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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一批雨蛙的死去,梅雨季过去了。道路清洁工人把步入腐烂的雨蛙尸体一一扫进簸箕,倒入垃圾箱。蓝色的卡车像黑色的殡仪车,一辆一辆列队驶入垃圾处理厂。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成吨的雨蛙尸体被铁锹铲起,又被抛进焚化炉。每年总会有七八个清洁工人感染尸毒而吐血毙命,也总会有七八个垃圾处理工人前臂紫涨,倒在焚化炉前。但是最终,所有的雨蛙还是会化为灰烬,通过巨大的排烟管道,从城市郊外升到空中,或许还会飘回城市,回到它们曾经吃喝、打闹、发呆、做爱的地方,如同魂兮归来。
灰烬降落到地面,或者降落到一只躲在树荫下的花猫身上。此时,已经是酷暑季了。
整个夏天,我和妻子都不敢出门。路上遍地苦难,还有死亡。流浪的猫狗躺到树荫下乘凉,昏沉睡去,等阳光由东至西慢慢调转方向,它们就再也没能醒来。那些来不及躲入地铁站的乞丐,比猫狗死得慢些,在酷暑季节的热光中,他们被慢慢烤干水分,皮肤缩紧,拉得四肢虬曲变形。死后他们就像连根拔起的老树根,或者是废弃岸边等待生锈的一堆船锚。
学生们放假离开了学校,我们也失去了授课的意义。整个夏天,我和妻子就在房间里躲避太阳。我们去不了动物园,去不了游乐场,去不了步行街。每年这个时期都格外漫长,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们两个幸存了下来。电视新闻反复播放高温警报,宣布每日死亡人数。妻子认为,新闻可以是电视台几年前就录制完毕的。我不置可否,世界上有太多无法求证的事实。
除去每天的晨昏交替,时间几乎静止不动。早晨,我先醒来,做早餐,中午做午餐,夜晚做晚餐。或者早晨,妻子先醒来,做早餐,中午做午餐,夜晚做晚餐。在早期的周而复始中,我和妻子仿佛两只生活在十重维度里的生物,我从一个世界跳入另一个世界,借此排遣无聊。妻子则像不知疲倦的猎犬,跟着我背后,在十个世界里追踪我的足迹。
终于有一天,妻子捕获了我。那时,我停靠在世界的底部,又累又渴,而且依然被无聊纠缠不放。妻子为我端来第17号炒肉和第19号菜汤,让我感觉到身体重又回归了酷暑季节的屋内。我们储备的粮食,一共可以做出73种菜式,每一种我都标上了序号。
妻子说:“不如我们再来一场家庭游戏吧。”
我说:“你不害怕吗?”
上一次游戏还是在梅雨季结束的时候,却令我和妻子之间像两块磁铁的N极那样推开彼此。如今我看到妻子眼里有疲惫,也有属于赌徒的血丝。开始游戏至少意味着,她不必一再进入幻想中来找寻我。我们可以像两台巨型射电望远镜一样同步调频,共同看到宇宙深处。那里是光尚未抵达地球的地方,简称“未来”,或者“盛夏结束以后”。
家庭游戏类似于一场失去起点和终局的角色扮演,我们突然穿越,嵌入角色所在的环境。没有原因,也不知道能走多远,只有一套剧本遥遥在上,掌控角色的走向。
这一次,我想用一本小说作为这次的剧本:《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内容我已经记忆模糊,但是名字再贴合不过,用以重温我和妻子之间的感情,还有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充满了对肌肤的渴望。
梅雨季最后一只雨蛙死亡后,我在前往妻子家的路上踩死一只麻雀。它必是命中该死的,面对我急促的脚步,它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慌,一声不吭地就被踩死。那时,我和妻子正身处刚才说到的家庭游戏中,我们扮演摩西时代的以色列人。摩西教给我们许多的话,多到我必须拿起纸和笔,记下其中的一些,时刻带在身上,告诫自己要谨慎。在妻子开门前,我重温了摩西的规定,有一条写着:“无论何人在田野里碰了尸首,就要七天不洁净。要为这不洁净的人拿些烧成的除罪灰放在器皿里,倒上活水。必当有一个洁净的人拿牛膝草蘸在这水中,把水洒在帐棚上,和一切器皿并碰了被杀的的那人身上,不能触碰也不能与他交谈。七天后那人就得洁净了”。
我对妻子说:“我在路上踩死了麻雀,现在我不洁净了。”
结果,我在妻子家门前支了帐篷,她会给我吃的,却不能触碰我,也不同我言语,如此七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帐篷外哭泣:“我受不了了!受不了……”
我盘腿坐在帐篷内,望着帐篷的顶端说话,这样就不算和妻子交流:“亲爱的,要坚定。要信靠以色列的神,万君之耶和华!要谨守神的道!”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第八天,我打开帐篷,妻子不在帐外。等我再次看到妻子,她的脸上早已没有泪水曾经打湿过的痕迹,我们都意识到这场游戏结束了。
* * * * *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我们都中意一句话:“从夏日伊始,我们把轻薄的床垫抬到厚重的橡木桌上,在宽敞的窗户前做爱,直至此举终显无谓”。这句话如甘泉一般流过我们几近干裂的身体。
我说:“我是第一人称的我。”
妻子说:“我是西瑟尔。”
这样表明身份以后,我们就进入了游戏。“赶紧来找一副床垫吧。”我提议。
夏日骄阳的一侧,光芒依旧在杀人。另一侧,我和妻子喘息着合而为一,汗水把蓝天白云图案的床单印成深邃大海的颜色,还有激荡的浪花。我们在冲浪,又像在冲凉。剧本有八个故事,我们就在故事间切换。有一个故事里,妻子成了我的孪生妹妹,我进入她体内。另一个故事里,我和妻子从冷战中和好,我们像我们正在做的那样做爱。我凭借祖父手稿中提示的方法,将妻子手脚折叠,如同一朵精巧的纸花,随后妻子消失到另一维时空中去。
妻子叫着:“这是怎么了?”
我已经感到了沮丧,我回答她:“到此为止。你没法像剧本中那样消失,在我们的房间里,永远不可能。”
“那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爱情吧。我是西瑟尔。”
只是我回不去了。暮色西沉,我扯住床垫的边沿,慢慢拖回床上。妻子看我将床垫归位,没有帮我,她站在窗边。我们谁也不能靠在窗户上,窗户沾有屋外滚烫的热气。床垫一路拖湿了光亮的木质地板,随后,痕迹就蒸发了。
夜晚,我们吃了27号饭菜,没有更多想法值得交流。夏天让我们的想法大多稍纵即逝,我们又尝试扮演另外一些角色。我说:“我是竹节虫。”,妻子说:“我是变色龙。”。妻子攀上二米高的橡胶木衣帽架,她的辫子稳稳勾住一截枝条。我两臂吊在空调外壳上,面朝风口。
“你会把空调弄坏的,那样我们必死无疑。”妻子从橡胶木顶发出声音。
“变色龙不会说话。”
“竹节虫也不会。”
我们都下地,笑起来。这是我们在夏季的第一回笑声。我偶尔也会考虑一些不值得考虑的问题,比如性生活也带来快乐,但是为何我们从未在做爱的时刻欢笑?
妻子笑得把发卡都甩落了,黑发就直直披散到胸口,她说:“我是贞子。”
“哈哈,那我是水井。”我说着就顺势蹲下,环抱胳膊,将妻子围在怀中。妻子慢慢从我怀里爬出去,她还把头发捋到面前,遮住眼睛。贞子即将离开水井之前,水井忍不住吻了一下贞子的屁股。我们又都笑了。
“我们夜里出门看看吧,夜里不会太热。”妻子说。
“你开窗试试?”
妻子将窗户移开一条缝隙,窗外的黑暗就像刚刚从火山中心醒来,试探性地伸出触手,瘟热的黑色气息自缝隙进入屋内。我们赶紧推牢窗户。黑夜是活的。
“我们要一直闷在这个房间里了么?”
“恐怕是的。”
我们在沉默中望着窗外。妻子突然后退了一步。
“你有没有看到?”她问。
“什么?”
“那只蝙蝠和那只知了。”
“哦,怎么了?”
“我是蝙蝠。”
“为什么要我做知了?”
“因为只有雄知了会叫。”
“好吧,我是知了。”
妻子张开双手,缺失翅膀的人类永远会撑开两臂来模仿天使、禽鸟、或是蝙蝠。我也张开双手,快速扇动,发出“吱吱”的叫声。妻子说:“飞!你快飞!”
于是,我由翅膀带动,在屋里穿梭,避开沙发,避开茶几,避开墙壁。妻子在我背后飞舞。有几次,我想飞向墙壁,然后用垂直避让的方式躲开妻子的追捕。但是,蝙蝠靠超声波飞行,她怎么会听不到呢?我只需要飞,不再考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直到妻子抓住我,扑到我身上,咬住我的脖子。我看到她的鼻子翘成猪鼻子的模样,如同每一只蝙蝠丑陋的正面。
“你要吃我?”
“对!”
我这时才知道整轮游戏的归宿,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看到妻子说的蝙蝠与知了。妻子说,她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东西。然而现在,外面只剩下月光和路灯的灯光。月光是阳光的另一个名字,夜行的野兽都明白这个事实,人类却会深受迷惑。我听到妻子在轻声哼唱一支曲子,和着月色,委婉迤逦。
“Fly Me to the Moon?”
“嗯,《带我去月球》,我很喜欢。”我们回到床上,肩并肩度过剩余的夜晚。
我也喜欢那支曲子,我曾经收集过25种翻唱的版本。巴特·霍华德写出这首华尔兹舞曲后,弗里西亚·桑德斯、佩姬·李、弗兰克·辛纳塔、南希·威尔森、杰克·琼斯、托尼·摩托拉、迪克·海曼、丹尼·布里兰特、鲍比·泰勒、迈克尔·波顿、林原惠美、宇多田光、小野丽莎、还有我们知道的李宇春,都翻唱过。可以想象一下,熟悉的旋律荡漾在酒吧、舞厅、时装发布会、沙龙,像看不见的轻纱,缭绕在一些忧郁的年轻人身边,“In other words,please be true。In other words,I love you。”歌声轻柔地,悠然地,带他们远去,带我进入梦乡。
早晨,妻子先醒来做饭。我躺在床上,记起来第一次听到《带我去月球》,是在《EVA》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29岁的女人才最完美。我想回到那个时代。
妻子将摆着煎蛋、培根、牛奶的餐桌端上床。我说:“我是加持良治。”
“那我是谁?”她问。
“你叫葛城美里。你29岁,是NERV本部战术作战局第一课所属作战部长。”
妻子教授历史,对动漫却不清楚。我还要向她解释“神经元”组织NERV、“魂之座”组织SEELE,以及我们要扮演的剧本。加持良治作为“魂之座”安插在“神经元”内的双重间谍,遇到了学生时代的恋人葛城美里。加持引导美里一步步接近灭绝半数人类的“第二次冲击”的真相。
“后来呢,他们怎么了?”
“后来因为知道得太多,都死了。”
我和妻子的第一段场景是加持与美里学生时代的宿舍。为此,我们到储物间翻找出十年前的电风扇,有浅绿色的外壳,扇罩已经被杂物压得塌陷了好几处。我们同时还翻出了一条胸罩、两双拖鞋。妻子看看胸罩说:“不是我的尺码。”
电风扇还能用,我就关闭了空调。
“良治,为什么把空调关了?”
“学生时代的宿舍里不装空调,我们就是在盛夏的席子上做爱。”
“那后来我们为什么又会分手?”
“来,你会明白的。”
我们像动画中那样搂在一起,镜头只打到美里的小腿、脚踝、还有脚趾。美里娇嗔:“不要停,人家刚刚找到窍门。再来,抱我。”
“明白了?”
“嗯。他们就和我们一样。”
“美里,没有他们,我们就是我们。”我说。
加持和美里其实一直还是恋人,尽管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点。美里的主题曲就是那支《带我去月球》。加持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吐露给美里后,就被枪杀了。换一个角度看,这对情侣的故事就是关于秘密、真相、还有死亡的故事。
“那你准备吐露给我什么秘密?我们又没有神经元和魂之座。”妻子问。
“秘密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电风扇的开关下。现在我该死了。砰砰!”我身中两枪,倒在血泊中。
这出戏我很在意,对我而言,意义完全不同于竹节虫与变色龙,或者蝙蝠与知了。现在我死了,就是确凿无疑地死了。我听见妻子悉悉索索地拿出我藏的纸条。一分钟过去了。她应该已经看完。她看到的是一个秘密,和组织无关,我只能写下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这是真的吗?”我听到她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游戏对不对?”妻子过来推搡我的背。我不能回答她,也不能动弹。我已经死了。死者永远无法向生者揭示真相。
“我不玩了!你回答我!”
屋子里逐渐热起来,我感到汗就快滴下来,可是死人不应该出汗。屋外的空气一定察觉到我们关闭了空调,它们从墙壁、从屋顶、从窗户缝隙渗入屋内,无孔不入。可是我只是死去的加持良治,而妻子已经大大偏离了美里的戏份,留下我一个人尽职地扮演死人。妻子一贯不喜欢按照剧本扮演,这也是她始终厌恶自己工作的原因。她说过,重述历史是人生最大的浪费,历史就是不断重温的定数,历史已经不再能改变。这一点却是我们最大的分歧,我觉得“不断重温”无比美好。
“空调开不起来了!该死的!你听到没有?!”
“你这个蠢货!你把空调搞坏了!”
“昨天叫你不要爬到空调上!”
“怎么办!热死我了!”
妻子一句接一句喊,我一句接一句地听。我心里却在听那支曲子,一遍接一遍。终于,我想说,好吧,好吧,游戏结束。可这个时候,我没力气再睁开眼睛,妻子的喊声也越来越远。我是不是正在飞向月球?月球果然也那么炎热。“也就是说,请真心对我。也就是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应该挑选另一对情侣来扮演,比如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这样我和妻子就可以回到1969年,躺在蒙特利尔的皇后伊丽莎白酒店里,聊聊情话,聊聊“要做爱,不要作战”。这样更有助于我们的关系,至少列侬死后很久,小野洋子依然能活下去。不像现在。
也许我不该那么较真,不该真的把秘密写在纸条上,让妻子看到。女人天生分得清什么时候是人生,什么时候是戏。不像现在,我已经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了,我只听到她倒地的声音。昨晚在床上,我问妻子:“外面的活物都热死了,怎么可能看到蝙蝠和知了?”
妻子说:“我看到了。蝙蝠在滚滚的黑夜里追逐知了,最后它一口叼住知了,接着双双就坠落死荫,都死了。”
然后,我开始想《带我去月球》,想巴特·霍华德、弗里西亚·桑德斯、佩姬·李这些人,想各种变体的歌曲,就像我现在隐隐约约听到的。
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到,空调似乎轰隆一声重新启动。
不管那么多了,让我去月球呆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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