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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我是美工 于 2011-3-13 09:09 编辑
糖
太阳四周有很多芒。
----左眉
下课的铃声像离巢的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响了一阵,停了一会儿后又响了一阵。看得出来,曲老师也开始有点儿紧张了,虽然她还是在不停地讲,但是她口误的次数却增加了。走廊里的喧哗声变得越来越大,居然还会有拍皮球的声音。教室里的学生都有些要坐不住了。曲老师也只好将讲话的速度提得越来越快。
“同学们,我们抓紧时间把最后这一点再讲一讲,大家一定要注意听,这部分非常重要,我知道大家都想早点儿回家......”说到这儿,曲老师故意把话头停下,表情严肃地环顾四周。顷刻间,已经开始骚动的教室又迅速地寂静下来。
走廊上有两个隔壁班的男生在大声地对骂脏话。教室里有些学生听见后在偷偷地笑。
经过片刻的尴尬,曲老师接着说:“你们想要早点回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安安静静地听我把课讲完,只要有人讲话,我就会停下来。你们要搞清楚,只有我让你们回家,你们才能回家。所以都给我老实点儿。”
她看了看下面的学生,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敢再动一下,也没有人敢再讲话。
曲老师终于又开始讲课,她站在讲台边缘,不停地舞动着双手,两片嘴唇也一直在变换形状。
“所以本文的中心思想是:‘课文通过描写战国时候,西门豹和群众一道破除迷信、兴修水利的故事,表现了西门豹有勇有谋,敢作敢为,与民作主,为民除害的精神。’”
“老师,‘谋’字怎么写?”一个学生问。
“言字旁,右边加一个‘某’人的‘某’字。”
“老师,那‘某’字又怎么写?”那个学生又问。
班上已经有同学在“哈哈”地笑了。
“不许笑!”曲老师大声地说。“不懂就问就是好同学,笑人的不如人。”
她转回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谋”字。
透过教室右边的前门玻璃,我看到班主任王老师的大半张脸在荧光管儿灯的映照下像光晕那样时隐时现地闪动。我猜测,她应该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我扭过头,看了看同桌老贾,他神情兴奋,大概只想快点回家。
“你身子往前靠一靠,”我对老贾说,“帮我挡一下老师的视线,我突然很困,想马上就睡一会儿。”
坐在我前面的老丁听见了我说的话,半转过头来小声地问:“你又要睡?”
“我确实很困。对了,你也往右边挪一挪,你肩膀大,别浪费了。”我说。
老贾小声地说:“马上就要放学了。”
“别想了!”我说。“你们没看见王老师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了吗?”他们两个同时往门口的方向看。“一会儿铁定得训话,再说,我也的确挺不住了,困得要死,放学的时候也别叫我,我自己会醒过来的。”
我趴在桌子上,把头转向窗外,用后脑勺对着曲老师的方向。这样,即使老贾和老丁没挡好她的视线,使她无意之中看到了我,她也只会认为我在溜号----看着窗外,而不会怀疑我的睡觉。在这种大家都想着回家而她却延长课时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浪费”时间----喊我的名字的。
我听见老贾往前拉动椅子的声音,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动静很难听,像一种奇怪的叫喊。
操场上,有几个背着蓝色书包的男生一边打闹一边往校门外跑。窗台外面有一粒木屑被风吹落下去。天渐渐地暗了。
老丁说:“你说会不会跟明天举行的运动会有关?”
老贾说:“什么?”
老丁说:“一会儿王老师的训话。”
老贾说:“我看很有可能。”
老贾靠近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别睡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我没理他。
他接着说道:“你要是再睡,等你睡着了,我就往你脸上画个小王八。”
“去你妈的!”我说。
曲老师好象听见了什么,稍微停顿了一下。老贾不敢再吱声,教室又寂静下来。
“本文分三部分,这是一个总分总的结构......”曲老师又讲起来了。
传达室的老大爷用一条铁链把学校的正门锁上了,只留了一个矮小的侧门。旗杆上的国旗还没有被降下来,风一吹,呼啦呼啦直响。
我从桌子上爬起来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有三个班干部在打扫卫生。一男两女,男的在搬椅子,女的在擦窗户。这种活平常都是由值日生来干,因为明天开运动会,其他人全都回家做准备去了,班干部只好在这种关键时刻辛苦一下。
我的书包早在曲老师讲中心思想之前就偷偷地收拾好了。我把它背在身上,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他们三个,快步走出教室。我知道如果我的动作慢一点的话,一定会被这三个家伙拦住,他们会不停地问我问题,而我,不想让任何人问我问题。
可他们还是看到了我,庆幸的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把我拦在教室内,我一进走廊就疾步如飞,并且像一条泥鳅一样在教学楼中不停地穿梭,左拐右拐,就从楼梯上跑了下去。我听见他们在背后喊我的名字,然后我听见我的名字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原本寂静的走廊里充满了回声。
“...申凯...凯...申...凯...凯...”
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连头也没回一下。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操场上冷飕飕的,没有光亮,远处是一片黑暗。
这时我才敢回头看看,没有人跟上来。整个教学楼就只有我们那一间教室还亮着灯,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所睁开的一只眼睛。眼睛里隐隐约约还有两三个人影。
我紧走两步,来到学校门口,看了一眼锁大门的铁链,像一条黑色的蟒蛇,只好从侧门来到街上。经过传达室的窗口时,里面的老大爷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突然一惊,猛地低下头,走路的速度更快了。
街上一排排的路灯,把街道分成明暗的几块。我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它们由长变短,然后又由短变长。
推开院子的门,我看见屋里亮着灯,有一股饭香飘过来。院子里停着一辆80年产的28型永久。
饭菜好像是刚摆在桌子上,还冒着热气。我把书包撇在凳子上。
“今天怎么这么晚?”妈妈问。
“明天开运动会。”我说,“老师有些事情要布置。”
“快吃吧。”妈妈说。
我就没再说什么。
只是静静地吃饭。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有人摸我的头。我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雪花膏香味,然后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正冲着我笑。她穿一件格子衬衫,胳膊上挎着那个过了时的人造革兜子。
“你要走了吗?”我问。
“再不走就晚了。”她说。
“拜拜。”我说。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这个给你。”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的枕头上。“看运动会的时候吃。”她说。
还没等我看清那是些什么,她就急冲冲地走出去了。
我翻身趴着才看清。
那原来是一些糖。是那种只能放到嘴里含着,不能嚼的硬糖。
我数了数,一共七颗。看样子这些糖放了很长时间,有四颗已经隔着糖纸粘在了一起,成了胡乱的一团,另外那三颗的糖纸也都碎裂了,已不能完整地包裹糖块,裸露在外的部分粘着些细小的沙粒和灰尘。
我猜想妈妈一定是把把这些糖藏在她的那个过了时的人造革兜子里,因为我闻着这些糖块有种劣质胶皮味。
我使劲扬起脖子,想通过窗子再看一眼妈妈的身影,可我却只能听见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从院子外面传回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的手指细腻而光滑,指甲也剪得很干净,虎口处有一些皱纹,拇指上粘了一点粉笔灰。
我看着它对着我的鼻子指指点点。
“我昨天临放学时说什么来着?”王老师大喊。
两分钟内她把这句问话重复了三遍,两分钟前她命令我站到讲台下面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什么不知道?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我渴望她能就此停下来,可她没有,“你看看别人。”她怒吼道。
我发现她的裤脚边缘露出一截线头。
“我让你看看别人!”她命令我,“把头抬起来,转过去!”
我抬起头,转了过去。
其实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因为我一走进教室就看见了。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白衬衫,白裤子,白球鞋。
“你看看别人,你再看看你自己,你觉得你和人家长得一样吗?”
我从讲台旁边的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我只看了一眼。我什么也没说。
晨光从宽大的窗户照射进来,反映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他们的脸蛋,看上去都是亮闪闪的。
“别人都是白亮亮一片,多好看,你坐在其中,你就是整个四年一班的污点。”她停了几秒钟又接着说,“你穿的这是什么哪,啊?你穿的这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还扯住我肩膀处的衣服往外拽。我险些摔倒,下意识地用手扶了一下衣服口袋。
我看见有不少同学在偷偷地笑。
“申凯,你告诉老师,你是不是忘了,你说实话,你说实话老师就不生气了。”王老师把脑袋靠过来,一脸的虚伪,我往后躲了躲。
“快说!怎么回事?”
“我睡着了。”
“你睡着了?”王老师瞪大眼睛,楞了一下,然后马上回过神来。“你胡说,你要是睡觉我早发现了!”
“老师,我真的睡着了,我没骗你。”我说。
这时,班长举起她那只白嫩嫩的右手。
王老师看见了,她尽量往下压了压火气,平静地问:“你有什么事?”
班长站起来说:“老师,我可以证明,申凯同学当时真的是睡着了。”
这家伙回答什么问题都是拿腔拿调的,同时还故意把自己脑袋后面的小辫子甩来甩去。
“真的?”
“是真的,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才醒过来,我刚要叫他,他就已经跑了。”
“嘿,我着急回家。”我故意嬉皮笑脸地补充。
“别以为你没事儿了!”王老师回过脸来给了我一句。
老丁和老贾也开始在座位上嘟囔:“他是睡着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教室里渐渐乱开了,大概是想要为我作证的人越来越多。
我站在门口,走廊里的风顺门缝吹进来,我突然发觉有些冷,门玻璃隐约地映照出一张脸,我觉得他有点得意。
我往旁边挪了挪。
“都别说了,静一静。”王老师冲着下面的同学喊。“现在,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如果让他坐在我们当中就会影响我们班的精神文明评比分数。”
“没关系,老师,我有办法。”班长接着甩她脑袋后面的小辫子。“让他装大头人,我们需要一个同学来扮演大头人。”
王老师面露喜色,转过身来跟我说:“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装大头人,别再给我丢脸。”
然后她就把我推在一边,高高兴兴地带领着同学们,抬着桌子椅子,乌拉乌拉地下楼去了。
老丁和老贾经过我身边时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一人扛着一把椅子。
我看着那个放在角落里的大头人,那个大个的木头脑袋,仿佛有我脑袋的二十倍大,绿色的绸子上衣,鲜红的绸子腰带,嫩粉色的绸子长裤,一双傻鞋。
教室里只剩下班长和我。她是代替老师在这里行使职责的。
“赶快把衣服换了吧,运动会就要开始了。”她也看了一眼那个大头人,忍住没有笑。“你自己在这儿换吧,我到外面帮你把风。”
“谢谢。”我说。
她友好地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我悄悄地走过去,慢慢把门闩上。
窗户外面,传来零星的锣鼓声。
其实闩上门是没有必要的。
我并没有脱下自己的衣服,只是把那套表演大头人的行头套在了外面。不过鞋还是得换一下,我穿的是胶鞋,可扮演大头人就只得穿傻鞋。
这二人转的行头又脏又破,还有一股馊味,而且也相当地不合身。上衣几乎垂到膝盖,裤子不论我怎么使劲往上提,都还是会有一节拖在地上,傻鞋变成了拖鞋。这根本就不是我的衣裳嘛,我还得蹲下把裤管儿卷起来。那个大大的木头脑袋,份量相当沉,在正式表演之前,我就得这么一直抱着它。戴上这个东西我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大头人,充其量就是一朵发育畸形的松树蘑菇。
我看着自己躲藏在玻璃后面最深处的那个不停地晃动着的脑袋,我真不想下楼。
窗外的锣鼓声渐渐地连成一片,我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四年一班已经在自己的位子上布置好了,桌子椅子都已摆放完毕,连“四年一班”的红幅也都扯起来了。
我突然想到越晚下楼受到“瞩目”的可能性越大,如果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学楼......那简直不敢想像,还不如现在趁着人没散尽,混在人流之中,悄悄地溜过去。
我打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廊上还有稀稀拉拉的人,不过班长不见了,大概她等不及,自己先过去了。
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我终于混进了人流,跟着大家拖拖拉拉地往外走。在一楼大厅我碰巧遇到曲老师,她手里拎着两个暖瓶。她看着我大笑:“申凯,原来是你扮大头人啊。”
我无地自容。
更要命的是我居然还是没有躲过同学们的嘲笑,虽然我小心翼翼,像一名间谍那样快速地在人群中穿插,可当我试图靠近四年一班时,我还是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笑声。那笑声一直持续着,掩盖了锣鼓声,喧闹声,后来还掩盖了老校长的讲话声。
这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除了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儿外,内壁上的石膏也因为龟裂而不停地剥落。有一些碎片还掉落在我的前襟和肩膀上,我没有理会它们。外面的喧嚣,我几乎听不到了,我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沉重的呼吸。呼---吸---,呼---吸---,每一次都异常清晰。呼出的热气还会反弹回来,充溢着自己的脸。大概是因为这里面空气稀少的原因,我甚至觉得就算是呼吸也要花去我大把的力气。我必须把肺里的的空气全吐出去,然后再努力地一吸,尽量多吸一些空气进去。再加上这个巨大的脑壳,我真有些不堪重负了。我从大头人张开的笑口里往外看,没人注意到我,他们全都坐在那儿吃零食。我站在操场的一角等待着,二百米决赛结束后就是大头人活跃气氛的时间。我抹了一下脸,揉一揉疼痛的双眼,然后闭上眼睛,让它们休息一会儿。
二百米决赛结束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和一百米决赛用去的时间差不多,同样都是枪声一响就结束了,并没有体现出二倍的时间长度。和我站在一起的其他班级的大头人们开始显露出不安,原本还有些人在闲聊,突然之间就谁也不说话了。虽然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们一定紧张得要命。我发现他们中的一些人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形了。这既让我觉得可气,又让我觉得可笑。如果有可能,我真不想与他们为伍。和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傻透了。他们真是一群一无是处的笨蛋,穿着别人的外壳走路也会害怕,真他妈是没出息到家了。我则不然,当锣鼓声敲响以后,我第一个迈大步走向操场中央,其他的大头人则像一群呆鹅一样笨拙地跟在我身后。我注意到王老师脸上的那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如果她拿不到那个所谓的什么狗屁精神文明奖,我的下场一定很难过,所以我只有更加地努力表演。我希望她能拿到那个奖,然后忘了我,忘了这件事。我看见我的同学们,他们和她一样,也在看着我。我只好加大了自己的动作,我扭动起腰肢,我舞动起双臂,脚步也自然地跟上去。我晃动着巨大的脑壳,我看见他们在笑,我看见操场上空的彩旗在飘,天空纯蓝......
我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因为过不了多久,就在五年级的跳远和二年级的四乘一百米接力赛之后,我,做为大头人,还是要回到操场上去表演的。说是表演,其实跟杂耍差不多。我很清楚大伙真正想看到的也无非就是我们的丑态,否则也不会把大头人设计得这么难看了。我们表现得越傻,他们越开心。王老师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和隔壁班的李老师说话时,她的脸上增添了不少笑容。她也不会刻意地瞪着我了,我就坐在她侧面不远的位置。她就像是从来也没见过我一样,站在那里,两只胳膊挽在胸前,有时跟李老师耳语几句,有时又捂着嘴“嘿嘿”傻笑两声。看她的样子,我猜测她对我刚才的表演还是很满意的。
我坐的位置就在整个四年一班方阵的最后面,我就坐在那里。那里原先有几把散落的椅子,我随便挑中一把坐在上面。椅子很凉,而且椅子坐面中间的横条也松动了。我只要稍微挪动一下屁股,它就掉下去,我还得把它捡起来。这种事让我很心烦。更让我心烦的是椅子坐面前面的横条边缘居然还凸出来一只钉子帽,每次我弯腰捡中间的横条时,它就钩我的裤子,有时候还会连我大腿上的皮肉一起钩。不过我并没有换坐其他的椅子,我懒得动弹。
我一直戴着那个巨大的脑壳,我没把它摘下来,我觉着还是戴着好。每次有人想要跟我说话时我就摇晃它们。我不想说话,也没有力气。他们都在吃。快到中午了,他们当然得吃点儿东西,吃些牛肉干烤鱼片什么的。可他们好像从早上坐到这儿的时候就开始吃了。这与我无关,我不在乎,我坐在后面想事情。老贾扔过来一个石头子儿,正好砸在我的大脑壳上。我转过头去看他,他丢过来一包东西,我没有接住,也没看清那是什么。等我把它捡起来,我才看清,那是一袋面包,两层的面包中间还夹着些诱人的奶油。我很生气,可老贾已经转回头去了,于是我瞄着他的脑袋又把这袋面包撇了回去。面包打中他的后脑勺后掉在地上,老贾却依然没有回头。我突然很想骂他,我想骂他是个王八蛋。正当我要张嘴的时候,我的世界突然变得清晰明亮了,空气也充足了,我的呼吸声也不见了,我的班长把我的大脑壳抱下来了。
“你总戴着这个东西不难受啊?”她说。
真奇怪,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小辫子从来也不晃动。
“你没在这里面呆过,”我说,“呆在这里面其实挺过瘾的。”
“是吗?”她说着就把这个大脑壳往她自己的脑袋上扣。
我并没有阻止她。
“这里面什么味儿啊?”她刚扣上就摘下来了,“你太坏了,总是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说,“有些东西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她把大脑壳放在地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放到我斜对面的桌子上。
“我请你吃糖!”她说。
我认识那些糖,那些是大白兔奶糖,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吃过两块,那两张糖纸现在还夹在我的《自然》课本里。
“我不喜欢吃糖。”我说。
我把糖推回去。
“你胡说,人人都爱吃糖,你不要客气嘛!”
“我没有客气,”我说,“我是真的不爱吃糖,就像我刚才说的,有些东西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我抱起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只有今天是属于我的大脑壳,我把它重新扣在我的脑袋上,因为我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召集大头人上场的锣声。
“谢谢你想要请我吃糖,”我说,“不过我必须要回到操场上去了,你听见那锣声了,它们在召唤我,我会用我的出色表演来回敬你。”
她被我逗得笑了。
我转身走向操场中央。
突然间,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这锣声了。
寂静的教学楼人去楼空,走廊里的青绿色大理石地面早已被众人踩得肮脏不堪。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的几缕阳光更加渲染了这种零乱。脚印相互倾轧、重叠。我迎着地面的反光不停地移动,脚印由模糊变为清晰,然后又由清晰变回模糊,反复不停。地面上的光点也会随着你的角度而来回变化,原本翡翠一样的大理石这次却像是铺在中山饭店男厕所里的地毯。
我在教学楼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每间教室我都看了,就连教师办公室我也看了,确实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走了。
我来到四年一班教室门前,飞起一脚把门踹开,第一次并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看到的效果,我没掌握好飞脚的力度和准度,踹的位置低了点。其实,主要问题还是鞋不跟脚,这双傻鞋确实是太傻了。门并没有像香槟酒瓶塞那样“砰”的一声弹飞出去,仅仅是慢慢悠悠地飘开一条小缝。这让我觉得很不爽。于是我又重新把门关上,踹了第二次。这次我为了能够达到效果,还特意加上了两步助跑。这一脚下去,门板就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我长出了一口气,把全部的大头人行头扔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换掉傻鞋,然后顺势一个转身,又把第一排的两个桌子踹倒了。可我觉得还是不过瘾,就又踹倒了两个,直到我看见桌子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依次倾倒,我才停下来。
然后,我就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从走廊远处传来,清晰、干脆。我听出那是女式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我害怕她是因为听见响声才往这边走的,就赶忙把刚刚踹倒的桌子都扶起来,再把那些从书桌里掉出来的课本全都塞回去。然后我走到门后面,拿了一把条掃,假装正在扫地。脚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走进来一位老师,三十来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
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是执教高年级的教师。我站直身子,手里握着条掃,眼睛看着她。她站在讲台旁边,眼睛把教室扫视了一遍,连讲桌后面和门背面她也查看了,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她突然发问,声音中包含着一种戾气。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我在扫地。”我说。
“跟我过来。”她说。
我不认识她,我相信她也同样不认识我,我指的是那种互相知道名字的相识。可她跟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我自打一出生就一直被她教育似的,充满了喝斥。
虽然我很不情愿,可我还是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我低着头。我很奇怪刚才我巡视走廊的时候为什么会没有看见她。我想她也许正巧在那时上厕所去了,我总不能进女厕所打探打探吧。
她的办公室在楼上。上楼梯的时候她的屁股正好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她屁股的形状还是很好看的,只可惜裤子绷得太紧,裹在身上,使得她在里面穿的三角内裤被凸显了出来。那是个大号的三角裤衩。我总是觉得这种可以直接从外面就看见三角裤衩的穿法很不妥。可事实上,我们学校的很多女老师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都很喜欢这种紧身喇叭裤,只是她们的内裤并不总是那么的好看。
在我看她屁股的时候,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有没有结婚,如果她结婚了,那我还想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会不会介意自己老婆穿的三角裤被一个陌生的孩子看见。她的爸爸呢?妈妈呢?会不会介意。然后我又想到了很多下流的事情。我最后想到的是我就这样一直跟在她后面欣赏着她的屁股难道她自己就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我在上楼的时候是不喜欢有人紧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的。也许男人的想法与女人的想法并不总是一样的。
她的办公室很整洁,阳光也很充足,桌面地面全都一尘不染,整间屋子还充溢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香味儿。她指着门口一个铸铁做的水桶对我说:“去把它接满。”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拎着它走了,这个水桶大到我可以整个蹲在里面。
水房又黑又暗 ,里面没有灯,仅有的亮光是从外面反射进去的。这里的学生时不时地会在水房玩打水仗,把很多水龙头都玩坏了。这些坏掉的水龙头此刻正在不停地哗哗淌水。水房地上的积水也很深,有几块砖头垫在上面。我踩着这些砖头一步一步像玩跳房子那样蹦到水池边上。破损的水龙头,喷射的自来水,水星四溅,溅到了我的前胸和脸上。我把水桶放到水流下面,让水流冲击着铸铁做的水桶底儿。这股剧烈的冲击让我联想到两军阵前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
我看着水桶里的水由少变多直至溢出来,我看着水哗啦哗啦地往外淌,我就这么看着,有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干,就只是这么看着。
直到我觉得可以了,就把水桶从水流下面移出来。水桶很沉重,我必须使出全力。大概是我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吧,我没想到移动它与拎起它是两回事。我抓着水桶的提手,用力往高提,把它拎出了水池。我脚下踩着两块砖头,其他的地方都是水,第三块砖头在我的背后,我想要转身是非常困难的。我抱着水桶很快就没力气了,我决定强行转身,可惜我的力气还不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重心,一只脚把砖头踩翻了过来,我跌倒在水里,水桶也翻了个个儿。水桶里的水,有一大半都洒在了我身上。这下除了领口的小部分之外,我的全身都湿透了。我很想马上站起来,对着铁桶狠狠地踢几脚,可我忽然又想起了上次行为的不详后果,就忍住了。
我从污水里爬起来,重新把水桶放在水流下面,再听一遍战鼓。这次我可以直接站在水里了,因为我的鞋袜全都湿透了,我不用再担心站在砖头上强行转身了。
我终于把水桶运回她的办公室时,她正拿着一个水壶浇窗台上的那几盆花,她背对着我。
“老师,我把水桶接满了。”我说。
“放在门后面。”她说。
我照做了。
“你可以走了。”她说。她正在用抹布擦拭君子兰叶片上的水珠。
街上的风很冷,可我还不想回家。我不想跟他们解释我的衣服上还在不停滴落的这些水。我找了一块大青石头,坐在上面。由于夕阳长时间的照射,这块大青石头还很温暖,我的屁股也很舒服。我希望风能把我的衣服吹干,我希望风能够再稍微地猛烈一点儿,这样我的衣服就可以干得更快一点儿。我真不想跟他们说我浑身湿透这件事,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不想跟他们说。
夕阳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很舒服。我看着它。我小时候就有看太阳的毛病,其实我现在也不大,当然,那时比现在更小。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看清它,可它的光芒实在是太强了,我无法睁开眼睛。有一次,我妈看见我脸朝着太阳,眼睛里已溢出眼泪却还在奋力地睁眼,就把我扯到阴凉处,揪住我的脖领,狠狠地抽了我两耳光,左右开弓。我感觉到我的泪水都在我的脑袋的剧烈摆动中飞溅了出去。她用食指指着我的脸,指尖差一点就触到了我的鼻子。她的脸突然间变得比太阳还要巨大。“你想变瞎子吗?你要是再敢看太阳,我就告诉你爸,让他揍死你。”她说。我记得然后我哭了。虽然之前看太阳时我也流泪了,但我并不认为那是哭。现在的太阳是那么的和蔼,那么的善解人意,我看它的时候,眼睛也很舒服。
我忽然想起我兜里还放着早上妈妈给我的那七颗糖呢。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被水浸泡了一下是不是已经化了。我把糖掏出来,看样子还好,并没有黏在一起,应该还可以吃。我很高兴这些糖还可以吃。我挑出一颗,扒掉糖纸,糖块的表层虽然很粘不过却并没有化掉。我用指甲揩掉糖块上的灰尘和沙粒,我把它放进嘴里。我闭上眼睛,我缩紧身体。
顿时,一股甜甜的感觉涌遍全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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