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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乘十七路车去紫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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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9 18:59: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宋离人 于 2010-11-19 20:32 编辑

请大师们点评。
1,
篇目:《乘十七路车去紫金》
2,
篇幅:中篇小说
3,
作者:宋离人
4,
字数:约42000
5

今凌晨3时许,在海州北关至紫金路段24公里处
发生一起车祸,一名女子当场死亡,肇事车辆驶离现场,警方目前
正在就此调查......目击者说....一辆大货车突然超速行驶,撞击正前方
50米处的一辆黑色广本轿车,致使轿车失控数次撞击护栏,最后变
向再次撞向隔离带......但肇事大货车丝毫没有停顿,继续撞击毁损的
轿车,并夹杂有疑似枪声....肇事车保持车速迅速驶离。......经过急救
人员检查,驾驶轿车的一名女性多处受伤已经死亡,据海城交警一名
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官介绍,该死者40岁左右,姓刘,为本市某
知名企业老总,现场勘察的情况看,极有可能是又一起买凶杀人案,
是否与上月轰动一时的海城涉黑窝案有牵连,警方尚需进一步调查......


――摘自海州晨报某月某日头版要闻






我十八岁那年,生活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叫黄泥坝的山沟里。我并非天外来客,实事是,我刚出娘胎不久就经历了黄泥坝那场著名的风暴来。黑云蔽日,狂风大作,犹如世界末日。多年后在大人们回忆的叙述中,我依旧可以读出那份重现的惊惧。是的,我落生在尘土飞扬的黄泥坝,从小就和风尘息息相关。
十八岁,我记忆的拐点。一个女人多少与之有关。
多年以后,我迈动着两条粗短的腿,脚踏两只肮脏的千层底布鞋,在海州人群涌动的大街上故作轻松却心神不宁。故作轻松是因为我塞着耳麦,摇头晃脑,貌似对繁华都市的好奇而东张西望,借此掩盖自己惶恐的真实心情。所幸,熙攘的人群里并没有出现一声断喝,后脖颈也没有出现一只缉拿的铁掌。
真是土老帽。那天刘月是这么夸奖我的。此前,她刚从一辆广本轿车里下来,裙裾飘飘,丰盈卓约,彰显多年后一位疑似贵妇的风姿。
刘月在海州五月的阳光下笑吟吟地眯缝着眼睛。她眼里的清醇早已落寞。她的脸上浓墨重彩桃红梨白。这些粉脂让我对这次见面疑虑重重。
你是个农民。刘月用我们老家的方言张口就损人,一个黄泥坝来的农民工!
休要侮辱失地农民。即便是多年以后的相逢,我也毫不怯畏。我借题发挥说,老子来找你混饭,不是来自取其辱的,靠。
刘月掩口而笑,身子微微后仰。这里繁花似锦。看着她略显夸张的笑脸,我突然想起刘月多年前的习惯口语来。瞬间的走神,被刘月逮住,她突然伸手扯我耳朵里的耳麦,这招毫无征兆,被她得手。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塞在自己的耳朵里,张大着嘴巴一副疑虑之色,随即完全不顾我的面子大声说,好你个戴大头!拿个破玩意……
我怕刘月的叫喊影响了来往的高贵的海州行人的神思,就一把把她拽到更僻静的街角。她的手臂柔若无骨,这让我有些安慰:看来身子的变化没有超过大脑的变化,也就是说具象没有超越抽象。换一个说法是:硬件在锤炼多次后依旧保持了先前的模样,甚至还因此产生了眩目的上档品相来――虽然上面多了一层薄翼般的时间包浆。
你猜到了,我和眼前这个叫刘月的女人有一腿。不过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那时还是黄泥坝的一根豆芽菜,比我大一岁,乳房干瘪或者说初露尖椒。没有男朋友,或者说有许多疑似男朋友。后来我也成了她的疑似男朋友,在她长势缓慢的胸前驻扎过双手。这就是我说有一腿的缘由。
我把身子尚且柔弱的她拽到街角,不由满脸绯红。耳麦所联接的响器并非流行的MP3之类,而是一部灰头土脸的德生牌半导体。因为电池耗尽更像一块死气沉沉的砖头。这响器是戴五六所有,此次匆忙的海州之行我用它来做侦讯之用。踏上海州后,除思量这次无奈而为的见面之外,我的思绪更多的是一直在警惕周围的蛛丝马迹。
僻静的角落使我心绪宁静起来:一颗树张牙舞爪在断墙一侧,墙上有拆字,墙后是残垣废墟。树与墙的距离可供我快速攀爬或飞跃。行人多匆匆,无有侧目。
刘月能叫我大头让我欢心鼓舞。我想,她大脑里的某个神经末梢上还一直刻有一个称谓,就像墓碑上的字,看见了就会想起墓主人的模样来。刘月和这相反,她是看到了我这个未亡人,再联想到墓碑上的字。不管怎么样,她冲口而出的对我的称呼,在我看来,不蒂于呼唤一个情人应有的腔调。我隐密的私心渐渐复活。
没电了。我说,见你之前才没的电。
好你大头,戴个没电的耳塞欺骗海州人民。刘月不由分说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农民也有时尚的,你连农民都不及。
我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心里一番咬牙切齿。看不出来她已经是三十八岁高龄的妇女了,一席长裙显得亭亭玉立,裙子下的躯体一定肤色白皙,这从她露出的四肢上可以推理出来。我隐隐感觉到她胸前不一样的饱胀。十年前,在黄泥坝的黄昏里,我在厚着脸皮抱过她之后就曾经领教过这份饱胀而有的压迫感。
我操,你真有弹性。我不怀好意说,恨不得眼光里伸出一只手掌驻扎在她的胸前。
咸湿佬。她笑着骂我一句。
这就是我在海州最初见到刘月的情景。这个风韵犹存的单身女人在海州经营一家健身馆。许多年前,她带着黄泥坝的土气来到了这里,被无数男人锤炼和滋润。
我坐在她的广本车里,看着她有意无意挪出裙边的白嫩大腿上有两处暧昧的青痕,心里无比下流地想着。

我叫戴伟。刘月称我大头,所以我也叫戴大头。戴伟这个名字的来历应该和我的父亲戴五六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取这个名字的却是刘月的母亲。这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刘月叫我大头我表示接受,奖赏她还保留着以前的记忆。犹如失散多年的同志,一旦恢复联络,拥抱之后自然回首离散岁月。而我一直把她看作失踪多年的情人,这个念想像一束鲜嫩的青草,气味浓郁地勾引着我这头来自黄泥坝的走投无路的骟牛。眼下我坐在仓北路一家饭店略显冷清和昏暗的桌旁,故作轻松地翘着二郎腿。我注意到,座位背后不远处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有倌堂不时进出,似乎连通着一条小巷,于我是极便于抽身而窜的。这一发现又让我心定不少。我翘着二郎腿,这腿生的短粗,从未搭伴如此亲密无间如此舒适地翘过,更没经历什么有趣的长途历险。按摩捶打就更不用说。它时常抽筋以示对主人的抗议。
山沟黄泥坝建有一家机床厂,依照山势用高大的围墙围住,有固若金汤的意味。我在厂里从事一种专门在厚薄不一的铁板上冲窟窿的工作,那是一件累脚板的活计,因为需要不停地踩踏开关。一干二十年,以致于落下脚板肥厚意志偏颇之症。
我坐在少妇刘月的对面,脸带笑容故作轻松。目力所及,窗明几净花红酒绿,鲜有倩影飞来移去,也是裙裾飘扬眸明齿洁,举手投足巧目盼兮,若在以往平静世界无不令人心驰神往。然而此刻,我内心深处一直被隐秘的私心所纠结,私心有二:
1,和眼下这个女人了去一段旧缘,换句话说,上一张床,做一回爱,也叫干她一回,或者她干我一回,是一个故事。
2,带我出境,从此隐名埋姓浪迹天涯。
以目前的现况,做爱似乎有些可能,洗净尘埃,出落也是孔武有力的身材,佐以前情铺垫。只有鱼欢水热,出境一事才好开口,开口就会有眉目。既然刘月答应帮你,出钱更不在话下。做爱是为了出境,也叫远遁,是加热的前戏。与刘月做爱以至帮你出境,是友情,是馈赠,不做爱赠你银两帮你出境,是两肋插刀的大义,罄竹难书的大恩。
正胡思乱想,突然头顶挨了重重一记,就见刘月挥舞菜单簿欲再行凶,不由分说,我一个后仰闪身躲过。好汉不吃二道亏。刘月嗔骂道,你要死啊!身边坐一大美女还东张西望?过分!
非也非也。我笑着端正姿势,趁侍者转身取物之际,厚颜无耻地试探说,舍不得现在看,想晚上灯下好好欣赏你。
去死!刘月无比幸福地骂我一句,脸上飞满红霞。肉色果不减当年。那年她骗过所有关心她的人第一次乘坐十七路车来到紫金坡下,被足足等待了两个钟头的我一把搂住的时候,脸上也飞满相同的红霞。我戏谑地叫她红霞姐姐。我们每个月的一号都会如约来到紫金坡上,选一个坡缓草深的地方玩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游戏(这游戏总和节日不谋而合),直至暮霭临近倦鸟回巢。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值得回味的岁月,我像一朵闲云散雾整天游荡,沉浸在反管束的叛逆中。我十八岁,搂抱着大我十个月的刘月,一只手甚至笨拙地在她的胸前徘徊,有蠢蠢欲动的嫌疑。我高兴的时候喊她月亮,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她臭韭菜。我们是吃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的,那个人就是刘月的母亲。
你喝什么酒?刘月合上菜单拿眼睛瞟我。
包谷烧。我黑手掌一摆,抵住她眼神里投射出来的猜度。
有没有搞错这里不是农村!刘月打了个榧子说,五粮液,妈的,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我把刘月的这四个字嫁接到了若干年前的紫金山下就变成了“不摸不归”或“不亲不归”。念头甫一触及,我忍俊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大头,你没安好心吧。刘月闪动着大眼睛问我。
姐姐哎,在你的地盘上,我一个山里人哪敢轻举妄动?
量你也不敢!刘月笑着打量我,说这么多年过来了,坏水一点也没见少。
侍者端来一瓶五粮液,我言不由衷地说,宝剑赠英雄,美酒送佳人。
刘月探过脸来,做万状柔情状地问我,敢问英雄此次只身来到腐朽之地,意欲何为?
我凑上老脸,近到几乎要分享她脸上的粉脂。
我说,回佳人话,此番前来,只为‘投亲靠友另谋出路’。
我满嘴废话紧追不舍说道,我赤条条来投靠你,如果你为富不仁,拿好酒把我灌醉,随后不知去向,可怜我人生地不熟,手里没有一个大洋,罢罢罢,只好投了珠江喂鱼了。我死了不要紧,本来我就是可有可无的草根,而你不同,一定有目击者见过这具无名男尸曾在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在某处和某知名美女午餐,很快有人会找到你,即便不是情杀不是仇杀,但一条罪名可以成立,那就是反构建和谐社会罪。你是犯此罪第一人。
我呸!刘月做呕吐状。没这么简单吧,老实坦白。
天机酒后泄露。

现在我来说说那场发生在黄泥坝有史以来最著名的风暴。黑云蔽日,狂风大作。我只能笨拙地再次使用这八个字来涵盖我东拼西凑的道听途说。大人们曾经告诉我那场风暴过后,黄泥坝没有剩下一间完整的芦席棚,灾后的女人们吆喝着到处寻找树杈上属于自己的床单和衣物,男人们从机床厂的倒塌的建筑工地上跑回来大声呼唤孩子的名字。整个黄泥坝黄汤纵横,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戴伟在戴五六的怀里安然无恙。黑云压城之时,戴五六将尚在产缛期的四妹安置在一张笨重的铁床下;狂风大作之前,戴五六抱着骨肉奔赴在去黑岩崖的途中。黑岩崖是不远处一个天然的洞穴,进身不大,平时只有放羊的老乡时常眷顾,多为排粪解溲之用。所以洞内蚊蝇嗡嘤。戴五六前脚迈进,大雨倾盆而下,打湿后脚。狂风肆虐,将沙尘和枝叶抽打得四处呜咽。
这场风暴留下了两个以后任人述说的闪光点,一是,陈四妹过度惊吓没了奶水,最需要奶水的时候奶子成了围栏齐全的枯井;二是,油库看管员刘小水在油罐倒塌之后吓得尿湿了裤子,落下尿遗症。后来他用一生积攒的钱来换肾,估计和这事有牵连。
陈四妹没有了奶水,成就了戴五六父子厚颜的讨奶历程。
说到这里,我突然发现刘月的面部保养滋润,有凝脂般的审美错觉。我说,下面,你就要闪亮登场了。
刘月莞尔说,我将用哭声迎接属于我的真命天子到来。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今天你终于是承认这个实事了。奖励你的诚实,晚上把红灯笼点着。
我呸!刘月充满表演天分地朝我吐了一口气。
成年后我杜撰的实事是:洞外飞沙走石间,洞内突然拉起了防空警报,是武阿风怀里十个月大的孩子,被骤响的霹雳吓得大哭起来。你大张着嘴巴,粉红的小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像一条跳跃的蝌蚪。
刘月笑声如串铃,满耳质感。我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大凡世上好听好看的物事并不寄存于美好的宿主,比如刘月的笑声,出自一个海州前小姐的胸腔;比如神话了的灵芝,生发自腐烂的木头。
然后呢?刘月一边示意侍者启瓶一边逗引话头。
我劝退侍者。我所处的阶层无法消食这种贴身的服侍,这和我貌似农民工的习性不符。
我为刘月和自己酌满酒。我端起酒杯,窥视着杯中变形的刘月。我相信我是真实存在于现实之中的,我离开了潦倒的黄泥坝,心中隐藏一把尖刀,在一个暧昧的午后,真实存在于酒杯和一个叫刘月的女人之间。这样的感觉很好很安逸。虽然臆想的险境无处不在。
来。我说,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然后。我等酒水落肚,继续我的胡诌。然后我被你吵醒了。这就是宿命。然后你妈用奶头堵住了你的嘴,然后我开始哭了,因为我的嘴里没有奶头安慰。然后你应该猜到你妈撩开衣服,露出了另一个奶头,然后我们一人叼一个。
你妈的奶水真旺,一听到孩子哭就像启动了电门,奶水立马就喷射出来,浇了我一鼻子,没把我呛死。
呛死你才好呢!贪吃的家伙,可把我们母女害惨了。
我看着刘月坏笑起来,刘月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我对武阿风的奶水确实进行了掠夺,以致于最后为了保留刘月的那一份,武阿风不得不采取四处躲避的游击战术,然而每每失败于戴五六有效的拦截中。二是我对刘月乳房的早期开采和怜爱的抚弄,这使情窦初开的刘月欲罢不能。每每心念触及,我便满口生津,免去了对喝水的欲望。
关于武阿风奶水充沛的叙述,要感谢戴五六的亲眼所见。风暴过后的四妹奶水呈枯竭之势,最后成为挂在胸前的两只空葫芦。事后多年,窥视成瘾的戴五六每次论及时,我都看见母亲四妹表情丰富地坐在床沿,听任戴五六不停地创造版本。
戴五六这样说,奶子不仅要搓得,还要能喂得。搓得喂不得的奶子是花奶子,喂得搓不得的奶子是狗奶子,又能喂得又能搓得的奶子才是金奶子。
戴五六还说,那娘们的一对活物才是金奶子,衣服一撩奶水就滋出来。又白又大,看一眼就能把人看饱。
戴五六说,刘小水的尿泡不争气,婆娘的家什是看得摸不得,消食不起啰。
戴五六说这些话的时候,思路还没有分叉,神色基本正常。后来,陈四妹用她‘山沟浅浅害人不浅’的花奶子点燃了一堆大火后,戴五六的言行出现了异常。许多体贴入微者说他脑子‘有问题’。

就叫戴伟。武阿风在一次慷慨解囊后这样说,我代喂了这么久,你的儿子不如就叫戴伟吧。这是我的名字的由来。
戴五六欣然应允,不过他还是厚颜无耻地说,我要站在这里看,否则我怎么晓得我的戴伟是不是吃饱了?
这些传闻我对刘月闭口不谈,我不能出卖父辈们的秘密言论。显然刘月赞成我的观点,她从不遑然论及。
刘月笑吟吟说:“这里繁花似锦。”
为奶水干杯。几杯下肚,我已不胜酒力,看来我将如愿败在刘月的裙下。我摇晃起立,搜肠刮肚地冒出一句说:“来,臭韭菜姑娘,这儿,为这儿干...杯吧。”
喝尽,我和我的叙述砰然倒地。

                                 

我十八岁那年,有两件事值得一说。头一件是我怪异的穿着:一年四季穿着黄军装黄胶鞋,冬天是一件硕大的带毛领的军大衣,夏天光身套一件缀有铜制钮扣的85式四兜军衣。这件军衣是我颇为心仪的一件,它来自于县城某街的军人服务社。后来因为油渍斑驳确实有碍观瞻而废弃。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这是戴五六偕同四妹送给我的进厂礼物,这笔开支以致于影响了戴五六三个月的饭桌质量。我骑着它招摇地穿梭在机床厂上下班黑压压的人群间,醒目得像一只发情的公蝴蝶。有一次,我歪斜地从戴五六的身边穿过,笼头险些亲吻他的肘拐,我听到他在背后用赞赏的口吻夸我:我儿子像不像退伍军人?真是神气!那年我父亲戴五六开始从事他倒霉的第X个职业:污水抽样员。每天拎着肮脏的坛坛罐罐游走在黄泥坝每一条臭水沟边乐此不疲,欣然接受领导上对他的重用且兢兢业业。你们知道黄泥坝一共有36条臭水沟,它们深深浅浅藏头缩尾地来自一些神秘之地。戴五六终年穿梭在其中,不知其臭却招人厌恶。有人为戴五六鸣不平――他们知道戴五六有一手书写墙壁大字的绝活,那些大字有些依然活跃在墙头供人赏析――怂恿他去和领导上交涉,以换取一个更为体面的为人民服务的岗位。戴五六断然回绝了别人的好意,这让热心人自讨没趣。戴五六的高素质深得领导上的赏识,听说有调他去工会为死亡的单身职工更换老衣一职的念头,后来因为远道赶来的死者亲属的反对,才取消了这份有违“保全女职工最后隐私”的工作调动计划。
看来戴五六将得以在污水抽样员的任上终老一生,然而改革的道路充满荆棘和坎坷,荆棘和坎坷都属于他,他被转岗去了废旧场。此结局得益于他随遇而安的谦卑和守口如瓶。有人愤怒地击打他的左脸,他一定宽容地呈上右脸;有人破口大骂问候他的母亲,他大方地将祖上各条战线的女性呈上一并任人问候。他一生赠予人的是笑脸。
他在墙上的笑容让凭吊者有所顿悟:其实极度的懦弱也是武器,比如沼泽,总是要吞没自以为勇敢的、各怀鬼胎的强人!戴五六用含辱一生的‘善马’姿态迎来高贵‘骑坐’者的优越和褒奖。众说纷纭间,谁是真正的胜利者的争论竟无从而知了。
一个凌乱的冬夜,戴五六进入了戴伟的梦境,他戴着滑稽的马面托梦给后者,清晰地布达一个有趣的秘密。奇异的、充满意味的叙述让做梦人得不到主旨。
所幸疯人戴五六见好就收地提前去了天国,免去了被载入“和谐模范”一书做榜样之累。
第二件,我之所以喊刘月为臭韭菜姑娘,也是事出有因,情况是这样的:
十八岁那年,我成为了黄泥坝机床厂的冲工。我脊背弯曲正是由于长期折腰在铁板上制造窟窿所致,我青葱岁月很快在窟窿里流逝,这是后话了。按科教书的说法进厂就是做了主人翁,可以当家作主指点江山了。而此时,刘月先我进厂,已在挥舞油漆刷子描绘灿烂前景了。繁花似锦的岁月由此开始。我进厂不久的一个下午,刘月以大无畏的精神来找我,请我晚上去小学校后门的山坡上畅谈人生或者理想。大致如此。我答应了。
按刘月的说法,她以大无畏的精神来找我是因为我母亲四妹温暖的大手。冬天临近之时,油漆仓库保管员陈四妹用她宽厚的大手掌为刘月治疗冻疮,治疗的方法常见,用老姜汁液涂抹患处,反复搓揉,直至手掌热辣如出锅猪脚。刘月时常忍受不住,逢人就甩动一双赤红手掌,嘴里哧哧声不绝。一月后,患处不再开裂――竟然是治愈了。
四妹的奉献有感恩的意味:没有武阿风的解怀相助,自然不会有戴伟幸福的乳养岁月。戴伟双腿短粗,但身材壮实匀称,这与早年的奶水滋养不无关系,相反,刘月要显得纤细一些,曲线单一,这也与乳水缺乏忍饥挨饿有关联。十九岁的刘月大无畏来找我的时候,也有感恩的意味。
我随着师傅去库里领磨具。我师傅老态龙钟临界退休,在领模具的这条小路上来回走了四十年,我师傅眼睛尖,都叫他老毒眼,能看见自己的脚印。有一次,他蹲在地上指指画画说这是自己二十岁进厂时留下的脚印,是解放鞋的底子,因为年轻气盛,脚步厚重。可惜被自己后三十年的脚印覆盖,只剩下半只鞋印了。我被他说的头皮发麻,后来听的多了,就不足为奇了:能看到自己明天的足迹那才是本事。小路两边原生有几株桃树,桃红柳绿的季节走在其间也别有一番景致。刘月来找我的时侯正值夏初,花残柳倦,小路边的桃树上爬满了丝瓜藤,刘月一身迷彩地朝我走来(头顶上吊着弯曲的丝瓜),脸上飞扬着神秘的笑容,犹如沉浸在与某人有趣的对话之中。
刘月来到我身前,眼神把我留住。
“繁花似锦。”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这样的,“一座花园。”
我师傅说:“你挪挪,不要破坏了我的脚印。”
刘月笑吟吟看着我说:
――你女朋友晚上八点在小学后门等你。不见不散。

我和油漆工刘月有过一些接触,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她找我写观后感,也就是“手抄本事件”。这事不得不说。
黄泥坝团委组织手下团众观看电影“少年犯”,据说演到一半的时候,影院里阴云密布一片雨意,观至结尾,早已嘘唏不绝泪涕成河。后来组织者不得不组织了一次义务劳动,去清洁地面乃至墙上甩满的鼻涕蛋儿。刘月没有参加义务劳动,她接受了另外的任务:写一篇观后感,要求认真对待不能走过场,必须感人等等。
我那时正在家休学养病。我一日无事,头脑发热,在校舍门上随便写了几句诗话,用来炫耀自己与生俱来的狗屁文采。隔日,校长路过附近,被一阵尿骚味引诱,遂循迹来到一排简陋的平房前,尿骚味就出自檐下屋脚。苍蝇快乐盘旋其间。校长愤怒,依次拍打房门。几句歪诗得以流传:十年寒窗苦一场,背包一打来到王家岗,王家岗如坟场,校长似杠杠。这杠杠是学校某教员的傻儿子,最喜在操场对女生大叫“杠杠”二字,故而得名。我入校听到的头一件花边新闻就是校长和该教员的风流稗史,说两人嘿咻之际,校长夫人闻讯明火执仗闯入,吓死了校长半数精虫云云。这自然引起了我对生理学的兴趣。
多亏同学反映敏捷,及时溜到操场通报肇事者。我因此称病回黄泥坝修养,以期风声平息后复出。
刘月找我帮助她写观后感,勇气来自于我俩抵额抢奶的友谊。其时我正处于对反诗事件的反思之中,因此心绪正处在极度高涨期,也有些悔意。这悔意无意中与少年犯的心意对口。加上我对生理学的探求兴趣正浓,刘月的到来有实践验证理论的意味。我于公于私不便推托,便一口应承下来。
几日后我去机床厂找刘月,顺便将一本学生练习簿给了她,算是交了差。刘月返身往厂里走,一边走一边看我洋洋洒洒写就的观后感。竟被我献媚的抒情笔调感动,路上竟痛哭起来。一路上有人好奇问她看的是什么东西,她讳莫如深不愿昭示。有人政治嗅觉极其敏感,加上正是反精神污染期间,竟偷偷去有关部门报案,说油漆车间有女工看黄色手抄本,还被其中性描写弄得不能自制等等。领导上正愁没有典型树立,遂兴高采烈着手调查。这就是“手抄本事件”了。

我十八岁除了梦遗之外,还没有和女人有真正的接触。但我有了间接的了解和隐密的渴求。我认真阅读难得一见的生理书籍的同时,也做笔记,后来我把几本笔记本装订成册,冠以“媚眼”之名流传。后来这本册子被人看做流氓小说,得以在地下风靡起来。
纸上的文字不能说明我就是风流少年。我没有女朋友,我的文字实属纸上谈兵。刘月自称是我的女朋友,有雪中送炭的意味。况且,她的模样出落得有跃上厂花的趋势,虽然很多人并不看好她平坦的胸部。
我在学校后门等刘月的时候心里想着一件有趣的事。出来之前我偷偷地刷了牙洗了一把脸,还带了几张面纸以防脸上不时冒出来的油花。这让戴五六不免斜眼犯疑:加班用得着刷牙?就问我缘故,我用‘牙疼’一词搪塞过去。正是酷夏天气,路边树梢静止,我的军装一片潮湿迹象。我靠在围墙上眼睃着夕阳沉沦,噪鸦归巢,心里某些地方就变得柔软起来。我不知道刘月的出现对我将意味着什么?我有种莫名的兴奋和期盼了。
刘月真的出现了。
现在回忆起刘月在学校后门小路出现的情景,不免使我对青葱岁月产生无限怀念。那个时候,我身强体壮浑身毛发浓密力大无比,不像现在含胸弯背毛发稀少年老体衰,按刘月的说法,那时的她正是夏果成长的青涩时期,让人一见既有满口生津的效果,可惜豆蔻之年遭遇不良少年,被我这个貌似正派的流氓小生得了头彩。
刘月的话有言过其辞之嫌。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步履匆匆,并非处于某人的胁迫,倒有季节没到青果自甘成熟的意味。为此刘月常与我就此事争辩,争辩的过程发生在我们情意浓烈的怀抱,所以毫无结果。面红耳赤并非争辩所致。
我与刘月的初次约会充满戏剧效果。一帧画面至今保存在我和刘月的记忆里,清晰得纵是经历者行走江湖但不敢相忘。学校后门多为黄泥坝青年男女营苟之地,我和刘月之纯洁初会岂容印上苟且的刺青?我们循着后门山坡下的一条土路,一前一后往对面山高林密之地徜徉而去。刘月在前,将一身清香赏予跟随者。刘月的真丝衬衣下是一件白色背心,式样落伍,有母衣女穿之嫌。而并非胸罩。视觉效果因此折扣不少,但初显“打击假冒”之决心。很多年后,造假之风盛行,女性身体进入拼凑和组装时代,男性随之进入“鉴宝”时代,坊间不时有“打眼”之冤大头层出涌现。这是后话。
刘月在前,将一身少女清香赏予跟随者,我在后,将汗酸味赏予身后一尾随良久的土狗。这狗眼神似人,充盈判研之色。我叫住刘月,对她说,看这狗眼,我想起一个人来。刘月问是谁。我说,你妈武阿风,这狗该不会是她派来的吧?刘月踢我一脚,她穿着裙子,这一脚踢出裙下无限风韵来。我趁机站立不稳,有降低视线之意。刘月一下牵住我的手,粉碎我的险恶用心。
随后的叙述进入教科书的教程。多年后我一直琅琅上口的一首歌词做了最好的诠释,我稍加修改以切主题:妹妹牵着哥哥的手,往那黑旮旯里走。刘月牵住我的手后神情变得羞赧起来,低着头默默无语。其时已进入无人区域,这也是刘月胆敢牵我手的勇气来源。无需我费时孕育胆量,她的神情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意味。
我捡起一块石头将一侧窥视的土狗赶开,狗呜咽溜出几丈隔着一池鱼塘作壁上观。其间暮色四合,犬眼大放绿光,正所谓‘一池秋水春意盎,两颗犬眼窥意浓’。
我一把抱住刘月,鼻息探入她的发迹寻找清香源头。青葱时期,诸事笨拙。双手在她背后竟战抖起来,刘月在我怀里镇定自若,一副百无禁忌的态势。不时被我的紧拥勒迫得哼哼哈哈,鼻息也急促,大有吸尽汗酸才罢休的意味。
刘月在我的怀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是很快她对我的过于盘恒于城外的做派大为不满,她双手伸进我的后背,像雨刮器一样扫荡那里纵横的汗水,大有请君效仿的意味。得此无声鼓励,我不由分说用嘴堵住了她哼哈的发声器。
接吻的乐趣就在与此:一个要夺,一个要躲。我和刘月的接吻好比短兵相接,四唇衔接,彼此都想从对方嘴里夺下五腑,丝毫没有欲躲还迎的趣味。刘月不仅要夺我的五脏,舌头也像一个讨厌的卫生员,满屋子的角落也不放过,弄得我频频起身,无暇迎击。
第一回合结束,得胜的是刘月。我只在最后时分回击了她一下,将她的卫生员狠狠地吸了一口。她哦的一声轻唤,随即狠狠在我身上施以重拳。
疼死我。你会不会啊?笨蛋!刘月说。
看来今晚的理想是谈不成了。我坏笑着说。
很快我发现嘴里多了一样细小的东西。我用舌头体会了一下,就问刘月,晚饭你吃了什么?
怎么啦?
快告诉我。
韭菜炒鸡蛋。
好你个臭韭菜丫头,看我怎么还给你。
刘月嘻哈地跑开,撒下一串银铃声。我追上去,不想脚下一软一脚踏进泥沟。这就是我和刘月间发生的“泥腿子吃韭菜”的典故。也是我叫她“臭韭菜姑娘”的由来。

现在,五月的某个下午,我在海州仓边北路一家川菜馆与初吻女友刘月共进午餐。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重温旧梦,情状犹如面对一本封存多年的影集,每一页的翻启都充满惊喜,如沐春风身陷其境;又似陷入游戏的泥淖,即使浑身腥泥,也不愿拔出离开的双腿,去踏上清醒的回蜀国的路途。
我们端杯即尽,互相竞逐着奔赴醉乡。席间,刘月四次离席接听电话,三次招呼侍者上酒,两次去洗手间撒尿补妆,一次险些跌倒。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三次撒尿,一次呕吐,一次险些跌倒。险些跌倒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与刘月在洗手间相撞了,她出门我进门,又都七昏八晕,撞个满怀。刘月要跌倒,我一把拉住她,刘月歪斜倒向我,我一下后仰靠在墙壁上,后脑撞的不轻,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犹如遭受意想中的专政的铁拳。我顺势将刘月拦腰抱住,鼻息在她脖颈上游走,刘月一抬胳膊紧紧揽住我的后脑门。
脑瓜晕涨,分明充填了好多东西,可却一星半点也漏不出来,唯有哼哼哈哈。刘月滚烫,飐板一样炙烤我周身的水分,我的双手开拓着道路,随时夺取刘月的制高点……
她并没有反抗。这迎合我的隐秘私心。
我忙里偷闲说:“臭丫头,你知道吗?好--多年了,一直想好好抱你。”
“让我抱,让我紧紧抱。”
刘月胡言乱语说:“抱吧,抱着我和我谈恋爱,哪怕只有一天。一天。”
我满嘴胡话说:“臭丫头,你不知道男人不喜欢谈恋爱?”
“男人喜欢什么?”
“做事。男人喜欢动手做事。”
“咸湿佬。拿去...我准备了一份东西给你...要不要....
“我只要你,不要东西...
“你的命....也不要吗......
“不要命的要你......
“坏蛋大头。”
“朱砂安在否?”
“大头坏蛋。”
两人正忘乎所以间,我小腿突然被谁踢了一脚,很一阵钻心疼痛。我放开刘月,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家伙蹒跚而过。我脑血一涌,破口大骂道:“你妈的,瞎了眼,踢你爷爷。”那人的样子是往洗手间去,听我背后一喝,旋即停下脚步。也不转身,只把硕大的脑门微微斜侧了一个角度,呈鄙夷姿态,等着我上前论理。我忘记了身处险境,就要迎上去。刘月不由分说,挡在我身前。捉住我的手臂,就往后拉,嘴里支吾说:“不要,不要,你惹不起的......我们走......
经不住刘月的连拉带扯,我们回到了餐厅。我坐下后就去照看自己的小腿,疼痛处有些红痕。假如是对方无意而为,他起码也要打个招呼说声对不起。海州,真的是腐烂之地吗。这一脚明显是故意为之。为什么要踢我一脚呢?我一口喝完杯中剩酒,心中郁郁。刘月却叫来侍应,拿出金卡买单。
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或许也是被那一脚破坏了心情了吧?
华灯初上,我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午餐,侍应生带领我们走出大门,将我们丢在熙攘的人流边。街上霓虹闪烁,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城的气息。我曾经比喻的“腐烂的屁股”之城就这样生动地展示在面前,变幻着迷醉的颓废色彩。这是一件怎样叫人伤心的事情啊。假如你牵着情人的手正经地走路,行人不会注意你,更不会朝你侧目,你便“不存在”;如果你东倒西歪不时将酒气喷射到别人脸上,引起路人的怒视和谩骂,你就是“存在”了。存在的乐趣就在这里。默默无闻老老实实逆来顺受的存在只能换来一张放大的遗照,留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怅然;夸夸其谈钻营取巧欺男霸女的存在却换来普罗大众饭上席间的谈资,在口头流传,不啻日后还能被收集整理刊上事迹材料或地摊小报,变成文字“存在”下去。
黄泥坝的戴伟是一个老实的空气人,不存在。或者已经不存在。
踏上海州的戴伟是一个原型毕露的流氓和凶犯,应该存在。包括腿上的红痕,存在于今晚。

                                 

好人戴五六托梦给我的情形是这样的:一个冬初的夜晚,我和刘月在学校后门延续我们的理想畅谈会,刘月坐在我的怀里,我从她身后用军大衣将她严严实实裹住。有了上次的铺垫,我的双手镇定多了,隔着衣物体会着坡缓陡急。舌头像一条鱼,啄弄着刘月柔嫩如面团的耳垂,刘月因此而麻痒。我的小弟有意见,暗地里鼓气给我提意见。我要剥刘月的衣服安慰小弟,继而可以啄弄她胸前更大的面团。就像那天下午。刘月死活不肯,说怕冷。我冲锋几次没有得逞,一次险些成功,手掌突然一麻如触电――看来老天也反对,只好作罢。
半夜,戴五六悄没声息地来到我的房间。他拿着一根麻绳坐在我的床沿看着我,脸上蓝瓦瓦地看不清表情。后来他还是叫醒我,我惺忪着睡眼问,爸你咋还没睡?他噗哧又是一笑。我还是没看清他的脸。他笑了一辈子了。他把食指竖在嘴前,对我说,别问这么多,你跟我来。我一只手臂就抬了起来,是他在拽我。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那根麻绳搭在肩膀上。他的右肩有些低斜,那是多年弯腰去够臭水害的职业病,他的左腿跛了,据说是前几天被人踹了一脚所致。走着走着,天突然就亮了,阳光刺人眼目。大白天我还是无法看清他的脸,他一直以背示人。他带我在一条水沟前站住,沟内蚊蝇嗡嘤,恶臭弥漫。我问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他便从身上摸出一个避孕套来,一边抖动一边对我滔滔不绝。他说,这条沟里总会捡到这种东西,这东西就是医务室配发的计生用品,常见,可是为什么总是出现在这条沟里?一次,他带上砍刀,想沿着沟往前走,看看这沟究竟通往哪里?他还从来没有产生过追根搠源的念头。后来一道铁门挡住去路,铁门里是一幢两层小楼,红砖碧瓦,楼侧花团紧簇草长莺飞。这小楼建于何时、有何用途?他是一概不知。
戴五六好奇心起,跳下沟去,又从沟低钻过铁门。他没有爬上沟去,而是沿着沟底走,是怕被人撞见,非请而入,非盗即偷。走了一会,就听见沟上有人叫嚷喘气的声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声音戴五六听的出来,狗连裆呗!我偷偷伸出头去看。戴五六笑着说,我一看脑子就发烫起来,你不会知道我看到的是谁?是陈四妹,你妈。你妈和一个男人在连裆。
他妈的。戴五六继续他的叙述:我跨上沟坎冲了上去,跑了一半我停了下来,我摸出口袋里那瓶合合粉。这粉是我无意得来,功效却奇大。多年以后会风行起来。往坏人脸上一撒,立马改邪归正,往恶人脸上一撒,立马立地成佛;往赃官脸上一撒,立即两袖清风;往仇人间一撒,立即握手言和,往失和夫妻间一撒,立即相敬如宾;往奸夫**间一撒,立即良心发现羞愧难当。我正要撒粉,没想到一阵迎面风刮来,噗了自己一脸。这粉专为良心泯灭之人准备,并不为我这等老实本份者所备,我当即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切似乎和我没有任何瓜葛。只会傻笑。那男的回过头对我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好。我看了他半天,浓眉,厚嘴。面熟,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大致肯定是一位领导,在万人大会的主席台上讲过话的。
戴五六一边等他们完事。那男的撸下套子就往沟里一丢,然后甩着萎缩的皮虫对他说,老戴同志,你是好同志,不吵不闹,成人之美。你有什么要求?戴五六说,我要揭发你霸占别人的良田。那人爽朗一笑,拍拍后者的肩膀随即指着花径中的一条小路说,那条路通纪委,你去找老保,他正在等你。戴五六说,我要去菜场公布你的罪行。那人又一笑,上前踹他一脚。你要我奖你一顶绿帽子,你就去菜场拿吧。戴五六正彷徨,陈四妹把麻绳扎成一个圈套在戴五六脖子里,说,要不跟我回家,炖一点排骨汤给我补补身子,要不就去上吊,遗照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千万别去闹,你一闹大家都会去跟着闹,和你一样被侵吞良田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家来闹?就你傻。闹大了有什么好处?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怎么办?破坏社会和谐的罪名你担当得起?是死是活,你自己拿主意。我要回仓库了,我是借口出来上厕所的,领油漆的那帮人没准吵翻天了。
戴五六说到这里,把系好扣的麻绳套在脖颈里,收拢活口,试了试松紧。他说,我只有去死了,做乌龟的滋味比死还难受,不过,临死前,我还是要带你去认识一下那个男的,认住他,好给我报仇。于是我又跟着他到了铁门前,门里果然有一幢小楼,却是绿色的外墙,有绿毛乌龟的寓意。进了铁门,院里白雪皑皑,一片纯洁的景象。雪地里出现疑似追逐的脚印。足迹的尽头果然有一男一女屈身在一棵松树下做进出的游戏。我大喝一声,提着砍刀就迎上前去。那女的尖叫一声直起身来,胸前的那颗朱砂痣赫然在目。我定睛一看,是刘月。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戴五六已不知去向。我挠挠头醒悟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再看裤裆,精湿一片。

刘月要带我去陌生之地,这令我陡生奇想。犹如多年前我要她乘十七路公交车去紫金畅谈理想。刘月该不会明了我此番前来的用意,遂了我的心意,也遂了她自己的心意呢。
外环路上,刘月把车驾得飞快,如离弦之箭,性状颇如周身奔赴性欲中枢的血液,无法自持。窗外流光溢彩,霓虹迷幻,诉说不夜的暧昧情调。后有追车鸣笛而上,并驾齐驱间,车内有男子开窗张望,一根铁管隐约闪烁蓝光,随后绝尘而去。我突然发现男子有些眼熟,恍恍惚惚认出是那个在背后踢我一脚的家伙。心中不免一紧。俄顷,刘月的手机声灿烂响起。正仆街!刘月拍打方向盘用方言叫骂一句,不去理会。顶窗开启,疾风劲拂脸颊,鼓舞着不息的燥热。我费劲吸着一根555,递到刘月的嘴里。蓝色的烟雾如妖魅逃遁而去,留下迷惑的空间和迷幻的音乐:

                   我站在布列瑟侬的星空下
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边照着布列瑟农
请你温柔的放手,因我必须远走
虽然火车将带走我的人
但我的心却不会片刻相离
哦我的心不会片刻相离
看着身边白云浮掠日落月升
我将星辰抛在身后让他们点亮你的天空

经典的《布列瑟农》。伴随我度过昭华岁月的《布列瑟农》。让我每一次流泪的《布列瑟农》,逃离的《布列瑟农》,我的最爱――列车声远去,留下的是对故园故人无限的缱绻。此情此景,暗伤于怀,我不就是一只被驱逐的草原狼吗?
不知何时,手机安静了下来。

刘月告诉我,那次她在家等我,以期告别童年时代的时候,眼皮一直跳跃不停。那天是六月一日,黄泥坝的马路上飞扬着跳跳蹦蹦的红领巾。挨过中午,她给我打完电话后就匆匆溜回了家。武阿风一早去医院了,估计晚上才能赶得回来――刘小水做透析,他的肾脏在那次著名的风暴之后工作热情陡减,直至闲置。
在我到来之前,刘月洗了把脸,换上一件宽松的白底碎花睡衣,脖子上还抹了一点花露水,以驱汗味以助兴致。按刘月事后解密的说法是,那天她真的是打定主意要做些什么,来纪念和我的友谊。可惜没有实现这一愿望。我在经历了一次“裸游”事件后,认定了刘月属于出位女子的实事。那次事件后,我脑子里一直盘恒着“舍我其谁”这句话。包括刘月在家等我的那个下午,我充满期冀,在路上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刘月跳跃的眼皮子毁了一切。
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小时后,一身黄皮装束的戴伟出现了,毋庸多言,两人轻车熟路的拥抱接吻抚摸。戴伟脱下了刘月睡衣的吊带,迫使刘月的小可盈握的两只乳房无处可躲,两枚乳头像公开见面的情侣羞涩地站立着,涨红着脸。一颗朱砂犹如媒人在俩人之间穿针引线,颇有趣味。刘月自然有备而来,她捉住了戴伟幼稚的坚硬,一番摩娑后,刘月在戴伟耳边轻语说,大头,可爱的大头,我喜欢你和你的铃铛。
闻言,戴伟极为亢奋。
两人正痴迷于热身,门外一阵锁响,武阿风进来了,两人魂飞魄散……
戴伟扎紧腰带翻窗而逃,所幸刘月家在二楼,窗下是一堆黄沙。武阿风先是摔出一把扫帚,随即凭栏骂道:“摔不死你个小流氓!不要被我抓住,抓住非剪掉你的鸡巴。”
她扭过身来,一把拧住刘月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不争气的骚货,人家老的已经欺负了你妈,你不但不记恨,还脱光了让小的摸。呸。”
刘月说:“你能自愿给老的看,我为什么不能给小的摸?”
后来我对刘月说,幸好你妈及时出现,否则黄泥坝又要多一个‘杠杠’来。
武阿风竭力反对刘月和我交往,起因就是“手抄本事件”。这让饱经磨难因而凸显神经质的武阿风认定了我有流氓基因之实事。那年我将自学生理学笔记冠以“媚眼”一名让其在地下流传,引诱黄泥坝的痴情男女效仿,成果显着。这引起了有关部门的垂注,好在原稿已及时被我焚毁,坊间传阅的皆是练字之人的仿本、残本,我一律予以否认。天上时有风筝飘扬,却一直抓不住放线的人,这是我对局势的乐观估计。刘月被手抄本感动得哭泣一事,自然让领导上如获至宝,他们从刘月身上嗅到了戴伟的蛛丝马迹。
那时,我正准备回校上课,以谋取毕业证。校长因其它原因被调离校,反诗事件因此中断,加上罪证在一次大清洁中被民工涂抹,故成了无头案,不了了之了。我到学校没几天,黄泥坝思想处的田干事在某天中午循迹而来,自称是我的亲戚,得以进校舍坐在我的铺上等我。我只有破费请他在食堂吃饭,他念及饭间的粉蒸排骨,没有凶神恶煞对我,而是采取促膝谈心的平等姿态,以图松懈我的防线而有所斩获。
问: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显然你不是来吃饭的。
问:我为一些文字而来,这些文字是邪恶的蛀虫,他们吞噬阅读者健康向上的本性,使人走上犯罪的道路。
答:不可能。
问:为什么?
答:因为我看过。至今并没有犯罪。
问:你要小心了,坐牢是早晚的事。如果你不能控制邪恶的话。
答:我看的不是文字,是图片。
问:哦?在哪里?
答:在我的枕头下面的棉被下。
问:从哪里来的?
答:在书店买的,有印戳。
问: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可以吗?
答:但看无妨。
我起身去铺上翻弄,不一会拿出一本厚厚的画册来,封面上有影星写真集字样和一个坦胸露背的女人像。我把画册交给年轻的田干事。田干事瞳孔发光地接过去,我陪着一侧观看,就见田干事手指蘸着口水在影星身上点,嘴里不迭地说,大毒草大毒草。我突生奇想,对田干事说,有机会我一定转告她们,下次拍照一定穿了中山装。下午我要上课,田干事只有走了,他带走了写真集,说要好好审查一番,让领导也过过目,定定性,看属不属黄色书籍的范畴。我无话争辩只有随他去。几日后,他又来学校,将画册还给我,说领导已经审查过了,是正规出版物。领导说,即便是脱衣服的女人,也有好坏之分。影星脱衣服是艺术,要区别对待。田干事问我还有没有,再借他几本鉴赏一下。我想起犯罪一说,就说,你不怕坐牢?田干事说,坐鸡巴牢?孙子相信!
田干事来学校找我一事被人传到了黄泥坝,说在我床底截获了台湾的黄色画报云云,沸沸扬扬,武阿风自然晓得。

按田干事的说法,脱光衣服的女人有好坏之分,本分的、不招惹的、暗处的裸体是好女人的裸体,要艺术的保护,反之就是坏女人的裸体,要斩草除根吹灯拔蜡不可姑息。影星是公众人物,无论好坏靠裸露而生存,故不在此范畴。
刘月的裸体当属好女人的裸体,因为刘月的裸露在暗处。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常让我时时想起。
臭韭菜事件后的某天,我以主人翁的奉献精神加班至深夜,换得一袋临界过期的饼干。路过黄泥坝泳池的时候,我还是隐约听见有人戏水的声音。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听说过最近发生在泳池的极为隐密的裸游者传说,多是发生在深夜时分。天明不时有管理员深水区发现漂浮的避孕套,也与医务室丢失同类套型有某种牵连。显然,泳池成了野鸳戏水的理想之所。那夜,我被一种探密的好奇心所左右,犹如戴五六被武阿风的乳房所吸引。
围墙有三米高,但上面布满踏脚的空洞,无论男女四肢健全均能飞越;墙顶镶嵌玻璃碎片,但早已被偷泳出入者扫荡平整。来到墙内,远处的池面闪耀粼粼波光――无风不起浪,有人在搅和。我选一角落,除尽衣物,将饼干裹于衣内,遂悄没声息地潜入泳池,一边凉快一边见“鱼”使舵。
月亮躲入了云后,风儿隐归山林。深水区的划水声归于平静,我好一番失望――看来美人鱼不是俗人轻易能看见的,我辈也只有臆想的份儿,正暗自神伤,就听见岸边扶梯那儿水响又起:一个黑幽的人影爬上了扶梯。好戏有了序幕。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震动出圈圈涟漪,凭我的猜度,那准是一个女人。我一个猛子下潜,暗游过去。
现在我想起那天发生在泳池的一幕,心中充满美好的情愫。将要点燃的火光二十年来一直闪亮在我记忆的深处,时隐时现,不可磨灭。多年后我极度潦倒地出现在海州繁华的、黑人气味充塞的街道上,怀着一线希望寻找着属于我走入的某个门牌号码,与火光中出现的女人相逢,来宽慰我内心的淤结,了去我对于情欲的隐密追求。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犹如一条捕食的鳄鱼,等待着一味大餐的降临。
临近扶梯,果然一个人影蜷在池边,两条腿荡悠在水面上。我继续靠近,直至最后看清了那是两条纤细的女人腿,它们像一对姐妹在我的头顶交替晃悠,表露着主人惬意的心情。
我选择了暂时离开,性别确定后,我后退至不远的角落里,潜在水中,张圆了丢掉了眼皮的眼睛,以便大饱眼福。
那灰白的人影前后动弹了一会,突然啪的一声,手中多了一朵火光来。火光摇曳,在黑寂的夜里格外醒目:一根烟被点燃了。点烟的过程虽然短暂,但一些细节还是没有逃脱我的眼睛,火光照映下,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相和她平坦的尖椒似的胸脯。
刘月!
裸游的刘月!
好大胆子的刘月!
池水没有扑灭我骤然的饱胀。许多年之后我知道那是因我成熟的精虫涌动使然。我冒出半个身子,色意昂然地吹了一声口哨。
岸上人惊语:是谁?
水中人答曰:是我。
岸上人语:你是谁?
水中人曰:我是流氓,舍我其谁。
岸上人略有知晓:流氓,你究竟是谁?
水中人台词回曰:海霞,我是你哥哥刘阿太啊。(电影《海霞》中的经典对白。)
水中人言毕,经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岸上人猛一扬手,一枚流星在我身旁弹射入水。紧接着,一个俯冲,水面一个炸响后,刘月真如一条鱼儿般拥入我的怀中。一条无鳞的鱼。
她抱住我,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了我的耳朵:我让你不安好心!
后来我们在浅水区畅谈理想。她的一条大腿一直横亘在我的双腿间。她说:“我就喜欢放在这里。”之前,我们一直以拥抱的姿态互相慰籍。我们深入水中却不敢越雷池半步。我们都被一种不能掌握的失误恐惧着。我的手游离于她的尖椒之间。她叫我“大头”,我叫她“臭韭菜”,或者叫她“小尖椒丫头。”这就是我们有一腿的往事。





有人说,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主题,使你梦牵魂绕。多年前的刘月也有一个主题,那年刘月十九岁,身材笔直,双腿柔美,瓜子脸,单眼皮,脸上长着一对忧郁的酒窝。酒窝无所谓忧郁快乐,全凭观赏者的主观臆断。我说刘月的酒窝忧郁事出有因,某一天,我心血来潮要她到某地和我畅谈理想,某地为厂区内一处堆放旧物的露天仓库,夜间多为野狗占据,她至此害上忧郁之症,生怕成为狗嘴里的骨头。那时段,武阿风已练就能夜间视物隔空嗅体的本领,时常有恃无恐昼伏夜出且不明踪迹,这自然阻碍了我和刘月的理想之约。能不能换个地方?一旦我馊主意一出,刘月的酒窝就忧郁闪现。宁愿被狗咬,也不愿被武阿风咬,是刘月的忧郁所在。
刘月的主题很明显:换个地方,以便心无旁骛的与我畅谈理想。
几天以后,刘月换了一个主题。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九月的头一天一早,刘月穿着她色彩斑斓的油漆服出了门,她在出门的时候对疑窦丛生的武阿风说,我去上班。而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在蒙头睡觉。武阿风说,你不是上下午班吗?刘月回过身调皮的在武阿风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以示母女良好的友谊。今天任务忙,我要去帮忙。帮忙一词,在改革初期体现的是无产阶级工友间的纯洁情愫,没有丝毫的钱物瓜葛。
刘月貌似轻松地走在上班的人流里,同时也出现在武阿风的瞳仁里。许多年来,我一直信奉着这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舞台,每个人都是台上的演员。演技有高低,人生就有优劣。实事正是如此。由于我粗鄙的表演,我被舞台上的一只脚踢下台去,成为弃儿。人家的好戏高潮迭起,我的大幕早已合拢,伴随着曲尽人散,我的人生已是穷途末路。这是后话。
你不能说刘月不是自己舞台上的好演员,在最初的几年里,她的表演标新立异时尚出位,不被目光短浅大惊小怪的观众认可。我是唯一认可她表演的人,这话说的毫无水准,大有偏袒之嫌,让闻者笑掉大牙,谁都晓得我跟她有一腿。换句话说,我就是那位演对手戏的男主角。
刘月在厂门口折进了厕所。她甚至还掩人耳目地问人借用了手纸。好演员就是与众不同。这手纸后来在紫金坡派了用场。当最后一个人在关闭厂门的号角声中匆忙离去后,刘月快速的穿好裤子,从另一个出口闪身一晃,顿时消失在后山的那片茂密的山菊花从中。

翻越后山是一条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道边盛开金色的野菊花。她追随着虚幻的花海。刘月穿梭在花丛中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只有愉悦,才能忽略路途的遥远和所谓的艰辛。很多有着类似经历的人感同身受,比如即便在九月,你不会计较路边出现的农田里还盛开着可疑的向日葵,你穿梭而过,任凭头顶上一张张圆盘似的脸庞好奇地打量着你这个行色匆匆的过客。
道路两边鲜花盛开。我口若悬河叙述着梦想中的紫金之地,路的尽头是一面山坡,坡上开满了鸢尾花,像一块蓝色的地毯。像一块蓝色的地毯,是的,我是这样欺骗刘月的,我不能说秋天的山坡上荒草戚戚一派萧条,那样的确是不能勾起少女的浪漫情怀的。我之所以要欺骗刘月也是事出有因:在厂里,我正是这样一个被人欺骗的傻瓜。骗人者躲在光明之处不时往天空放一烟雾弹,流光溢彩,美其名曰是伟大理想,鼓励我们去采撷,当然,我并不孤独。清醒者自然索然。这事不便细数,细数了,生活前景暗淡,不细数,并非就是光明。
刘月的脚步一定追随着想象中的花海。
失望出现在小道的尽头。
小道的尽头是宽阔的气宇轩昂的公路。公路尘土飞扬。尘埃掩盖了心存远大理想的追随者。十七路公交车如约而来,哼嗤哼嗤地停下,像同谋者一样带走了刘月。据刘月后来的叙述,上车后她发现了十几个佩戴红领巾的少年,她由此恍悟那天是九月一日,孩子们开学的日子。他们欢欣鼓舞去学校,学校是理想的诞生地,我们在荒山约会,荒山却是理想的畅谈之所,也是青春的埋葬之地。刘月说这些话的时候,斜躺在紫金坡的篙草之上(并非花丛中),此刻的阳光好像被包裹在油纸之中,昏黄一片,刘月的脸上飞满红霞。红霞并非失望所致。紫金坡之约正是我的设计。为此我苦苦在此守候了近两个小时,我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上山之前我将布满尘土的它丢在深草中。
等待的两个小时里,我或坐或躺,坐着我不停的抽烟,担忧着女主角能否如期而来,思考着如何开展理想的深层次交谈,我说过,我十八岁时还是一个童子,还没有那方面的历练,唯恐毛手毛脚坏了畅谈的氛围。我成年以后有两件事让我讳莫如深羞于启齿,一件就是十八岁时是一个童子,再一件就是对别人说自己是作家。头一件让我心悸气短,没有傲人的谈资,后一件让我有做贼失手的感受,特别无地自容。
躺下来的时候我不停翻滚,貌似一台碾路机。荒草因此而倒伏。这事有个功效,届时不必分心身下的怪石作祟,畅谈只须畅谈。
我消灭了半包烟,刘月就出现了。我一个唿哨,让收听者辩明方向。事后,我仔细回忆了当初见到刘月时,身体某处出现的特殊变化。口苦,尼古丁所致;心慌,无法预知畅谈的效果;当然,我不争气的小弟,似乎比我还要激动,竟然昂扬起来,一点也不给户主面子。这也是我羞愧所在,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较为精准的诠释:精虫的涌动。这才让我茅塞顿开,原来一个童子,身体某处的成熟可以远远超越他的年龄。这话也有一个站不住脚的驳论:十岁的孩子可以张着一个毛通通的、发育完美的鸡巴吗?这样一个一派胡言的论断在十几年后得到了证实,有人发明了一种配方,在婴儿奶粉里放入某种不为人知的粉剂,可以让三四岁的孩子来月经。中国人的发明天份早晚会赢得诺氏奖杯。
我叫一声红霞妹妹,就把刘月搂在怀里。刘月起先欲拒还迎,终在我的绵骨神掌下进入理想话题。我们只交流掌法,掌法也粗浅,全然不知循序渐进的道理。我施以掌法时,刘月仰面朝天,双目紧闭,气息时有时无时急时缓(哪里还有叱问我虚构花海的用意)。有一阵子,我对刘月胸前的那颗朱砂痣独有情钟,这痣长在两峰相峙之间,绿豆大小,颇有朝日初升的诗情画意。每逢演练之日,赏画在前,入画在后。那时,刘月的胸型尚属‘尖椒’之列,远没有多年后重逢时的成绩斐然且来势汹汹。多年后的一天傍晚,我去寻找戴五六。戴五六遭受了荆棘的刺扎和坎坷的颠簸后,小脑有了继续发育的可疑迹象:下班后,常常手持一圈指粗的麻绳四下行走,行踪不定,但多半是在黄泥坝厂内,不曾殃及围墙之外民众。据说相中某人就要送人绳索,任凭人婉拒不弃,直至那人猖狂逃窜。厂人皆知其发病缘由,不与计较。
半道上就见一高挑女子袅娜而来,甩手拧腰,使出裙下无限风情,让人侧目。我一番斜视,近了,竟发现这女子面熟,就壮着胆子迎面而去。女子也不错眼,与我对视。这情状有点像路上偶遇的两条狗,但狗相遇不会发笑。女子笑了,挥着手中的一圈绳索说道,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我才认出是多年前畅谈理想的朋友刘月。
刘月伸手要表示友谊,我大为不屑。此时行人稀少夜色渐浓。我流里流气用鼻音说,我们伟大的友情岂能用握手搪塞?说着就展开双臂做拥抱状。怀抱如网。刘月在男人的怀里久经历练,更不推迟,甩动着无形的尾巴鱼一样游进了渔网,留一条小腿调皮地在网外弯成一枚鱼钩的模样。
这是我与刘月相遇的情景,时间大约在跨世纪的头一年。我怀抱着这个失踪十年的理想之友,时年三十,形销骨立。刘月双乳丰满,在我胸前质感十足。
朱砂安在否?我在她耳际低语,充满淫秽意味。

紫金坡演练掌法时,刘月的胸型尚属尖椒之列。刘月后来的饱满与紫金坡掌法无关,与海州各色男人滋润有关。当年我施以掌法时,刘月双目紧闭,仰面朝天,气息压抑。刘月施以掌法时,我双目圆睁,气息失调,常佐以嘿咻之声。许多念头像雨季里的菌类,纷纷撑开各色花伞。我的小弟自然得势不饶人,在黄军裤里蓬勃异常,大有吐露花蕾的意图。
我一生只有一件事让我垂头丧气。当年在刘月的掌法攻击下,我脸色突变,一个翻身而起,面红耳赤。小弟不争气,老大颜面扫地,刘月一边掩鼻而笑,一边展开一张手纸。她用胜利者的笑声嘲弄偃旗息鼓者的颓败,羞不羞?伞大不中用。而我的小弟还在自顾自地呕吐,像狗吣一般。这是我唯一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一件丑事。后来,她施以掌法时,多半会吟诵她即兴创作的一段顺口溜来调侃这事:
             乖乖大头 不要下雨 若不听话 喂你老酒
这就是刘月唤我大头的缘由。我不清楚当年唐僧口头的咒语是何内容,每每念及,竟让不可一世的大圣头脑崩裂痛不欲生,刘月对我念叨大头歌时,也使我心虚气短神情灰暗。大头歌是我的紧箍咒吧。
成年后,我时常推敲一些糊涂事,比如有人居住之地可不可以称作树林子?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人会迷失?如果是树林,为什么看不到枝繁叶茂?比如星辰会不会指引人走出迷境?如果能,为什么有人会迷失方向?如果不能,为什么有人会高声吟唱‘仰望星空寻找方向’的颂歌?诸如此类,我常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幸好,十八岁的记忆列车总会叮咛咣琅不请自来,真实又虚幻地停在我的身边,载着满脸皱纹的我进入倒退的时光之中。
紫金坡的畅谈多半与节日有关。当黄泥坝这片树林里欢天喜地热闹非凡之日,也正是我与刘月畅谈甚欢之时。五一劳动节,我们在坡上劳神动掌;六一儿童节,我们满坡追打翻滚,状如稚童;七一八一,暑热渐重,我们在泳池如鱼赤条,上演有一腿的夜宴;十一国庆,我们除去上衣坦呈面对,互相摘除对方身上的臭娘娘草,这游戏耐人寻味。张爱玲女士写有‘半生缘’一书,我和刘月的故事也叫‘半身缘’,我们以上半身为乐,绝不真枪真刀戕害对方。那次狗吣实属意外。这事说到底聊无趣味,有猥亵假日的嫌疑,颇让现代青年不齿。
理想的畅谈会最终夭折。刘月有很多优良的品质,比如漂亮,比如无所顾忌,比如胸前的诗情画意,还比如表演和说谎,但绝不具有奋进青年的质地,比如常年加班。刘月不能总是说去加班,节日里厂门紧闭,你到哪里加班呢?你也不能说去买酱油,一则时间上周转不过来,二则,谁家的酱油也不会像喝水一样对付。而你又必须从事某项事务,比如畅谈。那只能支吾或谎话连篇。没想到十多年后,这两项竟成了举国时尚风靡起来,代表人物就是食神悟本和道神李一。刘月拉拢隔壁女孩下水,帮其圆谎,又不能常用不衰,故漏洞百出捉衿见肘。武阿风有次竟尾随而来。那次我苦等半日,正怒气冲冲跨上自行车准备放弃畅谈,刘月竟满头汗水满脸愧意匆匆而来,拉着我的手一个劲的道歉,说武阿风坐在门口滴水不漏,而她是趁着买醪糟的短暂时光一路狂奔而来,连碗都丢在路上不知去向了。刘月说着话眼里竟流出泪水来。我一下子心软了。但想到时间紧迫,任务还要上演,就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要摸她胸前的朱砂,说着不摸不归之类的流氓话。却忽略了‘事情败露,后由追兵’的古训。刘月牵着我的手犹豫不决。她是要我带着她马上回去,看她一幅自愿禁闭与以往判若两人的丧气样子,我懊恼满怀。这时,躲一边窥视的武阿风早已按奈不住地冲出来,冲我破口大骂,黄皮狗,臭流氓,你给我站住!看你今天往哪里跑?
我一撇腿跨上自行车,丢下刘月,自顾自地逃窜而去。
以上就是关于我十八岁时犯下的荒唐事。这事后来闹得满厂风雨,以至于我在路上行走,背后都是指点的手指。有一次,我趁无人在路边轻松,草丛里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我看来也有嘲讽我的嫌疑。
不久后,刘月意无反顾地远走他乡了。
虚幻的花海随之荒草丛生。

刘月将车开得飞快――有努力摆脱什么的意味――一点也不顾及我对于‘布列瑟农’的感受,我就是一匹被黄泥坝驱逐出境的野狗,黄泥坝是开化之地没有狼族,只有鬼祟的野狗。我飘然于车内的怅然中,像一条狗一样目光炯炯。肉身醉烂,心灵澄澈。酒最大的功能之一就是让人越来越清醒,比如此刻。买醉是小人和妓女的伎俩。我突豕千里来到海州,在孤寂的街头,被旧时的理想友谊刘月捡起,得以片刻的残喘。
夜的都市被抛在脑后。
往事越来越清晰。
紫金坡事变不久,刘月来找我。那时我在恶臭不堪、飞蝇齐嘤的单身宿舍找了个新的住处,戴五六和四妹的貌合神离与日俱增,最后竟发展到不能在一张床上合睡。戴五六总能在床底间嗅到别的男人胯下的气息,这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由此养成了猛吸鼻腔的恶习。半夜,总来小床挤我,鼻腔里哼嗤不断,令人不胜其烦。有一次竟将我一脚踹下床去,原因是我在他鼻子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风油精,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受‘若不听话,喂你老酒’的教唆。
我从家里搬出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年春季,我得到一支小口径步枪,如获至宝,每天早晚擦拭,一边擦一边念叨着后山的羊群,这引起了戴五六的警觉,认为我迟早要玩物丧志误入歧途,那年月,‘四有新人’很时兴,常被领导上挂在嘴角教育后进青年,我因为畅谈理想之故经常旷工溜号,自然归属其间。为挽救我走上正途,戴五六煞费苦心。让他失望是我的乐趣所在。猎杀羊羔之心与日俱增。刘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一门心思坐在床沿擦枪,那夜,正好停电,蜡烛光下,我偌大的身影在一块白墙上显得鬼魅,呈现一派古墓幽灵的意味。武阿风到处宣扬我的流氓行径,我俨然成为黄泥坝的反面典型摧花高手,也让我对理想畅谈一事兴趣顿减,以至于刘月进屋之后,我还沉浸在对枪管的摆弄之中。
刘月朝我的屁股上就是一脚,以示她对我冷漠面孔的不满。我对侵犯屁股的行为深恶痛绝。后进青年的屁股也有尊严,但我对刘月网开一面,她也有一个后进屁股,且白皙无比赏心悦目。
几天后,我终于得知了刘月不辞而别去了沸腾的南方。消息传到我的耳里是这样一个版本:刘月生性放荡,早有了做鸡的天质和预谋,南方是天然的养鸡场,刘月找到了归属,得以施展天份云云。这才想起那夜刘月伏在我肩头的痛哭是一场别样的告别仪式。她的毛茸茸的脑壳像失去支撑的冬瓜沉重地压在我的肩头,且不停地翻滚,泪水像决堤之江河夹带着鼻涕口水之类漫山我的衣领。刘月的酒窝是忧郁的,但酒窝里没有眼泪。我第一次领教刘月的哭泣,抽抽噎噎像一只快要断气的猫。我呆若木桩或安如抹布,任凭一个叫刘月的女人在我身上涂抹咸汤苦汁。
沉重是永恒的主题。爱也一样,如果沉重和爱结合在一起,一定会生出怪胎来。我不知道我和刘月之间是怎样的一种爱?又会诞生出怎样的怪胎来?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和刘月之间绝不存在玩弄与被玩弄。我们的畅谈理想只围绕着上半身,稍有理智的读者都清楚这样一个结果,即便把上半身搅拌在一起,也不会发生化学反应,更不会生出滑稽的怪种来。对于这一点,我信心十足。紫金坡上唯一的一次射精(体外),只能说明我时间掌控的不对。年轻经验不足罢了。说到沉重,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可以负责地讲,我是喜欢刘月的,也很迷恋她。若干年后,我在某些纪念日里还能梦见她便是证明。
刘月在我肩头涂抹够了以后,说了一些话,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黄泥坝已经容不下她了,以前她粉刷油漆还能吃准部位,现在则经常走眼而废品不断;以前心情不好不坏,嘴里还能蹦出几句流行歌曲,现在则疑神疑鬼,一出口就是骂人;以前尚存几个闺友,现在看来都是出卖秘密的眼线。感觉周围人人要她好看,不让她正经生活,为此她极度苦恼。二是她父亲刘小水因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至使油罐倒塌而吓出肾病,落下虚肿的毛病,长年累月拿钱当饭吃,入不敷出成为一辈子的事,也看不出希望,武阿风因此性情大变暴戾异常,成为黄泥坝的出名怨妇。这也让刘月苦恼极度。
与某人的恋爱成为胡搞,畅谈理想被人盯梢,甚至成为放荡的典型,七彩的油漆亦不能带来养分。加上某人的不作为,刘月就走了。很彻底。
南方四季如春,鲜花盛开。刘月的告别语竟是:那里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我要在那里盛开。

我在黄泥坝的机床厂从事一种在铁皮上冲窟窿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为此脚板硬茧如甲,手掌也远没有十八岁时肢节圆滑,变形和皴裂是劳动者的写照。贫穷也是劳动者的写照。
我的那些同事是这样一些人:你问他借十元钱,他一定会皱巴巴的掏出来给你,拍拍你的肩膀嘱咐你三天内要还;你问他借一百元,他会鼓起眼睛跳起来吼你,借给你我一家老小怎么活?这证明,我周围都是穷人。十八岁我进厂成为主人翁。主人翁也叫老黄牛,这称谓使人匪夷所思,二十七岁那年,我除了椎间盘格外突出以外,其余乏善可陈。某日,我去乡间闲逛,见地头牛们忙碌,嘴上套着堵嘴,檐下狗子欢畅,追猫逗鸡,方才有所顿悟。
一天,我神情恍惚,对错了冲模,以至于损毁严重,一枚钢片险些射中我的左眼,这也说明凡是做事都有危险,比如,牛在地里拉犁,容易崴脚;狗在主人边上摇尾,常遭训斥踢打,也说明危险无处不在。我去办公室汇报情况,兴冲冲推门进去,见领导上正蜷在圈椅里抱着脚丫照相。脱了鞋袜,叉着脚趾,摆出舔舐的恶心样子。对面坐着两个短裙女子,笑盈盈地举着手机。见我不请自入,领导上丢了脚丫摆正姿势,脚丫收势不及撞在桌脚上,弄得领导上一嘴狼狈。后来我见领导上下班瘸了脚走路,心里好笑,就想到一句古训:人作孽,不可恕。
关于人作孽不可恕,我还有一件事需要补充。某日傍晚,我去寻找戴五六。我父亲戴五六因为发达的嗅觉和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小脑再度开始发育。这事和四妹大有关联。四妹因为没有对我实施母乳喂养,多年来乳房高挺,丝毫没有下垂的迹象,这迎合了她早年风流的天性。
黄泥坝曾经发生一起奇怪的火灾,起火点就是陈四妹司职的油漆仓库。火势尚未燎原之前,翻滚的浓烟蔽遮了黄泥坝半个天空。事后有人轻巧地捕捉了许多昏昏欲睡喷嚏不断的麻雀,便是浓烟的成果。收获麻雀事小,收获一对黑蝴蝶的风流野史事大。黑云蔽遮之时,黄泥坝男女老幼端盆挑桶争相灭火,连临界报废的消防车也呼啦啦开来了。施救之际,就听某处哐当一声脆响,仓库的一扇玻璃窗哗啦啦砸得粉碎,有人在里面不停招手,满脸漆黑分不清男女。不等众人靠近,那黑面人自己挣扎地爬出来,浑身黑黝臃肿得像一头黑猪,上下只有半截背心,裆下一根褪化的大象鼻子疲软地说明身份。有人瞧出端倪惊呼一声X总。那X总掩了裤裆落荒而去,留一个黑不溜秋的屁股让人思索。
无独有偶。窗子里又钻出一人,头发刺扎如爆炸式,一样的黑面黑胸黑屁股,只留一口白牙哧在唇外。胸前的两坨肉扑腾乱跳,像受了惊吓的黑鸽子,也说明了身份。这人正是仓库保管员四妹。她并不追随象鼻子X总而去,而是捂着口鼻做晕眩状,最后趴在担架上哆嗦,也留一个漆黑的屁股让人思索。
蹊跷的大火烧出两个黑屁股,这事极度丰富了黄泥坝贫乏的业余生活。四妹恢复常态后的解释苍白无力,更将此事升华为黄泥坝餐桌上的经典笑谈。四妹说,X总代表组织来找她布置工作,大火之中是X总救了她。依照她的说辞,布置工作似乎就该分成理论布置和实践布置两种,四妹和X总的工作属于后一种:需要解衣宽带,布置起来手段繁多,因而极易打着火星,从而引燃了油漆桶。如果不这么解释,另一种说法有宣扬迷信的意味,恐怕站不住脚:天上某位神通广大的老爷(老天爷)洞悉人间一切善恶美丑,他老人家对进错门上错床的勾当深恶痛绝,犹如被人刨了祖坟一般,他一发怒,油漆仓库跑不脱要遭此一劫。
这也是人作孽不可恕的证明。
需要澄清的是,X总虽代表组织,但偷欢的是X总,组织没有生殖器,故不会偷欢;X总还代表组织在一些大会上发言,主席台上言之凿凿,台下早已哄笑一片,这说明人们对X总的裤裆不信任,并不表示对组织不信任。
戴五六现场踊跃救火,舍生忘死,后来大火烧出了两只黑蝴蝶,他才在众人的笑声中停下手来。戴五六身子瘦高,束手站立的样子象一根旗杆,浑身湿透(汗水或者消防水)孤立无援。背上横七竖八布满灼伤,错落有致像一块龟背,事实上,在他死亡之前,一直被黄泥坝人指称为一只乌龟。
跨世纪后某年,四妹去医院割除了乳腺。在此之前,她一直是本厂业余舞蹈队的热心成员,半老徐娘,丰韵残存。她能把两把大大的红绸扇子舞到背上去,貌似蝴蝶的腔调,可见其肢体的柔韧。她发现右腋下有蛋状的卵,就去医院切除了。后来左边也去挨了一刀。我当时一门心思要让戴五六入土为安,故没有管她的闲事。
割去渎职的乳房,使其成为皮囊,丑陋地悬于腰际,余生有了割不尽的忧愁,也是人作孽不可恕的证明。

刘月并没有带我去陌生之地。
汽车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骤停于飞扬的尘埃之中,车灯的光芒空洞无物,前路不可明状。
是刘月的手机再次作祟地响起。
刘月最后留给我的几帧镜头画面是这样的:接听电话之前,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额头上丝缕散乱,有香汗湿濡的迹象。前胸起伏有致。裙下双腿袒露,在车内灯光下显出白皙的底色。一块暧昧的青痕赫然。鼻翼明灭。语气不容商量。
                     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要和坤哥见面,非见不可

最后,是一句本地话:
                     依家――即可
刘月对着手机如是说。手指因为激动而轻微颤抖着,似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即将发生。
有麻烦?我警觉问道。手掌自然放在她的膝盖上,那里也在轻微颤抖着。






一年夏天,我从废球场回家的路上,在路边的菜地里捡到了两毛钱,我自认为这是老天的奖赏,因为有半张草纸遮盖其上。我舍不得买三分钱一根的棒冰,就去职工小店花一毛钱买了一本小人书。在家里我看得津津有味,忽视了下班回来的四妹。我几乎没有可能看属于自己的小人书,所以那种心安理得的神态引起了四妹的注意。后来她怀疑我偷了她的钱,硬是要我承认,否则就不给饭吃。我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魂不守舍,但是我也不能承认自己是贼。就只好出门冒着酷暑继续捡钱来印证我捡钱这个实事。
在单身宿舍楼下,我碰到了戴五六。看我一头汗水,戴五六把我拉到他的房间。问起缘由,我一五一十说了。那时候,他和四妹开始了第一次分居。他们有过多少次分居谁也说不清楚,包括他们自己。总之,后来我看到戴五六抱着铺盖出门,总会在后面提醒他别忘带了牙刷,我也知道过不了几天,他还会乖乖地抱着铺盖回来。戴五六听我这么一说,嘴里一个劲说了六声臭不要脸。最后,他打来饭菜,又在煤油炉上热了剩汤叫我喝。
我一连在他这里住了五天,第六天一早,他抱着铺盖带着我回来了。我开始不肯跟他回家,要一个人在此居住。他思前想后,摸出五角钱来收买我。我果然中计。
我嘴角的胡子浓密,还特别能生长,两天不处理就会飘扬。我长这么大,收受的最大一笔款项是刘月给我的一百元,是港币,花花绿绿的一张。那天,我出来寻找戴五六,脸上胡须飞扬,半道上邂逅多年前的谈友刘月。我流里流气和她拥抱,是为了让胸前有挤压的感觉。我们短暂地交谈了十分钟,十分钟我们畅所欲言,一本正经,我的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她的双手像两只白鸽子在头顶飞舞。她告诉我一些她的故事,我汇总如下。
           上午睡觉,下午买靓衫。晚上上班,喝酒,摇色。和老板去
           葡京大赌场,背麻袋进去赌。海滩,游艇。香港,澳门,马
           来,每周都要去一次。学习日语,到日本去留学(流血)。腰
上挂满了钱,数不过来。胸罩里也是。我老了?......就谈恋爱,
一辈子谈,谈恋爱感觉好,结婚?为什么要伺候一个男人。有
好多帅哥还没有泡......
我也提供了自己的信息。
           在铁皮上搞窟窿。(还在干这个啊?)每天上班回家上班回家。
           (猪哟,你不会出来找靓女?)我的弟弟只会尿尿。(大头?)
           不会伸缩,布满青苔。(嘻嘻。)穷。不会别的营生。在铁皮上
           搞洞洞。手机旧的都看不清号码。当一个闹钟。经常欠费。
永远像恋爱一样混迹于男人堆,像女朋友一般在男人的臂膀间沉睡是刘月本次谈话的主题。为此,她精力充沛,乳房丰满,因为资源尚佳,手里有花不完的钞票。以后呢?再以后呢?我保持着黄泥坝目光短浅者的疑问,以后怎么办?
刘月从精巧的手提袋里摸出一张花纸片。谈话行将结束。她说,以后我就找个人,找个人来谈恋爱,来疼我。不结婚。说着,她把纸片交到我手里,说拿去留个纪念吧,我没有人民币,要不,你去兑换了,充值。记住,以后来海州记得找我,我介绍靓女给你。随港币一起给我的,还有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行电话号码。
刘月那年回到黄泥坝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刘小水换肾。换肾需要一大笔钱,这件事让我也琢磨了很久,为此得出一个偏颇的结论:黄泥坝的二十年耕耘,不如海州三十天的亮臀。

我因为经常有意报废模具,出工不出力,或者聚众聊天,或者写几句打油诗借以泄愤等等,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思想部的田干事私下里经常与我交换黄色画报,故而成为莫逆。他不定时泄露一些消息,提醒我注意哪些哪些。有关部门惩戒工人的唯一办法就是扣发工资,这一招如同只让牛耕田不让牛吃草一样立竿见影行之有效。谁也不会和肚子过不去。我那年工资三百多,十年后翻了一番,还是觉得饥肠辘辘,更谈不起女友,至今还形单影只。很多次,我摸着自己的小弟心生愧意,兄弟俩都抬不起头。
拿不到工资我也能够活下去。这件事对我挺荣耀,我甚至比一分不少的人还有滋味。肉没有少吃一块,酒没有少喝一口。骑在自行车上口哨声也是底气十足。关于这件事我要感谢戴五六和四妹,他们轮流收留我吃饭喝酒,还帮着送香烟。是的,他们彻底分手了。我因此无须顾忌口袋里的工资。全部拿走都可以,甚至把我开除也可以。等等。谁也不敢把我开除,因为,我床下藏着有一管小口径步枪。
老实人戴五六经常身负三十六个瓶瓶罐罐来看我。他的污水员的工作接近尾声,有人看上了这个工作的闲适,就做了手脚挤掉了戴五六,要戴五六去工地守生锈的废设备,美其名曰组织需要你。设备多在野外,住的也是工棚,工资更少。我那年三十岁,没享受过女人的下半身,戴五六急着想做祖父,就回老家乡下陪笑作揖借来几万块钱,准备贷购一套房改房,想着有了房子,不管好歹,女娃子里总会有头脑发热的。有女人肯来,繁衍后代的事自然不在话下。
戴五六岣嵝身子来看我,让我悲从心起。我除了胡子疯长以外,别无长处。每天吃他喝他,不给他一分钱补贴,我还时常骗他,问他要面值巨大的票子,说要请女朋友吃饭,每次他都眼睛发光手在几个裤兜里进进出出。我拿着钱就去了棋牌室。回来我就义愤填膺说吹了吹了,他妈的,哪有吃完就说再见的!臭B。有时候,他拿不出钱来,就跑到幸福村几个穷工友间去周转,时间去的长了,我就不耐烦,自顾自打车走了。我做这些都心安理得。有一天,我实在无聊了,就坐在水泥的床沿上,握着他毛糙的大手说,戴五六同志,希望,你不能没有希望。你振作一点,只要有希望,再大的困难都不怕。戴五六唯诺一生,这次他站起来,摊开手掌,望着窗子外面浓郁的晚霞说,鸡巴希望!给老子钱!老子有了钱买了房子老子就相信你。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有这么大,吃惊不小。按我预想,他会像电视里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一连串感谢的话,我说过,人生是一个舞台,人人都是台上的演员。戴五六自然不例外。他来看我,不免要鼓励我一番,要我认真干活,不能老出废品。出废品都要扣钱,扣的多了,不利于集中优势还钱,也不利于我找对象。吊儿郎当总不是正道。他不知道我的心结所在,假如我那次走进办公室看到的是领导上殚思极虑或者抓耳挠腮,哪怕是对着天花板发傻,我也不会心凉到绝望。
戴五六来看我是煞费苦心。他居然要送我一根麻绳,说如果我再溜号旷工,就把我捆在机床边上。把我捆在机床边,只能说明我身在,不能说明我心在。我经常出废品,说明的就是我心已不在。假如,身心能各干各的活,互不干涉,社会就会大乱。比如领导上小丑般抱着脚丫让美女拍照,是身子的所为,和心无关,而心却还伏在案边殚思竭虑地为民众思考福利。你就说不得他。比如戴伟**某人被捉,他一定会据理力争:且慢!进入女人身体的是我的身子,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在工厂加班做贡献。法家也会分成两派,难以断案。
领导上的身心分家有历史渊源。被绳之以法的恶官无不是台上道貌岸然,台下男娼女盗的高手。
这就是卵子和脑子分家带来的好处。

戴五六送我绳索,在我看来有做顺民的用意。某日,我去废旧工地看他,沿路横下心来,在地摊买了一台二手收音机,要做礼物送给他,算作麻绳的回礼。后来这麻绳鬼使神差又回到他手里,他收藏了一段时间,觉得没起什么作用,就在一棵树上绑了一个圈,把自己的脖子放了进去,就这么死掉了。
这件事让我思考了很久,我胡思乱想的习惯由此加剧。我在黄泥坝从事铁皮上搞窟窿的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我几乎天天早出晚归,与机床为伴。能谈心的朋友一个没有,却熟知机床上每一个手柄的伤痕。我们相伴为生。我做出合格品,他沉默,做出废品,他也沉默,我在他边上骂娘,他乖乖听,在他边上歌颂,他也默默听。我就是机床,机床就是我,人机合一便是如此。领导上高兴时叫我戴冲床,我也欣然应允,领导上生气叫我不要发出人的声音发出机床的声音或者牛的叫声,我也能理解。我是领导上手里的机器。我常年准时进出大门,犹如被一根无形的麻绳牵引,一直牵到机器前的一张铁凳子上。头顶上是一扇天窗,明光下粉尘飞扬,窗外四季的变幻,岁月的更迭,青春的流逝,都在流动的光线里毕现。回家时,也按相同的线路从来不另辟蹊径,也象被另一条麻绳牵引着回到饭桌前。那条路上叠合我二十年的足迹,密密实实,像树叶般。饭桌前也有一张凳。饭桌真是个捆人的东西啊,谁抓好饭桌的稳定,谁就能抓得天下。这是黄牛精神的最高体现。戴五六用了第三根麻绳,无声无息地去了人人要去的另一个世界,留下一张纸和一个孤独者的自诩。这是他的权力,关于这一点,我想起一句话叫生不如死。
关于黄牛精神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我给戴五六送去半导体收音机,以解乏他寂寞的守候生活,他自然很高兴。摆弄了半天,工地上有了和谐的播音。他牵挂幸福村住所里几桶灰浆,嘱咐我时常兑水。这是他被迫卖掉新房时留下的唯一纪念品。父子俩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说话。几条狗在工棚前溜达嘻闹。这引起了戴五六的注意。后来他说了几句话,令人费解。
他说,狗在打闹,是狗的天性,牛在地里耕种,是牛的天性。你不能要求狗到地里来种地,也不能锯掉牛角要求牛去看家。
他说,牛不会讨好主人,只能耕地求生;狗不会耕地,却会讨好卖乖。这就是命。各自的命是强求不得的。
戴五六说这些的时候,老泪纵横。我说人人都是演员,这话一点不假。戴五六的表演来自内心,非常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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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2 16:29:07 |只看该作者
只读了一半,并不是小说不好读,实在是要读的文章太多。粗略说说阅感。第一人称戴伟仍然是“身强体壮浑身毛发浓密力大无比”,并且尽管容貌一般,腿粗背佝,却莫名地很受异性(刘月)青睐。而他的父亲戴五六一方面有对女性油嘴滑舌、流里流气的一面(一定要看人家哺乳),另一方面却又秉性高尚,任劳任怨,逆来顺受。这些,仍然是继承自王小波的旨趣,并非不可以,但作者一定得有所警惕,不要彻底沉陷进去。

此外,情节和叙述略过于倾向趣味表达,有消遣读物的特征,例如这句:观至结尾,早已嘘唏不绝泪涕成河。后来组织者不得不组织了一次义务劳动,去清洁地面乃至墙上甩满的鼻涕蛋儿。——我觉得这样的细节所需的想象力是很廉价的,而且作用仅止于趣味,对待必须谨慎,而且它又并不真的十分有趣生动——我家楼下卖水果的小伙子讲话都比这风趣多了——难道作家已沦为和贩夫走卒比拼耍嘴皮子了?

可能,仅仅是可能,作者融入自己的性情去创造自己的叙述语言,会比较经得住考验。因为理智或者小聪明这些东西,都是同质的;而人的秉性、胸襟和情怀等等却绝对是个人的独特的属性,不会与人完全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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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 16:01:26 |只看该作者
如果不介意,把完整稿贴上来吧:)到时再一并看完。刚看了开头几段,感觉很传统而且气味不太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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