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条河前面就是桥

木牒子

天已经很暗了，对面那个人影在水稻田里一晃，我的心就咕咚沉了下去。我四下看了看，前面，还有一丘田在月光里躺着，安静得就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都不见了。他们是小芳，大头，和路生。小芳是大头的妹妹。大头是卖猪肉老赵的大儿子，小芳也就是老赵的小女儿。妈妈说，你个鬼崽那么喜欢吃肉，今后把你卖给老赵作女婿，你肯不肯？我喜欢小芳，上次在学校唱歌比赛，小芳得了第一名。尽管小芳曾嘲笑过我的嗓子，她说，你还没我家的鸭子叫起来好听。
河面有风，但好像是从哪个黑洞里吹出来的风。我的后背和肚子凉凉的，像一截冰棒。要真是一根冰棒就好了，我想。夏天除了可以下河洗澡摸鱼，我最喜欢的就是冰棒。那时候通常会有个走乡穿寨的人，在村口那棵伞状的老刺槐树下歇凉，他把头顶戴的草帽放下，但我们关心的显然不是那顶因久经磨擦帽沿已开始脱边的草帽。我们眼睛紧盯放在他身前树影里的泡沫箱。里面则是齐整地码着那些白糖冰棒红糖冰棒和绿豆冰棒。我比较喜欢白糖和红糖的，而对绿豆的很排斥，因为它看起来就像一颗颗老鼠屎，或者是其他一些小动物的粪便。只不过被凝固起来了。大人们通常要买贵一毛钱的绿豆冰棒，小孩子则相反，省下的一毛钱用途十分广泛，还可另作他用。唯一喜欢买绿豆冰棒的小孩是小芳，她曾拿它在我和路生面前炫耀。随后小芳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作业本里，我把她比喻成灰姑娘后妈生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现在到了秋凉天气，已不是适宜吃冰棒的季节。
不光后背，我感到我的腿肚也凉苏苏的。一种饥饿感自脚根油然而生。但我知道，还有一丘田在月光里等着我，田里的稻草垛们纷纷举起了手臂欢迎我。那些稻穗就像被它们的耕耘者不小心遗弃了的孩子，在稻草堆里，我需要把它们分辨出来，就像从数量繁多的砂砾中分辨出黄金。其实这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过程并不重要，而是结果。当你终于发现一束颗粒饱满的稻穗，安静地躺在草垛深处，就像一个孩子，除了欢喜，你的心里剩下的还是欢喜。如果运气不佳，稻草垛里也会有另外几种可能，会看见死老鼠、兔子、田鸡或蛇，或者你不知道是什么动物造的窝。其实惊惶也是多余的，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看见这些生灵留下的痕迹，而已。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下午放学，我们约好。路生，小芳和大头，还有我。我们要去拾稻穗。崔老师说，这叫勤工减学，每个同学都要积极参加。我把书包搁在院子靠灶屋的柴垛上，便去喊路生。
路生家不远。他家屋后有几棵椿树，从我在家中的窗口就可以望见；繁是晴朗的天气，它们都笔直地耸入云端。椿树下有一块算不上大的平地，零星分布着一些小灌木，这块基本平坦的土地仿佛生来便是一乐园，专为等着我们。特别是落叶的季节，灌木丛下堆满了椿叶。有一次，我让落叶们把我覆盖，在灌木从中就看见了小芳。她提着篮子好像要去采野花，或者是蘑菇。但是有风的时候，椿叶就纷纷铺在路生家的屋顶和院子里。
我在路生家门外噢噢喊了两声，听见他黄鼠狼似的脚步声向这边迎来。直到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我才掉头让他在后面赶上来。他真的要赶上来了，我的身体又把他挤到了后面。路生差点重重地撞在我的后背，因此我们几乎同时感到了拌和着痛感的快乐。这种村道并不适宜两人并着肩走。如果对面有人赶了牛羊或者其他的牲畜过来，而我们又不甘心退让，我们便攀住路旁谁家泛黄的土墙，像一只壁虎。如果是家禽，我们便让它们从我们的腿下和旁边，鱼贯而过。通常，这群小东西会在我们面前犹疑不定一阵，或者像水一般倒流，并发出刺耳且难听的声音，堆在一个角落，然后情不得已以大军南下的速度冲破我们。难听且刺耳声呼啸而过。
今天，我们并没有迎面遇见人赶着牲畜和家禽。我们老远看见了小芳和大头，他们早已在村口等我们了。那棵老槐看上去比夏天的时候苍老了许多。起始我们在靠近村边的几丘田里一无所获。显然，这里剩余的稻穗早被捷足先登的同学搜刮得干干净净了。然后我们向河边移动。遇到有溪流交汇处，便顺着小股的河水向前行进。直至我们看见了远处的一座狭长山谷之后，我们篮子里的稻穗才愈积愈多，而且越往后越发成倍地增长。这说明我们离村子也远了。
我们的篮子就快装得满满的了，直到最后它成为我们双手沉重的负担。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们不见了。他们：小芳，大头，和路生，我们四个是好朋友，好到可以相依为命。但现在，我四下看了看，他们确实不见了。

我还发现自己置身于前后两座大山的阴影里。幸而月亮已爬上对面那座高山，它似乎把清辉完全倾泻在面前的这丘水稻田里。这丘田随即作为一面镜子，毫无遮拦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它无比明亮，灿烂，是我见过的镜子里最为明亮的一面。稻草垛们变身为童话里的稻草人，不仅在走动，甚至会说话，我将要与它们打成一片。很快我便把最后一个稻草人打倒在地，而我的篮子，已经不堪重负了。我看见那个人正向我这边移过来。
他从阴影部分移向明亮的部分，最后止步于河岸。我对准他噢噢嚷了两声。并不想知道他是谁，而只想弄清楚他是不是一个人。
在四周秋虫的鸣唱声中，我分辨着他的声音，费了很大劲我终于弄明白了，他是叫我往山谷尾部走过这条河，那里有架小石桥，他可以带我回家。
月亮终于喘着粗气爬上中天了。顺着那个人手指伸出去的方向，我看见了家。好像还有小孩子的哭喊声。此时，我感到他们的哭声也是那么好听啊。我也终于明白，小芳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的声音了，因为我是一个哑巴。

asui1003

如果暗示路生、小芳和大头是因为嫌恶我而撇下“我”，或者，最起码模糊地指出有此可能，这样对应着结尾揭示“我”是哑巴，情节上会更打动我。仅仅是说情节手段。

陈树泳

“小芳是大头的妹妹。大头是卖猪肉老赵的大儿子，小芳也就是老赵的小女儿。”这么短的篇幅写这句话觉得好浪费。看得出作者掌握语言的能力很好，清晰明朗和有些句子出现难得的惊喜。搜了一下想看看你的其他作品但发现原来这是第一篇，欢迎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