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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
Z死了,他的东西都在被烧掉,因为尽是些没头没脑的文字。他的最后一封信,意外地写有一个名字,表明是写给L的。L在她的山洞里,在黄昏的光下读那封信:
“绿树村边合”。那是我们的村子,白天被树环绕着,夜晚生起一圈火,风吹成一个圆,好使火像少女的腰带一样将所有的树箍成盈盈一握。树与树之间燃烧的火,只不过是女子的娇嗔,但你休想要从她面前溜过去。火光不是对天空的炫耀,火舌的边从来不扩张,保持在比眼睛还略低一点的位置,弯下腰就可以看到它给天空镶的那道美丽的流彩。人们欣赏这美景,没有人想得到这原来是为了防止他们离开村子。我尝试跨越出去,火舌总是恰好高出那么一点点。有个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盏玻璃灯柱,独自担任着守卫的任务,就连它也伪装得很好。
那年L、Z、C在山上用松枝烧吃红薯和芋艿。山上有一种草,淡淡的黄,走一遍就走出一条浅浅的路痕,适宜仰面朝天看云过去。冬天里抛荒的桔子树上挂着些绿的黄的桔子。L指给大家看几个破了洞的。聪明的鸟,以后L也学着用牙切一个洞,怕没有那么圆得好看。回家的时候,Z放火点燃了枯草,草灰在空中飞起来,火势蔓延了,有一阵子像烧着了一棵树,其实并没有树。很快燃着了一大片,叫L以为逃不开了。
L耸耸鼻子,依旧是山洞的味道。壁角那只蜘蛛挺着滚圆的肚子朝她这边张望。她厌弃地甩过头去,毛细血管里的血突突倒流。L和蜘蛛在一起有多久了?这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许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夜晚,爸爸叫她听屋外的雁叫,那已经过去多年了。日光灯屋顶下面站着的孩子,思想飞到了很深的夜空,脑子里想象了几声雁鸣,才跑到窗口,探头去望,深蓝的天空,既没有雁也没有雁叫。它们飞在L梦里,拍着翅膀,在空中掀起强大的气流。雁群旁边有一只猎犬,肥大精壮,四只脚奔跑着划开空气,使这支队伍产生一种奔腾呼啸的气势。她什么都忘记了却还记得这一幕。“我说,它们旁边有一只猎犬呢。每一支迁徙的队伍都有一只犬,他们的样貌各不相同,好叫去年落单的鸟在它们返回的时候认出它们。”
她的山洞没有一个窗户好叫迁徙的鸟从那里飞过。她跑到洞口,透过巨大的蜘蛛网使劲看。那不是小时候的天空了,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只觉得闷,想往四面八方倒下去,脚底下却稳稳当当的不肯。一丝尖锐的疼痛钻入心脏。这畜生!居然在吃饱了的时候进攻。血从心脉血管壁反弹出去,在L手指尖那儿被牢牢扎住。L用手腕甩、用胳膊甩、用腰带动胳膊手腕一起甩,那吸血鬼一点儿都不放松。“我偏要离开这里!”L又跳又叫,心下却怠惰了。蜘蛛发出一声尖叫,如果它能发出来的话,它肯定会叫的。一只老鼠,L不能肯定,也可能是一只蝙蝠逮住蜘蛛在把它往后拖。L检查自己的手指头,居然好好的,好得似乎连痛也不曾有过。
她没有多少东西要带走,一个背包,空落落的往背后一搭。来不及等着看老鼠和蜘蛛的战争了。她一直避开洞口那张蜘蛛网,那可是比她还要大一些的。虽然说落满花和雨的时候,它是叫人看不够的,但大蜘蛛也就潜伏在暗处。我冲出去之前要眼观六路,蓄满势头迅速奔跑,它会同样迅速向我出击,我脊背发力将它打飞。老鼠已经吃掉蜘蛛了吗?L匆匆一瞥,只看得见一些细腿捣鼓挣扎。而那边,她前面的网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一个洞,不大不小刚好让她走出去。
许多令人惊诧的美丽城市正在不断地涌现出来,图尼斯就是这样一座梦中之城。事实上,它原来就在那里,它的水港穿过古老的石头房子,流水漫过拱桥,为石头嵌进了青绿色的细小纹理。L可能在别处见过相似的城市,但是关于城市的故事却不一样。图尼斯被人们发现之际,也就是它走向没落之时。完全因为外界的原因,它卷入了一场战争,城市即将变成堡垒,夜晚幽暗的记忆也将吞噬那些充满情趣和生活气息的角落,伪装成绿色的冲锋枪,上演偷袭和反击。
当L走过一幢粉刷成白色的高楼跟前,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座水城,忽然什么东西在她背后破裂了,碎成无数细小的尖刀,朝四面八方飞溅。从她的头顶直到脚后跟,身体的每一部位都在一个接一个地喷出碎片。她能安然无恙地躲过去真是幸运。爆炸的气流凶猛,碎片很薄,始终咬住她不放。那是些大大的空心玻璃球,晶莹剔透,无比轻盈。她跑向远处的沙砾地,一个小男孩紧跟着追了出来。他手里只有一个玻璃球,可是,他那得意和放肆的样子好像他要多少有多少。这没错,他朝L扔出那只球,手里马上就有了第二只。球在L身边绕了一圈,晃晃悠悠来到背后。球稳稳地掌握了局势,暂时还没有急着爆炸。L本能地转过身去,它仍然跟在她身后。“哈哈哈,那是风!”小男孩大笑着说。没错,风把球吹到L身后,L转身,风就改变方向,把玻璃球吹到她身后。这时候又起了一阵风,L侧身,让背和风在同一个方向,球不提防就被吹跑了,被风吹成许多细小的碎片。
“哈哈哈……小Q!”
“你认错了,我不是小Q。”
“有点儿像呢。……就是小Q。”
L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男孩,岔开步子只管走。她前面深秋林子里的太阳在江面上照一照,她才知道自己是走在桥上了。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思想好像快要抓住一些什么,可是那点儿什么就是抓不住。不多会儿她就意兴阑珊了。她不得不将自己等同于往来过桥的随便什么人。过了桥,再望那江水,褪得只剩下一点儿不透风的绿色了。
“开往金银岛!为什么船上写着开往金银岛呢?”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L还真以为上了船呢。当初是在江上没有错。为那几个烫金大字写成燃烧之势她还有好些不解。她想着也没有别的要去的地方就上去了。可是这有必要吗?一列火车装成船的样子?L试着睁开眼睛,她看得见,可她还是想睁开眼睛,也许这样她就能摆脱火车结结实实的边壁。她问对面的老人家:“这是真的吗?”老人家看着她不说话。火车倒是停下来几次。车厢的门又要关上了,L忽然伸出双手把它推开。她不能呆在里面,呆在里面她不会知道黑暗在吞没她。Z的那封信还在口袋里,她只看了开头,但她已经觉悟。为什么门总是推开了又关上?她感到越来越费力,门终究会打不开,这一次她耗尽气力夺门而去。
被抛在荒郊野外。也好!不会有人看见我被火车崩出来的窘相。我好像来过这儿。校门和宿舍都还是老样子,换了地方也别想蒙骗我。以前紧紧凑凑挤在一起,现在七零八落各自东西。一些新房子矗在中间,徒劳地想要填满剩下的空虚,而房子自己却过早地裂开了。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满目的阔大、自在、诡异。一个孩子和一只小白犬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虽然只有两个拳头大,它总还是只小白犬。身上被修剪得过于单薄了,在户外的寒冷中哆哆嗦嗦抖个不住。那孩子把它抱起来摔在地上。它并不怨恨哀告,也不望一眼摔它的人,习以为常地站了起来。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脑袋瓜被一根绵丝拉扯着,思维左冲右突僵持住了。我继续走,小白犬也就在我的脑后了。
“你出来也不拿扫帚。”冬青丛里拐出来的保洁阿姨挡在我面前。她这么说是因为我的长相还是打扮?我像吗?她拿扫帚的手略略一沉,向上画了一条太极鱼,把扫帚送到我怀里。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
“真的。”她回答得这么爽快不免叫我疑心,何况我问问题的方式实在含糊,她这么说也许只是想叫我闭嘴。但她认错我了,她用后脑勺看着我,我便撒开手走我的路。
有人跟踪我!为了安全,我反过来跟踪他。他居然假模假式顺着大楼外面的排水管道往上爬,这难不倒我,我爬得甚至比他还快。一盆本该由他受领的冷水浇了我一头一身。我一溜而下与他来个双峰对峙,盯着他的眼睛发泄我的愤怒。我看穿了他,把他打回原形。他试图抵抗,一会儿变成兔子,一会儿变成猪。如果我由着他,他说不定会变成老虎狮子。我默默念一声“疾!”他魂魄四散,乖乖做回他的小浣熊。我不屑于等他回到方便面包装袋,只想缓慢地靠近我的目标。
房子,房子,房子。最古老最独特的房子。可是它在哪儿?它旁边的草地在我的脚下,草地的旁边却不见它。我仔细辨认附近的楼房,一扇门自己打开了,我熟悉那楼梯间的气息,它通向二楼的某个房间,Z的房间。冰块在破裂,声音被释放——我听见多年以前人们在这里议论Z的病情。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一位朋友正在走下来。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
“真的。”她说。
“假的。”她否定刚才的话,用崩溃来摆脱这一切。这么说触犯了法律,立刻有两个大汉抄她胳肢窝拖她出去。她反倒有了力量,甩开挟持她的人,走到我身边,头顶大智慧的光芒,轻声说“真的。”我感到温暖,打开门的时候充满勇气。我对Z说:“你看上去很好。你正在好过来,不是吗?”
隔壁的房间阳光充足。Z的虽然是同一个朝向,灰色窗帘却总是垂下来。床头那一边的地板上有几个花盆,至少,Z以前喜欢花养过花。L问C:“他那边也有窗户的吧?”C身上的羊毛衫有太阳的暖意,L把手搁上面暖了一会儿。
“C,你告诉我,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别人说什么,L相信C。
“假的。”C这么说的时候躺在床上,L希望能像他那样沉得住气。
“我想回去了。”L问怎么才能回去。
“我们玩这个游戏吧。”C真好心,L知道事实上她得自己打通关。
L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坐上那辆豪华小轿车的。一开始她急匆匆地往外赶,别人以为她当真要去什么地方,以至于她自己也就这么想。司机带她兜着圈子,她看司机那张脸,他们是认识的,甚至可以说,司机暂时是他们自家的。不提防司机调了包,也许是在红灯那儿被换下来的。现在这个司机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五官模糊而顽强,呈现出即将倾颓前那个瞬间的样子。裹在肥胖身子上的罩衫使他像一个正在膨胀的气球。L盯着他看,想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也是某个熟悉的朋友,或者是哪个朋友的朋友。也许这是真的,司机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车不再兜圈子,它似乎正径直朝着一个明确的地点开去。L意识到不妙,她已经爬到司机旁边坐着了。她观察了一阵,发现司机竟然纵容她,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她甚至接过了方向盘。她装作继续玩这个游戏,因为眼前只有一条路,司机也就由着她开。车把他们带到一幢建筑跟前,L自然地避开阶梯往花园小径那边去。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这并不自然,游戏的规则是要她一直往前开。她破坏了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方向盘被抢了回去。车顺利地开上楼梯,绕过廊柱,往楼上的一个房间开去。
“这一定办不到!”恰好周围聚集着一群人,L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她奔跑着,慌乱之中没有任何选择,她本能地朝人多的地方跑。胖司机出乎意料地敏捷,当L在一个垂着布帘子的门前面停下来,他刚好赶到。L心里发出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跑了进去。
一个狭长的病房,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病人,L想为自己找一张。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从床上起身,他的鼻子上交叉缝着白胶布,脸上似乎少了点什么,L没有看真切,因为他背着光向她走来,一个蛮有把握的阴影吞没了L,以至于她被逼到了屋外。
“我说过,这里是病房。”女护士从外面迎上来,L发现她的半边鼻子不见了,似乎正缝着线,但是又没有线的痕迹。这一看能使L跑很远。由于不明原因,护士也跟在后面又追又喊。
四处布满了追赶她的人,他们在每一个遥远的前方等待着。唯有天空仍然保留着通畅的道路,L双手抓住一角屋檐,双脚勾上去准备来一个翻身。她来回摇荡着身体,如果她能摆动地更用力一些,她就能翻上去了。偏偏一只硕大的绿蜘蛛在她旁边织网,它被L搅得很不满,缩着头伸出一只脚伺机报复。
L小心地躲避着蜘蛛,有时候她几乎绝望地感到蜘蛛的毒液在她体内扩散。她在屋檐上吊了那么久,地上的人已经发现了她,不一会儿,每个人都在互相转告她将从空中逃跑的消息。L最后咬紧牙关跳上屋顶,她立即跑起来,迫切地想知道这些屋顶是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样靠得足够紧密。不过,连这一点也无关紧要。因为她根本不可能从屋顶上面跑掉,——那边的屋檐并排站着两个人。
扔玻璃的男孩和摔狗的男孩。
L从原来那边跳下去,由原来那条上坡路往下冲。前面和后面都有人向她跑来,前面只有一个女人,那个保洁阿姨,L用尽全力向她跑过去,速度比她更快,当她们俩擦肩而过,L觉得那简直是一个大玩笑。对方没能截住她,也没有掉方向继续追。如果L往上跑,对方往下跑,还可以理解为她一时刹不住车。她刚才还做出阻拦的架势,等L跑过去了,她却宁可费力往上爬,连头也不回一下。
也许,她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使L放松警惕。整个世界都希望如此,因为路上再也看不见什么人,L还在奔跑只是出于惯性。在宁静的夜色中跑下台阶,跑过一小段柔光闪烁的青石板路,跑出那个高大的石头门楣。然而,L退了回来。几个小女孩在门楣边跳绳。
“我们可以一起玩吗?”L也想试一试。女孩子们停下来,她们互相牵着手,把L带到她刚才跑过的青石板上,那里有一个圆形高台,她们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L偷偷观察她们,一个刘海快要遮住眼睛的女孩,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她们一起等待着游戏开始,L恍然大悟——呵,那女孩正是小时候的她自己。她震慑于不可知的恐惧,不由自主地重新奔跑起来。
胖司机、黑衣人、女护士、扔玻璃的、摔狗的,还有呼呼啦啦一大帮子人都抹去了形象,他们正在黑暗中悄悄追上来。L跑进了一所大房子,低垂的帘幕自动而缓慢地拉开,光线逐渐变暗,变暗,忽然暖色光倾泄,灯光下人头攒动,Z站在舞台中央朗读一封信:
我看见一棵树。竖着长它的年轮,年轮上面划开一道口子,像睁开的眼睛。依次向上检阅,每一年都留下纹路,叫人心里踏实。这中间,尽管也有空无一物的眼睛,但尽可以迅速地掠过。然后,就是一只黄色的小浣熊正在把帽子放到衣架上,它头上顶着一个窗户,长着蓬松尾巴的松鼠在窗口凑成一张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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