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欢歌（小说）

李剑鸣

悬崖边的欢歌（小说）

□李剑鸣

我今天要讲的是我的朋友李三。怎么说呢，你最好保持严肃，别笑，因为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他死了，全世界都应该悲痛不已。现在由我为他盖棺定论，我已经想好了内容，我这么跟你说吧：他是一个思想家，一个科学家，一个艺术家。信不信由你，反正他在我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什么家，这些貌似看上去很好，可是最不好的一点还在后头，我现在补充。虽然李三伟大，但李三生在民间。所谓民间科学家民间思想家民间艺术家，其实真实身份就是一群贩夫走卒，就像李三这样，他的真实身份是掏粪。而他最好的朋友我（也许他不这么认为），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修自行车。当然，我还有个业余爱好，就是偶尔写写小说。写归写，但其实根本啥都不懂，而且一般十句话里有九个错别字。写得也没个正经，不是男主角XX了女主角，就是女主角把男主角给XX了，纯属没事瞎忽悠，因为我从小就爱说谎。
我和李三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常在我这给他拉粪的架子车打气。那辆破车跑慢气，每当他来我这打气的时候，我就劝他换根新内胎，但这小子总是伸开四肢像只王八一样罩住车胎，死活不换。众所周知，干一种行当久了就有职业病，我的职业病就是见不得坏车，尤其是坏了还像李三这样招摇过市的，让我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我怀疑在这方面，李三也有和我一样的职业病，他喜欢闻着浓厚的大粪气味，然后拉着蔫了车胎的架子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发现这小子总是吹着口哨。
我和李三能成为朋友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爱听他吹牛。我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吹牛，也许不算，确切来说应该叫做演讲？我只知道李三和别人说话不一样，李三有自己个的一套子想法，那是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怪论。对于我这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来说，有着天大的吸引力，况且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这叫惺惺相惜吧。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让我找个例子告诉你。李三说，世上有个叫能量守恒定律的东西，就是说，世上一共有那么些个东西，永远就在那达，变来变去，只是变了个样子，东西还是那些个东西。可是最近他发现，娘的原来一切东西都尊崇这个定律。他指着他的粪车，给我举例子，说，就好比人吃饭，然后消化，然后拉粪，对不对？我说，你这不废话么？李三说，粪撒到地里，长了庄稼了，晓得不？然后呢，庄稼又被人给吃了。我没听明白，摇头。地上的水被太阳晒走，干嘛了？上天了！上天之后呢，又变成雨下到地上了。我明白了一些，然后提出个疑问，我说，人吃了庄稼是对的，可是吃的多拉的少。李三说，娘的，你身体吸收了么！我说，是啊，这就说明，吃的多，但拉的少了一些啊。李三就拿指头戳点着我皱着眉说，哎呀呀，你他娘的真是猪脑壳，你他娘的要是死了，这身肥肉不就又埋地里了，埋地里还不是又被庄稼给吸收了？然后我就明白了。
最近我生意不好，我老婆也害了病，所以就没出去摆摊。我老婆的病来得比较突然，有一天下午她突然说浑身没力气，然后就躺在床上再没下来。她的症状主要是咳嗽，头昏，浑身酸软。我想是热感冒吧，就去药店配了几顿药就先吃着。药吃到第三天，我老婆有了点力气，挣扎着起来要给我做饭。我老婆贤惠，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对我关心和爱，她给我做饭是怕在外边买饭花钱。也许我应该为此而感激，但你不知道，我老婆做的饭很难吃，感激的话我实在没心情说。我感觉，有时候我老婆像个饲养员，养着家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两头猪。她用最廉价的食物作为成本，然后省下钱来买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我老婆还有个爱好，就是晚上去新街边跳舞。我不懂那东西，似乎路数很多，我老婆目前在学一套类似于扭秧歌的舞。有一次，我路过新街，听着如雷一样吼着的音乐，那曲子我当然知道，名字就叫《抱一抱》。然后我在人群里搜寻我老婆的影子时，就看到她真的和一个老头抱在一起。当然，这只是跳舞，而且我也知道，那应该就是交谊舞还是交际舞吧。
我老婆给我做饭时发生了一个意外，她不小心碰了灯泡开关下面的一个电线头，把她打翻在了地上。那个线头以前就露着铜丝，但不影响灯泡明灭，而且有时还会打死厨房里乱跑的老鼠，因此我就没打算修。我老婆伤的并不严重，而且那一下之后她感觉到浑身很舒服。这事很奇怪，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停止了吃药但是身体渐渐好起来，明显感觉到浑身有劲了。随着我老婆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她再也不吃药，而是每天摸线头，虽然每次都被电击得半死。
我去找李三，想搞清楚这件事，他比我懂得多嘛。我在街头等了一天也不见李三路过，最后我去了他家里，才发现这小子最近也没去掏粪，而是在搞研究。其实李三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消失这么几天，然后冷不丁地在某个下午吹着口哨拉着粪车高傲地走在街上，那时候一定是他有了新发现。李三的发现很多，但都是乱七八糟不着调的东西，可是即便这样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现在李三把他的粪车轮子卸下来，拿在手里转动。车轮的辐条和钢圈被粪汤腐蚀的锈迹斑斑，他在这刺鼻的臭气里看着转动的轮子发呆。看我进去，他头也没抬。我咳了声咳嗽，我说，李三李三，我是你的朋友，修车的老王。李三没听见一样。我骂了声娘，没趣地走了。没想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李三来敲我的家门。李三声音如雷，像一条疯狗一样一边踢门一边叫唤。我睡眼惺忪地开门，发现李三的眼球充血，满面油光发亮。他用泛着绿光的眼神告诉我，娘的，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我一听是这事，我说，去你娘的重大发现，老子要睡觉！其实我当时并不是真的瞌睡，确切地说，我当时还没睡。我老婆最近每天睡前都要通次电，而且她现在触电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前碰一下就行，现在至少要十几秒，而且看她这个趋势，好像有越来越猛的劲头。刚才她刚通完电，精神百倍，要和我做那事。就在我刚刚爬上她的身体的时候，李三就把门敲响了。我不想理他是因为我记恨他，前两天他不也没理我么？
可是这时李三说了一句让我开心的话，李三说，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小脾气，我告诉你，人类就他娘的快要完了。我扑哧一笑，说，行，这个话好笑，老子不和你计较了。李三说，笑个球，我说的是真的！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就把他请进屋里。那个夜晚我们彻夜长谈，当然谈的主要是李三，我负责听。李三主要跟我讲了他最近的研究成果，这个很复杂，为此李三争取用最简单通俗的话来说给我听。李三说你们马上就要完了，三天前他瞅着那只轮子发呆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说人的从出现到灭绝是一个过程，是一段距离，这就好比从我家到他家。工业科学的出现把人类推向绝路，他这么说当然有他的理由。古代的时候，人用步行，从我家到他家，至少也要十几分钟。后来出现了汽车，速度提高了十倍，再后来出现了飞机，还有科学家们正在研究的超光速……速度的提升不光让地理上的距离变近，也让人类走向灭亡越来越快，换句话说，现在你们是以汽车火箭甚至超光速的速度在向灭亡狂奔。李三比较激动，他说他娘的现代科学都是伪科学，你晓得不？我摇头。李三说，汽车消耗的是什么？石油。人类时时刻刻在消费地球，原本守恒的那些东西本来可以无休止的平衡下去，即使不无休止，至少也能撑个十万八万年的，可是他娘的现代工业把地球自身的程序打乱了。这么说你明白吗？简单点说，本来他娘的你们身体内自己会吃喝拉撒，可是人为了满足自己无休止的欲望，发明了一系列的人造器官。这只是个比方，然后呢，这些器官进入人体，就把原有的规律给打乱了。电影你总看过吧，电影里有时候谁谁谁被打个什么奇怪药，就会变得力大无穷变成超人，工业科学就是人给地球打的一针兴奋剂，眼下很活跃很兴奋蠢蠢欲动生机勃勃，可是这撑不了多久，就他娘的死翘翘啦。这叫透支，李三说，透支是个专业术语，你他娘的肯定不懂吧？
我似懂非懂，李三想了想，说，我这么跟你说吧。十多年前，你们吃的是啥？我说，玉米面糊糊汤，偶尔吃个白面馍馍。对，有钱的人才吃肉。现在呢？现在咱吃肉，有钱的人喝玉米面糊糊。有钱人都弱智了吗？屁话，他们比你精十倍。猪肉是饲料喂的，鸡是垃圾鸡，就连蔬菜也被污染了！江河里的鱼，娘的脚，那都是毒药里出来的！现在有钱人去农家乐，吃绿色食品，不是生活好了，而是他娘的这个世界已经乌七八糟的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只有农村还有屁大一点净土。等这点东西一消耗完，就是你们的末日。
李三说话时始终把我和你们分的很开，没错，在他看来，我和世上所有的人都属于你们这个群体，而他是群体以外的，为此我和他争论过这个问题，但是后来李三争着争着就卷起袖子要动手的样子，我于是勉强同意了他的观点。当李三讲完他的理论以后，我噎得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李三抓住我的领口，急道，你明白了没有？我连连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李三的话还是基本听懂了，可是对此我保留意见。我不和这个人争辩，第一，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反驳他。虽然我知道他说的肯定不全对，但一时找不出足够的论据。第二，李三这个人一旦发起疯来，那就是一只疯狗，如果我和他争，说不准他抄起什么东西就抡在我脑袋上了。所以我连连点头并不代表我同意，只是想证明我在听他说话。当然，李三也并不是要征得我同意，而只是想找个人说出这一重大发现。
李三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快亮了。我睡意全无，送走李三之后，刷了个牙，然后洗头，刮脸。我洗头的时候发现我的头发掉了一些，然后在刮脸的时候，那把破剃刀把我的胡子连根拔出了一些，胡子根上还带着血。我生着闷气在屋里来回走，一边骂狗日的李三害我一夜没睡，才至于一大早出现了这么糟糕的情况。在我抽完第二支烟的时候，我老婆醒了。我老婆没醒之前先是咳嗽，咳了大约十几声她的眼睛就睁开了。可是出乎预料的是，她并没骂我抽烟把她呛醒，而是很平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一刻她的眼神，恕我笔拙，这事可不像写小说那样可以随便说谎。那眼神很安静很柔顺，我感应到的并且能表达出来的大概只是这个感觉，总之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可是我丝毫没有想到，更出乎预料的事情还在后头。我老婆动不了了！她使劲挣了几下，结果发现浑身瘫软的像一堆泥。她让我给她通电，可是当火线捏在她手里时，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头发丝在噼噼啪啪地响并且散出烧焦似的味道。
那天我送她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说，你先说好的。医生就跟我说，你老婆怀孕了。我笑了笑，问那不好的呢？医生说，她的手指上有块肿瘤。我问，严重吗？他说，目前还不清楚。我老婆的肿瘤就在拇指和食指上，也就是她经常捏电线头的地方。我老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吊针点点滴滴流进她的身体。她一直试图用左手去挠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现在那个地方很痒，而且隐约地有了肿起的轮廓，像两颗小黄豆。
我把这几年修车攒下的钱全部拿出来交给医院，我跟医生说无论如何，治好我老婆的病，不够我再去借。其实上哪里借呢，我唯一的朋友李三最近已经不知去向，而且，他一个掏粪的人，能有几个钱？此后的几天里，我每天奔波在家里和医院之间。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医生告诉我，要安排给我老婆做手术了。那个肿瘤割掉就会好的，没事，他安慰我说。事实上手术确实很成功，当我老婆微笑着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我彻底松了口气。她的体质很好，三五天伤口就长好了。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幸福也在增加。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个小家伙正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我一个不小心就抓住了他肥嘟嘟的胳膊，揪着他的小鸡鸡让喊我声爸。小家伙夸张地呲牙咧嘴表示被我揪着的东西很疼，一边调皮地挣扎，但嘴巴里却是纯真的笑……
我老婆出院以后，我又在街上摆起了我的摊子。我的生意越来越差，这年头，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我无聊地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突然想起了我的朋友李三。我们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有见面了，我想他此时应该正在哪里掏粪，并且一如既往地吹着口哨，昂着高傲的脑袋像一条犟驴那样招摇过市，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我感到孤独，没有李三的日子我的生活就像饭碗里少了一把盐。那天傍晚收工以后，我又一次来到了李三家里。可是他的门紧锁着，李三不在。门槛周围的水泥地上尘土很厚，显然，李三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起他那晚的一系列言论，猜想他会不会跑了。当然，即便地球毁灭，他也没能力跑上火星去，那么他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虽然和李三认识了很久，但对于他的脾气我一点也捉摸不透。李三是个神经质的人，做事当然也全凭发神经。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即便现在我也没搞清楚这小子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起神经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月，我在街上碰到了李三，我的朋友李三。如果不是他叫了一声老王，兴许我根本不认得他了。他当时那熊样就像一疯子，头发长得老长，像死狗的毛；胡子多久没剃过了，有一寸来长吧，把个干瘦的脸蛋子罩在里头，那样子就像从梁山上跑下来的黑旋风李逵。更好笑的是他的身上披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满了字，红的白的纸条和黑色的毛笔字，把他装扮的像是庙里的佛爷。他坐在我身边，点了根烟，吸一口，又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我说，你小子最近干嘛了？我以为你移居火星了呢。李三红光满面，说，我最近在向全世界通告我的发现。我笑着说，那你这就是在游行了对吧？李三想了想，说，可以这么说。
后来李三跟我讲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所做的事情。那天从我家里出来，他就再没有回去，而是直接到了市中心广场那里。他用毛笔写了很多类似于大字报的东西，当然写的是他关于地球要完蛋的发现，然后贴在各个人流集中的公共场所。可是当天下午他就被城管给抓了，说他影响市容，要罚款。李三脖子一横，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最后软磨硬泡，到了深夜就把他给放了。第二天李三就变聪明了，他想，娘的，墙上不让贴，老子就贴在自己个儿身上，你们总管不着吧？然后李三贴着满身的字条在大街上来来往往。李三说他的观众很多，可是没一个能明白这些东西。人家都把他当一疯子，要么就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李三骂了声娘，感慨地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问他，你到底是想干啥？李三说，很简单，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这一伟大发现，反正人类也没得救了。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他想去县委啊政府啊这些行政单位，先把县太爷给说通。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对吧？县太爷就是咱这个城市的头头！李三说完这些，就扬长而去。
我带着我老婆去做产前检查。虽然能勉强走路，但依旧浑身无力。医生和我一致认为这是怀孕的缘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老婆这次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体检发现，她的浑身有几十处肿瘤…… “肿瘤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包括子宫，和腹中的胎儿。”医生说，“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晓得他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他想说，我老婆可能快死了。可是我很平静。在这种平静里我无数次地想起李三的话，这时我情愿相信那不是一个人的疯言疯语，而是最负责最真实的预测和先知。我的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将性命难保，可是，让孩子来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上干嘛？活受罪吗？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想是这么想，可我还是无法给自己找到任何一点能安慰的理由。我的心里很憋闷，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市中心人流最多的地方骂娘。我来到中心广场，车流如梭人流如海，我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骂道，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所有的人都在回头看我，就像看李三那样看着我。我一连骂了很多句，我浑身虚脱地瘫软在地上……在匆匆的人流里，我看到李三的影子，他像鬼一样出现……他的浑身挂满大字条，他的脸色发红双眼发光……他像一只斗鸡，一次次冲向县政府大院，大院门口的保安堵成人墙把他挡在门外……他一次次冲进去，又一次次被推出来，倒在地上。他的浑身沾满泥土，他的手上和脸上蹭破了皮肉，血像墨迹一样泅开……他张牙舞爪满脸鲜血，就像一只在战场搏杀的斗鸡……
两个月后，我的老婆死了，连着她身体里的孩子。那应该是个男孩，我想。安葬完她们娘俩，我像被掏空了内脏一样难受。我每天像一只鬼一样浪迹在这个城市，白天和傍晚依旧准时来临，可是这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有时候我真想找李三喝喝酒，说说内心里的憋屈，可是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有一天，在街边的公众信息栏里，看到这样一则消息：7月5日凌晨3时许，我县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据警方调查，死者名叫李三，系本县某某地人，死前患有精神病……没错，李三死了。
李三死于三天前的深夜，原因很简单，他被几个醉酒的流氓打死了。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个场景我没有见，不好再无端猜测什么。总之，李三死了。
我萎靡了一段时日，最后终于还是重新摆起了我的摊子。那时候关于我老婆和孩子的死，以及李三，我基本都快忘干净了。某天，当我在报纸上无意间看到一个叫做霍金的科学家的伟大预言，他说人类的灭绝会在两百年以内，这时我又想起了李三。在看完接下来的几个新闻以后，我发现我所处的世界突然变得无言瘴气。超级细菌，无休止的战争，多而频繁的自然灾害……这个世上再没有了李三的疯言疯语，安静了很多，清净了很多，同时我也感到希望。你想，总有那么一个人在你耳边喊你快完了，你能看到希望吗？绝对不会。我站在街边，欢乐的人流继续着无休止的欢乐。对面的广场上正在举行什么庆祝大会，聚集着数万计的人在那里舞蹈，我想，如果此时李三还在世，一定会站在人群外边冷笑。其实这个人，死了也好，我想。
我傻笑地看着这欢乐如海，内心里也被受了感染。可就在此时，我发现我的四肢发麻，一时间没有了任何知觉。也许，我是病了？也许吧，也许。可是我不想去医院，如果真的有病了咋办？与其知道了结果再去死，倒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活着就要开心呀，开心一天是一天，我钻进巨大的人流，跟着他们一起舞蹈，欢歌。此时我再也感觉不到四肢发麻，感觉不到头发和胡须像雪片一样脱落，我就像一个健康的人。

asui1003

这篇倒有点像街边书报摊卖三块五一本的32开“怪谭志”类小说刊物上的作品，而且是被退稿作品，原因大概是“情节不够曲折”，或者“故事主线不够突出”一类的。我觉得既然要写这类作品，就冲着发表努力吧，关键是自己喜欢这类题材，自己写得开心，精神得到充实，这本身已是回报。如果作者愿意投稿的话，就像我假借人口说的，这篇作品情节还欠曲折，同时李三和妻子两条故事线索毫不搭界，建议处理到一块去。

李剑鸣

asui1003 老师大概没有细看吧。

asui1003

3# 李剑鸣


我认真读了啊，包括今天你刚贴出的另一篇，我记得总共读过你四篇小说了。这篇我感觉还没流浪汉那篇写得。或许是我领悟力欠佳，但我真没读出这篇作品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故事里李三的末世理论，如果内容设计得更科幻点，或者讲述得更有悬念点，可能文本会更富趣味，但现在给人一种扯的感觉。老婆摸电线这个桥段，也不新鲜，最近《独唱团》里有一篇也用了这构思，但相对而言，人家写得更荒诞而富有趣味。在这篇里，从头到尾我没读出作者的任何独特的，个人性的东西。而只是从别的作家身上学了一些叙述方式，同时拼凑了一些无甚意义的情节。因为这篇叙述上比较紧扣故事发展，所以我才回了上面那段言。现在想想挺失礼的，我根本没资格指点你的方向，故跟你道歉。
顺带说，感觉在叙述风格和文本的趣味性方面，你这几篇向王小波学了不少东西。可能这是一个你推崇的小说审美形式。我记得王小波自己说过，“小说就是要有趣，小说不承担寓理说教的义务”之类的话。所以后来有人评价小波的小说流于趣味，止于趣味（冯唐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这是一种误解。小波说那些话是针对当时很多人指责他的作品道德败坏，色情低俗，他属于回应性质的发言。如果有人真相信他的作品价值只在于趣味，那就上当了。我觉得他是中国第一个持坚定的自由主义立场，宣扬人性解放，并同时广受关注的作家。他的红拂夜奔，可以说是用今天的自由主义观点去书写古典的武侠故事，卸下人物身上的传统道德枷锁，大家像撒无赖一样行侠仗义。而寻找无双，让人想到的是卡夫卡的城堡，王仙客孤身到了长安，找一个永远找不到，甚至连存不存在都不确定的名叫无双的姑娘，长安城里的居民也说话前后矛盾，言行逻辑怪异，就像城堡里的K永远靠近不了城堡的主人一样，这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命题，远不是小波自称的“仅仅有趣”那么简单。他的代表作黄金时代，就更明显可见他对自己身处的时代和社会的深刻洞察力了。王二不是为了捣蛋而捣蛋的，他是那个喊出皇帝光着身子的小孩。王二无力反抗那个年代的野蛮和愚昧，事实上小波自己也不是在那个年代就超前地领悟一切的，所以他对那个荒诞的年代有一种“心悦诚服”——你确实坑了我，但我当时也没识破你，所以我不恨你，但我今天要把当时你加诸我身的那些恶心玩意儿回报给你。小波的作品里首先体现的是他的智慧，他对他经历的那个年代的领悟力，不是流于表面的，不是跟人学舌的，是他自己的经历、观察、思考和领悟。然后是他作品里的人文关怀，主要是对被压抑和扭曲的人性的关注。他没有用血淋淋（纪录片方式）或哭哭啼啼（伤痕文学）的方式，而是用近似调侃语气，荒诞主义的情节，对事件过程不确定或者多重叙事的叙述风格，写就了时代三部曲里情节发生在当代的那些篇目。当然，肯定不能说他在写作上没借鉴过前人，他自己提到的就有卡尔维诺、卡夫卡和奥威尔了，但他个人独创性的东西也非常明显，他描写的对象是来自于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表现的方式体现了他文学上的智慧和胸襟。这些是作品的灵魂，没有一个作家能把别人作品里的灵魂嫁接到自己的作品里。如果很喜欢一个作家，自发地模仿和学习是很正常的，很多人都有过这个阶段。但要警惕的是，不要流于形式，不要只取了别人表面的一些东西，就认为自己在学习了。当然了，我对阅读和写作的理解也很浅陋，我自己也常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我指出别人的不足很多也是我自己的不足。是在平等的交流讨论，不是自上而下的指点和提拔。我可能真的没能理解这篇作品更丰富的含义，但如果你有时间也不妨回帖做一下解读，交流促使进步嘛。

颤栗的笔尖

版主真的很用心，希望以后也能这样指导我——正写着一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