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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胡安焉 于 2011-10-7 15:03 编辑
日本青年漫画《ヒミズ》,香港玉皇朝版书名译作“庸才”,台版译“不道德的秘密”——港台翻译引进动漫作品时,出于商业的考虑,名称的译法主要为迎合消费者的喜恶,但求吸引更多人掏钱——其实“ヒミズ”是一种日本本土种鼹鼠的学名,这种鼹鼠体型与家鼠相当,生活在野外,昼伏夜出,不易被人察见,故此日本人给它起了个别名“日不见”——恐怕这才真正揭示了这部黑色题材作品的题旨。
中3年级学生住田祐一,父母离异,父亲是个到处惹事的酒鬼,母亲在一个小湖边经营游乐用的小木船租赁生意,同时把主要精力放在物色新对象这事上,对住田漠不关心,后来甚至抛弃了住田。在人生方面,住田既没得到长辈的指引,也无看到可循的示范。住田母子的生活虽贫困,但似乎可自足维持,以至于住田觉得自己应该守着小湖边的生意默默过一辈子。由于他不被任何人所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和想要什么,面对这一空虚、乏味、痛苦甚至无望的人生图景,他转而倾向于通过压抑自我的本性和欲望——如弗洛伊德描述的心理机制,当积极的生欲无法被实现时,为了防止无望的痛苦带来个体的自毁,人的意识会转而肯定眼前挣不脱的困境,并把之转化为对自己的要求——把禁欲解释为主动的追求以逃避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不被任何人所爱)的精神困境,并获得自我人生价值的认同。于是他产生了这样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少数的天才和大量毫无特殊才赋的普通人,此两类人应遵从的道德是不同的,天才可以也理应竭尽所能地影响和改变世界;而普通人只能严格地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追求,约束自己不对世界产生任何影响。这是一种表面雷同于魏宁格的偏激观点,但稍比魏宁格温和的是,魏宁格认为要不就成为天才,要不就死。而住田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成为一个“普通人”(港版因此把书名译作“庸才”)。但自觉成为“普通人”意味着要严格地约束自己,绝不逾越本分。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最初做出的选择相反,住田承认自己的“普通人”身份更类似于索尼娅的精神信仰,亦即决定对苦难和命运彻底地服从,不主动去争取或改变任何事,随遇而安,远离人群,少欲寡求并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脾气温和的他甚至会为刚认识的赤田健一有着“要成为一个伟大漫画家”的梦想而生气,因为他觉得“伟大漫画家”是属于天才的事业,普通人不能有超越本分的追求。而年纪轻轻,言谈气质均平平无奇的赤田凭什么能不知廉耻地认为自己是个天才?
住田是一个消极的自我放逐者,在精神上持极端否定自我的态度。他在流氓手中保护了夜野正造,又在和夜野成为朋友后反复劝阻他的偷窃陋习,绝非出于一般意义的正义感,而是觉得诸如围殴、偷窃一类的特殊事件中,必有人在逾越本分。他针对的只是“逾越本分”这一行为。也正因此,最后他比拉斯柯尔尼科夫更彻底地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促成住田最后自杀的主要因素有三点:一、他的精神处境;二、他的父母;三、茶沢景子。
住田尽管通过自我贬抑获得精神上的自我认同,但在意识深层,他对人生的感觉必然是痛苦和绝望的。而促使这一绝望的最主要表面原因就是他的父亲。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不但没负起应负的责任,反而还给住田带来更多的灾难。由于他借了高利贷后逃跑,住田被上门催债的黑社会用刀在脸上划了一道长疤。他的母亲已适时地跟男人跑了,除了留给他湖边的租船店,再无别的关照,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住田对此的反应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包含了憎恶的冷淡。他憎恶的不仅是他的父母,而且是他的人生。
虽然住田对黑社会的威胁置之不理,但夜野却非常担忧自己朋友的安危。接着夜野和偶遇的饭岛合谋盗窃,结果事态失控演变成杀人埋尸事件,但夜野侥幸地两次死里逃生,并用赃款替住田还了高利贷。住田当然知道夜野的钱来路不明,他生气地揍了事实上是他的救命恩人的夜野,这是因为默然地承受自己的命运是他作为“普通人”的觉悟——哪怕他的命运是被黑社会杀死。但是,夜野的行为干扰了他对命运的彻底服从,他因而变得烦躁。每当他察觉自己在为活下去做出努力时,他便难免要进一步面对:到底要为了什么而活下去——换言之,是对人生意义的追问。而对此,他不仅没有答案,连一个可被拿来打马虎眼的谎言都没有。和现实中大多数热爱生活,并自觉心态健康、正常的人不同,对住田来说,活着是必须要有个理由的。因为生活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有如苦役。究其因由,他太缺乏爱了。
直到一直暗恋着他的同班同学,气质有点古怪,但身材相貌极具吸引力的茶沢景子向他示爱时,住田的人生观念已差不多负荷不起世俗的爱了。茶沢的爱当然是纯洁的,但她的出现深化了住田的精神困境,并间接地把他往绝路上推了一把。
住田在经历了最初的抗拒后,终于在身体上接受了茶沢。他被肉欲的欢愉所诱惑。但欲望的萌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他已进入了茶沢的生活,开始影响到别人的人生了。在社会伦理的背景下,世俗的爱有着世俗的责任。他的父亲做出了失败的范例,而他肯定不愿意眼见自己的人生和父亲的有丝毫相似之处。但是,要负起世俗的责任,就必须融入世俗。这意味着主动地和环境磨合,努力地改变自己,积极地与他人竞争,并必然地随之影响到自己和他人的命运等等。这些行为是在主动书写而不是服从命运了。而这向来是住田不屑于的。然而如今,对于其实还没真正能体会爱的他,仅仅凭一个女孩的爱意,可以给他原有对世界和人生的印象带来多少冲击、给他多少动力,以供他在融入社会的险路上前行?如果没有马上发生的弑父事件,故事或会向另一个关注点不同但同样复杂和精彩的方向发展。
弑父在人类悠久的文化传统中被赋予过许多的象征意义。在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住田和父亲之间并无任何突发的摩擦,他父亲只是喝醉酒偶尔地逛回到以前的家,在发现曾经的妻子已抛弃了儿子并远走高飞后,又转身茫然地离去。只是这一次,他哪儿也去不了了。
就像萨拉热窝事件的内因不是凶手的一时冲动,而是长期矛盾和仇恨的积聚而必会迎来的爆发一样,父亲是住田所有苦难的肇始和象征,他从后面举起砖头确是一时的冲动,但导致凶杀的真正原因是埋藏在他心底的仇恨深渊。冷静地埋好父亲后,住田终于彻底地跨越了“普通人”理应遵从的界线。他的精神处境微妙地不同于但应和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他认为自己并非享有天授特权的天才,但他做出了天才才有资格做的超越世俗道德的事。他立即想到了自杀。但是,他并没从社会法律的角度谴责过自己。
关于天才这个说法,其实住田只在故事最初想到过,后面就没再触及。应该说住田也不清楚自己所说的天才是怎样的人,他也并不关心。“天才”在他心里不是一个具体的概念而是一个抽象的符号,用于指代他不属于也永远到达不了的领域。他只是以此说服自己为什么应压抑本性和欲望以恪守“普通人”的本分。
从弑父中回过神来的住田,越发察觉到哪怕是自杀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他无法承受自己冲动杀人的后果——并非在社会法律面前,而是在支撑自己活着的人生信念、在他内心的铁律面前。他做出了越权的行为,超越了本分,对他人的影响业已产生。此后他若再拿“普通人”那套说辞向自己诠释人生的意义,将必定显得虚伪和可耻。可是,弃此而回答“为何而活着”,又是他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正如前述,人生在住田眼里毫无吸引力,有如苦役。同时,茶沢的爱遗憾地没能唤醒他的生存意志,原因是他的情形已严重至不仅是缺乏爱,更加连接受爱的能力都失去了。他为沉迷在和茶沢的肉欲欢愉中感到羞耻。他的身体无法彻底地拒绝茶沢的诱惑,而他的精神处于极度痛苦的罪疚感中。他咒骂自己像猴子一样不知廉耻地从茶沢身上得到快乐,而追求快乐象征着对人生的肯定,但这种程度的来自肉欲的肯定推翻不了建立在住田黑暗身世和经历之上的更庞大的对人生的否定。何况他早已剥夺了自己获得一切生存肯定的权利,他把自己黜为“普通人”,以此摆脱空虚绝望的人生图景对自己的精神造成的毁灭性影响。至此,茶沢已不仅不能真正地帮助他,相反,她对住田的爱还加速了住田步向自毁。
既然已认定了自己再无权利生存下去,为了尽量弥补自己的行为对世界造成的影响,住田近乎天真地想到一个方法:为社会做一件世俗意义上极端正确的事。具体而言,他要阻止一桩暴行。为此,他每天带着匕首在街上晃荡,以期撞上一件违法暴力事件。不得不说,住田的思维方式虽然幼稚,但反映了日本民族性格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在深思一件事物的价值或体验一种情绪时,总是毫无自制地滑向无限的极致。日本就是个走极端的民族,但比韩国式的偏激更具深度和内在张力,仿佛他们的全部成员都毕生生活在痛苦的压抑当中,极度贬抑自我,同时重视集体荣誉。
虽然我们常说,暴行每天都在世界上发生,但真要刻意去找,却未必能轻易就碰上。住田的赎罪计划自然遭到了挫折。他找不到见义勇为的机会,茶沢却找到了他父亲的尸体。茶沢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是那种如果你在现实中碰到就要奋不顾身地去爱的对象。她几乎立即就宽恕了住田,替住田报了警并对他承诺会等他出狱后和他结婚组成家庭。毫无准备的住田并没有表现得惊讶,他平静地请求老片警明早再来拘捕自己,让自己在家里过上最后一晚。而老片警也宽厚地应承离去。在日本,少年犯哪怕犯了杀人罪,刑罚也比较轻,坐几年牢就可出来。何况住田的家庭情况很可能使他能得到轻判。
最后一个晚上和茶沢相拥而眠,原本可以很温馨。只是,坐牢绝不是住田认可的赎罪方式。坐牢太轻了,使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厚颜无耻地求苟活。而原本就无望的“阻止暴行”计划眼看又要被坐牢打断,更加地绝望了。他原本对自己的要求——赎罪后便死——已经无法实现;而他又不能接受坐牢这种可耻的方式。他剩下的唯一选择似乎只有不赎罪便自杀——虽然这仍然是不光彩的,但起码体现了他的勇气,证明自己并非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关于住田的心理逻辑,有这样一个观察点:当黑社会拿刀划他脸时,面对死亡威胁,他没有丝毫激动,但知道夜野替他还了高利贷时,他生气了;当最后他获悉茶沢报了警时,面对坐牢的命运,他没有一点激动,但赤田健一在他面前说要成为漫画家时,他生气了。他的情绪变化是有逻辑的。被黑社会杀死和坐牢,在他的意识中是对命运被动地和彻底地服从,这种精神信仰是后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对待生存的苦难毫不抗争、完全接受。而夜野替他还债及赤田追求梦想都代表了对命运的抗争和干预,是和他的信仰冲突的。住田在整个故事里唯一一次违反了自己的信仰的行为就是杀死了父亲。因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精神信仰被隐藏在自己意识深处的仇恨和一时的冲动所瓦解,他已经无法在弑父后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了。茶沢的爱无法改变住田的信仰并拯救他。住田首先要克服的是“生存并无吸引人之处”的信仰基础,而此时说这个已太迟,因为住田已经违反了自己信仰的戒律,这时困扰住田的已不是自己的信仰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如何赎罪的问题。如果他在这个时候推翻自己的信仰,他必将面对这样一种更为严厉的自责:自己会不会是为了逃避惩罚才在关键时刻放弃了原来的信仰?——这一拷问同样会毁灭他。其实茶沢的爱和她为住田做的所有事都无可指责,她几乎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只是住田的精神从故事最初便已处在了绝境。他在故事中的命运具有某种必然性,而不是随着故事发展而一步步陷入绝境或被偶然事件所葬送的。
最近听说这部漫画拍出了电影版,我却没有想看的冲动。很难说清这部漫画对我产生过多么深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其中对住田的生存感觉、心理和价值逻辑以及精神困境等方面的描述上。2005年的时候,我在深圳东门老街给自己文了一个和住田的一模一样的文身,当时我在想着自己应不应该活下去。2011年10月1日,此时,我在广州厚德路的新居录入这篇随感时,书并不在我手边,我也有三四年没再完整地重读它了。
附:古谷实已连载完结的长篇作品
《行け!稲中卓球部》(港译:去吧!稻中乒团/台译:稻中台球社)93-96
《仆といっしょ》(港译:废柴同盟/台译:当我们同在一起)97-98
《グリーンヒル》(港译:GO!GO!茂利飞车党/台译:青山绿水好自在)99-00
《ヒミズ》(港译:庸才/台译:不道德的秘密)01-02
《シガテラ》(港译:17青春遁走/台译:机车人生)03-05
《わにとかげぎす》(港译:独男/台译:深海鱼男)06-07
《ヒメアノ~ル》(港、台译:白昼之雨)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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