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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恶意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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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5 21:29: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那天早上她上学的时候,虽然有着隐隐的不安,也许就是所谓的预感吧,但这种感觉并没有真正往她心里去,能吸引她的依然是那种有所期待的兴奋,这种兴奋没有前几天那么强烈,它为这种有些不祥的阴霾冲淡了,但它仍是那能扣动起来的弦脉,有什么法子呐,人只能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东西,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另一只眼睛也闭上,黑暗总比不彻底的光要好那么一点点。唔,她为什么没有感到沉重、罪恶或是与此类似的东西呢?这件事明明是不好的,在她一生所为的不多的坏事里这算得上一件,但这件却比以前所有的都更刺激,更有乐趣。这种乐趣于她而言是补偿,是一种难得的……解放。很多时候,如果不是她过于羞涩的话她简直要引颈高歌了,虽然她嗓音尖细从来都不在一个调上,但她可以屈身于一个盒子里,在一个合适的机会掀开盖子猛地弹跳出来,然后跺脚、拍手唱起来——就是那样!
她向教学楼走去。这是这所学校惟一的比较高大的建筑。在这个压缩得很紧的地方,除了这幢楼房以外,便是一块巴掌大的、铺了水泥的操场;一条同教学楼的侧面相平行的、没铺水泥的通道般的跑道;一个主席台,上面插着一个旗杆,立着一个播音室;紧挨着主席台的一排平房;一个长年臭哄哄的蛆蛹满地的厕所;对了,还有四五棵瘦不拉几的槐树,作为学校经久的财产,每年它们都要享受剥皮的待遇。这个地方被周围的各种建筑给挤得喘不过气来,上面的这些附属物都指向或集中着实利,却又因为过于露骨而有些可憎,不过没有人会在乎这一点,前来此地的人都会更为关心它的内在,仿佛那个内核无比美妙令人振奋似的——这是这一片区最好的一所小学,尽管它环境仄逼,外观令人沮丧。如果把这块地方切割下来,无疑可以作为这个城市丑陋的样本,它是心脏地带的一块灰色的疤,同这个城市灰悒的天空相互适应: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地方的天空中的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彼此分离地独立过,以暴露出后面摄人魂魄的蓝,而是黏乎乎地粘在一起,让光渗透过来以浸出灰白。它设置了一圈严密的线,既在压榨又在保留,因其刻板严厉而具有一种近于永久的意味。
教学楼恰好修了六层,每一层都有四间教室,教室里的桌椅一直挤到了后面的墙壁,这里是连一丁点儿空余也不舍得浪费的。任课教师和行政人员的办公室占据着面向操场的大房间,随时都充斥着喧闹和沸腾,要想在这里获得宁静是不可能的。当人在幼小时他会从黑暗中生长起来,趋光性会使它竭力向上伸展,这跟合群性不谋而合。当他足够健壮时,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会发现自己已站得足够高大,在视觉的区域上能掠取更多的假象,虽然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双腿,而是同躯体一样会朽坏的水泥。看来学校的建设者深谙这一道理,成长不仅意味着脑力还有体力,幼小者必须被安置在底层,他必须一层一层地慢慢地爬上去,这被美曰其名为善解人意:他们委实太小了,劲儿不够大,要知道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们总有一天会领略顶楼那难忘的风景。她爬到了三楼,来到了第三间教室的后门。待走近时,却见到了小黑正堵在门口:这是一张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不能予人以愉悦的脸,此刻它正以其侧面正对着她。她能看见的那只眼睛露出了过多的眼白,扁平的鼻线下是凸出的下唇,由于无计可施或是眼睁睁地听凭着被羞辱,这张看似呆蠢的脸便现出一种直勾勾的意味。这张脸面对着一个模样还年轻的女人,奇怪的是如果她是在教训小黑的话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卑尊屈膝的姿势,如果听不见她说的话而单看姿势的话还以为她在爱抚这个丑女孩呐。那张多血汁的圆脸朝她疑虑地转了过来,镜片反射着刺目的光,这光使她如刀锋一般尖利,她的声音如同磨砂,她保持在高音几乎是冲她喊叫道:“你是巨蛮蛮吧!”这是在小黑稍作提示之后,那耷拉下来的嘴唇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年轻的女人想竭力显得严厉,但她一点也不怕她。“……嗯,你们为啥要这么干?……嗯,你为啥要这么干?……欺负你们的同学!你们咋想出来的!你们咋做得出来啊!你们平时的教育道德到哪儿去了!老师白教你们了!你们的家长没教你们啊!……”看来这样的话她已说了不止一遍,由于其他人都不吭气——她已瞥到小黑后面的汤眼了:她依然穿着那件一条缝拉到下巴底的大红的滑雪衫,那条缝并且一直向上延伸,将那张平坦的脸像往常一样缝合得严严实实的,在必要时,比如这种时候,那对一向就甚细的眼睛就会成为两条线,不漏点滴余光——这位蹩脚的临时教师便只有将这独角戏继续唱下去,很显然她想倾泻出她全部的火气,但对于实施怎样的惩罚却又顾虑丛丛,当她像机关枪一样对着她们仨轮流扫射时,由于语言干瘪、言辞乏味而威力大减,再说她又不得不被迫压低音量,因为教室里已经有其他人在频频回顾了。她站在那里;如果不是要时不时地侧身避让那些从此门进入教室的同学,她几乎就要睡着了。她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强咽下去一个呵欠,这时,一颗唾沫星子直溅到她的下嘴唇皮边上,她恶心地直打冷颤,思量了半晌后,才装做是用衣袖拂脸颊下方的样子揩了揩,而那点唾沫已经干了。就在这时,老拨迈着她那特意修饰过的步伐走过来了,这种步子的韵律就像浆探伸进水中一下又一下地击泼着水面,这是为配合并凸显她那细瘦的腰肢而设计的。脚上是那双磨砂皮的旅游鞋,在她刚穿上它的那几天,她曾让她们反复地注意皮子的质地是多么优良,并暗示这是花了大价钱得来的。当她看到她们时,她那一向傲慢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似乎有什么极轻微的潜影在滑动——默契在她们之中是不存在,因此她只是靠着狡诈的天性来领悟时事。唔,人到齐了。
就像被强行驱逐的鸭子,她们挤在这间年级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押送她们的看守这时已充分酝酿了情绪,随时准备着沸腾至最高点。她们的班主任这时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在办公桌后面坐下。这是一个不久之前才从师范中专毕业的女孩,方正的脸上架着老式方框眼镜,二十出头就显得像是要接近三十的样子。她的脸微微发红,正将钥匙塞到手提包的侧层里。她没有对任何人显示出热情,而是将大搪瓷杯注满了开水。对于强加到她头上的这件事——她的事情够多的了,不久之前才死了父亲,还有一个蛮横的女人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指着她的脸大骂——她只想用适当的克制来掩饰她的不耐,尽快、巧妙地把这件事给抹过去,如果可能的话。“杨老师啊……”一丝愠气渗进了她的嘴角,很难说她会发泄给谁。事情比她想像的更为严重,还要棘手。但她又能怎样呢?这能怪她吗?她平时管得了这么多吗?……四个女孩站在一起,埋着头,谁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她们在想些什么呢?这些个猪脑子!
每当她想起老拨的时候,正像是一条纸卷的舌头正急速伸展,拼接的不断绽放的大花后涌泻出的黑暗,一只手正没进退泻的深渊里,这不是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应有的感情,更多地烙印进她脑海的,是酷似一个成年女性的幻觉,却固执地以一个女孩苍白的面孔出现,半伏进逐渐湮没上来的阴影里,就像一头野兽正踞伏着。
她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或头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这个孤独的女孩穿着深绿毛线织的开衫坐在座位上,那件黯淡而又鲜明的衣服宛如幽暗的深水反激着波光,她的主人久久地注视着,就像正有什么隐忍的怒气要泄露出来而此刻却又完好地封存着,她微蹙着眉头,嘴角紧紧地抿着,在练习本翻开的空页上飞快地画着,熟练,轻巧,远比他们包围着的那个人画得好多了。当蛮蛮发觉围在她身边的人一下子全走光了的时候,好奇心支使着她也凑了上去,在人头的缝隙中努力地看进去。“真好啊!”“画得真好啊!”“好漂亮啊!”……她看清楚了,这个女孩确实画得比她好。她们画的都是幻想中的披金戴银、缀满奇珍异宝、穿着层层叠叠的华丽长裙的小姐或仙女,但这个陌生女孩的用笔却比她高明,修饰得也更为繁复,看看那些花纹,啧啧,还有拎着扇子的尖尖的手,她自己总也画不好手,她画出来的手都像树枝一般僵硬或是鸡爪一般痉挛,但是看哪,她画得是多么轻松!这时,上课铃响了,其他人都在瞬息之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有她还固执地留在那里,看着那令她艳叹的笔还在不停地勾勒出精巧的花纹,突然,它结束于一个既似旋云又似鱼鳞的地方,那个女孩拿起直尺摁住纸的上端刷地一下撕了下来:“给你吧!”
她们成了朋友。在此以前,她已在这所小学度过了一学期的时光,虽然没有结交到一个知心朋友,但同其他人打闹厮混倒也开心快活。老拨是在一年级的下期转学来的,就像一条正趋近着一团浮游物却又犹疑不定的鱼,最初的一段时间她独来独往,绷得很紧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融入到任何群体中,她太聪明,太骄傲,太自以为是了。而她呢?她被她毁了。
就像老拨的脑海中涌现的许多其他念头一样,她都感到对此难以理解,她感到她朋友的脑袋就像一架随时都在急速旋转搅拌的机械,虽然被密闭得没有一丝声响,在那张汗毛很重的脸上也几乎看不出来,但那阴悒的无法放松的神情却泄露了秘密的存在。她想起来了,她的朋友,几乎从不正眼看人,她的目光总是快速地从对方身上掠过,将视线保存在略低于面部的身前一米左右的范围内。也有笑的时候。在谈到开心的事时,她嘴巴的一边总是急剧地向一侧扭去,尔后嘴角上翘并被焊死在那儿似的保持几秒,在她自诩高深并刻意营造时,她是相当成功的。当她,蛮蛮,在黑暗中凝视着这样一张笑脸时——她对于自己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她是个无论干什么事反应都要慢几拍的人,有些事则要很久以后才能回过味来——有时候这张脸近在咫尺,她能看到从门缝透进来的光映出了那上面的绒毛以及半面曲线,她们做贼似的挤压在一起,在这扇破旧的门板后,而密密麻麻的躯体正涌进底层的昏暗中,并逐渐向上层分去。“哎,讨厌死了!这么多人,我们不要同他们挤,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这是在一次课间操后,老拨抱怨道。对于她朋友的种种怪癖,她总是无条件地予以顺从,她甚至想都没有想地就会说道:“好啊!但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的朋友显然早做好了打算,在顺着人流来到教学楼侧面的后一个侧门时,那里有两扇木门,从不见关上过,她的朋友一闪身缩进了其中一扇的后面,她亦如法炮制,只是她从来都没尝到过这其中的乐子,甚至颇觉无聊。在这短暂的、被偷窃的乐趣中,正是这种乐趣让老拨乐不可支,这似乎赋予了她一种幻觉的优先权,不,是优越感,她永远能够知晓别人不曾知道的东西,尽管其他人对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屑一顾。对于能占有这个巢穴她心满意足,并愈来愈发展出对于这一幽闭场所的癖好,甚至在上体育课时,有时她为了躲避一些训练或活动,也会拉着蛮蛮缩进这个地方。“让那些笨蛋去瞎跑吧,”她说,“这里舒服。”也正因如此,有一次她打算像往常一样躲进这里时,却发现里面早已挤了四五个人,虽然她即刻在另一扇门后得到了补偿,自此却索然寡味起来。
起初,对于老拨的种种言行,她深信不疑。老拨说,她的父母都年轻漂亮,身材高大,气质潇洒,是一对靓人儿。她听罢,心中回味的是她那中等身材偏矮的父母,她的父亲已近中年才有了她,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她父亲的年龄为耻。老拨说,她的父亲在教育厅供职,并暗示着这个职位的重要性,他们办公的地方,那些大人物,嚯,可不得了,是在一个宏伟的建筑里,外面有着一个巨大的花园,那些花木就不说了,自然美得不得了,最妙的是还有果实,新鲜的草莓。说到这里,蛮蛮就忘了困扰着她的关于父亲的卑微的职位以及不高的教育程度,而开始咽起了口水。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草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这东西听上去还不错。老拨说啊,她经常钻进那个园子里去吃草莓,草莓多极了,那味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也去吃吧?”“行啊,”老拨漫不经心地道,对于被打断了的叙述略微有点不高兴。她继续说道,她的母亲,如果她的母亲确实没什么可炫耀的,那就说一说她的漂亮吧,漂亮是个可一再被提及的优点。她呀,修长的身材,鲜红的嘴皮,时髦的卷发——那种卷发是有一次她们在一家理发店外面的照片中她为自己挑中的,是那种向外翻卷的大波浪。当她的母亲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时候,她穿上高跟鞋时比她父亲还要高半头,她的头发便会在肩上一摆一摆的,呀,美极了。同她的家庭和父母的身份相匹配的,是他们还有一个用人。“他们哪有时间做家务啊,再说了,即使有时间,他们又怎么会去做家务这种事呢?我们家的家务都是用人包干了,我们是不会动一个指头的。”“我们家的家务都是爸爸做。”蛮蛮老老实实地道。老拨知道蛮蛮家住着三间房子,两个厨房,一个厕所,一道走廊,她绝口不提自家的住房,却说他们有一台大彩电。彩电在那个年代还是稀罕物,就像是一个可以标识自我或是与他人相区别的暗号,蛮蛮果然羡慕得不得了,嚷嚷着要去她家看彩电。“你家呢?”老拨狡猾地问。“没有彩电呀,只有一台黑白。”“什么牌子的呢?”“东芝的吧。嗯,是东芝的。”老拨不吱声了。
有一次,老拨兴奋地拉住她,指给她看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是同一级的,但不在一个班。“怎么了?”她问。那个男生的个子比她们还矮,皮肤苍白,发色褪得几乎成了淡褐,五官在狭小的脸上挤成一堆,每每说话时额头上便显现出很深的皱纹。“他叫张某。我们是邻居。”见她痴痴呆呆的样子,老拨发急道:“他说他喜欢我呢。以后长大了会娶我。”就像透露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急欲彰显而又引以为豪,老拨亢奋得脸色发红,希翼着她能露出惊羡的神情,孰料对方却只“呃”了一声,她没想到一向精明的老拨这次怎么会如此糊涂,那个耗子一样的人有什么可激动的呀?老拨的好心情不受影响,她似乎昏了头,一看到张某就像发了情的母鸡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并拽住蛮蛮嘻笑着往一边跑去。此时,蛮蛮便成了一个尚可遮挡却又遮掩不全的道具,拖着死气沉沉的身子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同时瞥见那小老头儿一样的脸上露出的古怪神情。他死盯着她们,嘴里喃喃着什么,就像是某种咒骂。
她们跟住他。抑或是他竟跟着她们,情形是怎样的她记不清了。他们渐渐走入一片废墟。那是一片已被拆毁的平房,残砖烂瓦却又未能及时清走,一圈草草砌成的墙将此处与车水繁华隔离开来。他们从一个缺口处走了进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她几乎可以看到那发黄睫毛下的细缝,它们收缩着,几乎就要被缝上了。而每次他一回头,老拨就会佯装躲闪似的钻到她身后,那一向颜色略深的肌肤呈现出粉色,那一根一根的毫毛就像遍植着的均匀水草,那嘴一径歪斜着,在这放大了的空间失却了那压迫着的诡异感,却平添了几分妖娆妩媚。她想:“人都笑得抖起来了。”她说:“拨拨,我们走罢。”她们面对的这片空地,不如说是垃圾场,被雨水浸透了,日间被热气一烤又蒸出若干馊霉味,腐烂发酵着,残余物堆成了略有起伏的斑斓霉花丘陵貌,她们小心地寻翼着下脚的地方,那些瞌睡的光使他们既昏聩又遽然。他在不远的地方,不时用脚去踢一块瓦片,斜睨着她们。突然,老拨又笑起来,笑得发了筛子般地乱颤不已。开始,他几乎缩小了,接着他捡起石头朝她们扔来,石头太大了,扑跌了几下便止住了。他复又拣起一块小的,但还没扔出去身上便挨了一下,她们炸笑着跑开了。她们太溜滑了,每次他一挨近她们就跑得远远的,他一转身她们又跟了上来。他似乎处于劣势,便装做在地上有所翻拣的样子慢悠悠地逛着。终于,她们再一次地靠近了。他突然一弯身将一个东西狠命地朝她们丢去。那是一只已胀圆了的老鼠,他拈住了它的尾巴,在用劲儿的那一瞬间皮毛从根部迸开了,她瞥见了一点白色的东西,又害怕又恶心。她们尖叫着没命地朝入口处跑去。
高兴的时候呢,老拨就会高昂着头,有所释放地大张着嘴,精心保留的步子全乱了,喘息着,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她在后面追着,有时使力赶上去,两个人便扭成一处。她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时只有她们两个。每次放学后她们都要在小街上溜达一会儿,有时还绕着远路。出了校门便是当时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她们会在那些肮脏但诱人的小吃摊前流连一会儿,那些千奇百怪的谋生者:驼背,哑巴,跛子,行动不便的老太婆……在开始间谍般地埋伏着,一俟时间到点便从各自隐藏的地方冒了出来,在路边候着,抖索着手一边擤鼻涕一边掀开背篓上的遮布取东西……有时她们会凑上几分角把钱,买上一根冰棍直至吮咂得发了白,或是一小撮辣辣的榨菜丝,或是一块热烘烘的烤红薯,两三嘴就塞得没了影儿。然后她们就开始评头论足。特别是老拨,对那些小店子里的东西格外感兴趣。每次她们都要在一家理发店的门口停一停。她对那个不停旋转的黑白相间的东西困惑不解,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转个不停,理发店为什么要用这么个东西呢,是什么意思啊?她把这个疑问对老拨说了,但老拨才不在乎呢,她更关心的是那些挂在镜框中的发型图片。“你喜欢哪一个呢?”她看了半晌,指着一个披肩式的道:“这个好看。”“嗯,其实,如果是披肩的话,还是向外翻的好。”她又看了看,觉得老拨说的是对的,老拨的画画得比她好,见识比她高明,在那个时候,她确实对她有着一种忠诚的归属感,她热爱着她的朋友。她们和一个女人对面而过。女人穿着黑纱薄裙,及至手肘处都罩得严实,胸衬却不够厚,乳头凸现了出来,在一片隐白中诡秘地探望着。她们恰齐着女人的胸部,视线便定在那上面,走过了,她回过头张了张:“你看见了么?”老拨啧啧了两声,眼珠子转了转:“衣服还是好看的。”两个人兴奋了半天,并不是每天都能有这种奇遇的。末了到分手的时候,那是在一个十字路口,老拨便要回归到她那花园中的房间里去了,她会先做一做作业,然后在彩色电视机上看动画,用人在厨房里做饭,不多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会上了桌……而在此之前,老拨必须要先穿过一条狭小的街巷,在她看来,那条小街似乎深得没有尽头,只眨眼之间老拨的身影就没了。“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她这么想着,便转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老拨从来没有到过她家里。也许是为了维护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就像在夜深时撕碎纸张的声音,哪怕声音再小也会猝然心惊。而她却终于有了机会一睹思慕中的福地。那是他们几个人为着什么事要到老拨家去,那是非去不可了。老拨一路上都未展笑颜,脸就像蒙了层蜡一样。那是四层高的砖楼,只在对着大街的外墙面上涂着明黄的粗颗粒涂料。四幢这样的楼围成的院子里,四个花坛里的花草杂乱无序却也盎然生机,就像其他任何的大杂院一样,一楼的人都尽可能地把东西堆砌到外面来。这沮丧的景象并未将她击倒,她深信老拨家一定是不一样的。他们沿着黑糊糊的楼梯向上走去。老拨家在三楼,在刚上楼梯向左拐的第一间。几个人在屋里一站,更使这间房子显得拥挤不堪。老拨的父亲亲自主持了这次会见。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脸颊正在开拓,气色流溢的脸上亮光光的,他保持着笑容,却并不予人亲切之感。除了头发比她的父亲略多一点之外,她觉着还不比她的父亲好看呐。他并不对她特别优待,而是对他们中的一个老练的干部倾注了更多的热情,他震人的笑声呵呵地回荡着,老拨却一点也不比先前更精神,嘴唇上的绒毛都要发霉了。她注意到确实有一台电视,在外观上与自家的黑白是不太一样,稍大些,放在一个粗陋的、有上下两个抽屉的柜子上。进门的左首边有一个厨房,墙壁熏满了油垢,狼藉地堆着许多东西,还有一个钢丝单人床,一个老奶奶坐在上面,看见他们便立起身,浮出笑来,似乎惶恐着。老拨一言不发,好似在提防着什么。她的眼睛把各处都探遍了,只差没弯下身去看床底下,她本想问问,但那么多人在场,便把话生生地咽下去了。第二天,终是忍耐不住,她兀地问道:“你说你们家有用人,昨天咋没看到呢?”“呃,我说的用人就是外婆呀!”话一出口,老拨的脸蓦地红了。
自此以后,她却能时不时的得以进入那间屋子。“你外婆不是在那里么?”“她呀,回去了。”她瞒揣着一个私心;那间仄乱的屋子并不对她构成多大的吸引力,她感兴趣的是那台彩电,她还从来没有看过彩电呐。但老拨却似乎不太乐意,遮掩道:“他们要回来了。要不,就看一小会儿。”她盯着屏幕。为了这了不起的一刻,她已提前支取了过多的欲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仅仅是为了不沦陷自身才没有成为一个陷阱,光闪烁出来,刺痛了她那撑得过满的眼球。无法理解的图象挟裹着嘶叫,如同油污面上浮荡的彩膜,那些浓蘸的色质与她所处的世界似乎截然不同,好似轻轻一揭就可以剥落下来。“有没有动画片呢?”老拨胡乱地转着台,好不容易调出一个动画片来,才看了没几眼就啪地关掉。“嘘——他们好像回来了?”光内敛进去,就像循着一个轨道好好地保守着它的秘密,扣覆得严实的面上依然映出她们那呆凸的脸。为了安慰她,老拨搬出了她的速写本。她按捺住索然将那些花花绿绿勉强翻完,就告辞了。
下一次她去的时候——每次她都在老拨的父母回来之前离开,离开的时间视老拨的表情而定,愈临近那个点她的脸就愈阴沉,那感觉就像偷溜进某个禁地,做贼似的——她们在房间里面面相觑,想不出来一个玩法。在此以前她短暂地研究过街景,又逐次地看过梳妆台上的几个摆件。她们看着对方,感觉对方的脸相正在某个幽深的——比如洞穴之类的地方成为模具,光不是从外而是从里面渗浸出来。她打了一个哈欠,正想说“走”,老拨蓦然道:“要不,我们来玩……”“什么啊?”“把你的裤子,内裤,脱了,你敢不敢?”“敢啊。但是,我一个人脱啊?”“脱啊,我也脱。”老拨把窗帘拉上,惟一的入口合上了,光沉降下来积满肩头,她们在发霉似的蒙埃中移动,爬到了床上。事实上老拨比她想像的更加羞涩。她们相对而坐,老拨扯了一条毛巾被将她们腰部至膝盖的地方遮住,小腿及脚则露出来,那时是夏天,她们穿的都是裙子,然后先示范起来。但见老拨膝盖拱起,手在髋部悉摸着,屁股动了一下,不多会儿,一发灰的看上去皱揉的东西游移了出来,它在足踝处瘫软地停留了几秒,似乎是羞于自己的丑陋,又慢慢缩了回去。该她了。老拨紧盯着。她用同样的方法褪下了内裤,但自觉动静大了许多,并让它接受审判似的同样躺了一会儿。这是一条红底白点的布裤子,是她的妈妈自己打的,虽然在色彩上比那成衣制品要鲜亮许多,但她仍为着这笨拙的手工艺羞愧不已。穿上裤子后,她们下得床来,老拨没说一个字。她原以为她会有些评论的。她失望了。
她们像一个秘密的共谋者一般并排而立。由于看不见对方便造成一种视觉上的虚幻。她们站在梳妆台前,蒙垢的镜面准备好了,正开启着自己,似乎可以藉此洞悉并预言着今后的形貌。镜子里的人像在人头处呈一条略微倾斜的线,最矮的是小黑,中间的是老拨,最高的是她。“让我们看一下哪个最白。”为此,老拨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了一支口红,她们各人在自己的唇上抹搽了一番。“哎呀,你抹得太用力了,太多啦!”老拨说她,并劈手把口红从她手里夺过,仔细地察看口红短了几分。镜子里,老拨如一青涩着却又正泛起红晕的桃子,连她的唇面上也缀满了细茸茸的毛,鼓撮着;小黑如一块在下巴处肿大的马铃薯,在某些地方尤其黑褐着,即便在镜子里她也不敢将她的脸完全正视前方;她则像那些工艺品店里的瓷娃娃,只是为着不知什么急迫的事而焦蹙着,紧缩着的鲜红的嘴巴就像是正在凝结的小小的伤口。“嗯,你最白。”老拨用大拇指指了指她,然后转过身去。
她们几乎比较了身体的各个部分。首先是头发。仿佛目测还不够似的,并各自扯了一根下来,在食指上绷紧了,好看颜色的深浅和粗细。这个法子是老拨想出来的。老拨的最为细黄,她的最粗最黑。没过多久,在第二次比较的时候,小黑的则变得最粗最黑了。老拨做出宣判的时候,似不经意地掸了掸那根粗大的头发,紧抿着的唇上的绒毛更明显了,小黑不松懈地紧绷着,并在完事之后快速地将那根头发扔掉。这似乎是仅有的一次,小黑对老拨暗藏心机并取得胜利。
然后是脖子。这实在是难办的事。总不可能把各人的脖子砍下来一量长短吧?何况当时没有镜子。即使有也无法精确到毫米,这可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老拨先用自己的手,然后又用尺子大概量了量,接着宣布自己的是最长的。
比肩膀的办法是:先是目测了一下,然后两个两个的站到一起看肩膀的倾斜度,结果是老拨的最斜,小黑的最不斜。“肩膀的斜和不斜啥好处或坏处啊?”她问。老拨说:“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是,以前说的削肩吧。主要是,好看或不好看吧。”
到腰了。老拨用手作为测量工具围着腰绕了一圈,自然,她的腰是最细的,这是一点悬念都没有的,平时她不就常为她的细腰而颇为自得么。“只尺盈腰。”那时她还不懂得这么说,不过她常常说的是:“我的腰只比两只手合围起来多一点点!”
至于腿和脚,就轻松多了。“腿太长了也不行,太短了也不行,关键是要合比例。”说罢老拨就像昆虫搔弄足爪那样轻松地弹了弹自己的腿。对于自己的腿老拨是满足的,因为它们同那细腰蛮相匹配,她走路时总还得倚靠这双腿来带动并显摆腰肢,仿佛那里是她全身最为隐秘却又人人得以心明自晓的一个宝地。无论是走路还是跑步——她总不能拿个大喇叭来吆喝吧,虽则她自己是时刻都警醒着这点的——她的腰肢总要扭摆着暗暗使劲儿绕出花样来,蛮蛮看着经常担心一个不小心那里就会扭一下或干脆折断了事……“哇!你的脚,好瘦啊!”在脱下袜子后,老拨惊叫道,接着又更加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这时她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再次审视着那平时被遮藏起来了的现在突然被暴露出来的自身的一部分,它们是如此的苍白、无助……
老拨和小黑几乎是偶然才成为朋友的。在每隔一段时间就定期调整座位时她们被安排到了一起。开始的几天,老拨没对这个小黑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一下课就依然拉着她往教室后钻。但很快地,在她还没理解到发生了什么时,老拨就坐在座位上不动了,又开始了她拿手的美女行云图。老拨画的美女都是满月或冬瓜脸,一点儿也不像后来时兴的锥子或鸡心脸。她耐住性子看着,突然发现这些美女的脸怎么都那么像老拨自己啊,难怪她们的脸从来都尖不起来……只有小黑是惟一忠实的崇拜者,在其他人全腻歪了之后——天天看美女谁受得了啊,就像被强迫着去吃隔夜的剩饭——她才像开了眼或发现新世界似的黏附着,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老拨愈发的来劲了,画了一张又一张,并以恩主的姿态将它们赏赐给自己的仆人,小黑则像独尝了某种禁食似的小心地把这些宝贝夹进本子里。她可以想见在没人的时候小黑偷偷拿出来鉴玩的情景,她自己不也收罗了一大堆类似的纸张么。老拨并且从文具盒里拿出她的珍藏,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定期拿出来炫耀一下,那是两张破旧的卡片,她总指着其中的一个说:“这是西施。”又指着另一张上那一模一样的脸说:“这是貂蝉。”“你们注意看,这些线条,花纹,颜色,多么精致,这不是一般的卡片能有的起的。只可惜另外两张丢了,不然可管钱呢!”在老拨的渲染下,这两张卡片仿佛真成了无价之宝,徒惹得蛮蛮和小黑艳羡不已,特别是小黑,每当她入神时,她的下嘴皮便会忘我地或管束不住似的支伸出来。艺术的力量真是无穷的啊!因为无法抵挡这种魅力,小黑也拿起了笔开始画美人图,惊人的是她画的那些美女也更像她自己,只不过脸面更圆,线条更粗、更呆、更笨,看上去就像穿错了衣服的大妈。
在小黑对老拨表现出了足够的倾慕之后,这种灌注在短时期内远比其他的更为有力,并且是双互的潜流,小黑被正式吸纳了。这是个在各方面都乏善可陈的人,却又在某些点上奇异地酷似着老拨。比如神态,小黑几乎也从不正眼看人,却没有老拨的那种娇媚,在急速的睃动中露出过多的眼白,并且有一种鬼祟的感觉。笑的时候,嘴巴也扭歪着,但因为右脸颊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也许是为了突出这个酒窝便把嘴巴刻意地向右撇去,造成的效果便是下巴的急剧膨大,仿佛要被一个打开的开关吸缩进去却又吐泄了出来一样。
老拨是有谋虑的。小黑的出现可谓拯救了她。对于无法在更大的范围内施展领袖的魅力老拨是很苦恼的。不知因着什么原因,老拨虽自认为魅力十足,但她的这种魅力却无法征服老师和同学,他们都一般性地不欢喜她,相形之下,倒是老实巴交的蛮蛮更讨喜一点。学习上的事就不说了,虽然从各方面来看老拨的智力都要更高级一点,但她的成绩却怎么也超不过蛮蛮,而最让她难以平服的是蛮蛮居然当着宣传委员!其实这是个苦差事,在蛮蛮干来更是满嘴黄连。所谓宣传委员,无非也就是画画墙壁后面的那块黑板,班上有什么活动时在大黑板上写写字,添添花饰。其实一个人干也就罢了,也不是干不下来,只是辛苦点儿,但由于她已惯于依赖老拨,而老拨也惯于掌控大局,所以她不得不每次都做出一副唯唯诺诺、感恩戴德的样子;而老拨呢,也同样的满腹怨言,虽然使足了恩赐者的权力,但每次完事之后赞赏的荣誉却独归蛮蛮一人,这尤让她气忿难平。即便如此,老拨却也不愿放弃这有限的抛头露面的机会,让人认识到是谁在起主导作用,以及她真正的才能,这是非常重要的:她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弄画画的,人越多越好,她被围得越紧越好,哪怕密不透风她都会喘不过气来了,在那些眼睛的密林里,她是那个最亮最透彻的焦点,就像一根魔术棒的钦点,所有的光都会集耀到她顶上,她从人头之上浮出,就像从光的烈焰盛景中喷发……“我要成为一个画家,不是画匠。画匠是只晓得重复摹仿,画家呢,那是创造!”——自然,靠着她的天赋,她的才能,她会轻易地实现这一点,一个伟大的画家!那些人,她的崇拜者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围拢在她身边,争相目睹由她创造的奇迹。可惜,人多半都是善忘的,在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处足可吸引之后,他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连半点留恋也不会余下。在饱览了一通之后,老拨的同学们就立即把她给翻到脑后去了,在他们回复常态使用正常的视觉之后,他们就会发现她依然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阴鸷的人。
“老拨画得好。老拨画得比我好多了。”她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她恨不能扯下脸皮作为抵押,但这依然不能平息老拨阴郁的怒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这个窝囊废,为什么不干脆到班主任那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当宣传委员了,我不配,该让老拨来当,老拨才是真正有这个能力的人……
至于小黑,所有的这些问题都不会存在。有了小黑,事情就好办多了。她,老拨,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这两颗卒子,至于怎么摆弄,这全视她老拨的心情而定。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这是她一手促成的杰作,她得意洋洋地想到,她太有主动权了,她简直是操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她想怎么逗她们就怎么逗她们,她想拉拢哪一个就拉拢哪一个,想孤立哪一个就孤立哪一个,那两个跟屁虫又有什么法子呢!于是,每天,老拨都在这两个侍从的服侍下享受恩宠,心满意足地用一只耳朵接收其中一人的献媚,再用另一只耳朵吸纳另一人的邀宠。放学的路上,她会用每天五毛五的额定零花钱,用零头五分买上一小块烤红薯,再用剩下的五毛买上一块娃娃头冰淇淋。她神气地在她们中间走着,先是咽掉红薯,再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吸吮着冰淇淋。她从不与她们分享,仿佛一分享就会损耗掉专属于她的特权,而这五毛五就在她和她们间划了一条线,这足可使她趾高气扬好一阵子。蛮蛮轻轻地吞着口水,惟恐咽喉处动静太大会被发现,徒惹耻笑;有时,她会溜一眼小黑,见小黑也遮遮掩掩地徘徊在食物上。也许小黑更恭顺一点,或是更善于说好话,于是不幸地,她便承受了更多的被践踏的次数。不过有一次,她们仨的画都被选到了市里参加比赛,那个教画画的满脸横肉、好像总在不满着的年轻男老师,在逐一地审视了她们的画之后说道:“这个。”那是小黑的画,“还有可能得个三等奖。”至于其他的,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结果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如果其他还有人心存侥幸的话,也被这无情的事实给湮灭了。领奖的那天,她和老拨各领了一只粉红色的、鼓脸上各有三个黑点的兔子,小黑的则是一个大大的、穿着苹果绿裙子的娃娃,她紧紧地掖住娃娃,娃娃的笑脸都快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她对于这么一只兔子倒也心满意足,偷偷地喜欢了一把;老拨阴着脸,使劲地憋着不快,没说一句话,因为一泄气就只会是破口大骂。小黑并不敢将她的脸完全地转过来,而是靠着眼珠的睃动来刺探行情:这个小黑,平时画黑板的时候只能画些最细枝末节的枝叶,一两朵花色,或是一段饰带,不过这次,世事叵测,口味难料,她是狠狠地把她们给打败了。小黑很是饱尝了一段时间老拨的黑脸,不过她尽赔着小心,到底还是把事情给缓和过来了。
她们面对的建筑,并未因她们的逼近而显得庄严起来,而是在愈来愈清楚时显现出质面上累积的污垢;它也并不高大,只有两层,在细节上也很粗糙,注定了是过目即忘的角色。她极力透过那些窗户看进去,想在内部看到她思慕已久的“堂皇”、“不凡”、“美好”之类的玩意儿,不过也只看到悬在顶上的横七纵八的亮着的日光灯,以及一些桌子的边角。或许是为了酿造气氛,或是心存畏惧,老拨一直整肃着脸,走路也蹑着脚——在进大门之前,老拨就对她们打招呼:“你们跟着我;如果门卫把我们拦下来也就算了。”——她们绕到建筑背阴的一面,在此之前她们穿过了建筑前的一大片光秃的水泥面,只有在这里还有着一溜绿植,不过也没有原先期待的狂然四溢的样子,在阴灰的光线下静缩着。老拨在草皮上移动着,眼睛探查着地面,同时避开那些灌木积满了灰尘的枝叶。“这儿。”她终于指着地上的某处说道。一些很小的,不甚红的浆果稀落地蜷伏着。小黑摘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抑制住失望,同时也是为了不拂老拨的面子,她拣了一个看起来最红的,那淡寡的说不出任何味道的滋味让她最后的泡影也熄灭了。“你咋不吃呢?”她问老拨。老拨摇了摇头,似在戒备着什么。顺着老拨的视线,她看到一只硕大的死耗子僵挺在不远处的草皮上,刹时,一股冰凉的毛然直涌上来,说什么她也不肯再去碰那玩意儿了。她不知小黑看到了没有;也许看到了,但她还是又弯下身去摘了一个放进嘴里。老拨鄙夷的目光没有任何同情,还带着点儿恶心,看来她也急于离开这个地方,便拔腿先朝外走去。她原先的想往:能够大笑,追逐,在草坪上打滚,扳着满手的红得透不过气来的莓子……这次探险就这样收场了。老拨和小黑以后又去过几次,并暗含深意地在她面前提起过。再后来她才知道,在她们那次去吃草莓以前,老拨和小黑就已先去过一次了。
小黑跟老拨似乎能更轻易地黏在一起,这也多亏了她永远是那个准备着接替下手的人,她并不具备收场的能力,只是跟着起哄罢了。不过有一段时间事情并没有真正地恶劣起来。她们毕竟还是需要一个观众,一个可以持久逗弄的牺牲品,匆匆忙忙地把它吓跑了可不好。就像偷吃了某样东西却又故意地在嘴边留点残渣,干了某件事却又露出痕迹:她们要让摒除在外的人被疑虑折磨,被自卑压倒。只有一次她取得了胜利,不过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她用当年新发行的一套日历卡片,上面印了所谓的古代十大美女——她们在摆着卡片的柜台前看了很多次,每次老拨都盛赞人物的细腻;为此她特意将父亲引到柜台前,指着那套卡片说自己喜欢,没过几天,她就将这些卡片悉数捧到了老拨面前。老拨终于有些赧然了,打开文具盒,将那两张宝贝拿了出来,比较了好一会儿,狠狠心,往她面前一推:“给你吧。”
有一年夏天上游泳课时,她只顾着嬉水去了,没注意到老拨和小黑。第二天,她觉得她们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就像饧状物涂满了抹不开似的,说一两句话,就嗤嗤地笑着。“……昨天那个男的。”小黑说;老拨接着道:“他扶你腰的时候你感觉到没有?”“有啊,怎么没有。”“我看他是故意的。”顿了顿。“我也感觉到了。”看她们的神色,仿佛很享受一般,只是不能高声地叫嚷起来:小黑的酒窝使整个脸都扭歪了,肤色几乎成了酱紫;老拨脸色潮红,嘴角挂着抹微笑,有意地延长着回味的时间。“谁啊?”她按捺不住。“昨天教我们游泳的。”说完了这句话,老拨就闭紧了嘴巴;她们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将她完全排除在外了。她看着她们;四周,如果说有景物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话,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空白,空间,抓不住的东西,在呼呼呼地远退着,仅有的一丝死皮的腥臭预留了下来,附着在她们的表壳上,成为精亮的傲慢,虚伪,自欺……风很大,但并不寒冷,天是少见的疏朗的青灰色,蓄满了水汁的云沉重地飞快地移动,她们站在梯岩般的高台上,高声谈笑似乎此生擅于此道,仅仅是为了更好地自我鉴赏才做出了羞色;她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发抖,老拨则将下巴搁在那丑脸的肩膀上,在混合的调制好了的光线中窃笑,光制造的奇怪阴影在那脸上割出暧昧,她的同伴,那黝黑的蛮脸愈加地做作,惊恐中保持着持续的得意,哦,她们一向是扣手的好伙伴,此时此地。
终于,老拨狠狠地出了一次丑。这次不幸的事件的到来完全没有预兆,在突然面对它的那一刻她竟然涌起了深深的同情。那是他们春游的时候,当时她正跟其他人在一块儿,不远处传来了喧闹声,那是在一道回廊后面,那里有一个黯绿的死气的池塘,开始他们光顾过,觉得没意思,便转到开敞的地方看画糖饼的去了。现在他们涌了过去,见池塘边立着一个男人,还有他们的班主任和老拨。应该还有小黑的,后来她才想起来,但却被淹没进那些人脸中去了。那个男人黄瘦黄瘦的,膝盖以下,也就是小腿处的裤子都湿了。他不时弯下腰去将裤脚拧得更干,同时应付着班主任一连串的感谢和感激,末了,他掏出一方手帕在那张苦巴巴的脸上揩了揩。老拨脸色蜡黄,眼睛盯着地上,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直到班主任问谁有多余的秋裤和外衣,然后老拨就去厕所换衣服了。看样子老拨并不需要同情,甚至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东西,于是她也就彻底打消了这种自作多情,开始遗憾着没有看到老拨落水那最为精彩的一幕,那一定很好玩儿。她想像着那个人跳进水里的样子,想到他只打湿了小腿,那么他一定是淌着走到挣扎着的老拨那里,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就像提起一只在滚水里漂过的死鸡一样。不过,既然水是这么的浅,老拨又怎么会被淹死呢?“水齐到了嘴巴处,”老拨说,“我只有把嘴紧紧地闭上,不能喊叫,免得脏水灌进嘴巴里。”不过,他们的个子,不出意外的话会到那个人的腰部,除非老拨是太过于惊慌错误地估计了水的深度而双膝发软,那个人也在几秒种之内就跳进了水里,老拨也是这么说的。至于落水的原因,是她爱上漂在水面的一朵花,于是探着身子去取。撇开这种经不起推敲的戏剧因素——类似的事情还有在草丛里发现的鼠尸,老拨坚持说是可爱的仓鼠睡熟了,要为它们铺一个温暖的窝或是举行一个葬礼——如果她满脑子都是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那么她还真可称得上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实际上,她后来隐约感到,老拨有可能是故意落水的,为了那么一种曼妙的姿势,不会有人跟她重复了,而且周围多的是人,只是浑身湿透了的滋味并不好受,让人所料不及的羞辱感也让她抬不起头。
真的,老拨是一个有些想像力的人。只不过她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当她们集在一起围着听汤眼讲故事时——那时她们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课间休息,那时她们就会推开凳子跑到教室最后面的地方,在紧靠墙壁的地方站住,那里几乎已成为她们专属的领地了;或是放学后能够共有的一段路程;或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或是任何能够揪出点空余的时候,她们就会紧紧地围结在一起,张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汤眼那活络起来了的脸,就像某一处开关被扭动,于是这整个部件便都依序运转,其余的时候,这张脸便是死的,静止的。那一段时间——真美好啊,就像不真实似的,静静的。老拨停留于做梦,高烧的热度里她只看得见自己或是跟自己有关的幽灵,幻想消耗的能量使她无暇他顾,她粉色的面颊持续燃烧着,浅色的绒毛在发起亮来。那一段时间,在语言的速流里,每个人都和蔼了,安安静静的,汤眼几乎成了个英雄。
在平日里,同小黑一样,谁也不曾特别留意过汤眼的存在,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却也平平常常,简直就没有什么能让人感兴趣的地方。据说,汤眼的父亲没了,母亲在工厂里做工。这个女孩常年穿着滑雪衫,不是红的就是绿的。惟一的发型是齐整至眉毛和耳垂的平直短发,包住她那鸡蛋似的脸,却又不够白,就像那些穿着和服,有着同样发型的日本娃娃,却又没有那些娃娃眼睛应有的神采。她的眼睛太细啦,只有在勉力辨认的情况下才能看清那条细缝中的黑黑的眼仁,配合封固了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比如上面提到的讲故事时,那张脸才会完整地焕发出来。在语速的激流中,真不知是语言照亮了她还是她激发了语言,她被搅动得团团转,那些词语,一大堆,蜂拥似的在她嘴中轰炸,她咀含着它们,在匆忙的控制中唾液便呈微小的圆沫状堆聚在嘴角,它们似乎在无限地涌出却又始终不曾溢流下去,有时在肌肉的牵扯中回缩进去而后又喷突出来:因为恶心,她极力不去触及它们;有时,却又忍不住似的,她会回转视线,在那两个嘴角上快速地溜一眼,在印证了终于让人足够反胃之后又移向一边。
汤眼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在能发挥权欲的地方决不手软,这在老拨面前已够大胆的了,但为了听故事——那在老拨可是命根子,她容忍了。说到底,她们几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这也值得玩味。这更像是灰色质体的互证。那段时间流行金庸,电视剧、书、不干胶之类的都是抢手的玩意儿。汤眼因为有几本印有金庸小说的杂志,遂成了这方面令人羡慕的无可置疑的权威。班上有一个男生向汤眼借金庸的书来看,汤眼只肯在上学的时间借给他,放了学则要冷酷地收回,于是那段时间每到下课时间那位男生就从课桌里抽出书来忙不叠地看上几行,像饥渴的人舔着干燥的晶体一样,同时还要偷偷摸摸地避开老师的监测。她们也想看,汤眼则干脆地拒绝了,说是讲给她们听更好,一样的精彩。先是讲了《射雕》,然后又是《神雕》。“是《神雕侠侣》,单人旁的那个侣,不是《神雕侠女》,女人的女。”汤眼特意强调,仿佛她们很无知似的。“这个当然,当然。”老拨一反常态的谦逊。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同汤眼交好的女生,叫王萍,她们是邻居,上下学常结伴儿。这个王萍特别老实,比她还要老实。一头蓬松的、略微鬈曲的短发扣住脑袋,那张圆脸上的红润深浅不一,分布不均,就像冻过的苹果,而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像在上面乱戳出来的洞。王萍似乎对听故事没啥兴趣,更大的原因可能是不喜欢同她们呆在一起。本来这个队伍眼看着丰满了起来,现在却眼睁睁地缺了一块。不过当时她们正忙着听故事,汤眼也陶醉于讲述,因此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这一点突然尖锐得无法忍受起来,而金庸的故事也接近尾声了。她们需要一种新的消遣。
“王萍!王萍!”她们又在叫;张颖和刘虹,还有其他几个女生,站在不远的地方,仿佛串通好了似的,她们的脸上凝聚着阴谋,正针对着什么。老拨觉察了,气不打一处来,她不能奈何她们怎么样,却能把气撒在王萍身上。“不许去!”她小声地恶狠狠地道。王萍的脚本来已在往那边挪了,这时不情愿地把腰摆了摆,停了下来。汤眼没停止叙述,依然口沫涌聚;老拨的好兴致被打断了,她竭力集中精神,不时斜一下眼;王萍嘟着个嘴,满脸不高兴。“王萍!王萍!”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叫了起来;她们没有走,站在那里。“走去跳绳嘛!”王萍又在挪动了,脸更红了,似乎就要涌出血来:“我要去跳绳。”汤眼停了下来,不悦地道:“听故事嘛,马上要到精彩的地方了。”“我要去跳绳。你讲的那些我都晓得了。”汤眼哼了一声,半晌,用训斥的口吻道:“那放学的时候我们要一起走,记到没有?”王萍巴不得,只要这时不跟她们一起,干什么都愿意,她猛点了几下头,屁颠屁颠地向她的救星们奔去了。汤眼想讲下去,剩的时间不多了,只几分钟就要上课了,她瞥了一眼老拨,便没有做声。“这个人太讨厌了!”老拨恨恨地道。“就是!”小黑的眼白飞速地现了现,比流星还快。她突然觉得这两个人没那么可厌了,她们说的话就像是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一样,她点了点头:“要不……”“什么啊?”老拨不耐烦了。“放学的时候……那个时候再……”老拨沉默了,显然在审慎或算计着什么,但没有什么是她的智力解决不了的,她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放学的时候再说吧。一定要把王萍带上。”汤眼为又能够开始叙述而高兴了,至于其他的,她并不怎么在乎:说到底,她同这几个人处得还是不错的,如果她不高兴了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大可以抽身走掉,就像以前一样,没有谁可以永远隶属于谁,这个道理,她早就懂得了。她们对视着,不,应该是环视,一种隐隐激发的兴奋在皮肤下鼓动,小蛇一样地穿行着,噬咬着神经,既痛楚又甜蜜,呀,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剧烈,凶猛,她听到了血流动的声音。
王萍又想摆脱她们,这简直太让人难以忍受了。这个兔崽子!她们紧紧地揪住她,把她夹在中间,不让她有任何的机会从她们中逃窜。“她们在叫我!”王萍撇着血红的嘴巴,都快哭出来了。老拨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你跟她们说什么了!”“没有哇!”王萍咧着大嘴,“她们叫我跟她们一起走。”“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走的嘛!”汤眼忿忿的。一段距离之后,那几个不称职的英雄厌倦了,消失了。又拐了两个弯,前后左右已没有可熟识的人了,老拨慢下脚步,浑身的气息都透出要搞清楚什么的架势:“咋回事嘛!她们为啥那种态度?”没人开腔。她突然有了隐隐的快意:不管谁倒霉,只要不是她,她都愿意奉陪。“我问你!”老拨冲着王萍。“我不晓得。”王萍嘟哝着,不时向汤眼瞟上两眼。汤眼正色道:“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没有没有,”王萍连连否认,“她们就是喊我去耍。”“喊你去耍?”老拨的声音尖了起来,“她们那儿就那么好耍?我们这儿就不好耍?”“主要是……”下面的几个字吹气一样的在嘴里转了转,又咽回去了。“说啊!”“……我不想听故事。”刹时,老拨的脸一暗,上面有一种近乎凶狠的东西,但它只是闪了闪,连它的翅尖她们都没看清楚。就在她们以为已过去了时,老拨突然狠狠地踢了王萍一下。王萍的嘴伤口一样地扯开了,羞忿的潮水在漫过,她没有哭,试图弯下身去捂住被踢的地方,却又立了起来,一星两点的晶亮闪在睫毛处。老拨没有看她,而是急速地向前走去。小黑紧跟着。她落后一两步,不时回头,见汤眼正把手臂紧箍在王萍肩上,那张黄褐色的扁脸无比的奸诈,正嘀咕着什么,有一两句升高了进入耳朵:“……不准对其他人讲……你家里也不要讲……”
自此,王萍正式成了她们的囚徒,一有机会她们就虏获住她,将她们尖利的指甲在那柔软的肌体上反复刮擦。她们的皮肤太干了,碎屑在空气中纷纷飘扬。一般都由老拨来主持这种仪式,可惜这种事情不太好办,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因此总不能尽兴。她们尽量做得小心翼翼,却又能在精神上予以最大的摧残。这只尖叫着的惶恐的鸡崽,这只任人宰割的软体动物,只可惜她们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将她踩灭于泥土里体会这种毁灭的快感,就像踩死一只毫不顾惜的低等动物一样。惟一的遗憾是她太毛糙,不够有趣,反应得不机动灵活以增加难度,但不管怎样这件事真是太好玩了,超过了她们以往玩过的所有的游戏。这次她们都在一条线上,针穿过肌体引起的脊髓的震颤,她们彼此张望,就像是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一样。
有时整得过分了,汤眼就会出面适当地阻和一下,但她同时又监管着俘虏的逃跑,与其说她是拯救者不如说是苦难的监守者。她们往往会把她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比如她们经常躲藏的那扇门后,将她紧紧地夹住,黑暗,加上密不透风的感觉,让受害者充分体味着恐惧。她们在无光中充分地动作,混成一团,反正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会比谁更邪恶,更丑陋。她们突然亲密了,不分彼此,往昔的嫌弃和憎恶在罪恶中得到了净化,一张又一张漆黑的脸闪着光浮凸出来,眼睛略微惊诧地瞪视着,骨骼咯咯地震动着,似乎因为不能过于放肆而拘束着小心,她们正拼命地抑制着不要尖声大笑起来。可悲的受害者则盼望着这艰难的时刻能快些过去,盼望着奇迹的降临,而奇迹呢,可惜总不会来到。到了适当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对于她们而言永不餍足,除非她们因为过于兴奋而筋疲力尽:一声铃响,嘹亮的号角吹响,金属丝贯穿了黑暗,提携着那只警醒的耳朵,它苍白地抖了抖,她们炸笑着从藏身处涌出来,仿佛永生的黑暗都被征服了。
她们挟紧她,以喜悦俯视着,在这样的时刻甚至有着一些崇高的诗意。她们挖空了心思。一般,她们会将她围住,不管是在大空间还是小地方,是开敞还是隐秘之处,造成一种热烈的假象。她们研究着这个标本,挑剔地,无动于衷地,寻找着下手的地方。在不能对肉体进行惩罚时,她们便琢磨着怎样在物上搞破坏。她们翻检她的书包,每一个隙角都彻底搜查过。小黑又沿用了惯技,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就装做漫不经心地捎走,就像以前对她干过的那样,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其实拙劣透了。有时实在无事可干,她们就折腾她的课本,在文具盒上乱涂乱画。有一次,她们撕烂了她的雨衣。老拨费了很大的劲才在衣袋和袖口处各撕了一个口子,就像她和小黑以前对付她时那样。那是一个下雨天,她们仨都挤进了那件雨衣下,把它顶在头上,别别扭扭地走了一段之后,不知为什么,在分别时老拨和小黑拽着雨衣猛地向另一边冲去,致使袖子从肩部断裂。还有一次,她穿了一件妈妈用旧衣服改的裙子,质地有点朽了,她们便装做无意般地在腰部扯了一个大口子。“这真是一个丑陋的东西。”老拨边干边评论道,在她干这些时,她们便用身体竖起一道屏障遮挡着她。在这期间,汤眼还试图继续她的故事,那些武侠人物早已支离破碎了。
在一大片赤裸水泥的底下,那是教学楼从上至下的整体效果,在侧面靠近前部的地方,紧贴着墙有一溜狭窄的花圃,这是学校惟一的花圃,里面种了一排蓖麻,毫无美感可言,却会结绿色的长满了尖刺的硬果,是采摘标本的好地方。她们沉思的面容,就像某种坚果的类型,光滑的保养得很好的曲线与那种灰暗做出划分,她们的头颅挨得很近,一种啮齿动物的细密与奸诈。王萍又在闹了,真是太烦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安静点呢,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呢!可惜现在不是季节,不然她们就会用蓖麻果,用那上面尖尖的刺去蛰她。老拨的眼珠转了转,将手伸进花圃,几个指头急剧地动作着,再伸出来时已有了一小撮的泥。“按住她!”她们把她揪住;王萍只是象征性地扭了一下,也许被即将发生的事惊呆了,她快速地瞅了一眼那个黑糊糊的东西,便将头向一边扭去,与此同时捏泥的那只手也在跟进,截住了目标,用力把泥巴往那豁口里塞。头摆动着,用力很猛,身躯同时以更大的力度扭摆,冲出了那些绳索的交织,她蹲了下去,拼命地抠着嘴巴,激烈的眼里闪着怒花。老拨用眼睛示意,小黑第二个这样干了。实际上在小黑做的时候她已按捺不住,她不耐于小黑的笨拙与软弱,仿佛这个丑女孩已被吓瘫了,她完全可以更为有力,而不是这样象征性地抹了抹。到她了。她暗中憋足了劲儿。她希望她挖的泥巴里能有虫豸类的东西,比如蚯蚓、蜗牛,这样她就能更好地品尝一些不同的风味。她表面上显得并不激动,但她不知道她的眼睛泄露了没有。她将她全部的力量都集聚于右手,使之如蛇头一般灵活而诡谲,她希望能直直地、狠狠地塞进去,直达咽喉。她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嘴唇的那种肉感,她触到的只是坚硬,那是牙齿。这种陌生感令她作慌,再说防线也无法突破,她便将指尖上的那团东西尽可能地往上面抹,两三秒钟之后,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王萍的嘴唇上沾了黑黑的一片,她看着她用手使劲地抹,同时吐着唾沫:她的红彤彤的脸,真是土地上所能结出的最美好的果实。汤眼没有做,她和王萍毕竟是老朋友一场,她的头微微地摆了摆,眼睛胀大了一下,说:“行了,动静不要太大了。”她们的身后,似乎与此作为对比,汹涌的力量正在喷发出来,孩子们在这块秃地上往复奔跑,尖叫声震耳欲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们。
这样的时间,也许并不漫长,但感觉就像一生了那样。每天,她们都绷得紧紧的,或者十分空虚,亟待吸胀,必须吸得满满的,饱饱的,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一口气。上课反倒成了副业。有好几次,她们惊叹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满心渴望着享受一番,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就在新近,她们又发现了一个作怪的好地方,就是那个主席台上的播音室。那是几片薄木板搭拼成的立方体,里面有着极为简陋的设备,平时那扇门总是上了锁的,但不知怎的最近她们的运气特别好,竟然发现那门只是虚掩着。从来没有人打过它的主意,再说又能拿它怎么样呐,但她们的脑筋转上去了。老拨将门稍稍拉开了一点,把脑袋凑在门缝边窥视,光这一动作就足以令人胆颤心惊的了,但这一行为又为她在她们中的地位添加了几分。接着,她回过头来,将门又拉开了一点:“进去。”说完,她就像老鼠进洞一样地消失了。她们先后钻了进去,将王萍也顺手捎上,然后将门关紧。说来奇怪,这个看似狭窄的地方却能容纳下她们每一个人,并且还能有所动作。囿于旧有的环节已不能令人满意了,何况是在这么一个令人振奋的新地方。又一次是老拨,显示了她的才能。她轻悄悄地,几乎是含着笑意地道:“把她的裤子脱了。”那些时刻,以前发生过的,在她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没有人要为此而付出代价,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为此而做好准备,但它所展现的前景,眼下即将发生的,却是如此有力,完全可以战胜那些懦弱了的顾忌,连汤眼都跟着忙乎起来,好似已将她的责任抛诸脑后。王萍尽可能地向下蹲去,似乎重力是解救她的惟一的方法。她们架住她,将她往上提,同时向下捋她的裙子。这一过程短暂,激烈;而无论王萍怎么挣扎都不会声嘶力竭地喊叫,如同以前一样,只是在喉咙里含糊地嘟囔着:“不……不……”裙子扒了下来,然后又是内裤。说实话这一切都太快了,她们几乎都没怎么看清呢。突然,她灵激一动,这种天才时刻在她的一生中可不多见哪,完全是自尊这个东西让她想到这一点的,而她那时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更别说理解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了。她只知道在那一刻她对这个可怜虫涌起了一种完全的恨意,超出了以往她恨任何东西的程度:她就这么等着被人羞辱,完全是活该;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羞耻的话,那也是怕被人知道目前的处境罢了,无论如何这一点也是令人心酸、难堪的。那就把她完全暴光,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所措,而她们,则躲在暗黑的深处无所顾忌地嗤笑,就像啮齿动物所能发出的最大的笑声一样。“……把门推开……”她急急地叫道;一切都在千钧一发,但她们立即领会了她的用意。靠着门的小黑用肩膀去顶门,门轰地一下向外弹开,刹时,那些外部的世界,此时不过是一些在水泥地上运动的儿童,他们并没有为此而停止下来,依然忘我地投身于那些高速的动作之中,以及光。在这种振奋之中,王萍浑身都缩了起来;她们把她推了出去,然后放手看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兴奋的高潮:她疾忙蹲了下去,嘴角撇着,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某一处,脸红得要沁出血来,两只手飞快地将褪到膝盖处的裙子连同内裤往上拉,然后,一秒钟也没有多停留地,往主席台下跑去。汤眼跟了上去,履行惯有的安抚的职责去了。她们站在那里,为一种失落久久地笼罩着。她恨不能立即跑下去,把王萍抓住,再把刚才的过程重复一遍,两遍,三遍……直至满意为止,但另一种力量阻止了她。渐渐地,那些声音以静止的力量又浮现了出来,它们的边缘以透明的壳扩展,但它们进入不了她,并且再也不能令她烦恼了。她冷冷地俯视着那些人,而她站立的位置确也予以了她这样的错觉:她自以为高人一等,远在那些人之上。瞧哪!他们多么幼稚,无知!他们懂得些什么!她觉得自己贯满了力量,她必须拼命地兜着才能使之不泄露出来。不!至少现在不能!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大胆,有力,充满创见,她已急不可耐,跃跃欲试了。即便如此,她脸上还是放出了最为轻蔑的姿态,她把脸扬得很高,以便这种罕见的流露能为所有人看见,而实际只有老拨在一旁,满心狐疑地瞪着她。“今天放了学,”她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很慢很慢地挤出来,似乎是经过了慎重的深思熟虑,“我们要,好好地……”她想起了以前邻居用麻雀逗猫的情景。麻雀的一只脚被栓在一根细绳上,那个人便提住绳子的另一头,将这个诱惑一次又一次地抛向那只虎视眈眈的花斑猫。猫也被栓着,因此每一次的扑跃都不能完全的施展;麻雀在每一次被力量掼着向下时都没命地扇动着翅膀以向上飞跃,而后又被绳子拖着保持着一小团扑动的肮脏。这一过程简直是绝望的,甚而是惊心动魄。她和那个人都瞪大了眼,以等待着这最后的结局。这一过程持续得并不长。猫的爪子撕下了麻雀的一条腿,即被线栓住的那一只,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把麻雀扔在了猫的面前,猫并不就吃它,依然保持着警觉的姿态,将脑袋伏在前爪上,不时迅猛地闪出一击。麻雀一动不动地躺着,那条断腿就在旁边,伤口处只出现了比芝麻略大的一点血,它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慢慢地,然而不可置疑地,一粒无色的液体凝聚在了眼睛的底部……现在,她就亟待着实施这样一次惩戒,她渴慕着这样的欲望,很想在某个东西上磨一磨那蜷缩起来了的爪子。老拨已不耐烦了:“什么呀?”“哼……”她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但就此之后她却发现她并没什么可说的,或是说出来的并不会如何高明,不由心虚起来,“要好好地治一治她……放学的时候,在街上……”老拨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显出在考虑的样子,好一会了才点点头:“那是当然,刚才太便宜她了。”
但那天放学后她们并没能立即就实施这种惩享,而是被另一件事耽搁了。当时班上有一个男生,当着体育委员,人没什么好特别的地方,只是那蘸满口水的红汪汪的嘴巴倒还显眼。本来老拨对这人是不屑一顾的,说什么他也构不上她所青睐的类型,但在几次小队活动之后,她突然对他有了兴趣。平时言谈的时候“林疯子林疯子”的频频出现,那个人叫林枫,当然提到的时候都是一种调笑讥讽的口吻,但至少在那段时间老拨很乐意听到这个名字,并且脸上是怪里怪气的介于忸怩和鬼祟之间的表情。班上另有一女生,被公认为全年级,甚至全校最肮脏最下贱的女生,姓陈,人都叫“陈夹夹(音译,“夹夹”意为污垢)”,眉眼倒是清秀,但那张脸从来就没洗干净过,上面老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污迹,就像拿抹布揩灰却又没揩彻底留下的痕迹。最糟糕的是头发,爬满了肉眼可见的白色的虱子蛋,使得人人都敬而远之。她父母双亡,同哥嫂住在一起,哥嫂在学校附近的街上开了一家馆子,有一次班主任看到她同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坐在一起吃饭。就是这么一个女生,却对林疯子一往情深,而且露骨地表示了出来。有一段时间,她穿着一条肉色的紧身连裤袜,在一次林疯子走过她身边时故意将裙子撩了起来,装做提裤子的样子用手指掂住裤腰,膝盖处弯了一下而后又迅速伸直,与此同时她的内裤在屁股上绷得紧紧的清晰可见。她总用一种造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同林疯子说话,仿佛他是一件一碰即碎的贵重物品,必须精心加以保护似的。不久前她发烧,有好几天没来学校,他们这个小队的人便在班主任的示意下去看了她。不知为什么,当他们在那个房子里时,却感觉到一种非常寂寥的东西。屋里没其他人,她在即将黯淡下来的光线中孤立着,光从窗户中穿进来照在一无所有的桌子上,除此以外简直就没什么家具。她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表现出有点哀悼的样子。他们没呆多久就离开了。他们下了楼来到外面时,她突然从窗口中伸出头来,她没叫其他人而是喊了林疯子的名字,当他们所有人都站住并将头抬起来时,她并没有立即说话,顿了几秒,单单看着林疯子。“不要跟其他人说,”她这样道,“来过这儿。”没有人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提出疑异,也许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暗号吧,林疯子把头仰着,点了点头,喉咙里跳了一两下,然后转过了身。也许就是这件事提升了老拨对于林疯子的看法,导致了她对他的全面兴趣。“噫,我说,我们反正得找个避开人的地方,要呆一下,不如先去找林疯子……然后出来再说。”老拨是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这么说的,“反正时间还早,到时候就不怕碰到人了。”尽管老拨想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似乎是偶然或灵机一动才想到这个点子的,但她装得并不成功。很明显这个念头已折磨她好几天了,只是她无法或没有机会说出口来,说这话时她没有对着任何人,但她脸部的肌肉却保持了紧张,并且眼睛在不自觉地睃动着,就像一张面具上惟一能够活动的部位一样。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发出疑问,没有任何人来问:“为什么?”她们以沉默表达了默许,也就仅此而已。开始的一会她有点不高兴:假如去找林疯子的话就不知会耽搁到什么时候了,而且这件事今天也就多半泡汤了。但不一会她又略微兴奋了一点起来,这件事以前她还从没有做过,她还从没有找过男生呢,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林疯子看见了她们会不会很吃惊呢?他会说些什么呢?想到这儿,她不禁说了出来:“找林疯子做些什么呢?”看来老拨是不太高兴回答这个问题的,而她本以为她们会就此大致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呢。“不做什么,就找他呗。”老拨淡淡地道,末了,又故做开玩笑般地补充,“看他在干些啥,说不定,还可以作弄一下他。”她明白了,原来老拨对此也没底儿,而且,假如不是拉上她们这些人,她是永远也没胆儿单独行动的。她看了看小黑和汤眼,看来她二位早已了然了,她又当了一次慢一拍的傻瓜。
林疯子住的地方她们以前经过过。有几次小队活动或放学时,她们绕了道,于是林疯子便从队伍里分离出来,向大家挥了挥手,说着“再见”,进入到那个院子里去了。现在,她们就站在那个院子的入口处,朝这个并不怎么样的地方探望着。“是这里吗?”老拨问。但她怀疑老拨这么做只是拖延时间罢了。她们全不吭气;于是老拨便挺了挺胸,昂着头走了进去。王萍不想进去,汤眼扯了她一下,就像扯动一条牵狗的绳子,于是这条狗也就走在了最后。里面的景象真有点出乎意料。这是一个大杂院,平房,空余处塞满了东西和一盆一盆的花,光线阴暗地蒸腾着,似乎只是在半空中突然地明亮了起来,点亮了那些灰尘、纤维和翻卷得要燃烧起来的薄片,植物被整个儿地穿透了而又透明,徐徐的绿气飘散出来,笼罩成一种略有氤氲的效果。这团气雾之中立着一个矮胖的黑女人,三十多岁,或许也就二十多岁,正从一盆淘洗的菜上回过身来,瞪眼着她们,粗声道:“找哪个?干啥子?”老拨在距她一段距离的几盆花边顿住脚,她们几个也顺势停下。“找林枫。”老拨依然像以前一样低着眼,而且是隔了似乎是太长的时间之后才答道。这更加重了那女人的怀疑,她几乎是直着喉咙道:“林枫还没回来!”老拨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扯着植物上的一片叶子,这太丢人了,而那女人简直是在气势汹汹地盯着她们呢!末了,老拨终于一把扯下了那片叶子,迅速将它揉捏在手心里。“走。”她说了这个字之后,便青木着脸向门口走去,竭力想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另一个女人从另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大声地说:“她们干啥的哦?”“她们找林枫!”黑女人刺耳地不屑地嚷道,“说是找林枫的!”她有意落在了后面,恰好看到了黑女人投向她们的斜睨的目光,那张嘴巴扭到了一边,就像一种软体动物准备吞噬时的模样。
开始,有老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人为此而说一个字,实际上直到最后,在整个事情结束了,都不会有人对此有任何意见。在走了一截之后,她觉得今天的事也就这么了了吧,但突然,它爆发出来,以最意想不到的结果。她们围住王萍,要在这最短的距离中实施高密度的打击,她们要拨激得她吱吱乱叫,就像一只肚皮翻露,四足蜷缩的老鼠,再讨饶也没用。一团混乱之中,若干只手伸了出来,切合着不同方位的骚扰。王萍死命地捉住裙子,即将到来的恐惧,私处丑陋的裸露,压得她亡命似的,扭摆着,挣绊着,声音也混合着肢体,最后终于冲了出来,“哇哇”地乱叫起来,而后又尖细得弦丝一般,在最高处隐没不见。这是一条很小的街,本来过往就没几个人,不时经过的人也会偏过脸来看一看,但不会慢下步子,更不会为此而停下来,仿佛这种景象早已见惯了似的。有一会儿,王萍就要撑不住了,她的内裤眼看着扯到膝盖了,再差一点点,一点点……这一回她不失时机地睁大了眼,揪住了裙边,准备在扯下来的那一瞬间将裙子猛地向上一扬,这样一来,一切都会清清楚楚,无迹可遁……所有人的专注力都因着这提前到来的高潮而窒息了,这反而使王萍在最后的拼尽全力时逃脱了,在急速抽身时裙子被绷到了极限,一声清晰的“哧”——这声音芒刺一般使她不自觉地松了手,于是王萍便像个弹球一样地蹦了出去。汤眼跺了跺脚:“别干了!住手吧!这里离住的地方很近……”但没人听她的。她们很快追上了王萍,重又缠住她。王萍这次是铆足了劲儿也要移动,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拖曳着这么一些负重:她要抛开她们,她要奔跑起来,她再也不能忍受了!老拨睞着眼,精神抖擞地:“把她按住!”她和小黑,一边一个抓住王萍的肩膀和胳膊,但这具躯体却突然出乎意料地顽强起来,不仅乱摆狂挣着,且似要倾倒一般向前冲着,致使老拨的身子也跟着倾斜,现出了一种似乎卑躬屈膝的媚态:她正竭力地要拽下这条怎么也不肯屈服的裙子。于是她们,这集装起来了的多头多肢的怪物,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显形,一步一摇地,咆哮着,喘息着,浑身上下都颤动不已,抽搐呼噜着,要拼命地发作起来。汤眼围在四周,如一只有所接近却又只轻触一点而又迅息离开的飞虫,她的焦灼随着距离的加长而高涨。到了最后,王萍几乎是半赖在了地上,她的两条肉乎乎的胳膊被向上提着,腰身徒然变长,腿屈伏着紧紧夹住,老拨喋喋地骂着捋着裙子,就在这短暂的几秒仿佛要无限延长一般,蓦地一声大吼,就在不远的地方,在开始好像与她们无关,直到她们扭头瞥见一个红脸的戴眼镜的女人气冲冲地站着,而后又迅速地移动起来,朝她们追赶过来,一边跑一边尖叫:“干啥子干啥子在干啥子!你们咋个搞的在干啥子!”于是她们慌忙撒手,尽其可能飞快地向前逃去,却一面跑一面笑着,就好像这是一个最好玩不过的游戏。汤眼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着跑,气喘吁吁地嚷着:“……这是她的小姨……”不过她们谁也没引起重视,实际上是无法可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做什么都没发生,顺其自然地将它从记忆中抹去,然后……也许在过了段时间后,她们可以重新再来。分手的时候,除了汤眼稍许沉重之外其他人都很轻松,她甚至设想着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会有什么事呢?这算什么呢?那天晚上她偶尔也会想到这,那时她就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爬过脸颊,痒酥酥的,但她摆摆头,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第二天,她们又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并且在此事的全过程中充当着王萍的全权代表,通过她,事情圆圆满满地解决了,王萍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现在,她们挨挤在办公室里,勾着头,酝酿出一种悲剧来临的氛围。但她的心里,却不知怎么搞的,没有一丁点儿真正的悲痛和悔悟,甚至有着一种接近于欢乐的东西,一种痛快淋漓,不仅针对于自身,也包括她的那些同伙们:啊哈!她们终于要为此而受罚了,不是为这件事就是要为那件事,反正终归是无法逃脱的,她们不是一向自视甚高么?在所有老拨贬踏过的对象里,惟有“老师”是她不敢公然蔑视的,再怎么着她也注意了分寸,只是谨慎地对此保持了沉默。杨老师虎着脸,大概问了问情况,在将那个女人打发走之后,便交代她们每人写一份检查,不仅要有悔认的态度,还要详细地写出事情的经过,关键是,她们都干了些什么?说完这些,她便夹起课本和备课本到教室上课去了。
她们各自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翻到没写过的地方,趴到杨老师的办公桌上,各自占据了一小部分。那里有一张椅子,但谁也没胆去坐在上面,况且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呢。她开始拼凑词句,尽可能地表现出真诚忏悔的那一面,而她无论想怎么动情写出来的词句也总是干巴巴的。她苦恼着要填塞些什么内容才能把检查撑得足够长,太短了可不好看啊。而且愈长表明认识得愈深刻,态度愈虔诚,哪怕全是些屁话……突然,老拨在长久的思索之后,她只写了不多的两三行,将头偏向小黑,附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那张干燥的嘴泛着白光,只一瞬间点亮了小黑那幽暗的脸,然后在她的注视中老拨的脸又偏转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地盯着面前的本子。看样子她们又像以前那样分享了什么,好似偷吃了一块臭肉或是与此类似的东西。她把眼睛直了两三秒,想不出来会怎么样,便又回复到那乏味的创作中去了。
下课铃响了,杨老师又回到办公桌前,于是她们只得排成一排站在窗前,窗户就在办公桌的后面,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操场。杨老师忙乎着写什么东西,并不搭理她们。不时地,有班干部因着这样那样的事进来请示汇报,他们都约好了一样并不向这边看上一眼,仅以眼角的余光颤动着好奇。期间,杨老师出去过两三趟,但她们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其他的老师正盯着呢。最后,她们总算被叫到了杨老师面前,被简单地训斥了几句,要过她们的检查看了看,什么也没说,末了,扔下一句“继续写完”,便去监督课间操去了。
整个办公室,不,是整栋楼,一下倒空了,里面的人全密密地堆到了操场上,只看得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她们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角度来察看课间操。放在过去,老拨不定会说几句俏皮话,可现在,只有黯然窒息着她们,她们就像被隔绝了的无足轻重的蚊虫,可以被轻易地碾碎在冰冷的玻璃上。
课间操完了,那条黑流便又喧闹着回涌进来,这种反噬的沸腾令她心慌,就像刚才那种突然陌生了的静寂令她无所适从一样,她们又得面对、重复那似乎无休无止的历炼与折磨了。快放学的时候,杨老师让她们下午依然到办公室报到——在接连三天的时间里,她们都只得如此呆立,咀嚼着这惩罚的切实的滋味——并且,在下午放学之前一定要把检查写完,她要过目。在班上的其他学生都走了之后,在她收拾东西下班之前,她才让她们离开。回去的路上,她们无话可说,沉痛已把她们压瘪了。直到后来,她才对这一点感到惊异。她们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人,也许还不会充分地伪装,但却微末计较,工于算计,只想着如何能把这些腥臭的泡沫从自己身上抖索干净。
下午,检查写完了。当时杨老师恰好不在,她们恰好先后放下了笔,又默默地对着自己的那份念了一遍。终于,老拨忍不住似的说道:“我们把检查交换着看一下吧。”这种枯乏的读物简直引不起人的兴趣,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它们读完了。她什么也没发现,在她看来,它们跟她写的几乎一样。这样行吗?能通过吗?她抬起眼,老拨和小黑还在仔细地读着。她还有些纳闷,这种东西有必要这么认真地看吗?老拨的脸上一无表情,就像在那些秋茫的大雾的日子里,或是骤雪初临的果园中,那些难以分辨的隐晦,有时,那积满了雪的叶子尚未掉光的枝丛看上去酷似严阵披挂的铠甲。只有小黑,黑皮上的某一点正在松动,捋了捋那根沾了油的胡须,在暗笑起来。老拨无言地将检查还给了她。她们又各自将检查拿在手里,等待着。
老师回来了,眼皮耷拉着,轻轻抖动着,那张湿润的方脸在读检查时也柔和了。突然,她勃然大怒起来:“好哇!你们!竟然塞泥巴!亏你们干得出来!来!来!来!”她将她们连推带搡地赶出办公室,来到她们那间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让她们在一根水泥柱边站定,水泥柱的两边各有一个很小的花坛,里面栽着扑满了灰尘的万年青。当时正是课间休息,走廊上挤满了人,正是大有所为的绝好时机。她们的同学在此时与她们相对了,他们围在了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圈,将她们密密地包裹着。作为代价,她们必须做出悔罪的样子,尽管天晓得,她们在想些什么!杨老师精神极了,也愤怒极了,训斥着她们,只差没挽起袖子,左右开弓地各甩她们两个大耳刮子。“……嗯,你们还塞泥巴呢!多脏啊!全是细菌!亏你们想得出来!让你们自己也尝一下泥巴的味道,嗯……”她预感好戏要开场了,这才是重头戏呢!她知道老拨最恨出丑了,想到此,便不禁有一种瘙痒的快意;至于她自己,她是无所谓的,她从来扮演的都是丑角,再说,将胸膛扯开暴露出血淋淋的内脏也是有其意义的,至少,可以让某些人,自以为是的人,吃一惊吓。她阴险地等待着降临到头上的厄运。杨老师抠起一坨泥巴,果不其然,先揪住老拨,掰住她的头,把泥巴往嘴里摁。老拨眼睛紧闭,头向一边摆去,脸在瞬间皱缩了——那一刻,她心尖的一根小尾巴翘了起来,翘得颤悠悠的——杨老师毫不手软,继续用力地塞,就像决心要填平一个大洞。她审订着这种结果,那个面部表情,满意地想:真丑啊!怪难看的!最后,受罚者屈服了,嘴巴张开了一条缝,杨老师也迅速地撒手,像是要摆脱什么脏东西一样。老拨撮着嘴,“呸呸”地吐着唾沫星子,动作却不敢太大。接下来是小黑。小黑的头扭了两扭,像是要表达一种否定的意见,要是在平时就是妩媚的羞涩吧,现在却不合时宜,结果被塞了一大块泥,她瞥见她的牙齿上黑糊糊的。汤眼也遭了罪,但她觉得杨老师的动作轻了一些,之后汤眼的脸也彻底沦为了土黄。该自己了。那根兴奋的弦还没拉紧,戈壁的复声也还没有嘹亮起来,她确实看见水汽在漫延,却在大雾中抓不住自己的脸,杨老师的手近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头摆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那只手很轻,轻得超乎她的想像,但她的嘴还是进了泥,是一种沙漉漉的颗粒感。“……嗯,怎么样!味道很好吧!你们吃了泥巴下次还让不让别人吃啊……”而后,杨老师洗手去了,她们被留在了原地,就像剥了皮的羊等着被分割。她们的同学没有走,依然拥围着,火眼金睛地瞪着她们看。她原以为他们会同她们说上几句话的,至少是因为好奇也会问问吧,但没有,他们早已洞悉一切似的,只顾自己交谈,议论,全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张颖和刘虹就站在她旁边,她们瞅上她两眼,然后又小声说几句,如此来回了几次,突然提高了嗓门。张颖说的:“蛮蛮是个老实人。”“就是,”刘虹接口道,“她都是跟着她们学坏的。”她们说这话时都笑咪咪的,就像在面对着一个无比美好的东西,或是不存在的情人。上课铃响了,走廊上又只剩下了她们四个人。
后来,她们被吆到办公室门口的墙边罚站,因为“站在走廊上碍手碍脚的,妨碍了其他人的活动”。快放学时,她们又被喊了进去,这时,教数学的刘老师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来了。这个刘老师表面上很严厉,实际上心地慈厚。“咦,”她讶然道,“她们几个站在这儿干啥呢?”杨老师没好气地道:“干了错事呗!整人!这么小的年纪就整人!你说现在的这些娃儿……”“哦,真是的,”刘老师高声道,“但这个娃娃是个乖娃娃嘛!”她指住蛮蛮,就像指住一个确凿铮然的证据。杨老师瞟了一眼:“哎……还别说,只有她还写了点儿老实话,其他人的检查里啥都没写,一点儿口风都不露!”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惶恐,正是她的坦白交代才使得大家吃了一嘴的泥巴,她胆颤心惊地等待着,等着老拨大发雷霆,把她臭骂一顿,那也是她自己活该,谁叫她自己不过过脑子呢。但老拨却是若无其事,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有所醒悟。
第二天,她们站了一天,并且无人理睬。一直到下午放学时,杨老师才让她们明天下午把家长请来。为这事她犯了好一会儿难。这件事难以启齿,但她却必须把它说出来,否则后果更加可怕。待吃完晚饭以后,快做作业时,她才吞吞吐吐地对妈妈说了。妈妈并非像她预料的那样厉声叱骂,就像她以前做了其他错事或不听话时那样,甚至也没举起毛线扦子让她趴在床上,而是更详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再怎么细致她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的细节,何况妈妈也许会这样认为,欺负人总比被人欺负要好,她不就从来都是一个没主心骨的粑耳朵么,经常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况且,小孩整人能整到哪儿去,再怎么整也是有限的。待听到她们弄坏了对方的一些东西时,妈妈才更严肃地问到底弄坏了什么,是她一个人弄坏的还是她们一起弄坏的,“弄坏了东西是要赔人家的”。她一怔,没想到妈妈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也没啥,主要就是一件雨衣,被扯烂了”,不是她一个人扯烂的,是她们一起扯烂的。“那就不管,”妈妈道,“我说是你一个人弄烂的才赔。”
妈妈到底没到学校去,“这么丢脸的事喊你的爸去”。第二天,期待中的会晤如期举行了。她原以为会有着热烈的交谈,至少也会面带微笑的客气地寒暄几句吧,但那些大人都寒着脸,在办公室门口等待的过程中彼此没有交谈一句。爸爸摆出一副“我不负责,别人怎样我就怎样”的样子,在一边站着;老拨的爸爸还是那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地上;小黑的妈就是她女儿的模子,脸黑蛮黑蛮的,眼睛死鱼样地鼓凸出来,头发烫了,穿的深蓝衣服也还贴身;至于汤眼的母亲,这个毫无特色的人就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他们站在那儿,因为这种事聚在一起而很不自在,避免视线的交汇,即使偶然碰上了也装做没看到的样子。终于,办公室的门开了,他们被放了进去,留下她们依然在外面。她以为他们会呆很久,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门又开了,他们走了出来,这次一起出来的还有杨老师。他们都没朝自己的孩子望一眼,也没道别,就像她们压根儿就不存在一样,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她们照常上课了。班上谁也没人提这事儿,就像它从来就没发生过。惟一的直接的后果是:王萍调到了四班,竟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损失。看来王萍在四班过得很是愉快,她憨乐的天性使她很快就交到了朋友。汤眼和王萍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关系,上下学的时候会一起走。她听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传言,说汤眼之所以会同她们一起实际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王萍,如果不是汤眼,王萍不定会多惨呢!
最初,她们出于惯性还是会在一起,心理上的本能也使她们觉得因为这件事她们被孤立了,但是她们并没有亲密起来,并没有因此而成为无坚不摧的铁疙瘩,死死地咬住一切。她们是被迫才成为这样的。以前老拨虽然时时想要从群体中开溜,但那时她是了不起的,主动权在她手上,而现在,她们就像是被驱逐了的狗,丢脸极了。虽然如此,老拨依然在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即便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现在看起来这是绝无可能的,老拨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是个胆怯得必须要抓住另外一个人的小丑,虽然这另外一个人可以是个随便什么样的丑角,这个丑角无论如何不堪,只要比她自己低级,可供她驱使就行了;如果只剩了她自己,单单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是只让她呆在人群中一分钟,那也是无可忍受的——她也会做出这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嘴脸,她依然是那个虚拟的女王,无论是哼一声还是放个屁,别人都必须为此忙得团团转。大概一个多星期以后,在下午的一节自由活动课上,老拨因为珠算没有合格而被勒令补考。说起珠算,老拨在这上面怎么也开不了窍,乘除法怎么也掌握不了,考核时惹得刘老师都烦了,说破嘴皮都不明白,便叫她专门去给老拨讲解明白。她足足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口水都嚼干了,就在绝望时老拨却突然明白了,为了这她简直要用她五音不全的嗓门高唱起来,但老拨的脸上却绝无喜色,绷着个脸,就像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现在,她们仨又凑在了一起,没了老拨倒有些不能适应,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她们正穿过昏暗的底层大厅,活动的人及发出的喧声在不同的地方激荡,她们侧面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从各年级美术课上遴选出来的作品,这些不平的色斑在侧光的穿刺下闪烁,看上去像自主运动的斑斓叠纹,掩映着绰约的似正隐去又正浮出的不明面孔,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注视着后面即将来临的地方。只有几步路,短短的几步路,但在深刻的烙印中它被延长了。汤眼不知为什么突然谈到了老拨,开头的几个字她没有听清楚:“……她太自以为是了……”她突然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怨恨,这种怨恨长久以来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突然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抓到了,并且可以明明白白地抖出来,掸一掸上面的虱子。一时之间,她忘了其他所有的顾忌,而她实际也看到小黑的白眼仁正翻过来:“她呀……实际上她……”“她咋了?”汤眼紧问。“她实际上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说完这句话她才觉得自己是太忘乎所以了,不过却非常痛快。“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心气太高,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最喜欢杨康和周润发,这两个人的形象都符合她对于男人的想像,既有点小聪明又有点坏。”说完这句评论汤眼便闭紧了嘴巴,小黑在更深地低下头去,而她们也走到了门口,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急剧沸腾了的操场。
原先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而这种放肆的行为也不过就沦为她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只不过可以时不时地拿出来咂吧一下,回味一下剩余的残汁儿。但到了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当她们三个人,老拨、小黑和她又经过昨天走过的大厅时——实际上汤眼从那天起就没再同她们一起了——在此之前她们都没有交谈一句,而她则心怀鬼胎地宁愿一言不发,突然,仿佛再也忍受不了、忍耐不住了似的,或是一直窥谋着的精心算计的时机终于凸现,老拨恶狠狠地,声音都变了。“哼——”这是喉咙经鼻腔拖长了的共音,“我就是要看不起她,瞧不起她,那又咋样嘛!”一开始,她吓了一跳,这太突兀了,她甚至不知道老拨是不是在说自己,因为老拨的脸并没有转向她,只不过因为明显的情绪发青了。但很快,一两秒吧,她明白了。她没有转过脸,只是斜睨着,见老拨的眼珠也正侧过来;而小黑,半勾着头,鬼祟致使那张脸更是漆黑一团,她敢打赌,那家伙此刻定是在偷笑呢!这还不够解气,老拨于是伸手从她头上把发箍摘下来给掼到地上,然后趾高气扬地继续朝前走去。她弯下腰,周围无数双纷乱的腿脚正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奔腾的压力,她在空隙中把发箍捡起来,戴在头上,跟着其他人一起到操场上去了。
做操的时候她的脑子一个劲儿地转,惶恐已经过去,她发现她的处境很不妙。自从小黑成为老拨的心腹之后,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小黑都要先陪老拨到家,然后再绕弯自己回去,这样她们两人便可以交换许多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同时也可以预防小黑和她不那么密切起来。那么在昨天下午放学后的这段时间里,小黑有着完全的时间,她也许甚至等不及别人问她呢,只消嘴巴子这么一动……但老拨的疑心也太重了,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实际上,直到那时,她都还没有充分的时间来培养对于小黑的恨意,而这种仇恨是在以后的时间中逐渐滋润起来的,但至少,她对于这么一个人已彻底地丧失了信任。后来有一次,她们结伴回家,这种机会是很难得的,在最后一段路中她只感到无比的别扭。她们谈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为什么,在她要说出她的看法时却又把它咽回去了。“说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小黑的声音突然甜得起腻,这也太拙劣了。再一看到那为她所熟悉的表情:眼皮掀动着,眼珠子在向这边别转过来,她便更是下定了决心——事情本身是无关紧要的,最多是又一次落为别人的笑柄,但她不愿这么便宜了她,就让她去享受享受这贪婪的好奇的结果吧。于是她摇了摇头;恰巧这时到了该拐弯的地方,她便高高兴兴地向一边走去了。还有,在要毕业的时候,她发现了小黑的秘密:这个人居然喜欢上了坐在她蛮蛮旁边的男生。于是小黑便煞费苦心地把自己调到那个男生的后面,这样他们便挨得很近了,可以更好地培养感情。每次小黑跟男生搭话的时候,或是男生转过身去时,都会看到小黑那深邃的酒窝。小黑还特别动用了眼睛的魅力,将头微微埋下去,而将眼睛以仰视的角度向上望去,虽则这样只是暴露了她的缺陷,不过眼睛的白和深黑的肤色倒也对比鲜明。在一次写作文时,藉着写人的机会小黑以饱满的情绪写了那个男生,并将作文拿给男生看了。男生只微笑着,啥也没说。或许小黑不对他胃口,或许他也擅长于挑逗,他更多地是在同蛮蛮眉目传情:她不觉得这个男生有什么了不起,她丝毫也没觉出他的可爱之处,但为了小黑,她愿意来掺和这出戏。她知道她对男生的每一个微笑都会使小黑的心滴出血来,就像一尾瘫痪了的鱼在摇头鼓气,这种伤口是隐形的,就像制造出它的那种东西一样,纯粹会是捕风捉影,不会有丝毫的证据和把柄。总之,小黑在这件事上吃足了苦头而放不出一个屁来,总之,这都是她们后来的事了,谁又能想得到呢,即便是小黑,也终有背叛老拨的一天——屈辱,她那时还无暇来回顾它的啮咬;即便她还能确切地界定这个词以及它的意义,她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她现在更担忧的是自己的处境,很明显老拨是被惹毛了,而且这将持续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对于孤独的恐惧将会战胜其他一切的情绪,它会使人卑贱,只会在地上爬行。
课间操完了的时候,她果然落了单:汤眼拽住了王萍;老拨和小黑紧裹在一起,脸上一副随时让人好看的神色;其他人也各归其位,哪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不可能突兀地给插进去。她原以为这事几天就会过去,也就三四天吧,老拨的气一消,她也就可以继续跟她们混在一起,但老拨的气迟迟不肯消,看来这次是要十足地教训教训她了,她也就每天如坐针毡般地熬着。上学对她来说成了件可怕的事,比以前更加可怕。她不可能像有些人那样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无论对什么事都是这种态度,也许这仅仅是一种伪装出来的防卫,但他们装得很像,并且保住了自尊。她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这种表面上的诡诈。她只能呈现出一种面目,注定等待着被欺辱的面孔,她永远是一副倒霉相,要接受别人的舍怜,或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赠馈。她每天总觉得别人在注视着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被冷落或出丑。也许确实是有这么一些恶意的眼睛,但不会像她所想像的那么多,和她自以为扩大之后的效果。她以为正有一束强光凝固在她身上,无论她走到哪儿它都死死地笼罩住她,只是无限地凸现出她那绝望的死气沉沉的失真了的面孔。更要命的是,这种感觉她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哪怕是她的父母,她不仅羞于启齿,也无从说起。它令人难堪,只会暴露出她的软弱、无能,而且他们也不会理解,也解决不了。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当她从恼人的思绪中抬起头来,发现她正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这条路也许还是平时回家的那条路,但因为没有人而显得格外空阔、笔直。她四面看了看,只发现有一些阴影——这些阴影因为光线的强烈而黢黑——在切割着这个空间,就像有一些巨大的、正无限张开了的面正覆盖过来,接着却又倏然而止,贴伏在那里了。这种天色,在这个城市是罕见的,它突然一下子敞开了,要澄清所有似的,在纷纷然地抖落出来。在吐尽了最后一口秽物之后,明亮得稀薄的光便在湛蓝中伸延出来,它是如此明澈以致于在有些地方看上去是尖锐而干疏的。然后,沉闷的颤动在似远又近地响了起来,因为没有任何过渡它便爬在耳边嗡嗡地摇着。她看了看那些积满灰尘的树,此刻它们轻轻地颤抖着,有一两片半干的叶子慢吞吞地垂落下来。一根灰色泛蓝的针锤物在划过天空,它是如此轻,不凭借任何东西,却又缓滞得如此沉重,几乎剖不开那裹滞着它的无形的气体。不远的地方,是另一根,然后,又是另一根……它们接连地从那空无中出来,排成一条线,庄严地,无可更改地向着远方滑去。远处,是更为深邃却又黯然了的蓝,隐去了耀眼的灼人的光,在慢慢地收敛进去。它们便在巨响的带动下,在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隐没,直至最后一个。她久久地凝视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奇丽——奇丽——”树上的一只鸟,躲在某个地方,撕裂了的,以要使人耳聋的心惊,猝然响起。她感到她正滑下一道暗面。
那天晚上,她很久都不能入睡。她想起她五岁的时候,或者是更小,有一次她同母亲去看的联欢晚会。她们住的巷子里有一所小学,旁边的一个院子就是老师的住房,晚会正是在院子的最里一进举行的。这个院子她平时进去过两三次,都是麻起胆子从那道虚掩的小木门钻进去的。同其他敞开的、可任意进出的院子不同,这里显得神秘、僻静,大白天的也没一个人,只有极为繁茂、葳蕤的植物,像被扣在透明罩子中的观赏模型,光线从上方涌泻,她像一只爬行或两栖动物蹲踞在湿润的泥地上,抬起了那苍白的一无是处的脸。她蹑手蹑脚地进了第二进院子,然后又是第三进,越往里走光线也就越暗,到最后她几乎是胆颤心惊地跑了出去。那天晚上去看晚会的人不少,她们散步时见有不少的大人和小孩都往那个院子里走——院子的大门完全打开了——便也跟着走了进去。她只看见一堵围得密实的黑色的墙,而有光和声音从那里面流出。她拼命地挤了进去,见黑墙中间是一小块空地,一些比她大一些的小孩正在上面蹦蹦跳跳。看了不多一会儿,她的妈妈就不耐烦了,催着她回去睡觉。她瞪大了眼睛,扭着身子不肯动窝。突然,那些小孩都退去了,好半天都没再出来,空地上则觫然地窜起了一股火焰,愈来愈明亮,愈来愈猛烈,在她感受到它的热力时便有些恐骇地向后缩去。接着,那些小孩又再次跑了出来,每个人都高举着一根棍状物,物体的顶端也喷吐着那同样的物质,他们在大火堆四周排成一圈跳呀唱呀,不过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感到越来越害怕,而她的妈妈也趁机利用了这次机会,也装做害怕的样子:“是呀是呀,他们在干嘛呀?搞什么鬼呀?不会是要过来烧我们吧?你看你看,那个火越来越大了,他们过来了……哎呀,咋办呀?”最后,在恐惧的压迫下,她不顾一切地钻进人群向外跑去,在跑过了那道黑暗的门洞,快要到大门的时候,她见那些怪物并没有追上来,便狐疑地停住了脚,也不管她的妈妈一个劲儿地在催,饶是回过了头去。那些人仍是稳稳地立在那儿,同黑暗嵌为一体,只是在亮光的持续下映出凹凸的顶线,而声响,辨别不出来是些什么,在轰然震鸣,在达到一种顶端般地冲刺。这声光合力的效果使她又想回去,但她妈妈说什么也不愿意:“要去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她犹疑着,就在她往回挪了两三步时,那堵墙却轰地塌散了,人流向着这边冲来,她们也就顺势着被裹了出去。
第二天自由活动的时候,她先是在一旁对着那些人恶狠狠地瞪着,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高兴。后来,看到他们对自己毫不理会,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的时候,她便慢慢地走到他们中间,却也不加入他们,看着他们如何地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那些人依然当她不存在一样,自顾玩着,在经过她身边时便巧妙地躲开她。她不停地调换着位置,试图站到那些人的阻碍点上,但他们总是灵活的毫不费力地就避开了她,似乎她的捣乱更增加了游戏的趣味和挑战性,甚至在经过她时发出了放肆的哈哈的笑声,这使她愈加气愤。突然,她拼尽了全力,从胸腔底部扯出了一股歇斯底里的尖叫,就像她常在家里面干的那样,那时楼梯连同整座楼房都会在这种贯穿中微微地颤抖,她原以为他们即便不陷入死寂,至少也会停下来出于茫然而朝她瞧一瞧,但不,可恨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金属的细线只是绕过了他们,他们扑颤着翅翼仍然自得着,发着嗡动的聒噪。她气得发抖,跑到了主席台上,再一次地,比先前更加用力地嘶叫着,直到喉管因持续的紧缩而忍耐不了的刺痛才停止。她俯视着,看到的仍只是自己的失败,倒下的被征服的不是他们——他们多么富有生机啊,哪怕是再坚硬的铁锤也无法将他们砸扁,他们比先前更有活力,跑得更疯了,笑声也愈发的大了。不!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她转身跑到了播音室那儿,发现门还是没有锁上,便一下拉开它,钻了进去,然后将门重重碰上,并从里面将门扣上了。
刹时,似乎一切都隐去了,外面的声响再也传不进来,在这个竖立的棺材似的地方,她被黑暗隔绝了。开始,她有点儿惊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她会在这里面呆多久呢?他们不久就会来找她的,这一点她敢确定。她就这么站着,什么也没法干,渐渐地,她感到了疲惫,便顺着播音设备滑到了地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她睡了很长时间,也许就一小会儿,她突然惊醒过来。她觉得她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将耳朵贴到了门上,但什么也听不到。她不知道天黑了没有,这扇门竟然严实得很,一丝儿光也不透。她犹疑着,但决心压倒了恐惧:不!我不出去!自己决不出去!不出去!不出去!……她继续坐在那儿,瞪着那扇门,其实就是前方的黑暗,它同周围的无光之处一样深不可测,只有在用肢体切实地触碰到它们时才会发觉它们是多么的窄小。她时断时续地打着盹,等待着,一想到可能面临的惩罚就会发起抖来,但她是不会屈服的,决不。她铁定了心地等着,但这预想中的早就应该来临的时刻却迟迟没有来到,而她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臆想中经历那可怕的时刻,在门洞开的那一瞬间。她不停歇地鼓起气来,又瘪下去,终于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完了。全完了。”她嘀咕着,又睡了过去。当她又一次醒来时,她确定自己看到了某种光线,并不很亮,极快地穿刺进来,还没切开什么就不见了。她定着,就这样过了几秒,突然,一团火光,迫近得可以感到正烤焦着脸上的毫毛,在骤亮起来,亮光的背后是一张因所有光线齐聚而略微变形的凸出的脸,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直视着这无可逼视、促人获盲的光,而余焰融进了黑暗的部分则化成了粉烬纷纷下落。她试图站起来,却感觉到手掌触及到的四周都是冰冷而湿腻,一种融动了的东西在快速滑过,顶部的空间在无限拱高,也许不过是在制造出翻滚的错觉,而承受不住了的滚动的黑色物质则在垂拉下来,形成了一根根不规则的长短不一的利柱样物体。她睹见了自己的手,以及身体,见它们全都变成了黑色,起初是无光的,逐渐转成了幽溟的透明,一根根毫毛仿若草树一样破皮而出,轻微地摇拂着,散着齐整的亮幽幽的光。她也感到了脸上的那种酥痒,摸了摸,发现那上面也长满了这同样的长毛。在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彻底的恐骇时,也即她还没能彻底丧失自身时,那扇门轰地一下开了,它被拼命地弹向后面,真实的强光正穿泻进来。她站起来时,看到了那似浪涛一般延展开来的脑袋,它们齐刷刷地起伏着,又齐刷刷地一齐对准了她,那些嘴巴同时张开,它们正对着她高叫:“生活啊生活!你是一个天大的谜!你是一首灭顶的歌!”①




①杨政《蝉》(1988年),诗原无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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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6 12:46:23 |只看该作者
不是很“好读”的小说,较为细致地看过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不得不加快节奏地阅读。
虽然不是着力于叙述故事的小说,但是在内容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力”将它们凝聚在一起,在细节和语句上较为繁复,我自己并没有体会到“阅读障碍中的美感”。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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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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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6 12:53:39 |只看该作者
应该是写得很认真地一篇小说,也很用力,充满了情绪色彩的词汇。倘若是在单纯地呈现一个空间的面貌,似乎有压抑不住的厌恶之情,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过于罪恶,却无法说服我相信所见即是罪恶之源。
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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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7 12:02:0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Juneau 于 2011-8-7 12:04 编辑

通过自己看到的是虚幻,通过他人看到的是另一种虚幻。
TO一层:“力”和“阅读障碍的美感”也是自己一直试图加以调整的一个方向。很凑巧的是,“力”和“美”也是自己给自己提出过的一些要求,虽然做得不好。
TO冯与蓝:不太明白“所见即是罪恶之源”,所见是因为流于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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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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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7 12:57: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1-8-7 12:58 编辑

新的尝试啊,写作空间扩展了不少,不过写作的过程中好像逐步转到描写人性之恶的方向上去了,所以难度加大了不少。
我认为JUNEAU的这个新转变不错,但也是个很考验人的转变。一开始不妨写短一点,写成片段式的,这样可以减少情节的干扰,而更专注于心理方面的描述和探索。现在的这种写法,大体也不错,但我感觉更适合于长篇,写成中篇就会有些难以足信的感觉。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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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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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7 13:42:04 |只看该作者
不太明白“所见即是罪恶之源”,所见是因为流于表皮?

举个例子,在高山上煮水,看上去水开了,但温度没有到达沸点。
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http://fengyulan.blog.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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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Administra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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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1 14:36:12 |只看该作者
【特邀评论】
破冬角|青春痘——评Juneau小说《恶意满怀》

  首先,可以感觉到小说明显透露出的青春气息,站在背后的作者愤怒、用力的呼吸,身为读者的我完全能感受到。读者可以在文本中迅速地发现,这篇和其他那些成熟的小说不同,有不少非常个人情绪的东西。当然,从写作者的角度而言,这是相当有个人意义和写作快感的,但是,当这种情绪的海浪,作者非但没有控制,反而推波助澜的时候,它就会成为破坏作品可读性的海啸。
  例如开头一段,“它为这种有些不祥的阴霾冲淡了,但它仍是那能扣动起来的弦脉,有什么法子呐,人只能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东西,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另一只眼睛也闭上,黑暗总比不彻底的光要好那么一点点。唔,她为什么没有感到沉重、罪恶或是与此类似的东西呢?这件事明明是不好的,在她一生所为的不多的坏事里这算得上一件,但这件却比以前所有的都更刺激,更有乐趣。这种乐趣于她而言是补偿,是一种难得的……解放。”这些句子,拖累了小说的进度,而且还放在开头,会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其次的问题,是句子的摆放位置,有些地方,个人觉得分配得不够好。例如第二段的“在这个压缩得很紧的地方”,作者把这个句子前置了,可能是有意为之,但更可能是写作的时候是顺着思路来的,写完后就没有再改这里了--我想说的是,在没有具体交代事物的时候,先跳出这样的一句话,读者也无法感受到“被压缩得很紧”的感觉,即使紧接着就是对这种“紧”的状态的交代,也不如先交代具体事物,再拿这个句子出来,在最后起一个固定形象的作用。
  第三,则是描写的不到位。依然拿第二段举例。作者在首尾都强调了“挤”,但在具体描写学校时,描写重心却放在制造破旧、腐烂的感觉上了。个人觉得这种分散力量的做法并不讨巧,有点像两头都放不下,最后两头都没抓住。
  第四个问题,是选词和叙述的倾向性太强。例子如第三段的“在视觉的区域上能掠取更多的假象”里的“假象”一词。然而,这个问题,本质上仍是第一个问题。一般来说,一个作品想要获得更多的可读性,作者就必须越隐藏自己。而隐藏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力求从精确性的角度而不是个人的好恶来选词和叙述,并尽量剔除不必要的叙述、描写。剃刀原理说:“如无必要,无增实体。”如果作者感到某些句子自己实在喜欢,往往那些句子就是最应该警惕的地方。在我看来,读者文本和作者文本是可以调和的,作者可以先完成一个释放的版本,再进行修改,做出一个可读性强的版本——不过,这种方式,毕竟有所欠缺,如果作者有控制力,可以一直控制住这种情绪,那么小说必定会比前者更加出色。而且,这种做法,即使对于作者文本来说依然是更优的方法。
  第五个问题,是多余的“现实”刻画。例如第四段对老师的烦恼的描写——个人觉得,前面作者对老师的动作和出身已经交待得足够丰富了,即使删去“最近烦心的事”,老师的行为也足以被读者理解,整个气氛足以被读者感知。
  从整体上来说,这会导致叙述的中篇甚至长篇小说化。个人觉得短篇小说的文本量,对于装载这样的一篇小说是没问题的,前提是作者对于自己的文字,具有足够的自觉和警惕。显然,这篇没有做到。
  第六个问题是视角的“上帝化”。“上帝化”的代价是,作者只能通过主观性强的场景刻画、选词、叙述,来表现感情,营造气氛。如果作者有明确的重心,那么就应该把视角只放在“老拔”或者“她”身上,这样一来,外物的形象可以在这些视角里得以扩展、延伸,同时又避免了选词的烦恼和描写的不自然的问题。
  还有一些问题,例如小说进度推进得太慢,太一板一眼,缺乏激情,以至于我的阅读方式和一层一样,较为细致地看过前半部分,后面则把阅读节奏越加越快;亦或是在结构上,以小说阅读的要求来说,显得较为臃肿;或是小说中体现出的“恶意”,似乎太单薄、简单、脆弱--尽管这篇小说,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依然是一篇能让我产生敬意的小说。
  身为读者,我对这篇本应完成的质量还抱有期待;但身为写作者,我完全能理解,要持续如此的力度,书写这么长的故事(从那些“臃肿”的部分来推断,故事应该多少提到了到作者的生活,因此,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作者的青春史,或是青春思想史的一种书写),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这里面需要的不仅仅是对写作的持续的热情,也需要对某种状态的表达的强烈的渴望。而这是成为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基本前提之一。如果作者在往后的写作中,在继续保持这种热情和渴望的同时,又学会了压抑和控制自己的能量,小说必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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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风  被作品篇幅吓到了,还没看,不过看了你的评论,打算看。  发表于 2011-8-21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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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2 22:55:30 |只看该作者
感谢破冬角的评论,提了一些很中肯也很具体的意见,其中一些我意识到了,也完全赞同,比如一些先入为主的无谓的议论,当时写的时候当然会觉得算是表达了,但隔了一段时间回过头来看也不过是陈词滥调。
至于控制力的问题,在我看来,同语言的(倾向性)问题一样,都是度的问题。而跟这个“度”相关联的,又必然是标准问题。其实,一旦涉及到“标准”,或者是相对的“标准”,我觉得一般来说都是可以感觉,但不可探讨的。因为它太私有,也太个人。当然,任何标准或是口味都是可以培养,甚至是可以普及的;当然,相对的标准肯定也是存在的,不然这世界不就乱套了嘛。而且,个人,不管对于自己的语言有着多么充分的行使权,“对于自己的文字”,也要“具有足够的自觉和警惕”!
至于上帝视角的问题,写的时候也考虑过以某一个人的视角为主,但在写的过程中逐渐觉察出其中的不足,或者就是我自己偷懒的一种搞法,因为这样一来好象就要好写一点,也似乎是会,写得更“自由”点。
至于“青春痘”,我也有点稍稍的异议:这个东西写的是几个小孩子的事情,但在写的时候,我却并没有把它当作是小孩子,因为我现在是在以成人的视角来审视这个事情,而成人的视角同孩子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孩子是没有罪恶感的,或是孩子的罪恶感同成人不一样。我也试图对其源头要做出一些解释或说法,但并不成功。我其实想要表达的是,这不是青春期的一种骚动,就像青春痘一样,它只在某个特定的阶段发作,然后永远成为一种过去:但像类似的这种事情是过去不了的,就像恶是结束不了的一样。就像戈尔丁的《蝇王》,是个寓言,我并不想写寓言,但其实它也不“现实”,或是不够“现实”主义,恩,其实我对现实主义是充满敬意和赞叹的,但我不可能像那样写。
恶意满怀,听起来看上去好象不怀好意,但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扮出鬼脸或是自以为倾吐出垃圾时,最后反噬给TA的,必定是更多的鬼脸和垃圾:假如这个世界全烂了,烂到骨子里了,这不是对于一个人或是TA的全体的最大的嘲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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