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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江冬 于 2011-4-21 09:17 编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吧
—— 舒婷《祖国啊,我的祖国》
我现在要说的是好几年前的一件事。我打算把它当成一个小说写出来,因为虽然它是真实发生过的(当然你可以怀疑),但现在就是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个事儿有点玄乎,估计没几个人会相信它是真的。所以,你如果感兴趣,就姑且把它当成一个小说来看看吧。
当然,在要说这个事儿之前,我还得跟你解释一下这个标题下引用的诗句。我为什么要引用这个呢?说实话,我自己都搞不大清楚,只是在打算说这个事情之前,头脑里不期然地就冒出了这么些(或者说差不多的,写出来时已查证过)句子。我还要说的是,在经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文学,具体地说,是喜欢上了诗歌,在一个学期里,我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读了海子、顾城、舒婷、于坚、普希金、雪莱等人的诗集,此外还有一些五花八门的诗选以及“诗歌入门”一类的指导书。上网的时候我也经常光顾一些热闹或冷清的诗歌网站,路过报刊亭的时候还特意问老板有没有《诗刊》或《星星》一类的诗刊。在诗歌的熏陶下,我也野心勃勃地做起当诗人的春梦来——做真正的春梦只能徒增烦恼,因为没有一个女生会看上我——我没钱,具体没钱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多说了;我的长相也一般,说一般,是我觉得不管怎么,人总不能妄自菲薄;此外,我还有一大堆让女生觉得难以亲近的毛病,内向啦(不让人觉得孤僻就算好的了),口齿不清啦,反应迟钝啦(可是,同时又有一种病态的敏感),等等。总之,那时候,我的诗人梦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当我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一次经历,脑袋里冒出舒婷的这几个诗句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它们或许还真的跟这个“小说”的内容有点联系呢。它们要冒出来,自有它们的道理。
汽车在省级公路上蜿蜒前行。窗外是绵延的青山、碧绿的稻田,即使视线未投向窗外,它们绿色的反光依然投映在我的眼镜上。最初,久违的它们勾起了我那颗按捺不住的“诗心”,我不时构想出一些“蜜一样的阳光”、“绿色的风在田野穿针引线”之类的句子。但没过多久,缪斯便弃我而去,大概是去寻找另一个在车窗边托腮凝眸的苦苦守盼者。我疲惫地靠在座位上,试图用最后一丝精力将那些散乱的“珍珠”串连起来。
前座的那个女孩说到了她的父亲。与她同排的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上车之前他们都还并不认识,直到汽车驶出县城,他们才用家乡话交谈起来。他们的话,我自然听得懂。但这样的语言已在我的舌尖退化,我想若他们突然转过身邀请我加入谈话,我一定会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一开始,女孩说到她是在省城里的一家超市做事,开超市的是她的堂姐。“有一次我算账时少了一千块,吓得我半死。一千块,我一个月的工资啊,我姐那个人,虽然表面上大方,可事实上……还好原来是我姐夫把钱拿走了,拿了也不说一声。”他们聊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主要是女孩在说自己的事。“我爸那个人就是犟,什么都得按他的意思办,就说这个事,别人也没说要把家里人都叫回去,可他非得要这么干。我还好,在本省,我哥我嫂可是都在广东,回来一趟容易吗……”因为并没有认真去听,加之汽车震动的“嗒嗒”声很大,我一直没弄明白她说的是个什么事。
汽车驶入小镇的时候,“蜜一样的阳光”抹亮了那些我无比熟悉的事物——石桥、邮政所、安康文体店……它们唤起了我少时的记忆。我姑妈的饮食店就开在这镇上,那时的每个暑假,我都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可以说,我熟悉这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但印象中的这条主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狭窄。汽车一过石桥,矮小而密集的建筑就从两侧簇拥过来,一些摆在店门口的小摊几乎延伸到了街心;黑漆漆的人头不断从窗前擦过,汽车仿佛是一只被蚂蚁抬着缓缓前行的甲虫;初夏的下午四点,暑气还没来得及消散,它混合着热汗、唾沫、烂水果、动物粪便等的气味充斥四周,加之行人、车辆、音响等制造出来的喧嚣,使得你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想象自己是在一个宽广开阔的空间里。
我早已打算好,一下车就去姑妈店里,稍坐一会儿就回去;若是姑妈挽留,就说奶奶在家等我吃晚饭(这是事实)。汽车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乘客们都纷纷起身。我立刻环顾四周,竟发现这是一个显得格外陌生的地方。我几乎要朝司机吼叫起来——“怎么在这里下?都还没到车站!”但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勇气,只是茫然地跟着大伙下车。
一下车,一辆摩托就猛地横到我面前。附近还有好几辆摩托在等候着我身后的人。
“迄哪当?坐车么?”挡住我的摩托司机用纯正的本地方言朝我喊道。我厌恶地皱起眉头,走到了路边。
不远处熟悉的镇政府大楼映入眼中,再转身一看,我瞬间明白过来:车站已经被拆掉了,原来的车站,成了一个正在打地基的工地——这就就是说,我姑妈的店子也已被拆掉了,我童年时的乐园,我多年来的栖歇中转之所,已经被夷为平地,而我今天要见姑妈的打算,看来也将成为泡影。我愣愣地站着,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姑妈的店子或许就搬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我何妨去找一找呢,反正还不算晚。
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里,我执著地在原来的车站附近寻找。鞋店还是鞋店,公共厕所还是公共厕所,卖衣服的地方成了一家超市,信用社的老楼正要被拆除……尽管不断地拾起一些熟悉的记忆,却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发现。直到早已存在的饥饿感再次提醒我——我坐了一天的车,还只吃了几片豆腐干和一个面包,我才想还是尽早回家算了。
沿石桥的方向走。过了石桥就有个岔路口,那儿经常有到我们那去的三轮车。这时,我早已经注意到,路上的摩托多得不同寻常,它们的品牌五花八门:钻豹、隆鑫、GS王、小霸王、钱江、中裕、豪杰……在车头或尾部,几乎都挂着“出租”的牌子。在我围着车站转悠的时候,就不断有摩托司机问我坐不坐车;此时,在大路上疾走,依然有不少司机朝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一律不予理睬,眼睛坚定地注视前方,并试图通过肢体坚定的摆动告诉他们:我熟悉这个地方,我知道在哪里坐车。远远就看到岔路那儿停着一辆三轮车,我连忙跑过去。靠近的时候,我才发现后边的车厢里湿漉漉的,还铺着几把干稻草,并不像要载客的样子。这时司机正好从驾驶室里跳出来。“迄田家垅么?”我朝他的背影喊道。他猛地回头,瞪了我几秒后气呼呼地嚷道:“修路!冒看见?”我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旁边立着的一个牌子:“前方修路 车辆绕行”;这辆车前方不远,还有一排绿色的围挡。我惊慌地逃开了。
现在还有一个方案:先坐到我们自己镇上,再从那儿走回去。去我们镇上的三轮车一直不少,它们一般都停靠在车站附近。于是我又往车站的方向走。刚才由于一心想找姑妈的饮食店,所以没有留意,到那儿的时候,才发现一辆三轮车也没有。我想大概车子都停在了别的地方,就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但直走到街尾,也还是一辆车子都没看到,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如爬虫般缓缓蠕动寻找猎物的摩托。难道真的只有坐摩托一个法子了?现在几乎所有的司机都不再主动询问我。我在镇上晃荡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应该全都认得我了。他们会怎么想我呢?——不坐我们的车,你就傻站在那里吧,活该!是的,他们完全有可能这么嘲笑我。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四处乱撞的陌生人,一只无头苍蝇。似乎是要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陌生人的身份,一只大黄狗在一家杂货店门口朝我吼叫起来。它龇着一口冷冷的白牙,更可怕的是,它的身子像弓一般绷紧,仿佛随时会将自己弹射过来的样子。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我立刻将手上的背包作为盾牌挡在胸前。
“嘿!嘿!叫死嘞叫!”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杂货铺里猛掷出来。大黄狗全身松弛下来,并顺势在原地蹲了下去。
一个老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她抱歉地朝我笑道:“莫怕莫怕,恩得真咬的,就吓吓人的。”——这样的口音,这样的语气,几乎和我奶奶的一模一样。怕她嘲笑到我的胆怯,我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就想到可以向她打听怎么坐车的。我便又转过身,问老太太到哪里坐车去鸭田。
“迄新车站。”
“新车站在哪当?”
老太太朝一个方向一指,就是说过了街尾还要往前。我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车站在那个地方,自然所有的车子都停在那里,不仅是三轮车,肯定还有不少的中巴车。我感激地连说了几声“多谢”。
往老太太所指的方向走了好几分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两旁的房屋逐渐稀少,广阔的稻田开始在眼前铺展。大路一直延伸到一两里外。即使车站小得像一个鸟窝,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可现在不管往哪里看,就是没有车站的影子。老太太没理由骗我,或许是我走错了道?我经过了一个岔路口,那条道通往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车站不可能会建在那边。但我还是返身走上了那一条路,又往前走了几分钟,四下打量,也还是没有看到什么车站。我扫视着远方的山脉,补丁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稻田,一辆沾满尘土的迎面驶来的小车。血丝一般的夕光覆盖着这一切。红彤彤的夕阳,一只愤怒的独眼,在天边静静地燃烧——你可以想象我此刻的景况:饥饿、疲惫、满身湿汗。我对自己充满了埋怨: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一早就坐摩托多好,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我又往镇上走,决心要坐摩托回去。返回街上,摩托依然随处可见,似乎只要我一吆喝,立马就会有好几辆朝我飞奔过来。但就在我要朝一辆摩托招手的时候,一个反对的声音突然在体内响起:为什么要浪费钱呢?新车站肯定就在这附近,花一块钱就可以到自己镇上!在这个声音的指示下,我走向一个站在家门口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头。
“请问新咯车站在哪当?”我问道。
“你迄哪当?”
“鸭田。”
“冒得车呢!”
“为么个?”
“新车站里冒得车!”
“怎么呢?”
“边上的人不让车子进!”
“为么个?”
老头奇怪地瞪了我一阵,什么也没说,只摇着他的蒲扇。
还有什么可说的么?不受点气就不舒服是不?我在内心狠狠地奚落自己。这回,是无论如何要叫一个摩托了。
在街边一招手,一辆摩托迅速靠了过来。车上的人十七八岁的样子。
“迄鸭田好多钱?”
“三十。”回答得迅速而干脆。
“三十!”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他肯定是想宰我——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好骗?
“都是十块的哩!”
“都是咯个价!”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不坐哩!”我感到一种被欺辱的愤怒。
那人不情愿再多呆一秒似的,立刻发动摩托离去。不一会儿,我又叫了一辆摩托,一问价钱,回答又是三十块。
我有点发懵,搞不懂为什么才半年没来,这儿的变化就如此之大——姑妈的饮食店没了,车站也找不到,连坐个车,司机们都像疯了似的要价。摩托我是不想再坐了,一方面是出于对摩托司机们的气恼,另一方面,则是有点不服气——到咫尺之隔的鸭田去,竟然会坐不到车?如果真的花三十块坐摩托,说出来岂不让人笑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镇上又瞎走了一通,我终于决定先在小镇住一晚,明天再看有没有车;不管怎样,去隔壁县的过路车总是有的。刚做出决定,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就伺机提醒我,它成了当前的首要问题。我立刻搜索街道两边的饮食店。看到第一家的时候,我见里边十分简陋,似乎也不够卫生,所以就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见前边好一段路都没有饮食店,便又退了回去,走进那家只摆着一张大圆桌的店子。我先问有没有饺子,回答说没有;再问有没有面条,回答说卖完了。那你咯里有么子呢?有粉,不过冒哨子哩。我真后悔进来,但又懒得再去找另一家,只得要了一碗粉。女老板倒还算通情达理,说要给我煎个鸡蛋替代哨子。
夏日的光线精力充沛。吃完粉,我估计应该快七点了,天却还没有要黑下来的迹象。但街道上的摩托已不多见,估计司机们都回家吃晚饭去了。这时我才想起等候在家中的爷爷奶奶,我早该给他们打个电话的。吃粉的店子附近就有一家话吧。进去后,我在一个按键松散的假机一般的电话上按下家里的号码,等了一会儿,听筒中就传来吱吱吱的声响,像是在收音机上搜索频道时发出来的。接电话的是奶奶,我依稀听到她一个劲地问我什么时候到家,我就一个劲地说太晚没车了,明天再回去;突然那边换成了爷爷接电话,一个细微的声音夹杂在嘶嘶的响声中:“你坐摩托呀……”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待要开口时,那边“啪”的挂掉了电话。我很快换到另一台电话,又给家里打了过去,这回听筒里还是“吱吱”地响,我想可能是家里的电话出了问题,没等人来接,就把电话给挂了。
在找旅店之前,我想过是否可以在网吧待一晚。我更倾向于上一夜的网,但当前,洗个澡似乎更为必要与迫切。我走进了一家叫“欣宜旅社”的小旅店。通过对比几家挨在一块的旅店,这家的名字最为雅致。开一家旅店,如果名字都取得不够雅致,又怎么能让人相信它的内部会是雅致的呢?旅店的一楼没人,走上二楼,服务台设在楼道边,一个起码重两百斤的中年妇女坐在服务台(一个玻璃柜子,里边陈列着香烟、打火机、卫生纸、避孕套等)后嗑瓜子。她缓缓抬起头来,耸了一下两道浓眉,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我脑中冒起:她不会就叫欣宜吧?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欣宜会是一个女人(无论长相如何)的名字呢?我用一种明显的失望语气问胖女人还有没有房间——这似乎得罪了胖女人,因为她的浓眉皱了起来。她将玻璃柜上的一张价目单子递给我,那上边写着双人床、单人床、四人间、两人间几类,最便宜的四人间是十块每床,两人间是十五。我考虑了一下,要了个两人间的,同时问女人是否有地方洗澡。
“要洗澡还得交三块钱。”女人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东北口音。
“还要交钱啊?”我不满地道,心想这头大象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女人一伸舌头,吹出上边的瓜子壳,一副洗不洗由你的民主表情。
既然已经说了要住,这时候扭头就走我可做不来。我付了十八块。胖女人交给我一个钥匙,然后往走廊尽头一指,说是房间,又往自己身后一指,说是洗澡房——这下我明白了服务台为什么要设在这里。
房间里的墙壁是新粉刷过的,洁白,被褥枕头也洁白得像新的一样,有衣帽架,还有电视机——总之好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只要十五块,莫非店主别有所图?两张床都还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我选了靠窗户那张。从背包里找出换洗衣服,再把包藏进电视机下的柜子里,将用橡皮筋圈住的房间钥匙套在手腕,我便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冲进洗澡间——我可不想让胖女子再有什么机会朝着我吐瓜子壳。
洗澡间里果然没有洗发水、沐浴露,甚至连条毛巾也没有。里边一共有五个莲蓬,但没有隔间——难道还想一次性容纳五个人,让大家一丝不挂地在这里赤诚相见?尽管门已被别上,我还是担心会突然响起敲门声。快速而草草地冲了一下,再用换下的衣服稍稍一擦,没两分钟我的澡就洗完了。
进房后,打开电视,在床上躺下,一股热气直冲脊背,但还是可以接受。又环顾一下四周,确实没有空调。我起身去打开窗户。一阵风猛地灌入,尽管依然热气腾腾,且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怪味,却还是拂走了我身上许多——怎么说呢,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身体松快了些,对今天的诸多不顺,也不再那么恼恨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再住进来。我一直躺在床上看电视,到睡觉前才看了会书——应该是一本诗选。其间,我的肚子又饿了,便去超市买了包豆腐干和一瓶矿泉水。夜晚的街道显得有些暧昧,路灯不多(隔好远才有一个,都立得很高,应该是怕被人砸,可有些还是被砸坏了),灯光主要来自于一些敞开的店面以及一些主要建筑上的彩灯。乌黑发臭的水沟看不到了,垃圾蜷缩成一团团黑影,四处张贴的“包治淋病”的纸张也无法再刺激人的神经。随处可见一些衣着鲜艳、不知疲倦的少男少女。夜晚的小镇,脱掉了它白天那件破烂脏污的外套,露出了里边颇为艳丽的内衣来。回去的路上,我在一家餐馆前停顿了下。餐馆里有一个女人在哭,细细的,似乎怕吵到别人一样;一个男人在默默地往门外扫碎玻璃,哗啦哗啦响。
第二天,我几乎是在阳光的荡漾中醒过来的。鲜红的阳光从窗口涌入,睁眼的瞬间,我生出一种可能会在阳光中窒息的惊恐的幸福。同时从窗口涌入的,还有一种似乎不同于昨日的喧闹——此时的喧闹,令人感到一种身在人世的温暖。
退了房,又站到了街道上。摩托似乎都已出动,我又不断地被询问坐不坐车。我毫不理睬。又走了大半条街,还是一辆三轮车也没看到。我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开往新化县的过路车上。买了四个小包子和一杯豆浆,我站在路边边吃边等。我站的对面有一棵细瘦的法国梧桐(树在这条街道上并不多见)。它的叶子全都落满灰尘,在充满热情的阳光里,它们却显得毫无生气。树后面是一家汽车修理铺,门口有一滩水迹,估计是早上洗完脸后泼出来的——我想起有一次,我和表哥一同从一个院子里往姑妈的店里提水,表哥提两桶,我提一桶,清凉的井水从桶沿荡出来,在水泥地上留下点点梅花般的水印……
终于,我看到了一辆开往新化的车子。那里边挤满了人。它离我老远的时候,我就开始招手。但它丝毫没有要停车的意思。我猜可能是里边人太多了,司机不想再载客,于是又继续耐心地等待。
只过了十多分钟,往新化的车子就又来了一趟。这回我看到里边的人并不多,便自信地在车子靠近时再挥手。然而,那车子还是像无人驾驶般继续往前冲。我惊愕地站在那儿,感到一种被漠视的可怜与愤怒。
这时,一辆摩托车来到我身旁。
“坐车么?”车上一个黑脸男人朝我憨厚地一笑。
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虽然知道车子不停与他无关。
“迄新化咯车不得停咯!”
“为么个?”
“不敢停!”
我再看向那张脸,还是那么憨厚地笑着。我把惊讶小心地压制住,没有再问为什么,提着包往一边走去。他说车子不敢停是什么意思?我把目光茫然地投向那棵无精打采的梧桐树,似乎它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等待着又一辆往新化的车子到来。但这种等待就像被吸掉了肉的螺蛳,只剩下一个空壳。一直等了近半个小时,车子却始终不见来。
倒是又有一辆摩托车缓缓地朝我靠了过来。这个司机的头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头盔。大热的天,竟然带着头盔!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当他问我坐不坐车的时候,我几乎想立刻就跨上去,但还是谨慎地问了下到鸭田的价钱。
“二十!”
真是喜出望外。
载着我的摩托在人群与各种障碍中缓缓穿插。到了开阔点的地方,速度立马快了起来。很快眼前就显现出了广阔的田野、延绵无尽的树林。天空澄碧,不见一丝云彩。不管这个比喻多么俗套,我还是想说,我就像一只出了牢笼的小鸟,正向着自由的天空冲刺而去。摩托似乎一直在加速,速度快到令我有一种可能随时会被弹离座位的惊恐——但我又是多么喜爱这飞一般的速度。前方的车辆不断被我们超越,除了少数运货的三轮车,其它的几乎都是载人的摩托。突然,摩托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伸头一看,原来前边有许多辆摩托排成一条横线,把路面都给挡住了。很响亮的歌声从其中的一辆上飘送出来:“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此情此境之下,听起来还真有点热血沸腾。奇怪的是,那些摩托似乎都没有载人,只有最中间的一辆上载着一个白色的身子——我终于看出来,那原来是个穿着婚纱的新娘子!这些人竟用这样的方式迎亲!我们的车慢慢靠过去,听到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前边的车终于让开了一条通道,我们的车立刻高速冲了过去,“嘿呀——依儿呀——嘿呀依嘿依呀……”过去之后,车子又不断加速。风开始在我耳边咆哮。我夹紧双腿,又紧紧地抓住车子两侧。过了好一会儿,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刘欢的声音似乎仍在身后回荡。按理,那些摩托应该早被远远甩在后边了的啊。我快速地回头瞟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那排摩托竟然全都追了上来,黑压压一片。载我的人想必早已经知道了,把车开得真像要飞腾起来一般。我正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一张嘴,嘴巴里就灌满了风。好奇使我又回过头去张望,但刚一转头,风就将我的眼镜刮了去。
“眼镜!我咯眼镜掉咯哩!停车!停车!”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但我在呼呼的风中听到这样的回复:“阿要眼镜,命都冒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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