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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威廉爱德华 于 2010-12-4 20:50 编辑
决斗
文/孙一圣
周五傍晚六点钟,夜猫子酒吧内一如往常般热闹。门外,天色随着月亮的逐渐明朗缓慢暗淡,秋日的凉风吹进来,天花板上的气球如同云彩一般飘来荡去。端托盘的女服务生走过去,斜蔑着坐在吧台旁的客人——两个喝酒斗气的客人。一张可以坐下四人的酒桌。正前方的季十三摸着短暂的胡须,正襟危坐的样子犹如芒果家窗台上的仙人掌;左边的李红旗斜着肩膀倚在靠背上,右胳膊搭在椅背的外面;右边的赵建国弓着腰再次倒满一杯酒,好像随时都会垮掉。七彩旋光每隔一分钟就在他们的身上停留一会。他们不停地说话,虽然从一进来就争论不止,但仍能克制情绪,不至于吵起来。季十三总在他俩即将争到面红耳赤的时候适时插进一句话,使谈话分岔。现在,李红旗接着季十三的话茬说门外季十三的那辆小货车的空间太小了,“坐不下几个人。”赵建国再次饮尽一杯酒,摇摇头,说那也不尽然,“挤挤还是能坐下很多人的。”李红旗将右胳膊收回来,肘关节抵在桌棱上,说他不同意,“看看那些屁大点的地方就能知道。”赵建国旋转玻璃杯,些许酒水贴在杯内壁上,折射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他固执己见。季十三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抬起手腕看时间,然后望望他俩的面容,掂着瓶颈,对着酒吧中心的灯源看,还剩半瓶。他说即使剩余的空间再大该装多少还是装多少,既不能少也多不了,“我那车最多塞下五个人。”没人反驳他的话,最起码的反感也没有,他们误以为接下来短暂的沉默能驱除之前潜伏的不快,结果反令他们更为消沉。李红旗再次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他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问季十三:“你那辆破车的速度不怎么快啊。”“我们坐车来的时候你就知道。”赵建国说。李红旗没吭声。季十三抬起手腕看着什么说确实很慢。“那,如果,”李红旗对季十三说,“你若追赶另一辆车,却发现怎么也追不上,你会怎么办。”季十三瞧瞧为自己斟酒的赵建国说他要想想,他扯平肩膀上的皱褶,“我会把教堂里那口钟拿来敲个不停,一直敲到它停止。”打从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一进门就在挑逗女服务生,他坐在吧台旁,挡住喝酒斗气的两个年轻人,九号女服务生推开他的手走向另一方向。“这是臭名昭著的黑柳丁,千万别惹他,他是条狼,见谁咬谁,关于他的故事可以堆满整条街。”赵建国说完转过头紧盯着季十三的对面。“我不喜欢他的故事。但是,”李红旗说,“让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和芒果妻子有关的故事。”等他们周围的烟雾,以及相互间的目光推迟难言的表情绽开之后,他们开始笑起来,这些笑容是如此的难以捉摸,以至于那些喝酒、跳舞甚至是接吻的人们都侧目而视。
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事实上他们夸张的动作早已彰显不同以往的个人色彩。李红旗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所畏惧,他将双手摊在桌子上,依次盯着季十三和赵建国,“你们知道,她是从我这里开始的。”他接着说芒果的妻子坐在他左边的时候他甚至忘记来她家的初衷。“这真是一种要命的感觉。”他左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光明的面容异常生动。
从我们一进门芒果妻子的微笑就一直吸引着我,即使是她为我端来咖啡我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显然,我们来的有点早,甚至不是时候。她还套着睡衣,但是她不在乎,只是有点抱歉,谨慎地向我们表达歉意,还询问我们的来意。季十三告诉她我们受芒果之邀,“来修理你家的厨房的屋顶。”“啊,不是说明天吗?”赵建国由客厅的另一端走过来,“我们今天有空,就跑来了,能提前弄最好,不是吗?”芒果的妻子说由于厨房里的东西还尚未搬出,还需要整理一下,“要不,还是等明天芒果来了再弄吧。”我们点点头,继续呆了一会。季十三坐在中间的沙发里,捧起盛满橙汁的玻璃杯旋转着圈看。赵建国还在走来走去,他已经放下喝完的啤酒罐,他以背对着我、季十三还有芒果的妻子。季十三向我点头,也冲着赵建国使眼色,他想离开,确实,长久地呆在这里实在不妥。就在我们想要离开的时候,芒果的妻子却误以为我们还想继续停留。她唯恐怠慢了客人,交给我刚热好的咖啡后,就在我身边坐下说为了不至于无聊,“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那天上午,阳光明媚,我坐在柏油路的旁边,靠在一棵杨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打下来,我数着没被遮挡的大片黄斑。至于我为什么被扔在马路牙子边,已经忘了,反正我就那么被搁在那里。公路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草地,草丛在秋日的冷风中平静如水。草地里的电线杆将无限延伸的电线连接成竹子似的一节又一节。我走了太长的路,双脚已经疲惫,需要休息,否则我回不了家,或许可以搭上一辆顺风车。为了不使我在这个荒郊野岭失去方向,我对着太阳的方向划下一个个标记。我用一根枯枝在空白地面上画下六十根竖线,以示过去的一个小时。然后我在下面的地方循着太阳的轨迹继续画下第二行六十根竖线来表示第二个小时的流逝。第三个小时过去之后,我将穿过些许杂草的第三行竖线一一擦去,接着,我抬起右脚抹去前两行的标记。等树上不知名的三只鸟儿飞向远处另一棵古老的枯树,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从公路的一边走到另一边,然后再折回来。前后两方空无一人的道路尽头是高上去和低下来的地平线,我左右摇头往复看了十几次,都不见一辆车,随着一只飞鸟的轨迹,我将视线投往远处枯树下的坟墓。令人愉快的是,我很快等来了过往的车辆,起初我以为看花了眼,直到一点点放近,我才看清那是一辆豪华越野车。从三公里远处我就开始招手,引起他的注意,但是随着车辆的逐渐推进,它却没有放缓的迹象。直到司机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才意识到,我失败了。而且,幸好我躲避及时,才免受刮伤。接着,第二辆车也随之而来,我如先前预料的那样没成功。我对着被带起的尘土高声咒骂。然后我望着如同河流一般蜿蜒的柏油路等待第三辆车的到来。一阵风过后,杨树叶哗哗作响,来回翻转的枯叶缓慢飘落。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姗姗来迟的第三辆车从我背后开过去,驶往与我背道而驰的方向。尽管我极力挽回失去的信心,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濒临恐慌边缘。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第四辆车解救了我。而且这辆破旧的红色小汽车还遵从了我的手势,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看着我,“搭车?”我点点头。他摇回玻璃,带上帽子,继续开车,汽车摇晃着往前走。我不再像先前那样气急败坏,而是平静地拍去落在衣服上的灰尘。远处枯枝上的鸟儿飞起,消失于天际。越来越久的时间表明,我似乎已经陷入沼泽,无路可去。然而,即使是最坏的打算也没能抵消我的希望,终于,在我将路边的枯叶即将数完的时候,等到了第五和第六次机会的并排而来。而且,这一次他们表达了给予我帮助的美好愿望。
芒果的妻子站起身,帮我续满即将见底的咖啡。赵建国踢走芒果家的哈巴狗,支起胳膊趴在电视机上,手指敲着放在电视机上的檀木盒子,望向朱红色的座钟。“早在一周前它就已经不走了。”她冲着赵建国喊。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她好像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两步,转身,再走六步,坐在季十三对面的椅子里,不停地劝他喝橙汁。季十三却抬起左手腕,空下来的右手掀起袖口,看了一眼又放下。
李红旗还想往下说,季十三制止了他。酒吧里嘈杂的声音愈来愈大。女服务生挣脱黑柳丁的手,向另一桌送酒。赵建国嘲笑李红旗当时坐卧不宁的模样,李红旗反驳说赵建国也好不到哪去,“站都站不稳。”说到这里,他们俩同时转头,望向季十三,“倒是你,”他们笑起来,笑容有着难以捉摸的表情,“面对芒果的妻子,你怎么能够做到那么镇定。”季十三说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那时候 “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虽然一开始我就表达了我们的来意,但是芒果的妻子好像并不在意。在招呼李红旗和赵建国的同时还不忘问我喝点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但她还是给我弄了一杯我平时最讨厌的果汁。我礼貌性地谢过她后,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在故事起了开端之后,她停止讲述坐在我对面。她笑靥如花。我招架不住她的劝说,捧起杯子沾湿了嘴唇。为了避免她继续给我施加压力,我不得不转移她的兴致,“你的故事很好听,”请求她接着讲故事。她将刘海别在耳后,双手放在膝盖上。
在那个令人烦躁的中午,面对期盼已久的双重机遇,我却难以抉择。在他们接近之前,我以为他们如同前面几个的司机那样,驾驶着不同样式的小汽车。可是,直到他们停在我的面前,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人,一人骑着哈雷摩托车,另一人骑着匹棕色的大马。而且与之前的不同,虽然我没有拦截他们,他们却主动停在我面前。停车,熄火,下车;扯缰,张腿,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们步履整齐地来到我面前,第一个人向我问好,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我更愿意叫他雷刚。第二个人也礼貌有加,关于他的名字他同样只字未提。“没有比马跃更好的名字了。”我想。然后,雷刚向我说了些话,我听不明白,他不停地搓手。马跃在一旁敲边鼓。很显然,长时间的奔波已将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们的头发被风吹得后仰,布满灰尘。阳光打在他们脸上,他们眯起了眼睛。经过漫长的解释,我才清楚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他们想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想要找个休息的地方。我告诉他们应该不远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个城市,我居住的城市。”“那么,”雷刚说,“既然你住在那里很久了,能不能给我找个好地方让我们休息一下。”“是啊,实在太累了。”马跃说。“其实也没什么好找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而且都挺好的,”我想了想,“除了”我说,“那个夜猫子酒吧。”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出于来到陌生城市的生疏感,还是对我盲目信从才会询问这样幼稚的问题,我宁愿相信两者都不是,否则我会为此后悔半生。马跃站在雷刚的身后,一直玩着他手里的铃铛。我说那铃铛挺别致的,“不多见。”马跃兴奋起来,他不停地说铃铛的历史,还说它不但漂亮,还很实用,“只要不停地摇铃铛,就能让我的那匹马停止奔跑。”直到雷刚阻止他才停下来。他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需要帮助,他们感谢我之后开始向我道别,以及后退,试图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前进。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不能错过,于是我伸手抓去,企图扯住雷刚的衣角,可惜,抓了个空。我想要喊住他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喊不出来。就在我以为即将错失良机之时,已经跨上车的雷刚却又转回来问我几点了。我说不知道,“我也没带表。”我脸上渗出颗颗汗珠。他失望地转身回去。我紧张极了,像是着了魔似的。心里却一个劲地希望他没能走回去。接着,奇迹出现了,他第二次转身回来,而且还善解人意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们不能把你扔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地里。”我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姿态,感激他的无私帮助,“我真的需要你们载我回去。”这时候,马跃走过来,雷刚的笑容意味深长。
有东西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嘭”的声音将我从故事里惊醒。李红旗茫然地望向赵建国。芒果的妻子沿着李红旗的目光转头看过去,赵建国正在将檀木盒子放回原先的位置。“对不起,不小心碰着了。不过,”他说,“这盒子还真不错。”芒果的妻子将目光转回来之前滑过卧室的门,半开着。我对赵建国说让他小心,“别弄坏了东西。”他点点头,还在玩手里的钥匙。
季十三忽然停下来,他不再讲述,先是望望李红旗,然后紧盯着赵建国不放松。酒吧里的音乐开始放缓了,不再喝酒的两个年轻人避过黑柳丁的身体向女服务生招手。李红旗忍不住冲着低头的赵建国喊:“我说,你能不能不玩你那个破钥匙,从我们一开始坐在这里,都在玩,现在还玩。”“你也明白,它可是万能钥匙,什么锁都能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你可以消停会吗。”季十三朝李红旗打出停止的手势,转头对赵建国说:“接下来,还是由你来讲吧,剩下的部分你最清楚。”
其实,芒果的妻子讲述之前,我就好奇檀木盒子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直到芒果的妻子背对我,与季十三面对面我才找到机会。但由于胆怯我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等到李红旗也被她的故事吸引之后,才开始琢磨着打开它。因为盒子有着极为坚固的外壳以及防范措施,我费尽心机才打开它。看过里面的内容后,由于过度的失望,我阖上盒子时却失手掉在地板上。而且我的钥匙也跟着掉下去,我急着将盒子放回原位,以免被他们发现我的偷窥。然而当我再次低头企图找回钥匙时,芒果家的哈巴狗却叼走了钥匙。我喊着我的钥匙追过去,哈巴狗没有停止,而是一路跑进卧室。我跟过去,完全打开卧室的门。窗外的风一个劲地把窗帘吹向衣架。狗的前爪扒着衣橱的门,我跑过去,那畜生转身钻进床底。我正想掀开低垂的床单赶出它,芒果的妻子急匆匆地赶来,制止我的行为,低声呼唤哈巴狗的名字。五分钟之后,她摁着它的头抠出钥匙递给我。接着,她把我拉出卧室让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里,她的双手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她凑近我,开始讲故事。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弥漫在周围。
但是,接着又出现了让我难以取舍的局面。雷刚问我:“你上学的时候做过选择题吧?”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需要做一个选择题,“我和他,”他指着马跃,“我们俩现在是AB选项,你需要选一个。”“坐车坐马都可以,我不挑剔。”“你得选一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选。”“你必须选一个。”“这可难住我了。”“A还是B?”“你还是别为难我了。”“不行。”“你们替我选算了。”“我们选我们自己的话也不行啊,”他们说,“要乱套的。”“要不,你们猜拳算了,谁赢了坐谁的。”他们对视一眼,相当满意我的建议。然后,就拉开架势,出拳。第一回合,雷刚胜,他欢呼雀跃。马跃背过身准备了足有十分钟才转回来继续比赛。第二回合,马跃胜,雷刚懊恼无比。两人背靠背思考了半小时才再次面对。最后一回合,我没看清谁胜谁负,也不能做出正确的判决。接着,我不知道是谁先喊的,一人说,“你耍赖。”另一人也回应说,“你才耍赖。”“你耍赖。”“你耍赖。”由于先前的混淆,导致我最后根本无法分清他们是如何相互回嘴的。我后退两步,站在路沿的浮土中,秋后的蚂蚱跳过我的脚,隐没于杂草中。尽管他们二人之前的感情深厚,但现在谁也不肯退让,好像这是他们的最终抉择似的。最后连他们也熬不过漫长纠缠时,双双决定以武力解决矛盾。而且还达成了关于决斗的相关协议。两人后退十步,拉好架势,对恃了足有十分钟。一阵风将下落的树叶吹得打个旋之后,“开始。”他们喊。他们开始快速冲向对方,即将相遇的时候雷刚猛然低头弯腰,肩膀侧过来抬起马跃摔在路面上,紧接着,回身,跨着马跃的身子,左手抓起他的衣领,右手握起朝他的脸颊迎过去。马跃极力挣扎,却没能找到回旋的余地,挨了几记重拳。马跃没有因为疼痛而放弃,他还在扭动着身体,虽然雷刚的身体如同浪涛里的一叶扁舟随之摇晃,却始终没翻船。但同时雷刚也开始了大声喘气,马跃在他松气的空档弯起右腿,膝盖顶着雷刚的跨部,闭上眼睛猛然用力。雷刚倒飞出去,后背摔在地面上。他们二人快速地翻身站起,目光紧盯着对方,开始了第二轮紧张的对恃。马跃的铃铛滚落在地,愈滚愈慢,停在离我不远处的路沿,陷在尘土里。由于前一次经验总结,他们的第二次攻击才显得势均力敌,尽管二人都竭尽全力,但却始终不能撂倒对方,仅仅是捉住对方的胳膊不能使其动弹。而且下盘还在不停地使绊,但,无济于事,他们像是缠绕在一块的野草分不出你我。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之间的争斗不仅仅是因我而引起的争端,而是双方长久以来压抑内心的集中体现。我望向天空,太阳躲在树枝的背后,我的肩膀托起破碎的光影。
芒果的妻子讲完之后,颓然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李红旗不再喝咖啡,季十三也将果汁推开。他们精疲力竭的样子像是扔在一旁的橘子皮。我将酒瓶放在桌子上,敲敲桌面,问芒果的妻子,“这就完了?”“对啊,完了。”“那你到底是坐什么了,车,还是马?”“他们俩的我都没坐,后来,也就是,他们还在打架的时候我丈夫返回来将我接走了。”“芒果?”“嗯呐。”我没再吭声,双脚蹬在椅子的横棱上,曲起的膝盖顶着下巴。窗外响起自行车的铃声,透过窗玻璃向外望去,我能看见蓝天和白云,一束束阳光照进来。
他们三人讲完芒果的妻子之后,坐在那里不再说话,犹如搁在柜台上的三枚硬币。季十三还在不停地抬起手腕,他面前的酒杯溢出了一些。李红旗的肘关节抵在桌子上左手握拳支起脑袋,然后叼起一支烟没命地抽,他把空酒杯当烟灰缸。赵建国眯起眼睛端起酒杯,却将酒洒在衣服上,酒杯也倒在桌面上,划出扇形的面积。有很长时间没看见那位女服务生了,黑柳丁趴在吧台上骂骂咧咧。一束红色的光芒打过,刚刚还在相互敌视的年轻人开始安静地喝酒。旋灯转过两个轮回之后,李红旗熄灭还剩一半的第三支烟说:“奇怪。”李建国说:“奇怪什么?”李红旗说:“我们都知道芒果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会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一个毫无趣味的故事呢?”季十三揪着花白胡子说:“我也觉着奇怪。”然后他们进行无端的猜测,甚至想出了科幻的缘由来解释,但是最后却不得不放弃。他们实在想不出原因之后,三个人齐声对着坐在季十三对面的我问道:“你知道吗?”他们还对我说他们一直给我讲这段关于芒果妻子的故事,就是为了让我解释一下,毕竟,“在我们四个人中你是最了解她的人。”我推开他们的手,说我也不清楚原因,不过为了回报他们,“我也讲一段关于芒果妻子的故事吧。”
窗外的阳光弄醒了我,我推开还在熟睡的芒果妻子,掀开被子站起来,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我将窗帘拉开的更大些,芒果家的后花园种满了凋零的月季花,秋千随风摇摆。我拉上窗帘,卧室里的光线暗了些。芒果的妻子从后面搂住我的腰,她的头枕在我肩膀上,长发拂过我的后背。“我该走了。”“再等会,他回来还早呢。”“时间不早了。”她将我拉回床上,让我坐下,“再等会,我给说说芒果为了一点小事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拉起被子遮住我们的身体,“好吧。”
原本事情挺顺利的,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后来会无法收场。芒果为了缓和最近日益激烈的家庭矛盾,开车带我去郊外游玩。本来我不想去,但禁不住诱惑。开始的时候还挺高兴的,事情就出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整个归家之旅比我预想的要艰难的多,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说不定哪会就能瞅见一只或者三只鸟儿飞进来消失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说话,即使刚刚还一起度过欢愉时光。很多年前我们不是这样的,芒果总能在我下班的路口、落满银杏叶的公园小道以及冰雪覆盖的路灯下给我惊喜,那些散落的记忆早已随风而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感情愈发平淡,在过去的几年里,甚至于十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即使是偶尔对话也仅限于必要的日常交流。而且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因此我们的夫妻争吵也不断升级。我知道他烦恼的原因。他也一定有所耳闻。他不会没听说过。看着一棵又一棵远去的杨树,我以为芒果会像之前那样继续冷战,可是当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我就明白他想好好找我谈谈,结果我给搞砸了。尽管我也想缓和,我却按捺不住我的内心的波动。他的眼睛看着前面的公路,他说:“今天玩得开心吗?”“挺不错的,很久没这样玩了。”“只要高兴就好。”他的眼睛还在盯着前面的公路。路上没人,也没其他车辆,只有我们在孤零零地行驶。我有些不高兴,说:“你就不能看一眼吗?”“我在开车呐。”“开车就不能扭头了,再说,现在这路上什么也没有,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难道你现在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没有,我没有。我看还不行吗,我看。”芒果扭过头看我,脸上的表情犹如珊瑚遇见了礁石。令人意外的是,前面却突然出现了一辆车,就好像是一下子就停在那里似的。我们的汽车差点撞上去,幸亏芒果方向盘打的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绕过去之后,芒果停车,打开车门走向小汽车的司机。我以为芒果要与他争吵,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吵架的迹象,反而像老朋友那样攀谈起来。我也走下车,来到他们身边,原来这位陌生人正在修理他半路抛锚的小汽车,他的双手以及脸上满是油污,他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刚刚他们在交流修车的心得,芒果还提出可以帮助他将他这辆红色的破旧的小汽车修好。我对芒果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我们没必要那么做。我拉着他的胳膊非要他赶快离开,我说我快累死了,“我需要回家睡觉。”芒果最终听从我的劝说,歉意地朝陌生人笑了笑,跟着我离开。车子开出老大远之后,芒果就开始生气,他冲着我大喊,说帮帮别人怎么了,又不会少点什么,“我最讨厌你这一点。”“好啊,你终于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了。”“说出来又怎么样。”“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有能耐你赶我走啊。”“我早就想让你滚蛋了。”他停下车,打开车门,将我推出车外,“你滚,现在就滚。”说完他关上车门,发动机器开车远走。我站在路边,望着空荡荡的公路和天空。一只鸟儿飞过头顶。我就这样被芒果扔在阳光明媚的中午。
我侧过身,枕着她的手,看着床头柜上乱糟糟的样子说他确实是有些过分。芒果的妻子点头说何止过分。我坐起来倚在靠背上说:“那你怎么回来的。”“自己走回来的呗。”“怎么没搭一辆顺风车?”“没有车,整条路上连只蚂蚁也没有。”我从床头柜上拿起盯了很长时间的檀木盒子,打开,我问她这是什么。门外响起停车的声音。“没什么,一个物件而已。”“干嘛放进盒子里。”“芒果放的,他说他喜欢这东西。”我也喜欢,我心里想。她从我的手里拿过去,阖上,说别玩这个了。这时候,响起门铃声。我慌起来,紧张地说,“这时候谁能来啊。”“不知道。”她也显得很慌张。她穿上睡衣跑到门口问,“谁啊。”“我。”“我。”“还有我。”“你快藏起来。”“藏哪啊?”“床底下,衣橱里,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她急匆匆地走出去,“衣服,你的衣服,”她回头说,“藏好了。”我从衣架上卷起衣服躲起来,穿过客厅的开门声吱呀过后,我在黑暗中听的更为真切,我听到季十三、李红旗和赵建国的声音。但是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芒果的妻子顺手带走的檀木盒子,确切地说我担心的是盒子里的铃铛。
以季十三为首的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的面容如同揉皱的白纸。他们说真不可思议。李红旗敲着桌子说:“这叫什么事嘛。”酒杯全震倒了,桌子上的水开始往下滴。季十三说:“虽然这故事有着不少奇怪的地方,但是最奇怪的还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芒果的妻子为什么不急着赶我们走,反而要花那么长的时间给我讲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呢?”“难道她当时真的以为我们不想走吗?”李红旗说。赵建国拍起桌子跳起来说:“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们三人看着他兴奋的脸。“因为她喜欢讲故事。”季十三和李红旗同时发出不屑的嘘声。赵建国沮丧地坐下来,很长时间没说话,不停地玩他的钥匙。李红旗说酒没了。我的右手伸过去,扯住赵建国的衣角,我说: “你的钥匙真的是万能钥匙?”“那当然。”他说。“我能看看吗?”“给,”他扔过来,“接着。”季十三也跟着说没酒了。我没理会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认真地研究钥匙。“不过说实话,这钥匙也不完全万能,之前我是骗他们两个的,”赵建国偷偷地说,“它只能打开机动车辆,而并非门锁。”“但是,”我说,“它跟普通钥匙没两样。”“你不相信?”我正要反驳赵建国,李红旗却再次高声说没酒了。我抬头,平视,季十三冲着我点头。我高声叫服务生说再来一瓶酒。等我听完赵建国的一系列关于他钥匙的神奇之处以后,酒还没被送上来。于是我扭头冲着吧台旁的服务生要酒,这时我才发现,黑柳丁抓着刚才还在忙前顾后的女服务生的手不放松。女服务生伸出左手使劲掰黑柳丁的右手,没用。我第三次高声冲着对我苦涩着脸的服务生喊来瓶酒。这次黑柳丁不干了,他生气地跑过来,冲着我说:“你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吗?”我说我只想要瓶酒。“那你冲着我喊干嘛?”我说我没针对他,我是对着服务生喊。“对她喊就是对我喊。”我不说话了。“怎么哑巴了?不服是不是?不服到外面决斗去。”我转过身,求助同桌的三位朋友。李红旗和赵建国的目光转向别处寻找自己的酒杯,装作喝酒的样子;季十三抬起手腕不停地看时间。黑柳丁更嚣张了,他不停地冲我喊,甚至还说了很多脏话。酒吧里喝酒的人们停止了活动,专注地看我们。那位女服生走过来试图劝走黑柳丁,他甩开她的胳膊,她倒在地上,打翻了三张桌子。黑柳丁推了推我的肩膀,你怎么不吭声了。我跟着他的力量晃悠起来,很快又停下来,我仍旧低头玩钥匙。黑柳丁又推我,这次力气大了些,我像芒果家院子里的秋千似的荡过去,遗憾的是并没有像荡过去的秋千那样荡回来,我摔倒在地上,还在往下滴的酒水弄湿了我的裤子。“决斗就决斗,谁怕谁!”我站起身喊。黑柳丁先是愣了一会,接着转身踢开挡路的桌子,围在一起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他往门外走,丢下的话回荡在天花板下。他说:“这里地方太小,我在外面等你。”
人们簇拥着我来到门外,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明亮得多,圆月如同盛开的白色牡丹花挂在空中,好几片飘动的云朵遮去半个圆。季十三、李红旗和赵建国躲在人群后面闪烁着目光,我能看得见他们。很多人挤在酒吧门前的走廊里,个矮的甚至扶着墙壁站在栏杆上,他们屏住呼吸期待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季十三的破卡车停在柏油路对面的空地上。走廊的柱子上拴着一匹马,马的附近是一辆哈雷摩托。黑柳丁站在柏油路的中央,做好了准备,志在必得的样子好像我一上场就会把我打败似的。我在欢呼声中走过去,在面对黑柳丁十米远的距离处努力做出盛气凌人的驾势。我和黑柳丁站在呼呼的夜风里,我们的外套被吹得飘起来,头发也一个劲地往同一个方向跑。反而是松木柱子上的一盏吊灯摇摇晃晃,我和他的影子一会儿跑到西面去,一会儿又跑到东面去。等人们被这些风声,光影以及即将崩溃的忍耐折磨得大声呼喊让我们开始的时候,我和黑柳丁屈膝跑向对方,在我们相遇之前我猛然低头弯腰,侧过肩膀,企图将黑柳丁掀翻在地。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我们的身体接触之前,黑柳丁突然偏离轨道,跑出决斗的范围,跑到棕色大马前,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沿着柏油路狂奔而逃。他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刚开始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环顾四周后,我转身跑到走廊附近,骑上哈雷摩托车,掏出赵建国的钥匙开动摩托(现在我相信赵建国之前的话了)顺着黑柳丁的逃跑方向追过去。三天后的清晨季十三告诉我,我们离开之后,人群里冲出两个人高喊。他们一个喊,我的马;另一个喊,我的车。
沿着黑柳丁逃跑的轨迹,我追过三条街,闯了四次红灯,直到路两边城市解体也未能接近他。无论我多么努力,我们之间始终间隔一段距离。郊外的月色更加明亮,两旁落叶的杨树迅速倒退,月亮带着围巾似的云彩跟着我跑。即使是我大声冲他喊让他停下,也不见他减速,或许他压根就没听见。最后,我不得不空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铃铛冲着前面的方向不停地摇晃铃铛。叮铃铃的声音充斥整个荒野。前面的马匹突然停下来,任凭黑柳丁怎么拍打也不再挪动一步。我也熄火停车,走过去,看着他下马。我问他为什么逃跑。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不可能,说,”我说,“到底为什么逃跑。”
“我害怕。”
“害怕?”
“嗯,我还从来没跟人打过架,更别说决斗了。”
“那你还一而再地挑衅我。”
“我以前都是这样做的,别人都不敢靠近我,谁知道你会来真的。”
“那既然这样,”我说,“我们是不是和解了?”
“和解?”黑柳丁看着我,皱在一块的面容忽然绽放开来,“和解,当然和解了。”
在我和黑柳丁达成和平协议想要返回酒吧的时候,季十三的那辆破卡车也开过来,停在我们面前。车门打开,先是季十三,接着是李红旗,最后是赵建国,他们三个连续跳下来。之后他们看着我和黑柳丁,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就站在那里。起初我以为只有他们三个人,可是随着车门的再一次打开,季十三的破卡车里又跳下两个人,我依稀有些印象,他们是之前坐在吧台上喝酒斗气的年轻人。两个人绕过三个人,一个年轻人走到黑柳丁的面前,另一个年轻人来到我面前。那个年轻人冲着黑柳丁喊为什么要抢走他的马,并且一再指责黑柳丁。黑柳丁一个劲地道歉,他祈求他的原谅。他还是不依不饶。
我面前的年轻人也气势汹汹地说我不应该抢走他的摩托车,“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倒退两步,脚下踩着路边的杂草,夜晚的露水湿了我的脚踝。我诚恳地向他道歉,而且还不住地朝旁边的季十三他们使眼色,以求得到他们的帮助。但令人失望的是季十三他们仍旧无动于衷,他们无奈地耸耸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年轻人不住地推我的肩膀,表现他的强势,第五下的时候我被道路的坑洼绊住,平躺在路面上,我的后背摔得生疼,而且,糟糕的是%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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