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嘘,请您放正经点儿,这可不是一栋普通的民居大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拥有区级以上优秀称号且符合住房困难标准的教师成为此楼的居民,为大楼展开了学究气质的积累。您不能不信近朱者赤这回事呢。瞧瞧这墙皮脱落后暴露出来的钢筋,再想想深近百米的混凝土桩……它看起来自然风化,年久失修,但是内部的坚实令它身在众多败絮其内的摩登大厦之列却丝毫也不寒酸。您甚至不难揣度它年轻时候具有的使命感。再比如吧,自建楼以来从未出现一起(起码是被公开的)犯罪——这个为零的数字是令人乍舌的。最邪乎的事件来自顶楼的一户人家:入室的窃贼(很可能是二十多年里唯一光临此地的小偷)认出相片里的人是母校老师,约莫忆起什么铭心的教诲,当即拨电话投案自首了。此事被当时的报刊不无渲染地称为“人道主义社会的典型事例”,还唤醒了不少人软绵绵的良心。我们就称它作教师大楼吧。纵横成队的窗户向同一个方向吐纳阳光,自己也被照得发亮,有如一枚枚周边破损的旧勋章。这正是一栋教师大楼,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它作教育大楼——不怎么顺耳,听起来让人感到里面尽是学籍处、教务处、训导处、教学发展处、考试办公室、补考办公室、投诉办公室……继续说这栋教师大楼。到了第二个十年,随着教师待遇渐佳和住房政策改革,居民中的大部分人退休,陆续搬离,照顾儿孙或是移居异域,只留下老式户门上的“五好家庭”、“卫生标兵”等光荣标签。人气的变化由于历时漫长而显得并不剧烈,这使生长于斯的蛇先生不止一次为楼道里的冷清感到困惑。他正走在三楼,走过难以觅得一丝生气的户门,有如在血流成河的沙场寻找生还者。这种旧式大楼宽度惊人,每个楼层的住户共有五十余家,加之灯光昏暗,四壁陈旧,门户紧锁,气氛令人联想魍魉之物。对此蛇先生习以为常。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不适。此刻,他心中盼望着有一片敞亮穿过灰蒙蒙的寂静:壁橱、书柜、奖杯奖状、新鲜饭菜的气味、退休教师在家中开设小课堂的讲课声……若干年前正是如此。而今,他努力使之沉稳的目光却不禁颤动,捕获的尽是脏兮兮的被抹有鼻屎和口香糖的墙壁:3003室铁门的花式弧钩上挂了五六年的不时飞出虫蝇的东北猴头菇,3002室人去屋空后不再传出评弹现演的空寂,3001室木门把手中塞满了的信封和垃圾广告。实际上他只能充当一个与尸臭打交道的小仵柞。<br> 这才几步而已吗?真是漫长的恍惚哟。其究竟蹊跷而又似乎久违,仿佛一个被等候多年后终于莅临、官职甚高、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身份。并且,身份的供与求形成重合,同去未来。正是这个瞬间,我们即将正式出场的老男孩记起了其父的一条真知灼见:人应当学习被自己所掩护。随后,走进日光之时,他就因平庸的长相而顺利遭到了忽视。<br> <br> <br> 据说某位言情小说女作家喜好用词“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以此嘲讽自己被人遐想的名流身份。然而她的劝告没能为她的女读者纠正虚荣心,反而成了引诱。我未读其书也未见其人,故而没有资格评头论足。怪只怪少女们善于改造文化读物的思想重心,致使你我被迫沦于这个卖弄(来自假器官之)风情、精神萎缩的快餐时代,甚至随便哪个规划标语都从“XX化”发展成为“XX性”。说到现代爱情嘛,肉麻的誓言,肤浅的结伴;淫欲之徒的洁癖,处女与人床第的借口;可忽略缺点的眼睛,可过滤谎言的耳朵……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可不,还有我这种濒临灭绝的爱情傻瓜。十年前,我当托盘生,给小不点儿做家教,在路灯下高唱乡土歌谣,在天桥上蹲几个钟头,在大庭广众哭得淅沥哗啦(事先使了切洋葱的伎俩)……结果正中嘲笑者下怀,让我不惜丢尽颜面去追求的姑娘成了别人的新娘。她委身于一位闻名当地的风流人物,至今还为丈夫的声誉抛头露面于爱心活动。正如大部分嫁入豪门的女人,她通过这种争取自我价值的手段稳固身在婆家的地位。而我后来娶的那位姿色平平的女人则抓住千载难逢之机,没来得及离婚就跟一位刚成年的境外小伙子私奔了。“请给我自由,如果你爱我。”她留在纸条上的话都用起了英文语式。“As you like it!”我答那歪瓜裂枣样的字。这两个聪明或是一世或是一时的女人成就了我:古怪,暴躁,愤世嫉俗,拥有破锣嗓子和一副心比天高的腔势;待到避开捕捉这些特点的眼睛,我便成为沉默、迂腐、鳏寡孤独、心如止水之人。唉,提这些做什么,我从不奢望谁的理解,也没想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造化弄人,况且我保有宁可被仇恨也无须怜悯的尊严。事实上这值得称颂:我正学习着做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做的事情:悄然搁笔,让欲望如仙境的鸟儿般轻盈自由……哟,我可不是什么作家,别被您那双善于阅读的眼睛骗了。眼睛总是骗人。什么都能骗过眼睛,一只具有枯叶色彩的虫子,或是一对以内部变化蒙混过去的一模一样的形状。魔术师就是靠着人类皆有的眼疾存在下来的行当。眼睛把一幅画看作画布而否认它,又在光线刺激和瞳孔调节作用下平白看见已经消失的影象;耳朵则永远不会无中生有,鼻子至多带来挑逗性欲的化学品费洛蒙。所以曾有诗句统称我们的眼睛为“义眼”。视觉之弊端好比一切高级而又未进化的原生体系,它具有游牧人的争强好胜。而我的作家之说嘛——也许它是个低劣的比喻,只是因为真正的品质仅属于忠诚的灵魂:隐居的作家,不怕死的爱人,百无禁忌的僧侣。至于我,我只是个心中无故浮起许多往事并不禁对此自言自语的苦闷之人,一个说话带有演讲腔的教师。也许我想让自己轻松些,起码那两个绝情的女人早已从苦难之源成了逗我开心的小丑——小丑又是什么?小丑是向观众乞讨笑容的演员,自卑,脆弱,低保真,多愁善感,手足片刻也不得停歇。他们展示拙劣和自我作践的无私可比母爱。他们眼中的世界由自己这一庶民和无数帝王构成。所以,我这种被小丑抛弃的人一定拥有小丑也不能忍受的特别之处,如生性独霸而为人厌恨的皇室弃婴,甚或预示了某种荣耀哩;当然啦,不排除下场悲惨的可能性。而此时此刻——让我结束这一连串记忆:它们曾经令人心碎,而今不过是几颗划破夜空的伪劣鞭炮——,另一位小丑正直挺挺地躺在我的脚边,发下渗出的少许黑血已经凝固。那一棍子下手重了些,但我能肯定他性命无碍。我依然原地不动,摆开演说的姿态面对这位昏迷的受害人。必须承认这已经成为一场刑事案件。这是对和平无情的否定,是对安全彻底的反省。这又是一个游戏,谁都可以突然参与进来却休想退出的游戏,一边往下进行一边确立规则的游戏,局势未必导致后果的游戏……这是对我的考验,让我抛开对牛弹琴的工作,让我告别冠冕堂皇的同仁——为人师表让他们得意而又尴尬:他们在课堂上文质彬彬、高人一等,却因为和学生们使用同一个厕所而感到那种难以启齿的、阉人和花柳病人才有的羞耻:被人窃取了私人的动作和声音——,尤其让我摆脱寡趣乏味的生活。我对生活的要求是安全吗?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废话。安全这东西无孔不入,却又薄弱、虚无、隐患重重、不堪一击。安全是我口头使用的虚情假意;相当于我常常对学生的提醒,安全是人行道和避孕套,是否认危险的借口、避免应付危险的措施;安全是外衣,扒了它就能看见危险的本质;只有被承担的危险才是可靠的……索性直说吧,我这套除了吃饭还用以谋生的口舌至此运转如飞。我正在眼帘的咫尺之间假想座无虚席的课堂,把嘴角耷一条口水的受害人当作学生,让自己像讲课那样口若悬河——此刻停下来喝水的当隙,我终于偷偷摸摸地感到了悲哀:我竟只有在学生面前才摆得开架势——<br> “你们不是期待政变吗?你们不是神往乱世里的英雄和爱情吗?算了吧,打打杀杀的革命不流行了,这年头的战争不流血了。别以为我故意使用严重的词汇。你们必须知道你们每一个都参与了时代的变迁。你们佐证了它!我也脱不了干系,我也是凶手之一,比食古不化的校长和奴颜媚骨的主任好不了多少。固然我还不至于到他们那个猥琐的程度。言归正传。我刚才说到用词严重,那么我们换个词语。称它作游戏吧。是的,正是游戏。它是情人在枕边脱口而出的承诺,是不享有其主人的责任的呼噜;它是东方语系的误会,是输家假以告慰失败的借口;它是灭绝在下个世纪的中国象棋和各地方言,是无神论信徒耻笑的宗教;它是君子不屑的玩闹,是小人善用的诡计,是旧社会的强权和新时代的法律,是辉煌者的往事和流亡人的终点……这可统统是战争呐,人权与公权的战争,生活与艺术的战争,物质与精神的战争,德行与地位的战争……你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就是机枪和大炮,捡起来就能炸开一场活生生的红楼梦。而我们作为凶手兼受害人则安然无恙,照样扎着体面的皮带活在谎言里——亿万个谎言连成了一片,它就是你头顶的弥天大谎。骗子胡说八道,受骗者都是助纣为虐的二三把手。你们又感到问题严重了?好嘛,好嘛,别像玩过家家那样煞有介事、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只是游戏,其概念介于事关荣辱的体育竞赛和切拇指的蠢把戏之间,比如在‘兵捉强盗’里撕杀、死亡、复活、怨怨相报;在捉迷藏里自欺欺人,坚信‘我看不见你,因此你也看不见我’;在‘跳房子’里循序渐进、逐一侵略、全面占领;在‘写王字’和‘丢手绢’里自相残杀、各怀鬼胎、疑心重重、趁人不备、溜之大吉——对了,有学生在辅导反馈中提到我的讲课理论有余而实践不足,所以现在让我们来……十年喽,下课铃声还在跟我作对。好吧,下课。准备逛街的女同学请注意交通安全,准备谈恋爱的男同学请注意生理安全。明天见。”<br> 以上一席话是上课时的即兴发挥,在今天这个任教满十年的纪念日。之后,随着铃声,我的热血降温,学生的低迷则被一扫而空,纷纷涌向显然过窄的教室门。人体的磁场能量和噪音随之散去。站在原地的我宛若出现在电影片尾的颗粒状的“完”字:只有它留到最后,只有它知晓故事的真正结局。我重复着装模作样的坏习惯:双手将两本教科书一上一下地交叠,或者在书里慢条斯理地寻找什么,一如大部分教师在下课时整理书本和讲义那样(而我是从来不需要讲义的)。我依然等待某个主动与我讨论问题的学生,活像痴傻的女子等待回心转意的郎君。然而那些薄情的背影逐个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丝毫哪怕是伪装的尊重——走在队伍最后的学生突然止步。他回头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在我的鼓励下走向我……我用干咳掩饰自己相信奇迹的天真。那位止步的学生的确回了头,为了带走他忘在桌下的杂志。他眷顾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儿——包括她胸前大小刚合适的布条吗?他还顺手关起教室的门,根本没有意识到讲台后站了一个不算矮小的人。好吧,我该感谢你们把我留在这终归冷清的教室。只有我是属于这儿的。噢,噢,还有我的长篇大论,那些家伙一定边走向食堂边抱怨我的罗嗦。<br> 我强忍愤懑,揣着象征身份的庄严走出教室——却更要面对布满校园的学生。这些旷男怨女带给我全世界的胆小鬼、倒霉蛋们的疲软和沮丧。油头粉面的小伙子,扮成境外人士的大姑娘,还有把自己精心打点邋遢的性别不明的东西,他们被神色间标志性的粗鄙归为一类:诸如刁民、惯匪、山贼、土霸王、游击人、反动分子——史册由污点证明其可信,学校也不例外。正是因此,我不甘承认自己遭到了淘汰——先于数万污点。您瞧,我是这所高级中学的教师,教授美学和符号学之类凑数之用的考查课程,十年来为人端正,为师勤恳,对自己选择的职业尽心尽力,责无旁贷,比随便哪个同仁都要对得起“教师”二字的虚名。正义的人尊敬我,好心的人同情我,恰恰是学校背叛了我。<br> 数十分钟前,伴随三分苦笑和七分难堪,一张拥有古典气质的面孔(令人联想譬如“娘亲”、“娘子”等用词)如期出现。我看见了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老主任——我不屑使用如斯贻笑诸众的开场白,却总是为它所指:“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好老师……”哼,我就知道,我此前的祈祷和一路上的诅咒皆不见效,这弦外有音的热乎话早就堵在我家门口守株待兔了。主任素来言辞逢迎——唉,如是说法也不无偏颇。强忍着愤恨,我必须从实描述此人:他并非独独谄媚权贵;本质上,此人有着不分青红皂白的悲悯之情和一副热心肠,对谁都是阿谀取容的。否则他也不会通过身揽多职和鞠躬尽瘁稳坐这个以勤务工作为主要内容的主任宝座——校长的差役。几天前,向来携坏消息与人的主任光临寒舍,向我通知一个听似征询方案的决定。主任带来的消息大意如下:考虑到课程安排等原因(这是何等潦草的一句话),“学校不得不忍痛割爱”;为了让我前往更适合自身发展的学校认教,“主动提出辞职是您的最佳选择”。当然,握有决定权的校方不排除被逼之下将我开除的可能性——主任没有说出最后这条至关重要的补充,然而他努力表达的无奈以及危言耸听的惧色恰恰是一个注释,勾勒出了校长的背影。啊,一个已被本人料想的噩耗,一场姗姗来迟的打击,我曾企盼它被拖延、忽略、遗漏,可是命运如此公正——只对受苦受难的人。几天里,我的恨意无处发泄,它积累、沉淀、布满我的内里……直到它二度出现——由主任捣腾出来,我终于举起身后的砚台砸了上去。<br> 前因就这样草草交代了吧。后来我抱着对自己的难以置信出了门。说来也怪,我这个人从不善于耍弄忧愁,对营造浪漫也已经不再拿手,今天却在走过楼道时抹到一手热泪。这不是出于悔恨,绝对不是。是别的什么,但我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头绪。罢了罢了,我来到室外就清醒了。然而当我试图排列大脑中的相关碎片,记忆群躲开了我的追踪——余下的只有泪痕。是这样吗:对于数年前的小事记忆犹新,却将目今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个老的标志?我饿得很,于是走得快,眼下正在附近的饭馆挑选快餐。嘿,我想起了主任忌辣和嗜肉。其实我不该迁怒于主任。本来嘛,由卑躬屈膝的他完成此类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正是校长送给极刑犯的最后一餐。他终究不是个狐假虎威的人。想来主任也该饿了。<br> 临近黄昏,在教师大楼三楼的一间房里,几根粗麻绳把身板干瘪的主任绑成了椅子上的肉垫:一件大小合适的订制品。主任和我坐在饭桌的两端——好嘛,是我使主任和我坐在饭桌的两端。我也没想否认什么。主任仍未摆脱一个小时前的一击带来的昏迷。他对待凡事都是那么乖顺,却害我饿着干等,眼睁睁看到饭菜上的热气渐灭。趁此我排练起开场白:“你给我乖乖听话”;“你老实点儿”;“你的命在我手里”……得了得了,这威胁相当于女人脸蛋中的庸脂俗粉,画蛇添足,自暴其短。“主任你好哇。”噢,这才合适。是我打晕了他这个大活人,如今又地把他捆绑在这儿,而且动作利索,恐怕不输给惯犯。坦白说吧,我的心慌意乱在出门一趟之后消失了。换了过去,我写一封情书都会颤抖呢——想到这儿,主任已经从昏迷过度到了鼾睡。我的思路遭到他一声呼噜的打断。那张半老的脸上浮现出孩童的无邪——我动了恻隐之心。不止,主任还发出色彩鲜明的鼻音,起初好似娇脾气小姐的撒娇,渐粗鲁渐短促,越发怨怼——相信他正在梦里应付阴魂不散的校长。<br>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请您为我们的校长耽搁一小会儿。那位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卑鄙无耻的得志小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懦夫,他才是挑动我犯罪的主谋。三年前,随着征租地皮,校园迁址,为了“建设更好的教学环境、增加教育经费的运行节余”,产业化改制正式起步,“XX皮具公司”正式参股,同名教育发展集团正式成立。正是那日挂牌剪彩设宴,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个精心策划的连环套:“XX皮具公司”的董事长拥有与校长一字之差的姓名,连花粉热引起的喷嚏频率和分贝值也与校长如出一辙。实为吞并的局面既定,再也没有什么通不过的决议。一连串改革如火如荼了:高薪招聘高学历教师,扩大招生,增加课程和教科书,统一住读,统收洗衣费、健身费、报刊费等。所谓的教育发展集团拥有一支令人叹为观止的策划队伍,三年内不断翻新收费花样,直到上个月还向学生收取了最新的课程目录印刷费。针对教师的改革也相应出台:为高中学生取消考查课程,尽可能减轻升学考试范围外的“不必要”的负担。这就意味着学校不需要那么多没有应试重任的教师。八位“行装轻便”的教师先后离校,仅两位幸运儿留了下来,成为本校素质教育的象征。其中包括我这个历史见证者:我的父亲曾是这儿的教师,我毕业于此,大学后又回来任教。另一位同样是元老人物:大我一轮年岁的师兄,一位法学教师,也就是今天的主任。改革次年,也许是压力颇大,鼹鼠老师(学生给他的外号。他头尖吻长,眼睛溜圆,四肢短小,仅有的腻肉都长在了手指上,像只鼹鼠)主动争取到“后勤主任”之职。对此我表示理解,毕竟他是个要养家糊口的男人,并且——我是很有些私心的——仅当这一象征只我一人,我才不会遭到筛除。总要留个名堂吧。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唯诺和勤恳足以担此重任;相应的,他对保住这份工作的决心则加重他的性格。主任和主任,你们可谓天生一对。与此同时,身为教职人员,面对着一年不如一年的学生,承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也默默地许可了这些现象。我还算是个正直的人吗?然而我在三年里逃避着这个问题。我强迫自己屈从于时代,相信改革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你看看,快看看,这就是我的罪孽,我就知道早晚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三年的噩梦远不够惩罚良知泯灭的人。报应降于几天之前——不,报应始终候着我哩。是呀,我说,这叫罪有应得,除非我把自己也沦为假模假样的口头教育家。正自说自话着,我打完了手势的左手顺路揭开快餐盒,右手抓起了一只被酱油泡得发红的鸡全翅膀,表演般地在主任额头前来回一晃。如上行为超出我的理智的控制范围。正如不少先例,我的身体听命于潜意识,而逻辑只能在事后对其进行分析。这是一项迟到的无限的拓展。而我本人成了一个杰出的圆谎人,一个所罗门的意念的传人。<br> 不管怎么说吧,我不得不打搅主任的睡眠,为了邀他与我一同进餐。虽然都是些膘肉和农药含量超标的蔬菜,我们也有必要保持礼节和风度。我从前讨厌海盗头子罗伯茨,那位号称“黑男爵”的纽芬兰船长,认为他自恋作情。现在看来他确有过人之处。落荒而逃属于失败的罪犯,而成功者懂得在溃败、仇恨、忍辱负重等等各种情境下表现他的优雅。这是他对自己有生之年的尊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任务。但有时也需要借着反讽予以表现。这会儿就是。我站在主任身边活动四肢,摆弄了半天也不知该碰他的哪个部位。他稀疏得像个毛头小子的胡须?他小小的黑乎乎的鼹鼠耳朵洞?还是不无挑逗但十分奏效地捅他的胳肢窝?我突然想起一个精神病患者杀死孩子的电影片段,大约是出于真正的调皮,便有样学样地把两根手指靠近过去,以指尖堵住了主任的鼻孔。我的手指还有活动余地,这么说空气在缝隙里游走。这是一种怎样的暗语:我由来不明的杀机——又是自生而不会自灭的谜团,又是那只黑手借我的大脑进行的有始无终的游戏——这回唤醒我的是主任。他被妨碍的鼻孔扩张开来,在鼻隔两旁下滑的湿漉漉的黏东西爬到了我的手指上。我的手首先反应过来,使劲夺了回来。随后是叫喊:我碰倒了主任面前随快餐赠送的菜汤,烫人的黄色汤水湿了他的跨,汤里两片发黄的青菜倒挂在他的裤裆附近,叫人不由联想起倒挂在阴茎上的筋疲力尽的女人。荒诞的场面里,主角抖动脑袋,如一位忘情的交响乐指挥家。他的声音比睁眼睛的动作来得快:<br> “扯淡!胡来!坏渣子!是谁把辣椒撒在这儿?”<br> 我一时答不上话,满腹讶异地望着主任——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如果没有绳子的束缚,他想必已经暴跳如雷了。我转身踱步,用以掩饰短暂的自我调节。<br> “主任你好哇!”我回过头嬉皮笑脸地说,“您别发脾气。请原谅我的调皮和无意。刚才见您沉湎于鼾甜和好梦,我竟想起了睡美人……”<br> 趁着我停顿的片刻,方才苏醒的主任抢过话头,艰涩地说:“蛇老师,这……这可真是说不清楚了哟。对不起嘛,我在梦里被一群坏学生捉弄,他们把辣椒撒在我的椅子上,辣得我整只屁股够呛……您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哪,我根本没想开罪您。您怎么会是渣子呢?我是说,您能原谅我吗?”<br> 他近乎哀求的表情叫人于心不忍。迫不及待地承担错误是主任的家常便饭。他那自我牺牲的精神浸在福尔马林里,未为空气和时日所破坏,还很有无坚不摧、长生不老的势头。把他看作活该已是惯常,这一次我却从他空无一物的道歉中觉察到自己的不善,似乎是因为他那双家养狗的眼睛,或是因为我充当了捉弄者——若是这样,主任的每一次丢脸都能找出一个责任人了。<br> 他还在企望着我的原谅。我点了点头,才见主任咧嘴笑了起来,想要说什么却又舌头打结,于是赔着一张仿佛犯下滔天大罪的脸站起身体……这下可好,他被绑成坐姿的身体在起立的刹那斜斜地倒了下去。叫喊和地板的微震涌过来,把我吓了一跳,也吓出了主任对当前情势的认识——嚎叫落下。他又晕了过去。<br> <br> <br> 传播知识的伟大使命使教育得以已成立,行使教育的职能和职责使教师得以存在。在这个依存关系中,教师所具有的神圣用以配比知识,而知识远要比教师之歌里的称颂神圣得多。一旦脱离知识和知识所决定的、必须为知识服务的教育,教师就意义泯没,不过是一个节日、一个专有称呼、一纸工资明细条目单……这些项目的总和也不及教师传播知识时所赋予其职业的高度。身为自小具有这一信念的教师,我在确保主任喝下投过安眠药的水后,整装走向学校。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坚守课堂。这是我命定的牢笼、甬道。我是个天生大吼大叫的人,只求在有生之年吐掉牙齿。千万别让我留下牙齿,钙质也不要。除了空洞和空洞带来的充实欲,我什么都不要。一个教师的知识余额必须为零。他只应留下一张无牙之口。<br> 这是清晨,校门口的烟贩子已经摆开他的地摊,另两个卖早点的摊点也开始了活儿。日积月累下来,他们的出勤率远高于学生,甚至会现身于假期中的返校日子。这让我对他们怀有师生间才有的交杂亲切和陌生的情谊。我捏了一把残余隔夜食物的胃,从两个长期互相竞争的女人手里买到两份面食。她们的注意力经过我的钞票便集中向下一个可能的买主,这让我连续遭到不痛不痒的无视。我走向瘦猴模样的烟贩子,指了一盒我不能分辨真伪的走私外烟。他顺着我的手取出黑色烟盒,边说:“这个。从前没见您抽烟。”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想留个洁白的肺,但是肺活量照样一年不如一年。可真是——但,你对我有印象?”我更仔细地打量这个人。他皮肤白皙,黄头发覆盖额头和眉毛,远看似是那些趁年轻大肆放荡、有的是时间回头是岸的姑娘,近看更像坐在街边栏杆上、一年四季穿着白衫黑裤的小流氓。“是的,是的,”他学我说道,“有的,当然有。不买烟的男老师不多呗。昨天还有老师说起,怎么来着……嗯,是说大气污染。对待大气污染,无用的抵抗还不如通过抽烟进行免疫力训练。”我皱眉,对这话不置可否。付钱取烟后,我从门房那儿借来一束火,然后给他留下了剩余的整盒。在老门卫发颤的道谢声中,我带着点燃的一支烟边抽着边走向教学楼。<br> 看来初试身手就成效极佳——我在去年讲课时提过吐烟圈的方式,是要为认识论的隐喻打比方——,像吹奏一曲可能拯救什么的弥撒乐,我卷起舌头使劲往外推,十分费力地吐出烟圈。它们双双牵引衔接,排头的那位在天空翻了个筋斗,进入了我的后脑勺。我能够想象它们在我的脑颅外形成的一只没完没了的半透明涡轮……即便抬着头,对学校地形了如指掌熟的我依然由步子带领,进入了教学楼,并在楼梯口掐灭香烟——呃,我是说我又经过了一段恍惚,一段可怖而又戏谑的小小的恍惚,就好像放牛小调下的噩梦。它将我带向那个巨大的问号:钩子头挂在天空,如一条摇摇欲坠的彩虹。当我抬头,一颗圆溜溜的雨滴落下来,它身后的气流割断了彩虹。最后它静止在我的鼻尖,成为问号主体下部的附件。恍惚,又是一段恍惚,只不过这一次的始作俑者是一片卷烟丝的水松纸,一圈流火之地。<br> 我一丝不苟地使用我在教学氛围内特有的无意识的矫情,跨开侦探波洛那种专业人士的神经质步子走上楼梯,有如走向为民众破解悬疑的高处。我就是这样干了十余年、几千次,曾坚信这将让自己内里充盈,超越灵肉。是的,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凡人,常把不寻常的遭遇作为自己出众的凭据。这为什么不能是个有待证实的假设呢?想必今天就是个惊人之日。<br> 学生们与我擦身而过,吐着早点残余的葱蒜臭,朝各自的教室快步走去。男学生们已经喜欢上独来独往的感觉,间或捋头发和打响指,他们以为结合起非处子的身体就是男子汉了。女学生仍是三两成群,无所顾忌地谈及男人的胸肌应不应该发达、屁股应不应该上翘。她们总是议论这些,友情就在期间建立起来。现在我又回到了他们中间。一天之隔不是吗?昨天我还是个待宰的羔羊,还以为就要被剥夺这份事业。现在我成了真正的罪犯。这让我喜不自胜。已经说过了,真正的作家、爱人、僧侣——真正的灵魂。我停下脚步,乐滋滋地望着他们写满了冲动和困惑的背影:被红头巾绑得活像个起义农民的上课就睡觉的陶姓男生,花枝招展得如同在告知天下她随时能提供乐子的李姓女生。我对他们既有长期以来的不满,又未免有事已至此则眼不见为净的有心无力。在无辜的主任的配衬下,生理性早熟而心理发育迟缓的孩子们显得更为无辜。奇怪的是,恰恰是这延展开来十分可悲的场景,它叫我越发轻松起来,轻松到哼起了即兴的小调:<br> <br> 十五秒铃声响亮<br> 拘役咋呼又奔忙<br> 囚主的催眠良方<br> 地狱使者去天堂<br> <br> “蛇老师。”<br> 我的吆喊歌还没编完,校长冒了出来。他经常这样从天而降。他说:“真是早呀,十年来您都是那么早。”我拍打浮肿的脸,让形容不那么僵滞。我说:“是的,是的,上课带给我激情,仿佛每天都是来参加校际歌咏比赛的。”我边说边做出举着话筒高歌的模样。校长干笑了几声,拍着我的肩膀说:“您越来越幽默了。”他是那种说话过于慎重的人,惟恐把舌头和真心话漏出来似的。“那么我去上课喽。”我在得到允许之前走了。到此为止,我已经纠正了对某些事情的曲解。这要多亏主任。昨夜醒后,他在被绑架的委屈中提醒我说:“你抓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你上课时说的那些诋毁校长的话早就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本来倒是不必驱赶你的。我嘛,我只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老实人,一个最安分不过的老教师,一只不能影响大局的小蚂蚁。你消灭我就像消灭飞蛾这么容易——拼命找光源的笨蛾子呀。我还不是蝴蝶呀!你怎么不去挑衅举足轻重的人嘛。”我边走边回想着主任的话,不禁笑出声来。举足轻重的校长被抛在了脑后。他就是这会儿扯住我的领子,把我和给我的最丑恶的勒令扔出学校,我大概也能笑得够呛。<br> 我走进教室,如常没有进行上下课的那套活动腿脚的程序。我带着笑容说:“正因为我高谈阔论,所以大家才感到乏味吗?确实就是这样吧。那么不要等到你们犯困再切入主题了。我早该承认这是个效率至上的时代。请保持安静。”一堂课的耗时可短可长,我们对此都有经验可循。我继续说:“我们省时省力,不写黑板了,也为学校节省资源嘛。大伙儿今天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回答我的一个问题,随便找一张写得上字的纸,随便写你们的答案。问题如下:如果有一个犯罪而不被惩罚的机会,你会选择做什么?答题时间就是这堂课。没有篇幅限制,也无须留名。你可遇上阿拉丁的同门师兄啦,但他只掌管邪恶。”学生诧异,堂下哗然,尽兴地说开了。我不无得意地笑着,还不禁摸了一把下巴。想来我一脸奸诈呢。可事实上,这个问题才来到我的大脑,不过几分钟。它还是热乎乎的。它会是个打开真理之门的契机?所有的偶然都会引起我的重视,一把落地的钥匙,一位问路的异乡人,一个诸如此类的闪念。谁能保证那个瞬间没有使我躲过天灾抑或走向死亡呢。它后果难料,但我不妨一试。<br> 几个小时后,我带着答案和快餐回家。请到我身边儿来——不,让我去到你的身边。我和主任又坐在了饭桌上。一天而已,我对他熟络多了,不定再不久就能并肩协作。我等他清醒——我也比昨天耐心得多,顺便想象我们的对话。<br> ——我们今天开始考试了。<br> ——什么?<br> ——考试,我是说考试。——我双手比画出两只“0”,口型也刻意做成圆的。<br> ——什么考试?您在说什么考试?真是的,您还有闲工夫和我谈考试?您应该立刻放了我,立刻停止这犯罪行为。您知道的,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被绑多一天,您的犯罪和我的受害都多一天,这场绑架就越是无法被含混过去。<br> ——嘿,您的思路如此清晰,条理比斑马线还整齐。您不认为您有必给我些什么吗?我总不能没有收益就放了您,这多对不起绑架这名义。<br> ——您倒是有脸提收益,还要我交赎金不成?您控制我的人身自由,这难道还不是绑架吗?我学的可是法律专业的。虽然这两年来没有学为所用。拜托啦拜托啦,请您柔软一点儿好吗?您怎么总是炯炯有神,每每见您我就感到您的眼中装满了半只沙漏里准备下落的沙砾——您是在等待上课铃声吧,劳烦您的眼睛为您倒个个儿,使您得以把肚皮里不合时宜的东西都掉进学生的耳朵。<br> 是这样吗:我们的主任摇身成了一匹机敏的狼?我自问自答,把以上对话组织后演了一遍独角戏。实在因为今天的课上我说话甚少,嘴里全是磨牙之苦。他却比我期待中糟糕。他像婴儿诞生那样醒来,出现短暂的窒息般的安静;而后似乎要用绵力破石惊天似的,一声人猿般的啼叫……跟着就哭哭啼啼了。我不能确定他是哭着醒来还是醒来就哭。哭泣在一开始是令我放心的,就像人们对孩子的第一声哭叫感到放心。立即我又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新生儿。他的器官发育完善、功能齐全,甚或有一部分已经在走向衰老。他的哭声却那么逗人。我手足无措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当他巨婴处理,伸手抱他一抱,再确认他是个可能成为英雄的生理上的男人?“好了好了,我们不哭?我们不哭好不好?”说出这通细声细气的话,我倒也并未感到耻辱,便继续软语哄着这位急需抚慰的人,希望他尽快停止叫人丧气的哭泣。他所有的眼泪都像从最忧伤的雌性眼眶里掉出来的。“……哎哟,我们好好说话还不行吗?”听到这话,他转眼就收起孩童的无赖相,讨价还价似地说:“那您放了我还不行吗?”主任说完耸了耸肩膀。见他不再哭泣,我直起腰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似是感到什么不妥,又耷拉下了脑袋,很快把自己调整得更加悲苦。见我迟迟不语,他长叹一声,举起了鸵鸟那样埋在肩膀里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哇哇乱叫,只是默默地掉眼泪。那两道来自一对泉眼的活水通畅均匀地流动着,把我重又推至居高临下、仗势欺人的角色。好一会儿,他开口了:<br> “蛇老师,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这谁也不能否认。您比我们学校里任何一位老师都要勤恳敬业。可是要把侮辱领导的话在学生面前搬弄,哪怕都是些大实话,您这又是何必呢?学生们在食堂、厕所和回家路上流传,传到最后都是您的不是。添油加醋又不是罪过。校长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您扫地出门,您就认命了吧。您就是不认命,也考虑考虑我的命呀。”我作沉思状,许久才站了起来,拖着踌躇的步子,快要被劝服了一般走向他。他迎着我的头越抬越高,越来越急切。就在几乎触到他膝盖时,我以标准姿势向右转身,走向了窗户。“又要下雨啦。欢快的雨声,夏候鸟的队伍。”我说着伸回在外探了一圈的头,拧下窗把手。转回身子,我看见主任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努了一下嘴,被绑住的胳膊微微一动,大约想摊开双手表示他认为我很无聊,顺便还说了句讥讽的话:“您倒是未雨绸缪。”呵,也许这就是他平日里迎奉人的潜台词。我坐回面朝主任的位子,对那张气呼呼的脸说:“主任呀主任,开心点儿,神气点儿,好坏我是救您脱离校长的魔爪了呀。”他更气了,“您在说笑吧。我上午已经把旷工扣除的工资计算到了分钟——您每分钟都在夺取我的财产,包括这一分钟。”我逮住他泄漏出来的本性,敛容假装生气道:“您在一天之内被我打回了原形,是这样吗?昨天您还口口声声请求我的原谅,还在梦里扮演被愚弄的憨豆先生,今天您可是像个人样了呐。既然如此,这阵子我就放您的假,您做回您自己得了,反正我俩都已经走在了死路上。殊途同归——不,我们来自同一扇母体般的大门,这叫同生共死。”主任又一次努嘴,仰起头来,目怆有天地说:“的确啊,我做回了自己。这算不算浮生偷闲——”似乎想起什么,他收回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感悟,对我说:“我家里的女儿可没闲着。错了,是女儿们,一双女儿,她们从来也没让我少操心过。我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说她们一说,反正我也憋了好些年头了。您有心的话就听听吧。您要是不打算把我活着放出去,当是给我一次总结人生的机会……就当是遗言也好,您说是不是?”为什么不是呢?对这位天生狱卒式的人物,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耐心地敷衍他呢?于是主任开始了他史册上不可多得的一次出色的心声的吐露(鉴于他有的只是塞缪尔•贝克特在作品《All Strange Away》中描述的“死去想象力的想象”,我们有必要相信他):<br> “我今年48岁,但实际上只活了30岁。真是英年早逝。30岁之前,我回到母校执教,是个地道的知识青年,虽不非凡却也有些才华。30岁那年,婚姻的余孽葬送了我,三个女人使我尸骨无存。我来说说那两个小的吧,我的女儿,我的姐妹花。她们出生的时候我可是欣喜若狂。我记得我站在产房外听到的第一声狂想曲之奏,接着是迎头赶来的第二声,多么奇异啊,鲜嫩多汁的,又是巍峨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刹,我看见了自己占领她们母亲的子宫的瞬间:我的种子奋力拍打它傻气的尾巴,不要命地朝里钻,为了在她的人生中书写一卷流芳的篇章。但这已被证实是我的悲剧。她们的母亲难产而死,我此后便自我消亡,耗尽年华伺候一位亡妻的孤坟和她留下的双倍纪念。我的姐妹花,她们俩在开口说话前都可爱极了,的确助我度过了那段艰苦的日子。我曾发誓培养她们成为才貌兼备的大姑娘,一个做知性的事业女性,参与政治,像男人那样统领大局;另一个感性,只穿白长裙,成为芭蕾舞皇后或者大提琴女神。我每天做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在皱纹织成的帘子后喜笑颜开。梦醒后的生活中,我做着没有几个男人能应付的事情:换洗尿布,唱催眠曲哄她们入睡;用嘴从她们使不出劲儿的小鼻孔里吸鼻涕,用针筒把辣人的咳嗽药水一滴一滴打进橘子片;在一个患水痘的日子里整夜看管,免得她抓出一脸麻子;在另一个得了找不出过敏源的怪病时四处投医,按照偏方满世界收购乌龟和白蚁……才几年,她们学会了走路说话、跳舞唱歌、争强好胜;她们逃课、考试作弊;她们在学校里拽下男同学的裤子,在学校门口花所有的零花钱买明星照片。而她们的老师少不了一年一次的收礼。好在我自己也有机会收到不少,进出抵消。再几年,她们又学会了嫉妒别人,嫌弃自己,八面玲珑,狡兔三窟。她们过去的男仇家们成了亲嘴的对象,对待男偶像们则非看上一场高价演唱会不可。到了近两年,质变严重起来。姑娘的书包里掉出了烟和紧急避孕药,对此她们学会了在顷刻间收拾变绿的脸色,随口打出几个推卸于人的诳语就溜之大吉。也像所有的姑娘,她们与时惧进得很,今年对石油大亨和IT精英的兴趣已然超越身边的年轻男孩儿——在这方面,女儿分明的爱憎开始针对我这个父亲。她们没有一天不抱怨我的衣着和出身,简直怨恨我的存在。有一天,甚至被我偷听到她们对其祖辈都是农民的怨言——就像探讨几何习题或者南北差异那么自然。我统统忍下了,包括她们羞于我出现在她们的同学的面前,那都是她们竭力掩饰却袒露无遗的情绪。我的原谅和佯装不知却助长了她们的气焰。您知道我上个春天收到了什么礼物吗?一个发套,一个不知道用哪个死人的头发扎成的大发套。它刚好盖满我光秃的头顶,活像顶着一只杂草丛生的马桶盖。而这都是为了一场家长会。家长会!家长会!又不是相亲派对!前些天我整理出了她们小时候写的作文,《我的母亲》,她们在里面把我这个父亲吹捧上了天。鬼知道我那时候怎么能感动得直掉眼泪。我可算是看透了这对女孩儿了。我倒还没说她们的学费呢。如今我已经害怕她们对我说话了,‘爸爸’就是伸手讨钱的序曲,有收据的,没收据的,我一年的俸禄养了她们就再无结余。您看见的,我彻底放弃了自己在外头的形象,为保住工作而出卖颜面,遭人白眼,都是为了养活两个生来讨债的女儿。但是您说我能做什么吗?我能把她们打死拉倒吗?我能打开他们的身子骨把黑心刷白吗?我能让她们回到投胎路上,再为她们找大家族的媳妇吗——那儿指不定挤成什么样了。”他突然停了下来。<br> “说吧,我知道您憋了一箩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悲剧英雄似的他。<br> “不!我说完了!”他断然拒绝我的好意,好似这就要下狠心遗弃他的坏女儿。但这一强硬的态度随即转变为自怨自艾:“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在这儿堵得心慌。不信您来受受。再说……再说……我也没别的什么好倾诉的。唉,轮到您了。”<br> 他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让我显得更加理亏。我不无开释之嫌地说:“该怎么说呢……抱歉,遗憾,无奈——可我不懊悔。即便时光倒退吧,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我说您是主任,我深知您无须承担学校的狗屁改革,但是您偏偏充当着这个受人厌——哎呀,我的意思是,坐在这儿也好过做校长的挡箭牌。至于我的所作所为嘛,如果我说我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您当然是不会相信的,大不了我承担呗。绑架,绑架是为什么呢?一天前我也会如您,认为这是恼羞成怒。现在却不是啦。让我把事件一分为二:我对您伤害的原因如上,而我对您绑架的动机却与此无关——尽管前者具有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您理解吗?我想我的意思只是——您的心肠太好了,男人的心肠不能太好呀!”不知道是不是被最后那句打动了,他反倒接过话安慰起我来:“您怎么这么不坚决呢?我充当了这个——你们在背后怎么认为来着,可怜?可悲?可笑?随便什么的——丑角儿。那又如何?我在应付谁呀?校长?不,校长的命令并不存在,因为校长并不存在。校长、法官,多么荒谬的领导职务啊,他们与教育、法律本质上没有关联——是电路上并联出来的一个小开关,多余的电流控制器。我说啊,我早就学会了生而为人所必要的自嘲精神。大隐隐于市嘛,大智若愚嘛,到古话里转一圈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美言。对此我们自小就拿手啦。我的坏女儿们都已经会说‘从某种意义/程度/角度上说’之类大无边际的废话了,那是她们和我争吵时的常用语——那些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恶习为她们所遗传。嘿哟,她们最近还自称‘无政府主义’……”<br> 我摆手一笑,算是劝他结束这个话题。接着,我开始讲述我在这天的上课情况。实际上年轻人也没什么情况,他们在最初几分钟里完成了回答;少数学生会进行稍微的思考,或者在答题后进行更改,或者在下课前又有新的主意。这个问题虽然没有难倒他们,却也由于趣味性而没有让他们答得太草率。而我读着带去的小说,把棋盘上独守空城的大将之风表现尽致。我对主任说,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回答,这似乎是令人有所期待的。吃过饭后,我们开始了答案统计。给肉票喂饭这种情节无须赘述了。<br> 顺便说一说主任今天的状态。他已适应与椅子共处。毕竟都是具有极好的适应力的高等动物,在生命之初不就适应了失去脐带和羊水。任何可去坚持的事情都是能够抵达其尽头的。他的心情也不错,这表现在他那片宛若大芭蕉叶的头皮上。昨天那儿发绿,犹如一顶冒着怒火的皮质绿帽子,后来似是深秋里逼近黑色的暗黄,今天则呈现出泛着杂质的柔和的白。但过头的睡眠让他看来颇有好吃懒做之嫌,也像昨夜酩酊了一场的酒鬼。我一手记录,一手为他翻过大大小小的答题纸。他开始有气无力地唱票:<br> 打劫银行;<br> 烧掉学校;<br> 背着麻袋上银行;<br> ……<br> 劫机;<br> 强暴女警察;<br> 推翻政府;<br> ……<br> 唱完最后一票——最后一张写有“盗窃珠宝”的纸片,他再次昂起头,伴有吁出的长气和一声总结性的叹息。“唔,”主任突然笑了起来,“还是归咎于我的失败喽。坏女儿也有坏女儿的好。可不,我这会儿真不用担心她们了,也不怕她们担心我。她们不会。我还不如睡个够。我说您给我个枕头靠垫之类的东西吧,脖子怪疼的。”我表示当然可以。我在主任的头颈和椅背之间放了只旅行枕。他闭起眼睛就睡。这个没礼貌的父亲压根没想问我还要说些什么。<br> 我是应当体谅他的,任哪位父母见到了这些回答都会感到心寒。我嘛,冷落我没什么关系。我嘛……我想说什么呢?说我今天没好好教课?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孩子们对我的教学新方法很是满意。完成任务后,他们睡觉的睡觉,用功的用功,玩高科技产品的那些也知道把声音关闭。而我就有足够的安静阅读小说《白噪音》中那位希特勒研究系系主任和那台象征性的垃圾处理机,与堂下的学生位于楚河两端互不相犯、和平共处。十几年里,我这个孤军作战的将领第一次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那就是不要试图统帅他们。或许,我揣摩着,重点在于还有太多领域需要被改革,而不是已有太多领域被改革——“首先就是学生的近视。过低的视力导致他们压缩运动,更没机会去慌山野岭冒险。其次要增加实验课。那些物化理论他们倒背如流,但缺乏应用能力。还有,要推迟他们参与性实验的年纪。他们不应该过早体验性爱的伪甜美,这既是为了他们本身,也是为了我们的孙辈。在孩子们得到强健的体魄之后,在他们不再热衷于床上的体力活儿之后,他们应当受到考验。他们的一切都是值得被考验的,因为结果必定证明他们经不起考验……”我这是在胡说什么呀。我自己掌嘴,惩罚这张憋了一天终于造反起来的臭哄哄的嘴。我这张嘴哟,里面一定住着演讲大师、飞跃疯人院的天才、童言无忌的儿童、神经过敏的女作家各一名。那让我可怎么管得了那么多——疯子和相当于疯子的家伙们。真该往嘴里种大蒜苗子。<br> 必须说明的是,在这短短的两天,我的精力异常充沛,仿佛时光倒流。那会儿,我们都是歌曲中唱出来的那类“小小少年”,胸膛甭得笔直,随身带钢笔——而今,据说只有妓女的挎包里装着钢笔,顺带一本或是男人苦旅或是女人抑郁之流的出版物。无论如何这是个好现象,回归少年般的感觉让我得以靠近自己的父亲:他坐在书桌前孜孜不倦;他一生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我的父亲正是这套住房的主人,而我只是个永远无法发扬它的继承人。尽管写在房产证上的姓名使我顺理成章地使用它。作为继承人,我因继承权所允许的贪婪感到羞愧。父亲却有着无愧无悔的一生。从祖父那里,父亲没有得到知识之外的任何财富;如果有的话,也许就是相似的、也体现于我的孤独感和教师情结。他毕生未婚,全部精力付给了一届又一届中学毕业生。前后四十年,他拒绝过数十次奖励、晋升和加入考试委员会的机会。他执拗地认为教学比加封带来的名利高贵百倍,而加封反倒可能毁掉一个人。可以这样说,他认为金钱、地位和女人皆配不上他那只夏天生藓冬天怕冷的半秃脑袋。他也的确有一副疯子教师的长相,杂乱的胡子像是粘上去的逼真的道具,与整张脸上的沟壑组成高空作业的绘画:三起三伏的废墟、河道、林木,几只每年都在增大体积的疙瘩是涂了油漆的圣诞树。他只差一套挂满问号的绿制服了。过分的严肃令他容易被怀疑作演技低劣夸张的马戏演员——也是一种丑角式的喜剧人物。<br> 我把眼睛抹干,从垃圾桶里拣出摔碎的砚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连同这房里的一切,书架、吊扇、五斗橱、砚台……父亲有个遗憾,就是这辈子没能写出一手好字。他说这是对不起汉语文化的,是给姓氏蒙羞的。他用这只砚台磨墨,在看完的报纸上写字,一共八行八列,任务就是写完当日报纸。后来报纸的广告页数量猛增,他也就写得更多……我开始修补这只砚台:拼合、粘贴、在空隙处填一些炭粉。但补救可以达成救赎吗?这时的我真希望把自己送回父亲的课堂。我对他老人家望尘莫及呀。<br>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去上课。我的失败起码意味着我的教学生涯是存在的,否则失败从何而来。第二天,我又买了早点和烟,又在楼梯口吐了几轮烟圈。这一没有剩余价值的举动在重复出现时确立了它的价值:一种有间隔的持续,一种确立。昆德拉早就指出过,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没有。就另一个角度而言,由此还可推理出不少作用在于安全感的陋习。结婚不会成为习惯,绑票不会成为习惯,只有按时吃饭、抽烟喝酒和容忍坏儿女、坏情人能成为习惯。一切非习惯都可以称为一次性的、似是而非的冒险。而习惯正等待着被打破、摧毁、重置。我掐灭烟,把烟头留在了楼梯口的黑板的边缘。<br> <br> 十五秒铃声响亮<br> 拘役咋呼又奔忙<br> 囚主的催眠良方<br> 地狱使者去天堂<br> ……<br> 天堂入口有阻障<br> <br> “阻障阻障!天堂天堂?我说蛇老师,你在高兴个什么劲呀?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儿?”<br> 一个上世纪欧洲资产家打扮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声音出卖了他的内部:一条细长形嗓子。我能看见它的扭动,像一根被艳舞女郎夹在腿间的钢管,兴奋得自己也舞动起来了。它的主人把眼镜夹在鼻梁,把怀表挂在胸口,说话时眉毛上窜下跳。身为校长家属兼学校的大老板,董事长先生这几年为保持教育产业管理者的形象大费周章,从头到脚换过好几身,最后确立了这个打扮。由于肥胖和宽骨盆,这身装束使他像个被馅饼砸坏的农场主。<br> 由于被来自背后的突袭吓得够呛,我也就出言不逊了。我说:“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似乎不是您的管辖范围吧。”这还是我三年来同这个人头一次正面对话:一个树敌良机。在铃声打响的十五秒中,我的勇气有所提升,它来自于我身份的动摇。我身份的动摇,它来自这位不留余地的仁兄的登场。可见我的话惹到他了。他说:“我?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是我先问你的。哼!你唱的是哪门子山歌呢!这儿可不是公共场所。”他将手叉到腰后,摆出骂街的姿势。“难道这儿是消费场所吗?”我反问。“那当然喽……噢不,”他振振有辞,“这儿怎么能是消费场所,这儿是花钱也不见得能进来的地方。”我靠近他,低头看着这个鸡蛋形状的东西,“那是什么?私人会所?高级官员的花街柳巷?制服诱惑俱乐部?管它呢,我只是按时工作,也希望完成更多超越工作意义的任务。您当我是?”<br> 董事长踮足脚尖瞪我一眼,在最短的时间内闭起无话可说的嘴,拖着气冲冲的身影朝走廊尽头走去。我目送他,刚要替他说出“等着瞧”,见他又不顺当了。他在转角处遇上迎面而来的校长,兄弟俩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一起,前者的夹鼻眼镜被撞飞到走廊斜对面的垃圾桶里。董事长方寸大乱,毕竟意外把他的人也整个捎进了垃圾桶。因为眼镜呐,眼镜对他是多么重要。他是个被眼镜而戴的人。尽管那是一副可笑的平光眼睛,相当于两片阻挡少许阳光的无色玻璃。许多人都被眼镜而戴,被文雅和凭空生角般的怪异而戴、而禁锢;只有少数人(比如我的父亲),眼镜为他、为高分辨率所使用。一时头昏眼花的董事长逼出了几个脏字,而后才认出校长,便又热乎起来,和校长互相搭肩窃窃私语。他们一块儿拐过转角,挥舞的四只手和走动的四条腿交叉而协调,仿佛生在一只大害虫体外的八根胳膊。校长趁侧面之便看了我一眼。他的好兄弟倒是转眼就把眼镜忘得干净。<br> 我走进教室时还在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好笑。并且满意于自己已经不再为一个主题是否值得一笑而挣扎。过去我喜欢为此设定意义,徒增无用的思考为前提,比如为此而笑有否必要啦,笑到什么程度就适可而止啦。呵,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不再属于我。那么,被淘汰的人大可以像主任那样,活生生地演绎自己的死。这么说来,在未来的野史中,他将是个意义重大的先锋人物——啊哈,我不禁再度为自己的怪念头大笑。“我说同学们,别,别向我问好,多余的起立会弄皱你们昂贵的裤子……哈哈,我遇到了笑话。一只饥饿的包子把自己吃了。一位被冤枉谋杀的先生把自己杀死了……还有相似的吗?谁来说说?红围巾的这位。噢,不要害羞。黄裙子这位有主意没——”“一面镜子照出自己。一本书自我阅读。”“确是如此,你的反应力不错。一面不光洁的镜子索要目睹自己容貌的权利。一本无人问津的好书把自己阅读了一遍又一遍……如是这般的。一名失败的教师给自己上课——上课吧。”顿了一顿,我在环顾之间也没有收起笑容。我接着说:“想知道我从你们昨天的答案中看到了什么?首先公布统计结果:抢劫犯、盗窃犯:17人;杀人犯:8人——其中一位特别说明要杀尽宗教教徒,另一位直言要弄死父母;强奸犯:6人;诈骗犯:3人;纵火犯:2人;重婚犯:1人;政治犯:1人——推翻政府,国家解体;另外两位同学的回答分别是:将民工驱逐出这个城市;解放所有的遭禁书籍和电影。我对这其中的不少答案只能哑然——并非不满意。我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我只是难以理解。请大伙儿不要紧张,这也不过是个小游戏,一个虚拟的问题。诚然,真正的犯罪并不遥远,譬如日本神户有个比你们还小一号的男孩,他谋杀了两名少年,还把第二位的头颅挂上了篱笆。他是希特勒的亡魂追随者,血腥和终极安静给他予快感。我最近读的书是德里罗的《白噪音》——稍稍解释一下标题:它是你们在电视或广播频道调台过程中看到的雪花、听到的刺喇声,即EVP现象——,书中有一部分关于希特勒的研究,这让我极感兴趣。我设他为你们的隐性领袖。是他把风行当今的理念带到了世界,而且先知、明朗、极端,决不接受那种皆大欢喜的合作——理念上的合作即失败。他真是一位伟人。伟人都是如此,他无须代表正义,他只要为后人所牢记。拉伸他的宿命,这就是他一生做的唯一一件事。未经拉伸的宿命只能带来一生——甚至只称得上半生,那是属于自我的,是有肉体局限的。正如赛半仙和活神仙能卜出你何时何地死,却不会知道梵高死后名扬天下。生后事是我们应当去追求的——以有生之年去追求,你的鼎鼎大名将带你步入永恒,获得灵魂对轮回的超越。在古代埃及人眼中,咒一个人死后遭到遗忘是最最恶毒的,因为他将无异于一粒沙尘,甚至仅相当于时间本身。他将只对自己存在,即不存在,即‘一次’……你们有什么要说吗?敬请发言。”一位以智商测试全校第一名而沾沾自喜的男同学已经急不可耐。我弯下腰,伸出掌心请他发表看法。在他起立之前,我的脑袋十分尊重地悬在低空,看见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同学正在涂鸦。她画了一只貌似我的公孔雀。我直起身体,面对那位发言的男学生。“您是想说我们的恶,还是想教训这个剥夺了我们生存本义的年代?蛇老师的说话令我费解。就是这样,完毕。”他说得字字铿锵,临了却有些乱了阵脚——是被拥挤的桌椅撞到了。“呃,是我扯得远了。我并不想斥责你们的理想,更对你们的——恶,我个人是不太愿意使用这个字眼的——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如果你们的理解能力只能驾驭以上两种选择,那么就当我是个违时代的老东西吧。我是说,你们也是伟大的一代,你们在创造伟大。你们是是效颦家、埋怨家、违规家、狡辩家、抛弃家、玩弄家、是非家。这是你们的不幸。你们丢失了灵感,丢失了恐惧,你们丢失了哲学家和艺术家,你们再也没有机会流浪,再也没有机会获得乱世带来的觉醒。你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产品,是心狠手辣的商家、口蜜腹剑的推销员、言而无信的保险公司和谲怪荒谬的商业广告的合作产儿,狡猾、自私、贪婪——具有孩子的全部缺点,惟独缺少最重要的美德:孩子气。你们是借尸还魂,是移花接木,是装在红丝绒盒子里的毒珍珠。你们的生命将没有来龙去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考试都没有!”<br> 这堂课我说得畅快淋漓,学生也很是难得地让听觉停留在我的讲课中。但我反倒感到自己失去了责任感这一枷锁——不,是我被责任抛弃了,它不再需要我的俯首称臣。语言也抛弃了我,不再需要我用词谨小慎微。身份也抛弃了我,不再需要我认知自己……犯罪和逍遥法外令我获得一种超我的自由。下课铃声响起时,我打了个冷颤。<br> 中午我得回家一趟,给主任带去午饭。我照样喂他吃饭,顺便谈到了他的去留:<br> “我想明白了,打算把您放了。就今晚吧,我们共进晚餐,您看如何?”他眨眨眼睛,停止咀嚼,迅速把饭粒吐进面前的碗里,让自己好说话,“怎么想到放我?”这样问着,他又眨起眼睛,并把嘴巴附近的米粒舔了进去。“唔——”我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我一说话就得站直了。我说:“我得首先解释为什么把您困在这儿。我的动机——我也没有什么动机,绑住您只是伴随我打晕您的无奈之举,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路径依赖’。您听说过这个词儿吗?诺思在经济制度中使用了它。它是一种惯性,一种被广泛使用的恶劣态度。它向之前的决定妥协及延续,甚至强化。譬如当您犹豫了许久、也继续犹豫着,您在蓦然的厌倦感的驱使下冒犯了一位痴情的女子。于是,无论您是否感到了后悔,无论您对她有没有那么一点儿情意,无论还有多少种方法对结局进行改善,您都会继续狠心地拒绝她,因为您不愿浪费已经做了的,也不愿投入更多。”他连声“嗯”着,对我言语间免不了的备注颇不耐烦。他说:“是的,当然,作为一个法律出身的高才生,我当然知道许多罪犯都是这样走向万劫不复的。可是您为什么没有继续您的‘路径依赖’呢?”我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因为,您完成了您的任务,您将继续做您的主任,而我相信您不会出卖我……因为,我打算辞职了。”他又是一惊:“辞职?为什么?”我背着手来回地走,最后站到他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与他平视。我郑重其事地说:“教育嘛,就是无偿的知识交流。既然无偿和知识业已不复,我还拿什么去教育谁呢?我决定整理包袱,去穷乡僻壤,去成为一名乡村支教。固然这对教育事业不会产生什么作用,但起码令我自己觉到欣慰。”主任望着我,眼里闪出了泪光。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您这是……只是为了抽象的正义,为了虚弱的教育……我无话可说。我向您保证,我会找个适当的理由解释自己这三天的失踪。”我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肩头,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将近一点,“哟,那么迟了,我得给您松绑……”我手忙脚乱的。“不,蛇老师,您去吧,我多坐半日也无大碍。您还是去把最后一课上好喽。”主任不再心急,自愿受缚在几圈绳子中。我给他战友式的一望,又替他打开了用以解闷的收音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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