开水龙头,洗,然后再洗,去掉不需要的部分,放在案板上切,切,这些要切成几段,那些是要切成几块,另外一些要切成碎末,一拧然后再一拧,点火脉冲发出噗的一声,然后又是噗的一声,两个煤气灶一起拧开,像两只冒火的眼睛,一个锅倒油,一个锅烧水。然后轮到抽油烟机了,不能忘记抽油烟机,抽油烟机是这个晚餐闹剧中最为饥饿的角色,甚至可能也只有它还对饥饿有一种固执的需要,油烟是油锅喂给它的唯一东西,也是一种只存在于它们之间的特殊沟通方式,一座架在天空和厨房间的为牺牲者准备的桥梁,动植物碎片们七零八落的魂魄被高温逼出去,惊慌失措的被卷进它的嘴里。所以一次烹饪也可以看作一出悲剧,但一切混乱的更像一场灾难,不过不要紧,她绝对应付得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应付。她的双手始终像是自动按照一整套设计好的流程来精确的执行每一步的操作,“我简直就是一台机器”,就连这个曾经无数次在她头脑里产生的念头也像是她的手自动做出来的,也是这个流程中的一个预先设定的环节。但一个突然察觉到的变化却让她停了下来,在她的背后,那些分布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相互交叠的阴影中,一层并不明显的、奇特的包含着少许温度的不规则形状消失了。她准备等一下去把灯打开,并且告诉自己不必再继续自言自语了。
    于是有了光,许多光。一个接一个的房间亮了,像一杯又一杯满到溢出来的橙汁,还有一些更明亮的,但可能已经冷透了的柠檬汁。有些窗户开着,让果汁和积压了一整天的混浊的空气淌到了路上,路边躺着一些等待着被移植的、用塑料布包着根部和大块泥土的植物,像头部裹了蜡的干尸。太阳还没有落山,说不准这是不是一个可以算作美丽的时刻,但很可能有人正在欣赏它。数目庞大的下班人群以一种无法以数学来表达的倒类似于化学反应的速度和形态按照雪崩的方式从上到下层层推进,在最下方的平面汇聚,分别涌入不同的管道,又在另外一些管道重新会合,这些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作为整体却只具有和傍晚的灰色天空或者一段路面的昏黄灯光一致的少数几种色调,他们并不是自己,只是以个人的形式被填充进一副动态的但又始终如一的画面当中的一个颗粒,或者牵强的说,他们只不过约等于自己。还有汽车,汽车和行人共同构成了城市的骨髓,它们在公路上首尾相接,像一串挂在贫穷且对美有着庸俗理解的女孩脖子上或手腕上的五颜六色的珐琅质饰物,但不能因为廉价的材质和批量出厂的无特色工艺而蔑视它们,这恰好意味着技术,也就是使它们时不时的扯断联系,并以超常的速度摆脱彼此的东西,尽管下一秒它们又不得不貌合神离的靠在一起。就在所有人都专注于脚步和在移动中不断变换的周围景象的时候,一段临时插播的广告使他们暂时离开剧情——闪电像一条璀璨而又神出鬼没的银蛇滑过天空的皮肤没入地下深处,引起了和催情同样效果的生理反应:一朵笨重的雷声之花层次分明的打开一个又一个花瓣,在盛放的瞬间也同时完成了凋谢——有伴的开始说起闲话,落单的开始左顾右盼。所以大雨趁着人多的时候下了起来,在几乎像瀑布一般的夜幕降落之前,L先生——一个樟脑丸一样的男人,已经所剩无几,并且仍在持续挥发。


  肆

   
    在户外,天空操纵日夜的黑白印刷术在人口众多的城市里频频失效,形成了棋盘一样黑白交错的方格,巨型建筑物正面宽敞的街道,在月光和路灯等彻夜不熄的公共光源的辐射范围里是一幅让人格外疲惫的永昼景象,人群好像被光能驱动的机器,不得不走个不停,但就在侧后方,被大片阴影覆盖的窄小巷道却空无人迹。一辆停在巷口的出租车跨越或连接了明与暗,成为一处有着类似于黄昏和黎明的过渡性质的、显而易见却又不失神秘感的临时住所。“就到这里吧”,司机说,然后把L先生留给了背后的阴影和雨后肮脏的积水——这里是野猫的超级市场,里面可以找到一切它们所需要的东西。对这种严正的警告L先生感到畏惧,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这次跟踪是一个卑劣的行为,而且被跟踪的对象又是一个有足够的头脑可以揭穿他,并有能力轻易的惩罚他的人,所以他顺从的停了下来,看着司机越走越远,就像看着自己越走越远。人和自己的关系就是这样。出于对自身的胆怯感到羞愧,或者也由于胆怯,L先生想通过一次跑题回避当下的挫败感和自卑感。他继续深思,很多人以为他和自己是指向相同的概念,或者至少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伙伴,但其实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们也只是重合在一起,它们一起出生所以不得不结伴走一段,到了某个年头他就和自己分道扬镳,他继续向前,自己却顺着原路折返回去。回忆正是人探望自己的方式,当自己离开以后,人开始回忆,起初他看到自己在很近的地方,几个月或者几年前,但越往后他和自己的距离也就越远。在回忆里,一个中年人看到青年的自己,一个老人看到童年的自己,一个临终的人可以看到自己的降生。基于这套公式,L先生时常估算自己的寿命并时常告知自己:我们还有时间。
     还在出租车上的时候,L没有进行任何有关时间的思考,但原因恰恰是他认为自己没有时间这样做。现在的情况非常紧急,我不能继续胡思乱想,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好像有个在水面练字的巨人撕碎了天上的一片被写坏的大海或湖水然后把碎屑抛撒下来,大颗的雨点密集的摔在车窗上,从粒度饱满、活力十足的一颗被压成僵死的一滩并发出代表生命和下落都在瞬间被撞击制止的“啪”的一声,无数的“啪”纠缠在一起,像一挺火力无穷无尽的机关枪,威胁着车内手无寸铁的L先生。这样怎么行?再这样下去就太可怕了。L先生开始怨恨自己的大惊小怪。我就像一个孤陋寡闻的农民。他进而感到自己被当作一个骗局或一次名不符实的宣传中必不可少的上当受骗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比雨水更凶猛的沮丧突破车窗淋透了他。在跟随着车辆的长龙缓慢挪动了一段之后,司机猛然转动方向盘伪装的机关打开了一条空旷的秘密跑道,在前方夸张的灰黑色虚空中看不到任何限制,给人一切即将失控的印象,速度为了炫耀的需要迅速加快,就像是在向下掉,从两边掠过的景物在湿淋淋的车窗玻璃上刮出一道又一道尼龙布般的纹路。方向盘经过几次微调,将前方弯曲的道路捋直,接着又是一次猛烈的转动,可能还伴随一些颠簸,L发现专用的秘道已经被关闭,他们再次回到拥挤的但同时又是广阔的、令各种雨伞疯狂的浴室。短促的启动和紧随其后的刹车声,以及更久的发动机忍辱负重的喘息声又开始像理发师的剪刀在脑后萦绕不休,司机又开始不遗余力的咒骂着每一个盲目穿过马路的行人和每一辆抢道的汽车,仿佛要替发动机出口恶气,仿佛这也是他作为一名职业司机的重要职责。或者他是想要强调自己是一个暴躁的人以得到某种敬畏。出租车先在一个紧张的女人的面前停下来。“去哪里?”司机问,“一直向西开”,女人回答,同时仿佛无法自控的把身体揉成一团钻进车里,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食品厂工人把她塞进罐头里。一直向西,一句对司机来讲已经足够精确的指示,砍掉了沿途无数条戏剧性的小岔路笔直前进。一直向西,向着一个更黑暗的阶段。他们像是在一座大钟幽深的内部,垂直于它的纵剖面向着钟的边缘行驶,在埋在天空深处的齿轮驱动下,在他们前方唯一表示时间的太阳指针正在划出可见的范围,即将到达未知的下半区。它的下落是很慢的,有着似乎正在衰竭的特征,但事实正相反,发条光线几乎从来没有放松过,只是被拧到另外一个角度甚至是另外一个维度,它的表象与实质就像一只外焦里嫩的烤鸡,体现一种炮制美味的反差逻辑,一种红与黑的、火烧和烟熏的逻辑。于是,一盘有滋有味的碳烧夜晚很快被端了上来。车轮从路面上一块猫的尸体压制的地毯上经过以后,继续前进了多余的一百多米,然后停下。一种枯燥的恋家之情被内向的、缺乏被了解能力的人渴望并几乎相信自己被窥视或至少被窃听的心情导出体外,使结清彼此之间并不复杂的短期账目关系的司机和女人以不必要的匆忙姿态各奔东西。继续向西,是一段被铁锹和铲车还原成耕地状的路面,由于不敢去激发坎坷的黑泥地中储藏的从急速奔跑的马的脊背分离出的起伏向前的动能,汽车不得不慢下来,谨慎的就像一个在陌生的山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夜路的行人。大雨带着淋漓尽致的满足和太阳一起隐遁,在已经过去的某个不确定的时刻月亮已经像一颗透明的头颅被挂上了天空的一侧,在它轻描淡写的五官中透露出对自己的死认可的甚至是欣然接受的态度,雨后的城市如同生锈的贝壳,容忍着雨水以更细小的分子缓缓的侵入它坚硬的外壳,以一种班驳的、不合常理的方式变得陈旧。
    L预感有对他更为不利的事即将发生,也许算不上预感,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威胁着他的事物——一些细小的黑影,只是一种不求甚解的危机感擅自越过了理性分析率先抵达了他的意识中心。过去我并不是一个怕黑的人,可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可能这正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鬼,就像人更使人害怕一样。比那些细小的黑影更小的是它们的主人——路面上那些被交通意外铺就的地毯上长着毛的图案像孩子手里刚完成的折纸被慢慢拉开,成为歪歪扭扭的、略微抽象的立体动物。最近一直和L若即若离的理智像任何一段贬值的婚姻中首先忘记责任的一方,撇下他独自出走,并且多半将夜不归宿。一次不曾发生的地震在L眼中爆发了,也可能它始终在土地的深处纠结,但确实从不曾也不可能真正爆发,就像一场喜气洋洋的婚宴中被笑容锁住脸孔的新娘心中尖叫的欲望。他看到树木、房屋和人在土地突然裂开的双唇间被咀嚼和研磨,道路像绷紧之后被骤然松开的皮筋向中间急剧收缩,按照适于被吞咽的要求一节一节的折断,被塞进深不可测的肠道。一些像袋泡茶一样的尸体躺在大雨在变形的地面上留下的大水坑里,慢慢的、均匀的给水染上从自己身上溢出的红色。我宁可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不然的话,单是想象也是有罪过的。所有这些惨烈的碎片像是在拼图高手的手中飞速的复原,恢复原貌的天地在他眼前来回摆动,然后仿佛终于从什么人的手里挣脱,天空从他的头顶滑向身体的一侧,道路从他的另一侧向上飞升,直到像一道笔直的、高不可攀的悬崖向他压过来,然而就在最接近的那一刻,它却像一个及时收起威严的父亲,只不过不轻不重的撞了他一下就停了下来,温和的跟他依偎在一起。最近一次跌倒的经验提示他:我晕倒了。借着这种异常的中断,他也短暂的恢复了昔日的自己,一个偶然会晕倒的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漏斗般的人——先接受了整个艰难的人生,在往后的日子里漏下一天又一天困顿的现实。他希望晚一点天亮,天一亮又要醒过来,就要着手对那些还未燃尽的睡眠残留下来的懒惰的生活态度进行修正,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见那些不得不见的人,那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全都是经济问题,生理需要、心理需要,各种需要。被身体长期积存下来的床的舒适感适时的释放出来、包裹着他。我太大了,装不下了,他想,然后将蜷缩的身体伸展开,顶破蚕茧,先将头伸了出去。妻子的脸正好塞满了他的视野,一根也许是她的手指调皮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像明星那样龙飞凤舞的签着谁也辨认不出的名字,仿佛是在描绘苍蝇杂乱无章的飞行线路。可是那的确是一只还没有来得及冻死的苍蝇,从他面前飞过几个来回,发出对他进行试探的嗡嗡的叫声,然后降落在他眼前的一个泥坑边用两只前腿从污泥中翻阅着,接着像是有所发现,再次飞回来试图对他做进一步的研究,在似乎完全理解了他的结构和成分之后它才绕着圈子渐渐远离,以一种不可逆的转动方式拧掉了在他里面的昏沉与梦幻的螺丝。借助他曾经所属的物种对于直立的熟练和自信,他的视角——一半是被各种可能性虚化的黑暗,另一半是落实为楼房、街道、车与人等静止或运动实体的方盒子——被扭过了九十度,重新把天空和地面撑开,重新将两者分别定义为上和下。
    在一片表示默认的寂静中,再次被命运抛上半空的L先生俯视着由于另外百分之五十机率的死去而仍然留在下面的硬币的另一面——他的影子,像一个五体投地的月光崇拜者服服帖帖的趴伏在地上。没有机会了,所有这些都是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隐约的意识到自己以及自己的企图在这里是那么多余,L开始向着一个被他面前的小巷规定好的方向走去,极端形式化的孤独和似乎不应该存在的安静使他产生了有所超脱的轻松心境,虽然这轻松如同球面上的倒影,依赖于一种脆弱的变形。仿佛急于强调感官的地位以清洗他病态的主观臆想,小巷在它的另一端通过一个拐角的肘击顶出一间制造音乐与霓虹的混合洗涤剂的高产作坊——一间仍在营业并将继续营业的酒吧,直到黎明的微光以朦胧的灵感开始草拟早晨的初稿之前,它半敞的门和透亮的窗户里呈现的强光如同好几把雪亮的手术刀同时切进深夜内部发冷发硬的黑色病变器官,从它们的切口处输入的全部真相对抗着会以强大的遮蔽效果使一切丧失机能以至于呈假死状态的墨化病毒。转换到相反的立场来说,具有追求热闹的本性的人成了无法排除的故障,使这个城市总是不可能完全按照夜晚的安排做到合乎传统的矜持。在这里待一会吧,看起来只有这里才有可能欢迎我,这里除了欢迎不会有别的态度。我需要被欢迎,即使只是出于商业目的的欢迎。
    然而在这个友善的地方,在这个明亮的、吵闹的地方附近,他却很快感觉到有某种含有敌意的,阴暗的和无声无息的异动,一个没有被证明的但却被他所确信的发现,就像在完全的黑暗中把握十足的指出自己那看不见的、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手臂的位置。猫来了。正好是双数的碧绿色圆珠在空中无声的飘荡,它们仿佛某种有越界能力的灵媒牵引着记录在夜空背面的形象,使那些纠结在一起的、直竖的毛发,轻盈的骨架,傲慢的步调和能够避震消声的带肉垫的脚掌像泡在显影水中的底片依次从夜色中渗透出来。一群食影的猫来了,就好像他们之间有过约定。一切没有变得更糟。猫的出现令人害怕,但这总比必须害怕许多件根本就没发生的事情要更可靠一些。它们轻蔑的向他逼近,甚至不把他当作猎物,而仅仅是一堆唾手可得的零食。第一只最先到达,接下去当然是第二只,它们像一些藤类植物以生长的而不是运动的姿态不动声色的拖着从夜晚的黑色土壤中扯出的漫长的黑影爬过湿漉漉的沥青地面,越过路基和其他突起伸向他。酒吧里的节目正在进行,很有可能正处于重要的阶段,一个裸着上身、相貌凶恶的高大胖子刚刚把一只握紧的拳头塞进嘴里,一个稍具难度因而有一定的表演价值、但只不过以逗人发笑为追求的幼稚举动。可是人们很快发现这还远没有到此为止。他在吃自己,尽管一开始就显得很吃力甚至很痛苦,他像条蛇一样常常不得不在遭遇阻挠时把已经吞进去的先吐出来一些然后再继续下去,但没有多久自肘部以下的部分还是顺利的没入了他的嘴里。这时他暂时停下来,走到客人中间讨取喝彩。这种奇特的、过于旺盛的食欲让观众普遍感到惊恐,一些喝醉的人在呕吐。一个坐在窗边的似乎见多识广的男人表现出一种只属于行家的轻视和厌倦之情扭过头看着窗外。有一阵风像暗淡的夜空抚摸盲文的手从屋顶和地面掠过,有时只是一扫而过,有时会打一个转,有时则会停留片刻,谨慎斟酌着起伏和棱角中表述的不够清晰的意义。L的影子在一阵风的吹拂和一道目光的注视中覆盖了一层猫的植被。从这些猫的根部伸出灰白色的舌头发出舔食和吮吸的声音。保不住了,L试图以豁达和认命的语气想到这句话。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虚弱和等待——如果心情允许的话也可以欣赏这些贪婪的食客分食他所能提供的最后一点祭品。这种悲壮的袖手旁观成为他能够行使的唯一权力和最有力的措施。一粒石子砸在了餐桌的中央,像投入寂静中的一粒泡腾片,猫群在尖叫声中四处飞溅,如泡沫一般跌落、等待,并最终在不断削弱的勇敢中退入盛满黑夜的啤酒杯深处。L看到解救他的人就站在酒吧的门前——他刚刚离开自己靠窗的座位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他觉得眼熟却又看不真切的苦笑表情,就像一枚褪色的商标。酒吧里的胖子做完了他的工作,只留下一张孤独的嘴在表演区的中央宣布演出结束,那声音仿佛不是它发出的,而是一个挂在嘴边的渺小的人,在向观众道别之后他就转身启程走进了嘴里,向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走去。


  伍

   
    几乎总是这样,黑夜像一道伤疤一样先从一扇窗户上被揭掉,有人察觉了,所以走向窗前,依照他的行进距离,白天裹挟着道路、建筑、清洁工、渐渐增多的行人和汽车、洒水车和其它有形的物体慢慢从窗口倒进来,并在这种节节推进的、断续的涌现方式中完全愈合。他来到窗前迎接秩序井然的一天和被夜晚的黑铁砸碎后在他面前的玻璃拼盘上重新拼合的多彩的光谱,并且把自己做工粗糙的微缩形象顺着一个向下倾斜的坡度递给了L先生。另一个早起的人,一个被闹钟控制的人。L做完鉴定以后立刻把他随手丢掉,重新专注于应付狡诈的道路,它总是抽出一截来补上被他走完的一截。高分贝的尖啸声时不时的从不同的位置刺穿密集的、琐碎的、微微闪烁的,仿佛无信号的电视雪花般的低声部杂音棉被,射向半空然后又突然急切的下坠,似乎有许多个吊嗓子的歌唱家此起彼伏的在较量功力。其中的一个刚从他的右边经过——一个配备了各种御寒装备的怕冷的中年女人此时正对一辆擦着她的身体驶过的自行车发表尖刻的不满,这成为每天注定会以同样的形式按时演出的众生相的开场白。几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先后从不同的方向走出来,在同一条马路会合。他们倚仗着在这个年龄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好奇心,有些做作的摇晃脑袋左顾右盼,像是在躲避什么敏捷的、能够给他们造成伤害的东西,一道目光或者一只盲目飞行的昆虫。或许他们本身才是那个狠角色,正在物色攻击目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几套军装排成整齐的一列从街边走过,锃亮的黑皮鞋起起落落,拖着笔直的军裤和僵硬的上装向前移动,在领口和帽檐之间卡着一颗并非必须的,可以随时被另一颗替换的脑袋。带头的那一位抬起左手捏了捏因为过于严肃而麻痒的脸,右手却更加严谨的帖着裤缝节奏均匀而有力的摆动,仿佛左半部分的一时懈怠使得右半部分对于这个特殊的身份承担了加倍的责任。一对又一对还没有到表示友好的有效距离就过早的四目相对的熟人不得不远远的打过招呼,热情和微笑被早早耗尽,在靠近后反而只剩下生硬的彼此点头,后悔在他们的身体里杂草丛生。过量的曙光如同过量的酒精使一个沉静的世界开始逐渐走向疯狂,促成了这种离奇尸变的动力装置藏匿在天空内部——一台发动机或者一颗突然兴奋起来的心脏——躁动不安的喷出汽油、灰尘、垃圾和油条的气味,在住宅中被关了一夜的私人生活向外溢出,一些手伸出窗外收回晾在窗口的袜子和内衣裤,到处撒满了各种零星的行动的碎片,光海上浮动着鸽哨般令人迷惑不解的声音。
    在L家的楼下,一个年轻人揿了揿防盗门上写着L家号码的按键。通常来说,在这个时间妻子一定在家,女儿很可能在家但也很可能不在家。对于这个家庭的种种事务与安排,L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专家,但这一次他过于自信了。在不得不通过跟踪一个陌生人返回自己家的过程中,他很快发现那些总是惯于发生的事实也并非是坚定不移的。年轻人把六级楼梯变成两级楼梯,一下跳过三级,再一下就到了楼梯拐角,这表明他是急性子,而且不会是个一向守规矩的人。对于爬楼梯这类活动来说,他几乎过份努力了,仿佛在为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做着热身。楼梯像火箭一样迅速把他推向高空。在更高的高空,女儿像只旧式钟表中的报时鸟,伴随着被尘封已久的时间的突然喷发,叽叽喳喳的从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扶手上伸出脑袋和半截身体,妈妈不在家,你快点上来。而他显然早就知道,这是他出现在这里的重要前提。
    和昨天相比,除了妻子以外房间里还少了些其他东西:一份足量但不允许过分的物质保证、一种基本的体面、一套符合通常的市民生活要求的规定。她带着它们去了哪里?尽管天早就亮了,但灯依然开着,和它一样不能休息的还有空调和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另外还有一台音响设备播放着流行歌曲,男孩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鞋印,女儿的零食铺张的堆在沙发上,甚至还有一瓶血一样的红酒和两只平常只不过用做摆设的酒杯,两个忘乎所以的年轻人不再尊重垃圾桶的存在,把整间屋子都变成了丢弃空食品包装袋和用过的纸巾的容器,很快还会看到男孩随手丢掉他替女儿脱下的衣服。他们有时靠在一起,有时女儿把男孩推开,但似乎只是为了再靠在一起。他们很少沉默。男孩讲了一个笑话,女儿也讲了一个,他们笑。在他们那里时间飞快的冲过一个又一个小时,可在L这边时间还在慢慢的向下一秒踱步。她这样怎么对得起我,他们还要做什么坏事。对于这些L其实没有也不应该有什么疑问。他们果然开始做就像是被他想出来的更坏的事情。他们亲嘴,并且很快不满足于亲嘴。女儿慢慢的躺下,L看着她和她造成的阴影像一把折叠小刀慢慢合在一起。不。他不想看到这些,她不是他女儿,这不是一具女儿的身体,而是一系列成熟的水果的组合,现在是两个苹果和两颗葡萄,以后又会有什么?她的裤子脱起来最容易,就像拉开一节抽屉,但是她说不,不可以。“还不到时候”,她非常肯定。不难想象,男孩喘着粗气,俯身看着她,等待着她翻出一本日历或一块手表指给他看她所说的那个时候。但同时他在后退。他就那样俯身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后退,退出他的身体轮廓,留下一个冷却的空壳。但一定还会赌气似的纠缠一会,何况在他们的年纪做这样的尝试有浓厚的实验色彩,他固执的求知欲也不会立刻让步。还需要几分钟,但不足以改变结果。
    “老掉牙的电视剧”,年轻人说,并且转过身体不再面对女儿,以便告知她这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自言自语。他找到遥控器,随便按了几下调换频道,当一个因为打了太多发蜡而使一滩雪白的光在头顶搁浅的女人正在介绍什么几乎天天总会有几件的新鲜事的时候,他暂时停下,看着这位被镜头压缩的小美女带着微笑安分的守在她那一小块玻璃牢笼里试图告诉他整个世界曾经瞒着他偷偷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站起来观察自己怎样一步一步走到镜子里,走进去,再走出去,在窗户上他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像和外界的摩擦,荧光屏、镜子、窗户,对一个大小不一、薄厚有别的形象来说一些最普遍的、无法忽视的几何困境,他在其间走了一个来回似乎在测量它们之间的距离,或者想要在它们之间踩出更加明朗的联系,但紧接着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像是把未能达成愿望的遗憾吹向了将要达成它的未来,然后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坐回到沙发上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摆弄起电视遥控器。“不是新闻片就是电视剧,每次在我们从这里看到一个故事之前,总是提前知道哪些应该相信哪些不应该相信,如果有虚构的新闻和拍出了真相的电视剧……”,他舒展身体在沙发里沦陷下去,感觉他绷紧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打开缺口,舒适感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懒散正在将他掩埋:“反正,我们不需要知道,我们自己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扑过来,来一件就少一件,比如你爸爸。”“下午,就能见到他。他们去接他,那么远的路,见到他总还有不少话要讲,要从头说起,要抱怨,要解释,要请求原谅,总之既然有事情发生,他就必须要说明白”,女儿像是来不及准备完整的对答,她的话蠕动着,像一根竹子一节一节的从脖子里被抽出来。“每当有什么事发生了,就有些人必须要说一些话,这才真是个大问题”,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又或者是盛气凌人,仿佛他的意见出于惰性或者权威性,不允许做任何修订:“这件事和这些话的对应关系被过分重视,你们总觉得什么都要有个答案,或者有个说辞,好像每件事都是为了被说才会发生,不可以被说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能算是一件事情。”
    对于已经没有耳朵可以盛放这些话语的L来说,他只能放任它们从嘴唇上被剥落,摇晃着飘落在地上,一朵一朵打开然后又很快的凋零,那些好听但无关紧要的闲话像是一些被揉碎的花瓣,而那些难听但实用的道理却像是一些在水里浮肿的丑陋木耳,而那些符号意义淡薄的、只包装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语气的,也许还有些意味深长的嘟哝和叹息层层叠叠,像一圈套着另一圈的涟漪。我觉得很晕,好像有根线断了,对于我来说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与它们对应的文字以及进一步换算成的形象和逻辑完全脱节了。“唉”,她嘟哝着:“可能你说的很对,但我不同意,说不出理由,反正我觉得不应该这样看问题。”也许因为她的抗议不够坚决,反而让她的男友听出鼓励的意思,他进一步丢下更多的教育和说服:“你在自相矛盾,可你自己却没发现:既然一件事情必须能够被描述,那说不出的理由也就不算理由,包括像什么不到时候、有违常理,这些只是伪装成一个不能反驳的理由,但实际却只是为了否定而反推出的假设,你说不出为什么必须只能是另外一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绝对的常理。”他开始煽动自己的不满,并在这种不满的推动下向她逼近。她察觉到他像是试图在她身上压出他自己的轮廓一样用力的挤压她,并且对她在这种挤压下的挣扎或者身体自然的抵触以及其他任何一丝的不配合都似乎有着极大的仇恨,而这种仇恨显然导致了一些快感,他很快就面红耳赤,并且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一种兽性的陶醉,对此她像是一个被吓坏的人带着茫然不解的表情对他表示了服从。从只有年轻人才可能实践的这种蛮横的、势必会造成破坏的亲密当中,L似乎看到自己过去的每一个阶段之间所存在的巨大的裂缝,健康状态的下滑以及责任的堆积仿佛一种楔形的生活利刃砍进裂缝中,把他的人生劈成几乎完全无法相互理解和相互对照的几段不相干的断片。他强行把目光从那对年轻人的身上拔出来,就像拔掉一棵把四肢全部都用上才能拔出来的木桩或者植物,他的目光因用力过猛而跌跌撞撞的冲出了窗外,扑向那些正好经过的人,有些人只被轻轻的刮擦了一下就立刻敏捷的躲到一边,避免了给他留下更多的印象;另外一些表现出十足的迟钝,慢吞吞的走远,仿佛陷在了目光里走不快似的;还有一些则像京剧里的角色,从出场之后就以一种故意介入的姿态一直在他视野中的核心区域里来回的兜着圈子。他们的神态和感情消融在距离当中,他们有动作,但这些动作就像一颗被刺破的气球很快就漏光了意义,他们在交谈,但L不敢肯定,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由于他们有些人长时间面对面站在一起,由于认定他们是在交谈要比想象他们做了其他事情更加容易而做了这个判断。这些在距离中遭到损耗的人比那些清晰完整的人显得空洞和残缺,像那些门窗都只剩下黑色窟窿的空无一人的颓败建筑——或者修到一半就被放弃或者即将被拆除,他们也像那些触手可及的人投递到远处的空洞的回声,而这些在四处回荡的回声似乎又反过来袭击了那些在近处的人,使他们变得遥远而空旷。
    “你该走了”,女儿用空旷的声音对她的男友说,仿佛她那种刻意为之的冷漠能够使声音在发出之前先在她的身体里经过几次反弹,演变为遥远的回声。“不,我觉得还不到时候”,他马上发言,像是早就准备这么说了,但同时那种追求肉体快乐的斗志和苦心维持的强势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飞快的逃回洞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如同一支到达最高点的箭在一瞬间坠落在沙发上,但他也没有立刻就放过她,而是用揉纸团那样的方式狠狠揉了她两把,让她发出两声不满的尖叫。“你有病”,她说,然后用更清晰的吐字再次强调:“你有病。”同时纠正了第一句当中过量的敌意,把它从危险的前沿阵地拉回来,成为一次相对安全的小偷袭。他对她稍纵即逝的挑衅几乎一无所知,反而可能感觉很有趣,从他的一个的微笑可以看出这一点,这个微笑似乎离开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他的脸上,看起来陌生而又疲倦。他安顿好这个风尘仆仆的微笑,拿起电话递给她,因为电话在距离他比较近的一张台子上,而且如果不把它交给她,不知道它还会响多久。她接起电话。她说“嗯”,然后肯定有人跟她说了什么,因为她在等,接着她说“嗯”。她挂掉电话。有一阵子他们都不再说话,在为这个电话保持沉默,那些刚刚还充满了整个房间的轻佻和放肆的气味也被这个电话打发走了,为这种所谓凝重的气氛腾出了地方,空气里好像迅速注满了沙子。“你该走了”,L替女儿重复了一遍。男孩用一种同意和信任的口吻说:“对,我该走了”,仿佛在回应自己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念头。这个家伙真让我紧张,L心想,但是我不应该紧张,我不见了,还有人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接我,我的处境不会变得更糟糕或者更古怪了,或许被他发现,让事情复杂一些对我来说是好事情。年轻人突然成了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仿佛被刚才讲的那句格外有效的话咬了一口,然后一把抓起一件从他身上脱掉的外套,抵达了留与走之间的临界状态,并在这种不舒适、不稳定的特殊状态中被卡住了一会,仿佛他由于极度的善忘,和一个偶然欣赏到当前这幅画面的局外人一样,出于好奇并且也的确需要推断自己是刚刚进来还是即将离开。哦,对了,看看她的表情,一抹风雨飘摇的笑容,像是最后一点热情的残渣燃尽前跳动着收缩的火苗。他开始向门口移动,为了不错过她的任何反应,他侧着身体,一直盯着她,一大半是倒退着来到了门前。他们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努力让对方乃至自己都认为这一次和每一次的相聚都带给他们巨大的收获。为了在这种被爱所强求的或者说是被恋爱关系所胁迫的、不容有失的压力中不至于表现的不自然,他需要一些明显的题外话让双方都放松一下,于是他说:“你妈的电话?”“我妈的电话”,她说:“他们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话很少,看起来他一定让她感到怪难为情的……”“好了”,他急切的制止她:“他可不喜欢我们这样议论他,你可是他的女儿,说不定他会听到。”“嗯”,在一个短促的停顿之后,他的声音猛的下沉,就像有条大鱼突然咬住了挂在它下面的鱼钩:“他肯定会听到的。”
    无论多么精彩的会面,最后一道程序都难免会走得潦草些。他说再见,然后走下楼梯,没有明确表示欢迎任何目光追踪他的背影,与此同时,种种迹象却表明一种还没有得到命名的时间的临近,可以牵强的称之为真相大白的时刻,但很多情况下是没有真相的。至少没有你所期待的真相,L有些悲观的认定这一点。窗外所有经过的人都成为醒目的日晷,他们的阴影像被砍倒的大树留下的树桩,格外的短但粗壮的让人吃惊,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工具能再伐掉它们的哪怕一寸高度。所以中午就是中午,就像午饭就是午饭,所有普通的东西、普通的食物都染上了一种鲜明的时间属性,被一天之中最高的温度炮制出一种干燥的尘土和油烟味。L看到他们就在下面,但还没有能力辨清他们,他们几个人,以她为首,越走越近,但在L看来只不过是几粒较大的尘埃,而且好像根本没有前进过。他就这样,和过去一样,长期对自己的命运视而不见,直到它来势汹汹的压在他的额前,这种在日常的平静麻木中穿插一次次突然袭击的魔鬼训练给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被吓坏了的表情,尽管这个表情被他越藏越深,但始终还有一些边角露在外边,诸如紧皱的眉头,总是合不拢、仿佛惊魂未定的大口喘气的嘴巴等等,使他看起来仿佛听信了某个可怕的预言而对未来过分的担忧。L觉得他似乎又看到了这张曾经与他重叠的脸,而好像从归乡的火车上注视着前方他曾经置身其间的房屋、溪水和树木的那种递增的熟悉之感却被一次突然的加速甩的一干二净,反而扯出一种害怕被他的过去一把抓回去的恐慌。他看到他平时喜欢穿着它出门的衬衫,并依次注意到他的妻子,他的两位熟人和那位司机,他们忧心忡忡的围绕着那件衬衫,就像步兵围绕着坦克、商人围绕着利润。这一圈确认信号使他不得不被迫猜想,之后又被迫接受从那件衬衫领口伸出的一张脸是他自己的脸,他看到自己像块磁铁正吸引着这张脸不断的向他靠近。先是脸,然后是手臂、肚皮,腿和脚,他粗略依照骨骼关节将这个人划分为几块并逐个打量,仿佛用视线操纵对他重新组装。他觉得他变了,有些活生生的、可感知的东西从他身上被拆除了,对于他,现在只能审视他、学习他,就像一部分人生活的平常的时代被拆减成必须从某种高度或者立场来看待的历史。他就这么看了一会,中午并不停留,在走进现在的同时开始成为过去,他比以往更加敏感的知道阳光正在离开他们的脸。他们到家了。
    “到家了”,不难看出妻子是在用这句多余的到站通知激励自己,以此暂时表现出一种凭空捏造的幸福感。她甚至真的在笑。刚进门他就停下脚步,她和他们也站住了,仿佛他的身上存在类似勾股定理般的约束,使他们不得不与他保持着某种角度与距离的关联。他看了一会房间,也可能只不过是睁大眼睛面对着它,女儿尽力拯救了这个被她亲手破坏的地方,让这里像平时一样井井有条。她向他走过来,看上去有些惊慌,显然一时没能从自己的脸上翻出适合目前这种场合的表情。他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或者抚摸她,但很快又放了下来,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它们,就好像他拒绝的不是她,也不是自己想要缠绕她的好身体的好愿望,而是这双节外生枝的怪东西。“爸爸”,她叫他,他没有回答。你总该有所表示,L想,就像她们对你表示的那样。在连续的向他做出宽容的、甚至是讨好的表示,但却因为他自身的故障而全部失灵之后,她们尝试让他得到他自己更配得到的严厉的对待。但这种严厉只能是一份半成品,火候未到,却被胆怯和羞愧拖住后腿,很快错过了有效期,变质为一种尴尬的、缺乏内涵的沉默。面对他,她们的感觉就像普通人面对那些拥有一种或几种不值得敬佩的异常之处的人时一样,比如一个夏天裹着大衣的白痴或者一个惯于像小女孩那样撒娇的老太婆,人们往往除了不可理喻的确信他们身上带有某种危险性因而充满戒备之外,常常还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即作为同类自认为有权被界定为明智的和正确的一方,却因得不到对方的承认而恼怒,也因为自己渴求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价值的承认而感到羞愧,还包括隐隐觉得自己对于对方的不明是非和不知羞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像一种并不严重但极易传染的罪孽源携带者,一个传播媒介,自身并不承担罪责,甚至还表现出使人无法追究的孩子般的无知,但却使她们个个都成为替罪羔羊。母女俩严厉的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被他细读就又被她们自己翻了过去,转到了笑容背后,和它一起藏在下面的还有一种敬畏之情,她们敬畏他,就像敬畏一纸合约,她们像所有守规矩的人一样,认为对于一个伤害自己亲人的人、一个不能被原谅的人,作为受害人的她们却反而正应该趁此机会给予他与她们所受的损害等量的关爱,这至少会让她们被其他人同情,被同情的人不会被认为是错误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当这个人自身还是一个被同情者的时候,她们却恰恰可以让他成为她们自私行为的受害者一样,这些都和一种可以被理解的、常态的家庭关系相吻合。在这种关系规定下,他和她们形成一个能量守恒的等式,并且在这个等式当中,父亲始终独自站在等号的一边,其他人则挤在另外一边。
    “坐呀,快坐,都坐”,她作为妻子、母亲和女主人向其他人发号施令,话音短促有力,几乎有些神经质,像是有把小锤子在她的喉咙里敲打了几下。那几位没有马上照办,却反而都挺直了身体,仿佛顺应自己的疲惫倒下去的念头被这句绷得过紧的邀请给绊了一下。“我还是先回去吧”,那位邻居说,“我也不坐了”,那位同事也响应他。看来就目前这桩事来说,他们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了。不过妻子并不打算释放他们,她转身避开他们的不同意见,向沙发走过去,他们只好跟着她,也走过去,坐下来。他们坐在这间屋子里开始四处旅行。同事坐上了七年前一列开往他出差目的地的火车,一个蜈蚣形状的铁罐子,密封着他和别的人,还有他们之间不得不存在的一次性的交情。这临时凑起来的小型社会在滚滚尘土中奔向前方,也就是几个小时后它将在那里土崩瓦解的地方。这几个小时中一个小时,他一直观察一个女人倒映在车窗上的脸,那是张专为倒影而生的脸,因为除了这个倒影外,不能想象这张脸另外的存在形式。他们有过交谈,他跟她,他跟被这个倒影反投在座位上,但如今已经失效的女人形象聊了一个专门为旅途预备的话题,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公众话题,发表的也是不属于他们的公众看法。由于对这一切太熟练,他有些漫不经心,但随后他特别认真的看着车窗上的倒影,仿佛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一直看着她,一直坐着,坐到七年以后L家的沙发上,他隐约感到那重要的一刻之所以重要,正是为了要和此刻相对应。“假的,都是假的,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想,但他又想:“不,根本没有所谓的‘发生’,所有的事情都摆在那里,所有的可能都摆在那里,总有一些会特别活跃,会占领和塞满过去的时间,另一些却在蛰伏,像冬眠的青蛙。”“请喝茶吧”,她端着滚烫的道具邀请他们回到当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做些事情。她走来走去——茶叶、杯子、盘子,哦,对不起,这个杯子破了口,我去换一个——好像十分亢奋,其实正相反,他们都看得出她就快摊倒下来了。这个正来回走动的女人像是由许多个小动物拼凑起来的,就像海底那些整齐划一的鱼群,架在轮胎一般滚动着的双脚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她,仿佛就要滑落下来,一哄而散。邻居突然低下头打了一个喷嚏,猛烈的俯冲让他的头部充血,抬起头以后他看起来像在发脾气。“天气不太好”,他告诉他们。是啊,天气不太好,L跟着他重复了一次。无孔不入的坏天气都钻进了人里面,人看起来都不会太高兴,有时候还会变得陌生,他们看到L的妻子端着开水,或者不如说被开水牵着走近他们,但她又和L的妻子不太一样。她看起来需要修理。“少倒了一杯水啊”,司机接过她递来的杯子,看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小声的自言自语。
    一切就摆在L的面前:风钻进缝隙里撬动窗户,长期憋在窗户里的家庭隐私和小孩儿的恐惧呼应着它,“松嗯……松……松嗯……登搭登、搭”;一家三口走过楼下的空地,不听话的儿子和威严扫地的父母发生了争吵“几次松嗯你这样嗯,你再松嗯这样就登搭登搭,怎么登搭松嗯,松嗯松嗯登搭洞”,更远处汽车的喇叭和刹车声被一路上错综复杂的障碍物给搅乱了。“哔——哗—鸡滋——哔哔”,有人在敲打什么“当、当、波压”,另外有人在敲打另外一些什么“咣、咣”,好像有东西被打碎了。到处,“咣、波压、夸他”,都有东西被打碎了,一切“咚、啪”都碎掉了,碎声音,还有,碎颜色。很多很多的颜色,没有一个是它应该是的样子,没有红色,没有绿色和蓝色,只有青紫的、冻僵的红,被烧掉的、灰白的绿,全部都是坏的。大事都很狡猾,L突然明白,真正的大事一直都在偷着发生,它们会躲过人的眼睛,就像一个变魔术的道具箱子,几乎装下了整个百货商场,但打开看它时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一个以感觉为生的人只不过是一堆会行走的器官,他只不过看看、听听、嗅着、疼着,对这些一无所知,在一片无人在场的真空里悬浮着所有巨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管怎么样,这只是一个单调但平静的下午,虽然天气不太好,虽然天黑的有点早,但并没有人担心它再也不会亮起来。


  陆


    L被他的现实生活落下了,现在它来找他,或者是他又找到了它,总之他们中的一个又被另一个拣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尽管曾经发生这样的事情,手心里的这颗石头或者贝壳看多了也没那么漂亮,可能还有些讨厌,他或它由于一个灵感和一时的失控突然把它或他用力丢向空中,仿佛试图——并以为这样可以——打碎天空。他躺在床上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无声的复原,他非常肯定明天世界还会是它平时的样子。但是平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L决定先在心里把明天做出来。明天首先是一张肚皮的飞行表演,它飞舞着,鼓起来,然后瘪下去。我饿了,L想。他坐起来,从床上下去,他下得很慢,好像从很高的地方降落似的。
    看来他饿了,L想。
    终于从床铺来到地面,他把脚伸进棉拖鞋里,然后安静的走路。他的胃开始有节奏的感到疼痛,他的脚下却很柔软,好像他是踩在自己的胃里走。在他从床上的一横变成地上的一竖的短暂过程中,一下子全亮了,窗外一条巨大的死鱼正在翻身,房间里所有颜色较浅的东西都能大概看清,但他仍然按照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一片漆黑来设计行走的方式,一种摸索的方式。他能看得见,但好像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个人的秘密,一个他必须保守的秘密。他甚至差点在卧室的门上撞一下,他夸张的、接近于蓄意攻击的用手撑了一下那道门,制造了砰的一声轻响。他自相矛盾的想,这道他看不见的门是突然冒出来跟他捣乱的,就是这扇原木色的、装着不锈钢门锁的木门,门背后粘着一个小熊图形的塑料挂钩,但什么也没有挂在上面,那小熊的笑容似乎就是这道门对他作出的不怀好意的表示。走出卧室以后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凉意使他的膀胱像存放过久的苹果,沉甸甸的缩成一团,还有一股发酵后的甜酒味道透出来。他把手插在睡衣里摸自己的肚皮,一种色调阴暗的舒适感慢慢的在体表摊开,越来越稀薄,直到消失,像掉进水里的几滴墨汁。我又变瘦了,去厨房前他先想到这句话,以便巩固他寻找食物的决心。他继续向胃的深处走去,整座建筑的消化功能随着他的脚步向他聚拢过来,形成一阵强有力的冲动。哦,不好……。他中途拐了道弯去了厕所。坐圈是放下来的,马桶好像一只空心的鞋跟上摆着一副张开的假牙,这种联想使他产生了恶作剧般的愉快心情。别跑,他猛的坐上去。咬我的屁股啊,哦,他轻轻呻吟了一声。秋天啊,秋天啊,他还没想好怎么顺着这个词念叨下去,整个季节就挺进了他背后敞着的窗户,贴着他的身体向前开了过去。他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上的皮肤:一只拔了毛的、煮熟的公鸡?把窗户合上,好多了,冷还在继续,但很平静。他闭上眼睛,让缩进眼皮里的自我像一枚埋在厚厚的果肉里的果核,而果实正在十一月底的河水中下沉。但肠胃里突发的骚乱使他沉到一半的大脑被一只鼓噪的乌鸦掳走,抛向半空。在重新和马桶上的压迫动作重合在一起之后,他为自己的排泄量感到惊喜,好像他曾经吃掉一个完整的星球。好,把它们拉干净,舒服。
    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天气主要呈现石灰天和烟灰天;天空将会十分拥挤,局部地区将有小片天空掉下来。一段走样的早广播响起,一个正好能装在脑袋里的侏儒在他的脑袋里播报天气预报,嗞啦,电流像词语的尾巴飞快的缩进他的嘴角。他从马桶上起来,采取对屁股和手都比较稳妥的方式,把卫生纸对折后擦了擦高高撅起屁股,接着换了一张纸,重复了一次。一条栓在他的胃和脑之间的意识链条牵着他笔直走向他的目标:到厨房去——厨房有冰箱——冰箱里有可以吃的东西——我需要这些东西。明天上午多羽毛,下午转蝙蝠;没有风力,没有风向。他面对电冰箱,就向面对往事的仓库,许多关于食物和寒冷的记忆涌向门口等待他拉开把手。生鸡蛋和晚饭留下的剩菜,芹菜、丝瓜、青椒或者茄子炒肉、有时也会有鸡肉或鱼肉,通常不够丰盛,但也不寒酸,只是冷藏的家常,没有家常以外的特征。L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求助于这台冰箱,而且他认为自己不是刚刚发现,而是,很可能,一直都清楚这一点。今天最高温度等于明天最低温度;夜间有飞蛾,请关好门窗。他小心翼翼的拉开门,没有锋利的冰雪的爪牙从门里扑过来,只有不符合实情的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哦,这里面有生活”,他清晰的看到了生活的内部构造:上下排列的一层和另一层白色方格子里面凌乱的陈列着一些有包装的或者没有包装的东西,他看到自己在第五层方格里面对着一台冰箱的剖白目瞪口呆。“全部都可以吃”,他把第四层里雪白的床取出来,连同床上的女人一起咬一口、嚼起来,女儿买的奶油蛋糕,过头的香滑滋味使它像一条肥胖的、又加倍膨胀的花的舌头。厨房的后窗朝向小区侧面的街道,他走向窗口看自己的冰箱以外的生活内容,看那些不在什么里面的人不停的走动。但现在还没有人给他看。要说没有人却还有一个。他本来看不到这个人,但后来看到了。再后来他肯定这是一个男人。在窗户下面,水龙头在洗手池的上空无辜的伸出来,像一个受刑者或至少是受害者,像奶牛被过度使用的乳头。池底纠结在一起的芹菜叶和两片柠檬被水冲刷和浸泡了太久,却反而苍白得流露出一种脱水的迹象,像低成本恐怖片里演员常化的腐尸妆。
    这个肮脏的,全身具有废弃物特征的男人突然出现窗户下面,就像是从这条下水道里排出去的,在对应“剩”、“脏”、“臭”、“恶心”这些形容词和“鼻涕”、“阴沟”、“浮尸”、“酸奶”等名词(好吧,酸奶是一个意外)的菜叶和柠檬中间甚至可以发现似乎是他留下的污迹。很显然,下水道针对他的“冲”的行为并没有因为他“在外面”的这个状态而停止,他一下子到了路的另外一边,就像是被折叠过去的。他站了一会,在滴露洗手液瓶子和布满雨斑的玻璃背后。然后一辆装着旧家具的拖斗小货车突然飞驰过去——突然得仿佛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汽车——撞飞了他凝视的目光,与此同时,转身走开:两个人分别以归来和离去的方式。
    看来他快要想起来了,L想。
    L走进客厅。大窗户的采光效果很出色,所以在这里早晨来得更早些,地板中央的立方体光块在暗红色窗帘的掩映下呈现半液化的状态,像淡红色的水蜜桃果冻,其中的明与暗主要以褶子的形式颤动、游移和变化着,其中透露出友好,似乎是客厅作为家人内部的公共场所和对外公开程度最高的会客场所遗留下来的大量的欢迎和分享的气氛在这里凝聚成长期不散的胶状物。客厅左侧,离地半米高的穿衣镜(它本身足有一米高)刚刚苏醒过来,里面的男人睡眼稀松的看着L,随后在镜面展开一副不满的表情,他想告诉他:你很胖,别人也许不会这么强调,但你自己知道自己很胖。L不得不承认,并深感抱歉。但他同时又安慰他,胖也不算很不好,过于健壮和结实反而更难忍受,这样的身体排斥任何式样的衣服,只热衷赤身裸体,即使穿着紧身衣,那也跟画在身上的没有什么区别。男人在镜子里安静的看着L,看了一会,朝他举起了手臂,要把什么交给他。而L似乎以为对方需要帮助,立刻也把手伸过去。嗯,他表现的过于热心了,反而像是另有企图。熟悉的疼顺着手指滑进来,啊,L看到自己的手臂高速里疼流奔驰着,其中一些直行的疼在经过臂肘时拥堵起来:道路在前方中断,一道指示牌显示禁止通行的命令,另外一部分疼拐过弯继续上行,经由肩头到颈部和后背的开阔地停靠下来。“唉,关节炎!哎呀,颈椎病!”L突然对自己的骨骼了如指掌。他的面前,镜子是一大幅X光照片,卡在框里的骨架像一副鱼刺,惊人的完整——某条大鱼精确的减去所有鱼肉以后剩下的部分(一个讲究的吃鱼能手执行了这道减法)。而在抬起的手肘和扭动的脖子两个部位,各有一盏小红灯在闪烁个不停。突然他的神色不安起来,表露出急于要去做件什么事的样子,但他显然还没找到那件事,他的双手紧张的绞在一起,时不时的互相捏几下,仿佛特别需要彼此鼓励,他的眼睛胡乱扫视着房间,像两只受惊的飞蛾到处乱飞,最后终于,落在阳台前端的洗衣机上,然后放慢速度,爬到旁边盛放待洗衣物的塑料篮子里,在一件男式衬衣上面落脚,它的纯棉质地让它们乐意蹲伏在上面。L走过去,把衬衣从篮子里捞出来,在这件天蓝色的衬衣上,多数纽扣规矩的卡在扣眼上面,展开来看,好像衣服还穿在一个很薄的身体上。不管它同意不同意,对我来说,很合身。
    在窗外,石灰天底部的表皮已经剥落,露出几处火红色的裸天。白色或灰色的羽毛盖住了右边大半个天空,它们并不分明,而是都纠结在一起,给人被什么动物舔过一遍的印象,再留心一些,不难发现在里面还混杂着几抹作为征兆的黑色蝙蝠晕。每换一个角度,无声炸弹都会在对应的位置炸出一个洞来,刺眼的阳光列队从洞里突围出来,它们在树叶里、草丛中解散,成为一颗颗跳动的白色光豆。L突然伸了一个懒腰,一件事情飞离他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啪,破了,放出一丝霉味儿但很快就消散了。果然在足够的睡眠之后,一切都会好转。身体机能恢复高调的运转,存在感在身体里艰涩的迂回,落实每个部位的可靠性,像金属片在N字形的槽中用力划过。许多声音这时在他的脑袋里响起来,此起彼伏,好像里面正在拍卖一件抢手货。出价的声音越升越高,在他的头顶结成一张嘶叫的网。成交。松果体小锤敲打耳膜:玎玲玎玲玎玲。
    这就对了,该醒醒了,L想。另外一边的L批准了他。
    最后闹钟的轰鸣声催促着回潮的意识扑灭了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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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10:20:27 |只看该作者
还没时间细看,各处跳了下,感觉不错的,挂一下,有看完的留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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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3 15:38: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10-4-23 15:54 编辑

今天终于想读一下这篇 但是读不完。。。
开始 家里部分的叙述 “壹”的部分 是让我感兴趣的 并且在刻意的(节奏的)细致以及(意象的)跳脱中(比如——有个调皮的说法:从远处看(如果有那么一个远处),她可能像一个握紧的拳头。) 这种感觉很好 但是 也渐渐暴露出许多无效的“絮叨”,比如:
为了逃避指责,L一手捏起剃刀,一手握住拖把柄,像专门设计以双手各执一物表达喻意似的——比如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天平的法律女神,离开了客厅。

衣边上的纽扣像被栓住的饿狗一样扑出去,拼命伸头去够扣眼。如果放慢速度,可以看到重复上演的天文景观:在月蚀的后半段,月亮从无到有再到满的全过程。

从“贰”开始 L先生走出家门之后 这种絮叨扑面而来——

他的旧从外表开始渗透了他,直至赋予他温和的、但对万物都隐隐责备的心态,好像他是一个过时的老东西,无法认同当下的世界但必须要摆出长者宽容又自以为是的架子。事实上,这样的心态的确是他应该持有的甚至也是他所习惯持有的,说不定也是他自己对照着时间表,自觉的把它翻出来的。正是由于这种自觉,对他来说,老既是一件特别敏感的事情,可也不会太令他感到悲哀,像一把贴身的匕首,胸口的冰凉提醒他注意这种无情的存在,但不使他感到危险,相反,他还觉得它的某些犀利之处能给自己带来保护。尽管想起随着老去自己从环境中搜集快乐的能力已严重磨损,他所蒙受的也仅仅是一种尚未成立的忧伤,像看过一场悲情的电影后惆怅但又不失舒服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像挂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时还来不及滑落。
    一个年老的男人和一只矮小臃肿的白色长毛狮子狗由一根线连着,专门进行过相互模仿的演练似的,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微微低头盯着路面,专注而且摇摆着行走,如同走在轻轻摇晃的甲板上,过分的谨慎小心容易使人联想到船正在沉没。他们受到什么难以抗拒的声音的召唤,虽然步伐缓慢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但仍然都笔直的朝指定的方向走去。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中年,也许是青年男人兴奋地追赶着一只高大的金毛犬,好像在进行一次筹备已久的捕猎活动一般,充满干劲。稍后双方遭遇了,金毛犬带着十足的胜算,轻视的甚至不认真的发出挑衅,在经过时用前爪将矮小的老狗掀翻在地,自己却跑到了前面,好像只是顺路也正好顺手才做了这件事。身后的狮子狗错误的预感自己将受到致命的伤害,发出断断续续的、刺耳的尖叫,仿佛音调在沿着空气中高低不一的台阶依次攀升,每一截或长或短的叫声结束前拖着急刹车似的尾音刺激着人的心脏。金毛犬又好奇地转了回来,边打量躺在地上耍赖的这个怪东西,边执行战术般的绕着它左右跳动,刺探性的拍它一记又舔它一下,从它绝望的反应中残忍的获得乐趣。小狗的主人“哟,哟”的发出没牙的人泄气的喊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虚张声势的可笑模样,徒劳的对大狗进行恐吓。


……
暂且称他们为邻居和同事,不是指代他们与L先生的关系。但这样称呼总不会错,他们总是什么人的邻居和什么人的同事。他们作为L先生共同的熟人才结识了对方,几乎仅仅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而且是为了避免被对方可笑的称为“L的朋友”才相互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但此时他们的话题却和L先生毫无关系。
……

还有很多类似的,这种絮叨直接让我丧失阅读兴趣
如果说 一种慢节奏的散落焦点的叙述可以让节奏凝固——产生类似时间停止的阅读感觉 但是 这种感觉应该是建立在文本牢牢吸引读者的基础上的吧?

“叁”的开始 对于家的描述 以及后面的用餐 我觉得又能抓住我一点了 但是 持续不是很久 我最后跳了看了下“陆” 有点太过随意和用力 结尾——最后的结尾 不是很好 只是一个顺延 没有更大的力量

总体感觉是 由于缺乏有效的概括能力和准确的“定位” 很多地方依靠大量文字来试图写清一种状态 但这在节奏上就完全失控了 作者是在用满腔热情和一头比他庞大的多的怪物决斗

谁能读一些的也来说说吧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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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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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5 08:37:4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蚊子欲望 于 2010-5-5 08:48 编辑
今天终于想读一下这篇 但是读不完。。。
开始 家里部分的叙述 “壹”的部分 是让我感兴趣的 并且在刻意的(节奏的)细致以及(意象的)跳脱中(比如——有个调皮的说法:从远处看(如果有那么一个远处),她可能像一 ...
chenyudemon 发表于 2010-4-23 15:38


唉-------------------
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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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你的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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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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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9 18:49:12 |只看该作者
挺不容易的,无论是写作者还是我,我觉得。第六节是可以彻底删掉的,同意陈鱼的有关结尾的说法。整个小说来说,语言还是没有彻底的压住,明显的发现写作中有许多部分的情绪使用过于随性。比如有的口气明显是顺滑和嘲讽的,而每一章的开头又都是动情的。第一章有点想及物,但遗憾的是只是到达了物,很多东西尤其是名词的使用上缺少了真正的“物”而只是名词,可以仔细看看第一章里的物的提及次数,但不同的是仅仅是使用了这些词而忽略了这些词的形象而拼命描述词与词在房间中的摆放的角度是获得不了效果的,它仍没有到了这类冷描述时所应该达到的效果,它仍不够细。
第二章要好得多,也舒缓得多。狗打架结束那一段写得不错,但后来这个相同的方式还出现了三回,其实没必要,可以尝试新的手法在同一篇小说里,过多的重复有点危险,毕竟这个小说有自我探索的味道,看看自己能到哪一步。说到这个小说在写作时我刚说的“随性”事实上是可以接受的,但需要知道作者是否有意识去做这个随性。但依照小说的第五章明显可以写完但仍写了第六章,以及小说仍是有些收不住的闲笔(过多的闲笔就显得累赘)和没有前进感的横向叙述,使小说缺乏核心推动的力量。
总的来说,要写这样的小说首先是不容易的,会很累,所以我觉得作者在每一章的开始的舒缓其实是给自己的慰藉,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些俏皮的地方很俏皮,但总的来说,俏皮的东西太多了。毁誉参半倒谈不上,里面的一些小东西还是非常好的。放在整体中来说,它在后期的时候应该更多的站远一点看自己,会在修改中得到很大的弥补。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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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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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2 19:10:34 |只看该作者

网刊特邀评论

【特邀评论】

乌鸦十三|关于《挂在嘴边的人》

  一开始,我当然会忍不住想起《帕洛马尔》,但仔细看的话,就会感觉到差距。在《帕洛马尔》里,语言被压缩,思想被过滤,文字被修剪,这里却不同。这里太膨胀,太扩大,太放任。
  第一章其实是最简洁的,作者却使用了最多的括号,这是个古怪的反差,也正是这些括号暴露了他的缺点。当他尝试去概括,去收敛的时候,他忍不住使用括号。他感觉到不满足,他试图深入进去,但还没到达用干脆的文字深入的地步,不得不进行与多余仅一步之遥的补充。
  此后,当他下定决心,全面的,满足的让自己补充(不使用括号的补充)的时候,就完全失去了控制。读到第二章“发现自己在公园”已经是我的极限,当作者不再使用括号时,他完全投入到漫无边际的描述之中,遗憾的是,他没有对这些描述进行必要的修剪。的确存在需要无穷尽的描述才能描述的东西,但这种描述必须经过非常认真细致的过滤才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说,这更像草稿,作者将所有强的部分,所有能考虑到的部分不假思索的快速记录下来。可是,光这样是不够的,它应该经过梳理,应该由写作者自身通过不断的重新阅读来删减,修改和处理。如果它的确需要很多空间,如果经过不断的努力,你仍然发现你需要这么多文字,这么多叙述,这么多描述才能表达你所想表达的一切,那么你就继续使用这么多文字好了,毕竟你已尽了全力。
  好吧,似乎总在说缺点。但缺点恰恰是重要的,缺点与优点总是捆绑在一起,密不可分。惹人讨厌的,几乎无穷无尽的描述,也正是作者的优点吧——或者说,正是这个极大的缺点让小说如此与众不同,甚至超越了最初的模仿者的印象,给这篇冗长的小说烙上了个人烙印。它给我这样的印象:这个人总会写下去,被人阻止也好,被人批评也罢,这个人仍然会不断的写下去,只要整个世界还没有被他的描述塞满,他就会不停的写下去。这个印象既让人讨厌,又让人高兴。
  因为,还有人在这样写着东西,写着小说。
  还有人愿意花费时间,花费精力,写出这一切。还有人愿意听从自己的意愿,听从自己开始奔流的思绪,听从所有开始向前的欲望。
  这个人,使用的是中文,是普通话。
  这个人,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如此远,又如此近。
  当我写这一切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考虑,没有对和错,没有方法和感想,没有风格和思路,我仅仅想为他写点什么。我猜,他写这些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没有想自己能不能写好,能不能获得什么,只是不断的写出来。
  我觉得这样就不错。
  这一点,一开始就最重要。你总是要写,你说,我不管你们这些白痴的批评,傻瓜的阻止,我他妈的就是要写,我要这样写,我他妈的就是要写。是的。我想这个最重要。然后,只要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其他也很重要的东西,你会尝试让它们与你永不消退的欲望和勇气结合在一起,带你去全新的地方。
  总有一天。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还有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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