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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好疼人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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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8 09:52: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梅花鹿 于 2011-6-17 14:19 编辑

                 好疼人的河


                                                      1

         与消失时不同,当年哑巴来天坑村时,是引起过一番热闹的。天坑村北,有条人工河,河岸不远住着一户人家。父母,三个光棍儿子:八狗、二旦、小六。八狗不是老八,是老大。小六也不是老六,是老三。二旦就只能是老二了。爹妈的算术水平和审美情趣都包含在儿女的名字里了。当然,天坑村公认二旦娘比二旦爹强,可是对这三个排行,二旦娘也从没提过异议。

       哑巴没来前,天坑村正流行小六创造的一个笑话。和小六家门前的河有关。那条河是十几年前全体村民热火奋战的结晶,是天坑村每个劳力昼夜不停的汗水,生生挖出的一条十几米宽大河。有了河,就有了水,有了水,就可以种水稻,然后就可以吃大米饭,实现四个现代化。后来,田承包到户,再没人去护河挖河了,可是这条河依旧惯例地翻水,旱天时它就依然是全村的希望,它依然还能出几分力。更别说到了夏天,村民们多么喜欢它了。对着它洗衣,靠着它风凉。田里归来,先跳进去泡一会,凉凉快快地回家。男人基本都在桥东,大胆的妇女们,远远地躲在桥西面,扑腾得满河欢声笑语。夏天,小六也好像长到桥上了,他有时还弄条竹竿钓鱼,有时表演挑水,“扑腾”一声,响亮地掉进水里。那一次,“扑腾”过后,半天没动静,水面上只有不断往外串的泡泡。把桥上的人吓得半死,扯着喉咙喊直了腔“不好了,有人淹了。不好了。”人们急吼吼都朝河边跑。一个水性好的汉子“扑腾”进了河,另一个水性比较好的汉子也一步一步朝河心里蹚。水里救人是很冒险的英雄行为,被水灌得绝望的人变成狰狞的野兽,会有超乎寻常的拉扯力,必须保证比溺水的人双倍的力气才成。 三人在水里撕扯了几分钟,最后把小六拽上了岸,不由要叹“好险。”趴在岸边的小六已经被灌得目瞪口呆,眼神直勾勾的。“小六,小六,咋样?觉得咋样”小六跪起上身,一边哇哇吐水,一边苦恼地说:“好知道疼人的河——。”人们一愣。“——好疼人的河,奶奶的*,使劲灌,灌得我都喝不及。”河边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用热烈的笑声装满了河岸。有几个人甚至笑出了两行眼泪。嘹亮的笑声鼓舞了小六,他又喊:“喝不及啊,真的喝不及。” 很快,“喝不及”就成了天坑村的流行语,每个小孩都快活地学舌。这个笑话百说不厌,这股快活劲也经久不衰。谁见了小六都要问一句,河水够喝不。小六总是攒足了劲地苦恼叹息,“喝不及,真的喝不及”。


     不过现在,天坑村的主意力又有了新方向。二旦也领了个老婆。哑巴一进天坑村,消息就自己长了腿,窜满全村。天坑村又热闹起来了。男人们有条不紊地踱,女人们呼朋唤友地走,小孩子们最直接,撒开丫子你追我赶。满腔鼓鼓的热闹劲一见哑巴,又吸了口气。有点小失落,有点小泄气。眼前的这个人,像从垃圾堆里打滚出来的某种动物。头发乱糟糟的一团,上面还粘着来历不明的干草棒儿,身上的衣服脏死了,发出一股股的酸臭味。失望之后,人们转念一想,这还不够好玩吗,这还不够看头吗。于是气氛又变得高昂起来。众眼神带着奕奕的神采,再次投向墙角。哑巴缩成一团,把头埋进大腿间,始终不肯露脸。谁拨拉一下,她就朝墙角挪挪,再拨拉下,她再挪挪。围观了半日,就看到了一身脏衣服,这让人不甘心。刘家胖嫂子就乐呵呵地朝里挤,仗着一身无人能挡的胖肉和拉拉这个扯扯那个的亲昵打闹,很快就到了哑巴跟前。她拽哑巴衣服,拽得不轻不重,但是拽得很好玩。她拽一下,人群就“哈”地乐一下,人群“哈”地乐一下,她又拽一下。她拽得很执着,下定决心非要把哑巴拽抬头了不可。可是等哑巴最后终于抬起头时,人群又“噢——”了一声,集体朝后仰了个15度的角——比那身脏衣服更让人惊叫的是这张超乎意料的脸。其实,主要的是眼睛。她两只眼睛朝不同方向倾斜,并且窄得只是一条缝,像顽劣孩子随意划出的一条线。窄,而且深,眼珠深藏不露。


     二旦今天有种少见的持重。这么多人的捧场,他也没一点骄傲的样子。对屋里那个女人,也表现出毫不在意的平淡。他远远地坐在门旁,专心致志地摆弄一本破日历。翻一页,又翻一页,仿佛永远都翻不完。可只要留心,就能发现他一直在抿嘴,很努力的抿嘴。娘一直说自己一笑嘴就咧成裤腰了,二旦今天不想把嘴咧成裤腰,那样有点不像话。没人的时候,他手下的日历一动不动,一有人来又翻个不停,嘴也抿得更加起劲。胖婶子逗完哑巴仍意犹未尽,看到一旁的二旦,像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兴高采烈地蹭了过去,“甭管咋,也是个女人,一点不掺假的女人,嘎嘎,是吧?二兄弟”二旦自持地一笑,不接话。胖婶子举起胖乎乎的手推他 “到底看上了没,愿意和她好不,给嫂子透透底,我也替你乐乐——”二旦被问得嘴角一动一动,抿也抿不住咧也咧不开,终于嘟哝着回了一句:“凑合着吧,凑合。”大家再次响亮地大笑,知道二旦要留下哑巴了。二旦的爹娘今天也很高兴,见人就道歉“你看,连块糖也没有。你看,连口水也没喝。你看,院里脏得不像话。”提起哑巴,二旦娘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人“还脏着,得先洗洗。洗洗就好了。得给她洗洗”一会她又大声骂小六“祸害,别玩了。”小六不理她。小六晃着一米七的身高,混在一群小屁孩里,嗷嗷乱叫着,从院外跑到院里,又从院里跑到院外。娘骂了他几次没听,惹得八狗好几次骂着小六的奶奶要揍他。小六不敢和凶神恶煞的大哥正面冲突,就放低声音也骂着八狗的奶奶要揍死他。小孩子都向着小六,听到小六骂八狗,高兴得咯咯直乐。大人们好像更愿意找八狗玩,临走前都要向八狗交代几句:“你可要看好。不然弟媳妇跑了,钱就白花了。”八狗一撇嘴,哼了声冷气,表情相当不屑:“跑不了她。有我,哼——。”人们又是哈哈大笑又是点头,八狗的脸上几乎红光满面了。







                                                                        2

       哑巴是二旦家花两千元买来的。这种事已经不新鲜。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吃饱了穿暖了,箱柜里还捂了点余钱。老祖宗早说过,饱暖思淫欲。那些残疾、家穷,或者缺心眼、长岔了道的光棍们,日子开始有点难熬。一般的无趣天惆怅地,唉声叹气,脾气见长,个别的甚至发展到闷头大睡,怨爹怪娘。第一个外来的媳妇,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某乡某村的某户屋里。大伙很快知道了,还可以买个外地老婆。她们的老家在很远的地方,大部分是山窝里,也有别处的,反正都是很穷的地方,据说穷得还吃不到白面。一千五,二千,二千五,甚至三千,把钱交给媒人,媒人就能给你张罗一个。媒人说,去那么远地方给你领媳妇,一路上总得吃喝住宿吧,路费也得不老少吧。其实,光棍们并没打算细问这钱的用处。虽然几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可比正儿八经娶个媳妇花销少多了。在本地娶个亲,就是把多年老底都搭上,还得借外债。哪个姑娘家不要求新瓦屋新过堂,得有新猪圈还得砌新墙。还得要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全都置办齐了,还得跑城里买一包新衣裳。现在娶个外来的就没上面这些事,就连办不办酒席也没人和你争。这样一比,光棍们心里倍感光荣。可是,对外来的媳妇,就怕一件事。怕她们跑。人领进了家门后媒人就不管了,要是一跑,可就竹篮打水空欢喜了。她们种,也有真心留下来过日子的。可是,人心还隔着肚皮。谁肚子里想什么,别人是看不见的。只能防。处处防。有的连女人上茅房都跟着,寸步不离。有的女人跑到半路被抓到,男人就打,要打得她长记性,打到她不敢再有念头。不管是跟的还是打的,心里都是在等,等时间久了,生下孩子了,女人就被栓住了,就死了心了,就能妥妥切切地过日子了。尽管这样,也是魔高还是道长的问题。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过程和各种各样的结局。防得滴水不漏的,也有一个小疏忽仍然人钱两失。没心没肺的人,或许就遇到个实诚过日子的女人,反而生儿育女,勤恳持家。总之,在过去的两三年里,外来媳妇的纷纷扰扰,让天坑村看足了热闹。

       哑巴被买来时,买媳妇的风气已是尾声了。公安局的来村里查拐卖人口,逮走了好几个媒人,并严肃地通告了这个违法行为。这种事从开始的光明正大,变成了偷偷摸摸,到后来偷偷摸摸也越来越少了。这和公家的打击犯罪有关,也有旁的原因。任何的经济行为都是供和求的关系,需求又占了主导地位。媳妇不是针头线脑,也不是衣服鞋袜,过几个月就得再买,媳妇一辈子买到一个就够了。那些运气差心眼短的倒霉蛋,顶多被人放过两三次鸽子后,家底也就空了,脸也丢尽了,什么心气也没了,各方面也就折腾不动了,也就认了倒霉命了。

      这一个担心,在大伙看到哑巴后也所剩无几了。再说,她又是个二转手。人们窃窃私语中就摸透了哑巴的底。十三里外的王家庙,哑巴在那跟着一个老光棍过了两年。还生了一个儿子。老光棍家里得了儿子,就把哑巴送出了门。可大家还是好心地给二旦家提了几次醒,“好好看几天”,二旦全家也还是结结实实地“看了几天”。万一她真跑了呢?万一她不想跑可是出门迷了路呢?那可就麻烦了,那可就亏大了。两千块钱,是卖了家里一大半的粮食,还借了好几家亲戚才凑够的。钱是一个多难攒的东西!

      七八天后,全家人一合计,认为现在稳了,可以办事了。大喜之日的前一天,二旦娘给哑巴买了红大褂,又找人给她理发绞脸。那天晚上,几个人围在哑巴身边哄她,伺候她,温暖她,哑巴却突然反抗起来,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刺猬。从来到天坑村,她一直不声不响老老实实,给饭就吃,给床就睡。有时低吼两声,也是没有内容的,像只掉进了陷阱的小动物,哀鸣几声哄哄自己而已。可是这天晚上,不知道哪根筋被挑起来了,不知道哪股蛮力被释放出来了。她把衣服、脸盆、梳子打翻在地,又把人狠狠推开,拔腿往外跑。哑巴急切地朝外冲,鞋底扑哒扑哒砸着地,脚印东倒西歪。刚出屋门,就被几双手拽住了。拽住了后,几个人又重新包围了她。哑巴犟起来了,像头牛了,拧着脖子甩着脸,身体不断打转,只想跑出去。撞,推,挤,爬。等到她蛮力使完,已经是狼藉一片。一只鞋也不在脚上了,扣子也掉了两颗,裤腿绷开了一条线,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哑巴哭了。张大嘴巴,向着天。没有声音,只有喉咙里‘啊啊’哈出的气。哑巴这么一闹又招了不少人过来,被她的哭相吓了一跳。哭得很难看,让人印象深刻。哑巴已经放弃了挣扎,从发了倔劲的牛变回了哀鸣的动物。她叉着腿斜斜垮垮地站着,谁也不看了,朝天仰起的脸上,嘴巴张成一个无比大的黑洞, “啊——啊,啊——啊——”。因为眼窝很深,泪不能立即流出来,都暂时积在眼窝里。积满了,她使劲一挤眼,这时才掉出一大团的泪来。过一会又是另一团。泪和鼻涕总是狼狈为奸,合伙出来,有些横过脸朝脖子里淌,有些掉进黑洞洞的嘴里。“啊—啊——啊—”,哑巴的眼泪和鼻涕无穷无尽。有个妇女低头嘟哝了句“有苦说不出呐”,被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天夜里,哑巴犟到夜深人困,被几个人强拖进了屋。

     第二天,正是大喜之日。也摆席,也请唢呐班,也拜堂。瞧热闹的人发现,哑巴今天高兴极了。昨晚突发而来的哀号像阵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无踪。天坑村的人不懂她的悲伤从哪来,却能猜到她为什么欢腾。其实人们才不想这么多,人们瞧热闹,懒得追究。就是有个别的人对此诧异了下,也很快有了答案“就是傻嘛。”人靠衣裳马靠鞍,拾掇干净的哑巴,虽然傻相难改,可到底没那么吓人了。并且,哑巴也不怕人了。这么多人笑哈哈的热闹,让她几乎手舞足蹈,嘴里发出短促而欢快的“啊”“啊”“啊”。哑巴瞧人时,还是死愣愣地直盯着,还是要预先使劲挤下眼。可是她每瞧到一个人,就发出快活的叫声,又晃着胳膊朝人指指。她这一指指点点,人群就要先呼啦躲避,再呼啦大笑。新郎官二旦今天的嘴有点抿不住,情不自禁地抽动嘴角。人刚喊“拜堂开始——”,二旦就大步上前,拉住哑巴的手,领她到中间来。笑声爆发得更加急促嘹亮,嘘声也有,二旦才不管,就是拉着哑巴不松手,表情惬意,非常自尊又自我赏识。人们忍不住笑,念头纷起说法纷纭,笑声也就此起彼伏,各自意味深长,又都同样有趣。天坑村的老少几辈人都在,有谁在人前夫妻手拉手过?哈哈哈哈。这是别开生面的一景。  




                                                                   3

      三十九岁的老光棍二旦,一发不可收拾地过上了有老婆的快活日子。结婚后,经常见他气色愉快地闲在家里,一扫这些年来的闷闷不乐。二旦变得这么懒,让他妈不乐意了。给你娶个媳妇是让你更起劲过日子的,可不是让你变得更懒的。二旦成了真正的男人,气度上也不同了,对这些唠叨基本可以做到充耳不闻。惹得他妈满村发牢骚,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一直光着棍算了。现在是叫不动他了,想叫哑巴干点活他也竟拦着。这是讹我,全讹上我了,我就该着干活的,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二旦妈很幽怨又很自豪地念着婆婆经,她并不全都是伤心,别人听着也就跟着一乐。天坑村的媳妇们却暗中委屈起来,晚上和男人闹别扭时,忿忿不平地说“……我在你家的待遇还不如哑巴,别看人家那样,倒比我有福气多了……

     没多少日子,哑巴就胖了起来。刚来时又瘦又矮,乍一看身量和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只吃不干活是很容易胖人的,但更加胖人的是不管饥饱地狠吃猛吃。哑巴吃起东西来有股狠劲。更让人吃惊的是,即使刚倒出来的滚烫开水,她端起来就咕嘟咕嘟地喝。天坑村的人们从这件事上看出来,哑巴是真傻,傻透了,傻到底了。可是哑巴的皮肤好,带着白嫩,特别是她胖了以后,皮肤泛出了诱人的光泽。她穿衣服又潦草,扣子经常掉了一颗,有时白花花的胸就有点呼之欲出的诱惑。好几次,天坑村的几个妇女都调戏般扯开衣襟朝里看,边看边“啧啧,啧啧”地叹息,好像可惜了这块肉没长自己身上。她们说,哑巴胖起来“像块肥肉,还是有点馋人的”。现在,哑巴的眼睛也好多了,二旦妈找人给“给哑巴修理修理眼睛”。她的眼皮厚眼睛又小,眼睑全部内翻,眼睫毛就天天刺着眼珠,怪不得总是又肿又红。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翻了一个疗程的眼皮,又把她的睫毛全部拔掉。所以,现在哑巴现在可以直接瞧人,没以前那么费劲了。


二旦妈的抱怨,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二旦和哑巴就是那么不像一句话儿,不像一回事儿。二旦还手拉着手和哑巴一起赶集,逛店。谁见了都觉得不像回事了,谁见了又忍不住要笑 “这事,这事,哈哈”。二旦妈又骂二旦“狗屎样子,牙碜人不”,可二旦不在乎,拉着哑巴的手走来走去,几乎有点得意洋洋,还带点特立独行的自我陶醉。天坑村的人们又发现,快活起来的哑巴真是个不停电的大喇叭,“一边走路,一边鸣笛”。经常的,隔老远就能听到“嗯啊——嗯啊——”。就和警笛似的。有的人听烦了,就瞪着眼拧着眉毛让她闭嘴。可是哑巴当成打招呼,啊啊回应两声,又继续鸣笛走道了。怒斥她的人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法向她表示 “不要出声”这句警告的意思。




    还好,谁也不能天天赶集,时时刻刻地走路。不走路,又不在屋里睡觉的时候,俩人就躺大门旁的稻草堆上晒太阳。暖暖的阳光照在闪闪的稻草上,阳光无限,稻草也无边,随意你享受。这是二旦又一个惬意的时光。俩人躺累了就坐起来,坐累了就躺会,全坐烦了就支着胳膊半躺,半躺腻了就再全躺。二旦半支着胳膊,笑眯眯地望着太阳,笑眯眯地望着天坑村,笑眯眯地让哑巴捶自己一下,抚拉自己一把。二旦享受的样子简直让人看不下去。可是他笑眯眯的,根本不把任何人的批评和嘲笑放在眼里。哑巴玩得也高兴了,哑巴一高兴就笑得石破天惊,嘎——嘎嘎——啊。

    二旦妈痛下决心,要和他分家!二旦妈看不下去受不了了,就四处找人来替自己分家。她本分尽完了,委屈也不诉了,她也老了,老牛该卸套了。她不和他们缠了,剩下的两儿子归自己,二旦和哑巴,他们自己过去吧。


二旦妈闹分家,也没见二旦怎么反应。打结婚后,二旦有了一种不慌不忙的气质,嘴角一抿,仿佛在说“多大事儿。”他以这种神情表明态度,分也无所谓,不分也无所谓,反正我就这么着。闹腾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没分成家。没分家是因为哑巴“有了”。天坑村劝人总是一开头就说“不为这个,为那个”,八狗妈也被轻易劝住了,不为这个儿子也得为孙子。大伙谁不说,自己要不带,孙子哪有活路?天坑村的事天坑村也说不明白,二旦家隔壁扁脸家的,嫁过来七八年了,怀上过三次,掉了三次。最后一次,自打怀上就整天躺床上保胎,说话都不敢大声,吃饭都是小口小口地咽。到后来,一个始料不及的喷嚏,孩子就又没了。可哑巴的十月怀胎,好像都还没注意到这回事,人家就生下了一个哇哇大叫的小东西。到天坑村刚一年,哑巴就给二旦生了儿子。她也没正经过月子,床上躺了躺,第二天就赤着脚在屋里乱喊乱叫。二旦全家都乐得直咧嘴,都咧着嘴蹲屋里不愿干活去。蹲着东瞧瞧西瞧瞧,顺带把孩子的名也起好了。本来各有主张,每人一个提法“大壮”“文化”“小九”“狗蛋”,后来嚷嚷得二旦烦了,伟人般一挥大手,一锤定了音。生的那天,正在打雷下雨,就叫天雷了。他这么一说,也没人再又异议。反正名就是个名,叫什么他就是什么。





4

邻居都说,别给天雷吃哑巴的傻奶,再传染傻喽。二旦又一抿嘴,心里自有主张。现成的奶不吃,还去那个钱?不花钱也犯不上,哪跟哪啊。肚子里蹲了十个月,该传的早传了,现在还操这份闲心。天雷不但吃了哑巴的奶,全家人的唾沫也都吃过。天雷出生的头几个月,被全家人热烈包围着,每个人都对这个小活物充满兴趣。才两个月的时候,已经有人嚼烂了食物,抹进了天雷的嘴里。他们抹得津津有味,充满爱心,可别人看到后简直提心吊火冒三丈“这孩子上辈子造了啥孽啊。你们这不朝死力喂他吗。这才几个月,就给他嚼面条。还有,你有哮喘病,不能嚼了喂他,这不是害你儿子吗。”最后一句是对二旦说的。二旦,有家传的气管炎,一遇变天就咳嗽不停。二旦又是一拧头,自有主张。谁管得着,这可是自己的儿子。


按理说,哑巴该去结扎了。这是天坑村的妇女生了一胎后,必须要面对的事实。可是,计划生育宣传了七八年,人们还是无法真正接受一辈子只有一个孩子的命运。更何况,如果只是一个闺女。不但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自己,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挺不直腰。天坑村害怕结扎。可是,计划生育搞了这么多年了,天坑村的人不盼望儿女成群了。天坑村现在只求儿女双全,最低限度要有一个儿子。有些人就是不愿意去结扎,拉粮食揭瓦也吓不倒他们,粮食去了以后还能种出来,屋漏了以后还能补回来。坑村也不怕丢饭碗,庄稼人的饭碗是长在土里的,丢不了。于是,有了结扎工作队,专抓结扎。谁家有该结扎的妇女,早早地都做了逃避规划,打了招呼。媳妇们是走了,住娘家,去串亲戚,可家里人都还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可二旦无所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不担心也不提防,照样吃饭睡觉,和哑巴在门口晒太阳。 工作组找到二旦,二旦就爽利地答应让哑巴去结扎。

天坑村这一茬该结扎的人里,还有另一家没躲。也是个外来妇女,半语子,给一个吹唢呐的疤瘌脸当媳妇。她老家估计不远,因为她嘴里呜噜出的话人们基本能听懂。她不躲是因为不知道,男人出门吹唢呐不在家,没人和她说。疤瘌脸是个木讷老实头,天天一早走深更半夜才回来,根本没发现又一茬的结扎运动开始了。半语子已经生了个女孩,四五岁了,脏着小脸到处跑。疤瘌脸虽然穷,也还是想砸锅卖铁再要个儿子。半语子又怀上五个多月了,早显了肚子。那天,半语子仍然痴痴傻傻地站在路边看人,工作组开着拖拉机就来了。她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就让人拥进了屋里。当天下午,半语子就流产了。那个下午,天坑村的人都屏着呼吸,听半语子一声声的惨叫,都变得不愿说话。傍晚,孩子出来了,是个儿子。等疤瘌脸半夜回家,儿子早变成水坑里的一团死肉了。疤瘌脸又怒又怕又急,脱了衣服要去找他们拼命。第二天,他怒气未消,见人就骂畜生们踢了自己媳妇的肚子,第三天,他垂头丧气了,什么都不再提。
和疤瘌脸的遭遇一比较,二旦又多了点自得。到了集体结扎带环的日子,他领着哑巴去了,其实却给卫生所出了道难题。到了热闹非凡的结扎队伍前,哑巴又兴奋得“啊——啊——”直叫,一刻不停。可是谁也不愿意让她排在自己后面。别说后面了,就是隔着几个人,别人都开始张开胳膊,像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一样,极尽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不让她靠近。妇女们摇着手让她走,走,远点去,二旦又指着队伍让她过去,去,快去。哑巴只能啊啊地原地转圈,不知道听谁的好。却玩得很高兴,边转圈边手舞足蹈。后来,大家忍无可忍,决定集体退一步,让哑巴头一个进去。
这一行吵吵闹闹的队伍,囊括了二十到五十岁之间的已婚妇女们,她们是天坑村的生育大军。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肥沃的子宫,蠢蠢欲动地谋划着未来的天坑村。一个小小的环即将给这种肥沃打结,未来的天坑村也必然进入节制的抒情调调里。这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头一次,大部分是身体内已经有了环,这次是照例检查。功德圆满的子宫们,就是说已经有儿子的子宫们,对这次活动是无所谓的嘻嘻哈哈,带着一种被区别开的神秘感畅怀而闹。而那些,仍生育之念不休却暂时只得来接受约束的子宫们,内心却是愁肠百结。围绕着一个子宫,有子宫外的世界里千头百绪的难题。比如,什么时候能攒够生二胎的罚款钱,然后又躲到哪里去生二胎。最大的烦恼还不是这些,最大的烦恼是,虽然子宫是自己的,可是里面种出来的到底是男是女,却永远无法琢磨,没道理可言,也没章法可依。子宫们混在一起热热闹闹,其实每一个的热闹都与众不同。当然,结扎队从来没规定,必须女人来这里排队。结扎是男女皆可的,然而,天坑村的男人从不踏进这样的队伍里。偶尔有一个,也是背负着不得已的苦衷,神色惶然,仿佛一走进手术室就要被阉割了一样。
天雷吃哑巴的奶吃到了八个多月,没人去刻意断他的奶。但是哑巴的乳房仿佛有智能,在科学的时间段里自行切断了供应。掐奶,是每个生命到这世上接受的第一个求而不得的考验。为了让小东西丢掉乳头,自己吃食物提炼营养,妇女们可是发明创造了不少经验。比如,把孩子送去姥姥家,哭上几天,回来就忘了。比如在乳头上抹辣椒酱,抹苦胆汁,让小东西们从嘴唇上得知,这里不再是香甜乡,而是惨烈的刑罚地。可是,天雷的掐奶却是浑然天成,毫不费劲。天雷在七八月时,已经尝遍了五谷杂粮的味道,他好像对那个乳头并没多少眷恋。断奶后,发牢骚最多的是二旦妈。她还指望着哑巴能再喂上几个月呢。这下没了奶,天雷就基本脱离了哑巴,整天长在了她的怀里,背上。
准确的说,天雷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最起码,他从记事起,抬头看到的是奶奶长满褶子的脸,伸手抓的是奶奶灰白的头发和松松垮垮的衣襟。他第一次走路抓着的是奶奶的手,在奶奶身边他很快活。他是和奶奶长在一起的,哑巴和二旦是在身体外的两个玩伴。他也和他们玩,依依呀呀说话,举手抬脚打闹。可是,到最后,他还是要回头去找奶奶。
其实,这个家里最惬意的还是二旦。他先有了老婆,后有了儿子。他混入了正常人的生活。天雷出生后,二旦也勤快了一些。原来的一家五口人变成了现在的七口,对二旦来说是最有体会的。娘要带天雷,田里的活,他和爹和弟弟们去干。回来吃个热汤热饭,儿子在一旁蹒跚学步,哑巴跟着啊啊起哄。二旦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点味道,还是有点过头的。这样的全家七口,也是满满当当以自己为中心的一个家庭啊。
谁也没想到,生完天雷不到两年,哑巴身上又有了。天坑村所有人包括二旦也才恍然大悟,结扎那天怪不得哑巴进去了一下就出来,哪有那么快嘛。哑巴进去后,什么也没做就出来了吧,医生们也嫌哑巴脏吧。说不定连看都没看,就轰出来了。天坑村那些求孕未得的妇女们,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就复杂多了。可是,又说不出什么。人家也去了,这是公家的错,罚款也罚不到二旦家头上。二旦更加理所当然。他看着哑巴的肚子大,听着别人奚落或羡慕的讨论,只是抿嘴一笑,呵呵,心内自有城府。









5

八狗娘见人就吸溜嘴,说,哑巴生孩子就像母鸡下个蛋那么容易,红红脸就完了。生二小子时正是个大雪天,零下十几度,冷得要命。天坑村的冬天是懒散的,特别是这种天,家家关门闭户集体睡懒觉,没人早起。那天,雪映着天刚蒙蒙亮,二旦妈正梦到家门前的河里急雨般蹦出一大片一大片亮闪闪的鱼,有的甚至都直接蹦到了自家院里,突然听到有人杀猪式地喊,妈,妈,快来。睁眼再听,是东屋的二旦。喊声那么吓人,二旦妈慌慌张张就朝那边跑,在积雪上一步一滑。一进东屋门,就看见哑巴撅着屁股趴床沿上直哼哼,赤裸的两条腿之间在滴答滴答流血。“祖宗,老天爷,祖宗,天老爷”二旦妈慌得胡言乱语,手脚无措。幸好,生产的事她也经历过几回,家里的母猪母羊她还亲手接过生。“拿布片垫床上,多垫几层,扶她上去躺下来,这是生孩子不是屙屎,噢,热水,我屋里有半瓶剩下的,我去提。”一阵歇斯底里的慌乱后她总算找到了头绪,不但想到了热水还想到了一把剪刀,一个可以给剪刀消毒的蜡烛,甚至等会给孩子包裹起来的布片她都想到了,她急急忙忙地刚要转身回屋,二旦又喊妈。一回头,看到哑巴还是半蹲在原地,因为冷全身在嘚嘚的发抖,可是孩子的头已经露出来了。“天老爷,天老爷。”二旦妈的头绪再次被打乱,都顾不上了,只好直接弯腰去接。手刚伸到,孩子就“扑”的落手里了。孩子一出来,哑巴就要往床上爬,天太冷,这一会功夫她已经冻得浑身乱颤。二旦妈又喊天老爷,“天老爷,你按住她啊,脐带,脐带还连着呢,你按住她啊,天老爷,天老爷。”二旦两只手按住哑巴的肩膀,哑巴开始挣扎,二旦妈两只手捧着婴儿,头左右晃动了几个来回,觉得是不会有剪刀了。哑巴还在挣扎着要上床去,她一扭动,脐带就晃悠悠的拉拽起孩子。“天老爷呀。”二旦妈又怕又急,一低头用自己仅剩的几粒门牙,磨断了这条肉带。二旦妈把孩子包进自己的棉袄里,还是觉得绝望。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没脸盆,没热水,包孩子的软和布也没有,还得快点找点剪刀剪去这一段吓人的期待,二旦妈突然觉得奇怪,太安静了,她被这安静突然又吓了一跳。她一低头,这个浑身血迹的小东西,皱皱巴巴的小脸有点变色,她又慌了,伸出指头探入小东西的口里,挖出一点粘稠的液体,然后在倒提起了一双小脚,朝屁股上拍了几拍。这时,“哇哇哇”声终于冒了出来。等二旦妈吸溜着血红的嘴巴,把孩子放进自己还温热的被窝里时,一场来者混乱应对也毫无章法的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二旦妈才后怕起来,这时她发现自己也在浑身发抖,就像刚才赤条条下身站地上的哑巴。二旦妈抖啊抖啊,眼泪也被抖了下来,怨恨也被抖了出来。她边抖边哭,对着墙上那张放大的照片数落开来,“死鬼啊,你倒是睡安生了。你都丢给我了,什么都不管了。死鬼啊,倒霉鬼,挨刀中枪的死鬼……”死鬼站在黑边镜框里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实样。死鬼是二旦的爹,在去年,躺床上一连咳嗽了几个月,就死了。
哑巴又给二旦生了个儿子。除了哑巴和天雷,他们正在床上打架玩,其他人都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孩子。没人觉得应该还会有个孩子,也没人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历史经验证明,孩子可不是好玩的,哭闹起来要多烦人有多烦人。可是,因为新鲜,大家都忍下了。对第一个下一代,大家都无师自通地觉得应该忍受他。可是这一个,可没人喊他来。可他怎么就又来了,躺床上哇哇哇哇哇哇。傻眼完,八狗和小六就一百个不高兴地躲走了,嘴里咕哝不停,互相埋怨。二旦妈仍然在犯愁。只有二旦是无所谓的,他不急也不躲,有时饶有兴趣地瞧上几眼,有时没事人一样照吃照睡。二旦是真的不急,他从来都不急。生了就生了,养着就养着呗。他什么都不急都活到现在了,不可能以后就活不下去。可是,二旦妈这回不干了,自己六十多的人了,也有气喘,谁知道还能活几天?这带了一个孙子,就算对得起他们家了,她再也带不了第二个了。以前带天雷,她还有抱孙子的稀罕劲和二旦爹做帮手,现在她还能指谁。她絮叨出了不少冤屈和辛苦。二小子对自己的生存环境一无所知,还在鸿蒙除开的混沌里,饿了哭饱了哭拉了哭撒了哭没事了哭。二旦妈被他的哭声推动着一步一步朝前走,竟也养了二十三天了。
第二十四天,有人来给他们解围了。说起来,还是二旦妈的远房亲戚,拐弯抹角了五六个次的娘家人,一个表了几层的表侄女。表侄女今年四十,嫁在二十里外的某村。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十六,女儿十四。照理说,一家四口,儿女双全正是其乐融融的好日子。可夫妻俩终日发愁,有桩无法排解的心事。在农村,谁家人多谁家有势力。人丁单薄的就总受欺负,遇事低人一头。表侄女家是村里的外来姓,单门独户。几十年来,受了不少窝囊气。不管是抢地边,争路头,还是为了鸡吃粮食羊啃苗,有理没理的也从没占过上风。有一次,她家的羊脱了缰绳,跑别人家吃了几口麸皮,一只羊就生生被人抓住了打死。羊被打得咩咩惨叫,夫妻俩面如死灰。后来俩人找那家论理,羊没救下来,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夫妻俩认定了一件事,在这里,人少就没法混日子。自己这辈子没兄弟姐妹,吃了大亏,看着儿子就不觉担忧起他的将来。夫妻俩日夜合计,最后决定再抱养个男孩,自己再苦再难也得替儿子再养个帮拳助威的人。话说得轻巧,现在家家孩子稀,儿子更是宝贝。为了要个儿子,倾家荡产的也不少见,有两个儿子都神气死了,谁会往外送?夫妻俩为这事愁几年了。后来听说二旦家的情况,简直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老天开眼正中下怀。夫妻俩马不停蹄地托亲戚找亲戚,找亲戚托亲戚,四分五岔的曲线里蹚出一条通向二旦妈的直线。第二天,就由亲戚带着,来到了二旦家。孩子倒挺喜欢,可是看到哑巴心里又有点犯嘀咕。跟着表侄女来的那位亲戚扯扯表侄女的袖子,朝旁边努努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天雷瞧这是什么。想不想吃?想吃就喊我婶婶,不喊不给吃。”天雷见了糖精神大振,一双眼睛眨得分外机灵活泛。当天雷心满意足地揣着糖,满院子撒欢的时候,那亲戚又碰了下表侄女,挤了挤眼。夫妻俩会心一笑,放了心。进屋后,夫妻俩没提抱不抱,先絮絮叨叨说着自家的情况。日子虽说比一般人家强些,还算过得去,但也不是真富裕。庄稼人一年到头靠地刨食,再宽裕也是有限。男人农闲时给人家做点木工,挣几个零花钱。剩下的就靠全家在地里累死累活了。不过,养活一个孩子是没问题的。只要孩子进了家,不管吃的穿的都先可着他,绝不会亏待他一分。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大了,没人会和他争食,夫妻俩盼了这么久把孩子盼到,虽说不是亲生的,那只会比亲生的更疼他。表侄女把话说得诚诚恳恳,只是没把握二旦和二旦妈有没有听进去。好在,他们像也没说旁的,没露出不给抱走的意思。说了会话,表侄女站起来说,要抱我就这会抱走吧,等会哑巴回来再不依。二旦点点头。二旦妈也点点头。母子俩坐着没动,看着表侄女把孩子抱进自己怀里,已经娇儿乖乖的疼了起来。夫妻俩有心,来时还另外准备了崭新的棉花小被,叶绿花红的小被子一裹到了二小子身上,就让人觉得他已经不是二旦家的孩子了。表侄女抱着孩子,满脸含笑,又用眼睛示意她男人。男人赶紧从兜里掏出叠得齐齐的八百元钱,二旦挥一挥手,不要,拿走。男人握钱的手停在半路,表侄女又笑,恳切地叫声大表哥又喊表姑妈:“就是一点心意,亲戚间的一点情分,别嫌少,给天雷买点零嘴吃。”然后朝桌子一努嘴,表侄女的男人又重新把钱放在了桌上。二旦瞧了一眼,砸吧下嘴,不再说什么。夫妻俩功德圆满,欢天喜地地告辞了。夫妻俩走后,二旦妈有点闷闷不乐,说小猫小狗正养得热呼呼的被人抱走还伤心呢,这个孩子都快满月了。可是二旦正坐门槛上,正抿着嘴直乐。二旦妈不伤心了,发火了“有你这样的吗,好像抱走的不是你儿子,他难道是野种?”二旦对她的发作不以为然,缓缓地对着门外的空气说:“他早晚得找回来,你等着。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他亲爹。哼,瞒不住的。”二旦妈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也嘿嘿想笑。二旦得意地看了看天:“让他们养去吧,长大了,就来寻根喽。”



孩子抱走时,哑巴被哄出去了。她回来时,在门口又遇到了天雷。母子两正是智商相当的阶段,照面就一见如故地嬉闹起来。天雷抓泥朝哑巴洒,一洒就是一片天女散花,泥土每次落下的样子,都引得两人咯咯直笑。玩够了进屋,哑巴才发现床头空了,孩子不见了。起初她并不介意,孩子大多数都是放二旦妈屋的,她习惯了孩子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再说,表侄女带来的点心和糖果,也同样吸引到了她。况且,那一天家里还以待客之礼预备了萝卜炖猪肉,满鼻喷香,直接就俘虏了全家的心。过了两天,她才觉得不对劲,孩子找不着了。屋里,屋外,她伸着头到处瞅,瞅过来瞅过去,瞅了两天也没瞅倒什么。这个感觉,哑巴说不清道不白,她只是开始赌气。刚开始是不吃饭,把碗推出去老远,拉着脸闷不吭声坐着,谁也不理。坐到了一定的时候又爬起来,一个人站院子里哭。哑巴平时最招人烦的就是她的叫声,嗯啊嗯啊嗯啊。可她哭的时候却从不发声,只有吭吭的声音,像气息在喉咙里周转不开的扭曲压迫。她仰着头,张大嘴巴,鼻涕眼泪乱流。二旦妈去拉她,她拧着全身,碰都不让她碰,就站在那里。“站着吧,我吃饱撑的,就不该管你。”二旦妈端碗进了自己屋,表示真不管了。哑巴像个木桩继续挺在院里,动也不动。过了会,二旦端了碗面条出来,面条里滴了几滴香油,上面还放了个荷包蛋。这种面条,哑巴曾经一气吃了三大碗。二旦把面条端到哑巴嘴前,不停地晃动着碗,让热气不断顶起香味。二旦很有把握地捅捅她胳膊,让她吃,谁知哑巴并不领情。一扭身,一抬手,把碗从二旦手里打掉。碗“啪”的碎开,白面条滚进泥里,面条汤溅到二旦的裤子上,先热后凉,然后冷飕飕的。二旦发火了。二旦觉得不能再这么纵容她了,再这样下去她就无法无天了。二旦一把推倒了哑巴,布鞋底发出“啪啪”的响声。这是二旦第一次打她。哑巴起初以为二旦又在和自己闹着玩,反而丢掉了悲伤,快活起来。哑巴动了玩心,也脱下自己的鞋,朝二旦身上砸,啪啪啪,边砸边“嘎嘎嘎”连声大笑。二旦被她的不严肃惹出了更大的怒气,鞋底密雨般开始下落。








6




有一就有二。什么事一开了头,下面的就不费劲地轻车熟路起来。被天坑村笑话 “媳妇迷”的二旦,老实巴交的二旦,也打起老婆来了。天坑村的男人打老婆时,无不有点隐藏的炫耀,无不有点明显的自我标榜,无不爆发出几欲昭告天下的大嗓门。关起门来打老婆的,不知道有没有。打着吆喝着,雷声要大,雨点小不小全靠自己把握。雷声大,就能招来一群又好笑又好心的劝架人。两口子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群众拉的拉劝的劝,男人忿忿地丢了手,女人哭天抹泪地诉委屈,这才是完整饱满的一茬。二旦打起老婆和其他男人一样威风八面,顶天立地,打老婆时的架势、语气,都严丝合缝归了大流。在这件事上,天坑村所有的男性都是无师自通,自然地轻车熟路。“气人,气轻一点我不打她”。男人被拉开后舒口气,做了总结发言,同时也是对围观群众的交代,不能拂了邻居们得好意。头几次,也会有人来劝二旦,“你和个傻子上什么劲。你打死她,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挨的打。不是白气,白费劲嘛这是。”“你不知道多气人,她自找的这一顿。” 二旦喘着粗气说。邻居们看过几次,劝了几次也就充耳不闻了。哪儿跟哪儿啊,还给真的似的。就只有二旦妈拄着棍出来劝了,劝也劝不动,她的劝也含混不明,用意不清。有时候像在劝架,骂二旦手贱心黑,有时候又像在火上浇油,吐着口水骂哑巴“欠”。

哑巴好像越来越能惹气了。好好的馒头吃一半扔啦,好好的被子拿水浇湿啦,一顿饭没有菜就怄气啦,面条里没香油不喝啦,抢了天雷的饼干啦,把天雷揍哭啦,等等等等。其实,最主要也是藏在暗处的一个理由是二旦出去打牌她也非得跟着,像个讨厌的尾巴,甩也甩不掉。二旦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打牌,抽空就朝牌局跑。并且他的空都是大把大把的,可以随便抽。在天坑村,绝大部分时间“打牌”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当然春节过年前后那段日子百无禁忌,连妇女小孩也可以打牌赌博。其他时间谁打牌,谁是不过日子。天坑村没有专门的牌场,就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几个人凑一起就开局。经常在某个商店的后院窝成一团,一来商店总是时刻有人的,开商店的人最烦的就是枯燥的等待。二来,打牌的人烟总是抽得快,在商店省得离场去卖,并且做了商店生意,商店为这个也更加乐意。除了商店外也有可能的去处,比如在谁家院里弄张小桌,添几个歪七扭八的板凳。桌凳八成都是破破烂烂的,反正打牌的人不讲究这些,有地方就满足了。到散场的时候,谁赢了就丢几块钱在桌上,算是付给桌子的使用费,叫头钱。这些牌场的主要人员还是老弱病残,打发无聊岁月,里面也掺进了些许二流子,也都不是有钱的主。每局一毛两毛的赌注,一晌午十几元的输赢。在平时,很多人是不待见二旦的,见了他爱理不理,一般情况下对他都是视而不见。其实二旦还算不上傻,就是缺了点什么,具体缺在哪谁也说不出来。可是到了牌桌上,二旦还是挺受欢迎的。见了他来,大伙也打招呼,也递烟,也说笑话,也骂粗话互相打趣,话题从上次的输赢热热乎乎地议论到这一场的每个开局和结尾。尤其到了三缺一的时候,二旦仿佛更加变成了一个受欢迎的人。二旦迷上了打牌,场场也不想落下。可是哑巴不懂这个,她越来越像一副撕不掉的膏药,二旦一拔腿她就立即尾随。二旦别提有多烦她这样了。其实也不是二旦烦,主要是别人都烦。牌场虽然破破烂烂,却仿佛是男人的圣地,可是女人家一追去,那里就变成了祭坛了。牌桌上的男人暂时不需要老婆,也最怕老婆找到这来。在这里,谁家老婆胆敢追来,男人的威信就顿然丧失了。还得打起精神应付别人幸灾乐祸的奚落和嘲笑,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哑巴这样的尾随客,更不被人接受。哑巴一来,他们就毫不客气地连二旦也一起赶走。宁愿三缺一,也不带他。对哑巴的尾随习惯,二旦越来越失去耐心,也越来越不能忍受。哑巴的思维不会拐弯,她一直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者,傻人的每一次拐弯都需要一次次的肉体之疼来强化出来的吧,就像那些被人类用无情的鞭子训练出的乖巧动物。动物疼时会哀嚎,哑巴也会。通常最后的结局是二旦走了,哑巴满脸泪水地窝在地上继续抽泣。夏天最火辣的太阳照着,她也不懂躲,秋冬冰冷的泥水汪里,她也一寸不挪,仿佛不知道冷。没人拉,哑巴能一晌午一晌午的不动地方。有时二旦傍晚回来,她还在原地。这时的二旦如果心情好,又会充满耐心和爱意地百般哄她,推她一把,揉她一把,给她一张钱让她买零嘴吃。哑巴个记吃不记打,犟了整晌午哄一会也许就好了,又快活起来了。不管是刚才的伤悲,还是身体上的疼痛,都像河面上被石子砸出来的裂口,风一吹,河面完好如初,丝毫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两人和好了,二旦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随便哑巴推来推去。哑巴也嗯啊嗯啊地鸣唱起来。这样的和睦生活会持续到下次二旦出门,会再次被打破。最后的结局依然是一个胜利地关门走了,一个浑身是泥坐在地上怄气。
其实在这件事上,哑巴有点冤。尾随二旦,并非每次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有时是二旦妈指使了她。二旦偷偷溜走而哑巴没注意时,二旦妈就朝她比划一下,然后朝二旦一指,让哑巴跟上去。哑巴的头脑里是没有前因后果,明处暗里的,她能掌握的就是尾随二旦并乐此不疲。所以,她的打也是次次不落。二旦妈对二旦的打牌深恶痛绝,可是最近这几年二旦翅膀硬了,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她越来越老,还得伺候着这一家老少。二旦这么不务正业,让二旦妈觉得真没什么意思,身上也越来越没力气。一天三顿饭,她也做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累了,她就坐在门口破口大骂。骂二旦没良心,没懂事,自己白替他操了这几年的心。骂八狗整天整天不着家,就是只喂不熟的狼。骂小六,也跟着不相干的学,越来越不听话了。她骂的五花八门,并且一骂就是半晌午。天坑村觉得不好,这老婆子估计不行了。人临死前才会突然改性,一改性就快了。
事实是,天坑村猜的不错。天雷还没到三岁,二旦妈死了。



7





二旦的屋里越来越脏,院里越来越荒,后来还长出了草。一簇一簇,从墙角向院中心欣欣向荣又忍辱负重地包抄。汪洋般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没人觉得那些刷锅洗碗清扫缝补的人有多重要,只有在突然没了后,才能发现生活由里而外的走样。几年前二旦爹的死,仅仅是失去了这个家的七分之一。而现在二旦妈的撒手不管,是每个人都被抽掉了一根线,散架了,东倒西歪了。好在二旦现在的一家五口人,都没有思考的习惯,对此并不介意。连二旦也没多想,他坦然又顺理成章的做了家长,从死去的妈那里接过了这个家庭的最大掌管权。可惜,他没二旦妈母性天然的亲和力,也没有她用成辛勤劳作积攒出的威望,不但八狗小六不乐意听他的调遣,就是哑巴和天雷,也会经常上演对他的反抗。除了二旦,所有人都觉得生活有了点异样,就是觉得不舒服,不对味,就不是这样,就像让二旦来对自己说三说四异样的不对味不应该。他们就反抗这个最直接的改变,又不能不听他的,就只能半听半不听,让干什么就去干了,不过嘴里却一直嘟嘟哝哝。幸好,二旦对这种权利并不愿多费神,不然他肯能就愁肠百结一夜白头了。好多,手里有权又实施不出的人,常常都毁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二旦从没思考过这些,做得却比他们透彻。圈人者自己已入圈,负责给别人限制的人同时也拽了不少限制在自己身上,所以,二旦的悠然来自于从此耳根清净,来去自由。每天吃好饭,他就带着天雷出门。奶奶死后,天雷就跟着他。对天雷,牌场的人们还是能接受的,甚至还常常拿他当话题。啥叫门里出身,啥叫耳熏目染,啥又叫虎父无犬子。天雷刚会说话,扑克牌就全认识了。天雷刚会拿筷子,就会洗牌码麻将了。通过扑克牌,天坑村完成了对天雷的初步考量,“这孩子不傻,机灵着呢。”不过,“不傻是不傻,就怕以后也不务正业,又是个牌迷。”

天雷就是二旦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二旦也愿意他跟,脸上是另一种自得。三岁多的天雷,还沉浸在无邪的人生里。无穷无尽的时间用来投入各种各样的玩耍。饿了,就朝院里一站,响响亮亮地哭,叫二旦“爸爸——,”。饱了,就和哑巴闹,亲亲热热地喊 “哑巴——”。然后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母子俩滚成一团。他撅着屁股又推又踢,哑巴倒在地上嘎嘎嘎嘎地笑,任他小腿小脚怎么踢打,母子俩笑得一样的响亮,一样的心满意。
     现在,二旦常常一天只做两顿饭,饭点也不定时,所以才惹得天雷常常哭闹。二旦懒得一天烧三顿,要么早上烧满锅,剩下做午饭吃。要么午饭烧足晚饭的量。二旦家吃饭的时间,要跟着牌局散场的时间而变,没有定数,时早时晚。所以,就连八狗和小六回家吃饭的时间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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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9 20:46:4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蓝风 于 2011-6-9 20:51 编辑

篇幅够长,没细看,粗略看了几段。会抽时间看完。
我喜欢乡土气息的作品,可是一直觉得中国的乡土作品坏就坏在足够乡土。除了乡土也还是乡土。叙述笨重,粗糙,停留在生活的表象,缺乏哲理的思辨。最显著的是语言,也就是乡土气息过浓,没有经过书面语和诗意的淬炼。阅读奥斯汀笔下的乡村会觉得那么美,可是看我们大多数中国作家笔下的乡村就没有美感,我觉得语言在这里起了一个很大作用。我的经验是,似乎一经有意识写乡土作品,就不自觉冒出来摒弃了诗意的语言,渐趋粗糙(和质朴是两回事儿),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语言才可以支撑着将这个作品写完。可是,这样下下去,所有的乡土小说的劣根也就如影随形而来了。这是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
作者的语言从根本上来说,也没有做到陌生。
大家一起努力吧。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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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1-6-10 10:16:59
篇幅够长,没细看,粗略看了几段。会抽时间看完。
我喜欢乡土气息的作品,可是一直觉得中国的乡土作品坏就坏在足够乡土。除了乡土也还是乡土。叙述笨重,粗糙,停留在生活的表象,缺乏哲理的思辨。最显著的是语言, ...
蓝风 发表于 2011-6-9 20:46

谢谢看,谢谢说。
你说的我先记下。
如果可以,等待你看完全篇后的再次评语。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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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2 03:34:40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乡村小说的看的不多。只能说一点个人感受,作者的语言意识是对的,努力使语言不脱本色时尽量避免粗暴。方向是对的,我的意见是不要让句子一味简单,要在简单里多些意味,我只能这样笼统的说,因为对于这样的乡村小说我也很难说怎么做到这点,如果我多看一些或者写过这类题材会有些感悟。

有不到位的地方见谅哈。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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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2 11:28:07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乡村小说的看的不多。只能说一点个人感受,作者的语言意识是对的,努力使语言不脱本色时尽量避免粗暴。方向是对的,我的意见是不要让句子一味简单,要在简单里多些意味,我只能这样笼统的说,因为对于这样的 ...
威廉爱德华 发表于 2011-6-12 03:34

谢谢你。句子一味简单,应该是功力不到的缘故。方向上,我觉得我是独立的。独立的好坏无法把握,但是再蹩脚也想追求独立。语言是有借鉴的。
写完就挂在了黑蓝,有几天了,盼的是得到点意见和建议做参考,然后做第二次全文修改。等得都有点乏味了,哈,所以更要谢谢你的评论。
你太客气。不可能有不到位的批评,任何评论都是一种角度,其实,我在想的是,你干嘛不再多说点,嘿嘿。再次感谢。
你看到我的那天,我正在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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