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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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的尾巴

                      ——此文谨献给一位朋友

　　
　　阿力参加这次异乡客晚宴完全是笔糊涂账。方形的餐桌一张一张拼接起来，足有一头成年齿鲸那么长，赴宴者分坐两边，刀叉与餐盘发出的尖锐声响让阿力不由自主地缩脖子。尤其是那对坐在最前方的美国食客。好在阿力坐在末端。但过量的黑啤让开始他的视线有些晃动，好像自己就坐在鲸鱼的尾巴上。阿力刚要回忆，身旁的一位蓝发姑娘抄起大杯，举到他面前。Viva！ 蓝发姑娘眯着眼对他说。阿力明显慢了半拍，当他的举起酒杯，姑娘已经不再微笑。他绅士般地侧开脑袋，眼睛飘到蓝发姑娘的胸前，双峰间黑乎乎的沟壑把他吸了进去。Evviva！Viva la Repubblica！玻璃的碰撞声，阿力感觉手抖了一下，等他收回目光，啤酒已经撒到了自己的裤子上。阿力腾出一只手，捻起湿漉漉的裤子，另一只手放下酒杯就开始在桌面上寻找纸巾。由于灯光的原因，啤酒在浅色的牛仔裤上也印出了橙黄色的斑迹，阿力低着脑袋吹起裤子。当他意识到自己正把嘴巴想象成一台吹风机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喝。viva！Viva la Repubblica！蓝发姑娘又把酒杯伸到了他的面前。这次他注意到姑娘的微笑。阿力的体内形成了一个热核，但很快又被发凉的后背冻住了。他悄悄打了一个酒嗝，复述了姑娘的话，然后一饮而尽。
　　该死的意大利语。阿力跟着蓝发姑娘复述了好些遍，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姑娘叫什么。
　　突然，前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两个大胖子站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突然抓住桌角，猛地掀翻。还没等众人反应，两个美国胖子各向前一步，拥住了对方。亲吻。相互挤兑的躯体让阿力很久才意识到左边那个是男人，右边的是女人。该死的美国，该死的美国人，什么都要弄得一团糟，天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圣诞快乐！店主举着话筒出现在那两个胖子之间。店主是个中国人，身材瘦小，略微谢顶，眼袋很重。三人轻声交流了一会儿，店主再次举起话筒。他的南京口音很重，阿力也没能完全听懂，但大致上明白了这是一台感谢词，感谢他身旁的这对美国夫妇，是他们如何如何。底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Was？ 斜对角的一个金发姑娘睁着大眼轻声问。她一定是留学生，老家不是法兰克福就是斯图加特。阿力为自己不需要翻译而略显得意，要不要告诉她呢？但自己东德的口音会不会让她不适？阿力只犹豫了一小会儿，那对美国夫妇开始用英语重复。在英语与旁边人帮助下，阿力注意到那位德国小姑娘点起了脑袋。
　　算了，她只多算半个老乡。
　　胖子夫妇演讲结束，在众人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阿力突然想起这次聚餐的目的。是的，对于这个国家，我们都是外国人，都是异乡客，圣诞老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互赠礼品，传递爱意。首当其冲的那对美国人，他们给对方戴上了崭新的钻戒。我爱你。我爱你。两人再次拥抱接吻。这次众人给与了热烈的鼓掌，之后便开始互赠礼品。有精美包装的，也有用超市塑料袋裹着的；更有甚者走出这家西餐厅，过了一会儿才抱着一个大盒子送给对面的女士，但也有人直接给了对方一个红包。互赠仪式从前往后，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带来了礼物。有一对男女干脆深吻起来，算做给对方的礼物。阿力深信这对男女之前并不认识对方，因为他俩说的不是一国话。
　　阿力瞟了眼斜对角的那个德国女孩。女孩微微弓着背，双手平放在大腿上，眼珠小心翼翼地转动。她应该也没准备礼物。这时店主又用中国话说：让我们祝贺大卫一家幸福美满，为他们二十年不变的婚姻祝福吧。店主口中的大卫一家应该是这对美国夫妇。但响应者寥寥无几。他们要么沉浸于圣诞的欢乐，要么不太懂中国话。阿力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不过他要等德国女孩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再用德语喊她一声。但身旁的蓝发姑娘突然捧住了他的脑袋，紧接着两片鲜艳的唇跟一对深茶色的鼻孔扑了过来，阿力来不及呼吸，溺水般本能地张开了嘴，迎了上去，就在他快要闭上眼的时候，他注意到德国女孩正盯着他。女孩似乎朝他抿了抿嘴。阿力在众人响亮的口哨声中彻底闭上了眼。
　　宴会似乎才真正开始。紧挨着那个美国男人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健壮男子，简装，络腮胡，叫安托什么洛什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东欧人，说起英语卷舌音很重，现在是南京某公司的动态分析师。接着，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裙的女人站起来，只说因为丈夫工作的缘故，她不得不来到中国。第四个也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开场先用中英文问候了众人，又用家乡话祝大家节日快乐。期间的第三人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样子也是留学生，他夹在两个中年女人之间，显得分外拘谨，站起来的时候把椅子弄翻了。等他扶起椅子，张口就是法语。
　　Please！English！
　　Chinese！Chinese！
　　Deutsch！
　　哄闹间，前排的有个小伙子站起来，大声用德语问，这儿谁是布鲁塞尔的！
　　斜对面的那个女孩举起了手。那个小伙子绕了一圈，风风火火地赶到女孩的面前，擒住她的双手，快速地诉说。女孩的紧抿的嘴慢慢松开了。两人居然是同一所学校的！幸运的比利时人。因为余光，阿力意识到蓝发姑娘正注视着自己，阿力赶紧调整嘴角的弧度，露出了他自认为标准的微笑，这种微笑会让阿力产生超出年龄的鱼尾纹、抬头纹，但微笑总比严肃好，他去过不止两个国家，相信这是一条法则。蓝发姑娘要说话。阿力止住蓝发的嘴，用英语问她不会不说英语。
　　Little.
　　阿力问她会不会说中文。
　　蓝发愣了愣，说：我叫马莲娜，中文。
　　阿力又问她来中国多久了。
　　马莲娜似乎在脑子里翻译这句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她说：今年22岁。
　　阿力接着问她是干什么的。马莲娜用手指了指天，从小包里翻出一张名片。原来是某学校外聘的意语老师，难怪连英语都不会说。阿力把看着名片，问他是否可以留作纪念。
　　马莲娜突然兴奋地说：你的汉语真好！你可以当我的老师吗？这句话倒是很流利。
　　可以可以。阿力忍不住笑了起来。
　　Viva！马莲娜叫了一声，顺势搂住了阿力。
　　
　　晚宴结束后，两人进了一家超市，阿力刚付过一盒避孕套的钱，马莲娜一把拉住他，指了指啤酒。阿力抚摸着马莲娜的头，对她耳语ok，ok。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宾馆。店主见他们是外国人，连证件都没看。进了房，阿力脱下外衣，打开空调，让马莲娜先洗个澡。在他印象中，意大利女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狐臭。但马莲娜走到前柜旁，望着阿力指了指电视，又按下了开关。突然蹦出的一张中国人的面容让马莲娜吓了一跳，她拾起遥控器，快速地换台，同时口中全是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中文！说中文！坐在床头的阿力忍不住喊道。
　　马莲娜回望了他一眼，她招牌式的眯眼微笑让阿力发出了迁就般的叹气声，遂走了过去，从后一把裹住马莲娜的胸。马莲娜先是一惊，但很快又把眼睛眯了起来。阿力向她索吻，同时把手伸进了她的裤兜。马莲娜挣脱开阿力的嘴，大口的呼吸了一下，又很快被阿力的嘴堵上了。
　　阿力扯下马莲娜的外衣，轻轻一拨，胸罩就像开关一样弹了上去。他啃了啃左边，又咬了咬右边，马莲娜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隔着一层肚皮，在阿力的耳朵里咚咚作响。
　　本来是最简单的传教士姿势。但两人在床上翻滚起来。好几次马莲娜要叫出声，都被阿力阻止了。等到阿力从马莲娜身上下来，他才意识到对方曾是个处女。
　　马莲娜全身陷在床单上，双眼紧闭。乳房随着呼吸的节律一前一后地滚动。阿力有点不知所措，坐在床头抽烟。他不时地瞟着玛丽娜，觉得自己应该等待一会，但他不确信自己要等待什么。许久，马莲娜微微睁开眼，对着阿力指了指买来的啤酒。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还喝什么酒！阿力挥着手说。马莲娜试图坐起来，屁股挪开的地方露出大片带血丝的蛋白。她显然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阿力只好走过去帮她开了一瓶。马莲娜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把啤酒当水喝，这是东欧人的做法。阿力望着她说。一瓶下肚，马莲娜打了个酒嗝，朝阿力抱歉似的笑了笑。
　　还要吗？阿力指了指剩下的酒。
　　马莲娜点点头。
　　阿力连开两瓶，陪她喝完。
　　很快，阿力的头疼起来。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该这样胡来。
　　我要洗个澡，清醒下。阿力指了指门边上的浴室。谁知马莲娜突然跪坐起来，搂住阿力的腰，同时又在说该死的意大利语。
　　我说，我要洗澡，我现在头很痛！阿力边指着自己的脑袋边说。
　　这才松手。走了几步，阿力又闷叹了一声，折回来，把剩下的酒带进了浴室。等到出来，他发现马莲娜已经睡着了。阿力捡起地上的外衣，掏出手机，开机，此时已经11点了。很快，各种短信蜂拥而至。其中有三条是他中国女友发的。第一条问他是否找到了聚餐的地点，第二条问他在哪，第三条祝他圣诞快乐。阿力挨着床沿坐下，正寻思着如何回复短信。
　　同时马莲娜也醒了，她从身后慢慢搂住了阿力，试图把他拉上床。阿力使不上劲不开，只好单手紧握手机。就在两人的嘴巴要对上的时候，马莲娜严重的口气让阿力全身一颤，赶紧借力把她推开了。
　　我不能再闻到那种气味了，我就快吐了！阿力刻意拉长了声调，玛丽娜，亲爱的，先去刷个牙好吗？说着，阿力朝她作了一个刷牙的动作。
　　玛琳娜盘坐在床上，也龇牙咧嘴地朝他笑。
　　你真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阿力一字一句地问。
　　马莲娜跟着他复述了前几个字，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阿力狂笑不止。他在电视机前来回走动。也难怪了，你是意大利人，我是乌克兰人，你母语是意大利语，我的母语是东德语。现在我却在要求你跟我用另外一种语言交流，哈哈哈哈。笑的时候，阿力知道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不指望马莲娜能听懂。
　　你的汉语真好！你能教我吗？马莲娜似乎又重复了晚宴上的那句话。
　　可以啊可以啊！阿力用力挥着双臂，像个激情十足的现场解说员，你想听什么，什么都行吗？那好，那就说说我的名字吧，我的通用名叫David，大卫，但到了某些人嘴里就成了阿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不知道吧，这就是汉语。哈哈哈哈。
　　马莲娜跟着阿力大笑起来。
　　好笑是吧？你懂了，这就好。配合丰富的肢体语言，阿力没有一刻停歇。他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一遍又一遍地凭空画着地图，并接着说，我爸爸是乌克兰人，我妈妈是德国人，八十年代初，他们参加了对华援建的工程，在中国生下了我，小时候，我一半时间在中国，另一半时间就在那什么弗兰克福斯克还是弗兰克斯什么的鬼地方，你知道的吧，东欧那种鬼地方的名字都长得要命。但那个地方靠近大海，纯天然，没有一点工业污染，我经常能看到搁浅的鲸鱼。有时候被冲上岸的鲸鱼还没死透，它还能呜呜地呼吸，还能啪嗒啪嗒地甩尾巴。我就爬上去过。那时候胆子大呀，但也不太大，我就站在鲸鱼的尾巴上扮演珀耳修斯。珀耳修斯你知道吧？希腊神话里的大英雄，他打败了海怪，迎娶了公主！
　　突然，手机铃声打断了阿力的演讲。恹恹欲睡的马莲娜打了个冲，朝他眯眼。阿力没看一眼，直接掐断电话。
　　我讲到哪儿了？你提醒提醒我，亲爱的。阿力觉得有点冷，想找件衣服披上。
　　你的汉语真好！马莲娜缩了缩脖子，好像在为什么道歉。
　　多谢！多谢！阿力没顾得上穿衣服，抱拳谢道。马莲娜被他的模样逗乐了，同时也打了个哈气。阿力接着说，那时候呀，我就站在鲸鱼的尾巴上，那种鲸鱼是齿鲸，块头不算大的，但也有七八公尺，你知道一公尺等于多少米吧？大约就是——
　　电话又响了。阿力知道是女友打来的，但这次他忍不住看了眼。
　　大约就是七八米，嗯，七八米。阿力抬起头，此时的马莲娜单手托着下巴，笑容疲倦，眼睛似闭非闭。喂，你可别睡着了，下面才是最精彩的！我爬上了那条齿鲸，你知道吗，它居然还能动！这样，像这样，抽搐！正好在涨潮，它想借机要再游回海里！我怕的要死，死死抱住它的尾巴。它奋力摇晃着，试图把我甩下去。我就死死抱住，这样！死死抱住，它越游越快，越游越远。我知道此时自己更不能松手，哪怕是一点点的松懈，我就要被冲进大海的深渊啦！我就这样抱着——电话又响起来了——我就这样抱着，该死的，然后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这条鲸鱼游啊游啊就把我带到你这儿啦！
　　

死因里

核还是比较生涩的，未必说是它已经呈现出来了的，在很多地方确实是点到了那个点，但仅此而已。不能仅仅依靠如这样的地方：有时候被冲上岸的鲸鱼还没死透，它还能呜呜地呼吸，还能啪嗒啪嗒地甩尾巴...你紧拽着鲸鱼的尾巴，就会忘掉其他很多东西。

江冬

这个作品似乎在模仿一些不同小说的片段，结合在一起显得有疏离感，没有统一的气场将之贯穿起来。

我们互赠礼品，传递爱意。首当其冲的那对美国人，他们给对方戴上了崭新的钻戒。
首当其冲在这里用得不当。

陈树泳

“核还是比较生涩的，未必说是它已经呈现出来了的，在很多地方确实是点到了那个点，但仅此而已。”死因里说的是。
如果无法做到深入进去，这样一个事件写下来，就觉得像流水账的变体。
这篇与《不纯的人》相比，更具有修改的可能性，显得脉络清晰，或许作者有空可以重写一下，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故事。

回各位，昨天去云中吃饭，晚上回到家，心不静，觉得必须写一点什么，然后就写了，属于那种一时兴起的文，起初想模仿毕飞宇老师的《青衣》，各种因素，未果，尤其后半段仓促了，而且也有点偏离当初的设想；今早爬起来改了几个错别字，情节上没碰，看了各位回复，似乎这篇文还是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过两天重写这篇文。
ps：恭祝毕飞宇老师获奖！撒花！

allinpark

以上是我的留言，又忘记登录了。
再次感谢各位的点评！

陈树泳

上大学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毕飞宇是个女作家。。。

allinpark

毕老师很man的 尤其是某张光头照 帅啊

陈树泳

我现在担心的是，我无法把自己头像的光头弄成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