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2-7-24 11:29 编辑
旋风女或一条小巷的幻觉
她跳了起来,轻轻地朝前一跃。这一跃所能达到的幅度已经超过了常人的能力,然而她本人并未察觉。 我们全都站在那儿,市场中间的那条街道两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向她指出这件事:她实在是太美了,这种美已经掩盖了一切异常。我们站在这儿,看着她一步步轻盈地跳来跳去,绝对不会想到要叫她停下来,并提醒她注意她所跳跃的幅度。 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前不久才出现在这里,刚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没用多久,我们就都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注意起她来了。怎么说呢,她并不是一个徒有色相的美人,只会依赖着风姿招徕男人的眼光,可她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逼着我们非得齐聚麾下仰视着她。她只是每星期有那么一两次出现在市面上,轻轻地跳跃着经过这条街道。 我不知道我们各人的眼睛所看到的是否有所不同。但在我看来,她身体的各个剪接之处,确实是有着某些异常,所以才会让初见她不久的人都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但那异常又完全没有达到畸形的程度,它们被某些东西巧妙地弥补了,比如说脂肪,比如说体形,或者完全与身体物质上的东西无关,比如说她脸上的微笑和泰然自若。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泰然自若得能到如此地步的女子。她的身体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女人”的身体,当然,她还是有乳房的,而且还不小,但绝对没有大到太大,让人触目即见的地步。她的乳房是“隐”形于身体之中的,第一眼,你看见了她们,并因此知道她是个女性,第二眼你就几乎再也不会注意到她们了。 你注意到的,是她的长腿。她的那双腿,是一双比之乳房更有灵性的物件。她们经过市场的时候,常常就会在身后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是的,没错,我说的是小旋风,跟在她的身子后面的一股小旋风。这股旋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简直成了她的一种标志。有时候我们并没有看见她,只远远地看见远处街道的上空腾起了一团灰雾般的气流,我们就会停下手中的事情,呆呆地望着那儿,并互相说着: “瞧瞧,旋风女来了。” 旋风女这个名称不知是什么时候叫起来的,但它肯定有某种程度上的洽合性,所以才会很快成为一个大家都接受的名称。我有时觉得,旋风与其是指代跟在她身后的那团旋风,还不如说形容这个女人本身更为恰当。她的确有着一些跟旋风极为类似的特质,当我们在她身后看着她跳过时,那修长的制造旋风的双腿,腿间斜纹布料发出的细微清晰的摩擦声,还有那一直高高昂着的小巧玲珑的脑袋,一双有节奏地摆动着的纤细的小手,都无不如同旋风,刮过我们这个小小城镇,吹垮了一些隐藏在我们心中的久已陈腐的东西。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些是什么,但都能模糊地感觉到事情就是这样的。旋风女是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她吹倒了我们。 好吧,在这里我得承认我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跟我的那帮邻居们不一样的是,我总生活在这种清晰意识的困扰之中。我的邻居是一帮总认为自己绝不普通的普通人,他们觉得他们不普通,他们早就超越了普通之上,在庸众的平凡居所之上才是他们的精神的居住领域,那里的空间无限广阔,因此他们总想着添置点什么:一个老婆,必须要漂亮的,才能满足精神上的需求,才能在必要时和他们一同飞升到那无限崇高的精神之域。但有时候他们又讨厌她的尖下巴,嫌这种尖下巴和阿佛洛蒂德的圆下巴毫无共通之处。 “一个尖下巴的老婆一定会生出一大群抠鼻子瞪眼睛的小孩!” 他们宣称。 他们才不想要一大群抠鼻子瞪眼睛的小孩,因此,他们也不喜欢一个尖下巴的老婆。 旋风女无疑不像一个尖下巴的老婆,她有没有老公我们也不知道。这种神秘感对我们是有吸引力的,因此,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目光追随着她。 由此而来的一些妒意,是不可避免的。但都在一个下午被中止了,这个下午像一块磨石般来得沉重而缓慢,以致于再回忆起它来时,我一贯清晰的意识都显得模糊不堪。 事实也许是:我根本就有点不想回忆起那个下午。它的灼热燃烧的、百无聊赖的时光萦绕在心头只会令人感到不快。但是想想,那又有什么呢?在旋风女来到之前,我们都已经把这样的时光经历过成千上万回了,它在我们的生活中百折不挠地重复着,以致于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提起“生活”那个词了! “生活是多么沉重!”有时候我们中的一个久经世故的失败者,会带着某种抒情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立刻的,旁边就会有人群起而攻之:“你是没有看见那轻松的一面!”“你从小就是个浪荡子,现在怎么装模作样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对生活的唯一期望就是闭嘴。 一般地说,我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把他放在一个超越一切的绝对时空里来看待的:他在这里是那样的,在那里是那样的,在那那里还是那样的。这样,我们无疑把嘴里的对象变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不可能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模样。旋风女却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过与从前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一模一样的表现。如果我们这儿一个素以说话恶毒闻名的人说过的一句话是正确的话,那我们就该这样来评价她:她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怪物! 旋风女,即便从怪物的角度来看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她行走着的时候像一股风,这不是外来的天风,而更像是来源于她自己体内,在天长日久的成长过程中渐渐积蓄的一股风,而就在行走的过程中,她把它挥发出来了。的确,她一到了行走的时候,就变得神采奕奕,气宇非凡了,她的两双长腿,仿佛是专为这项运动而生长的,脚踝纤细,小腿健壮,大腿结实,从下往上望去,可以望见肉色的活力从布料的缝隙间满溢出来。在数秒间,啪嗒一下,眨眨眼睛,心悬起来,紧张得像拧紧的瓶盖,等风飘过去后,就忽地一下,从头发到鞋带,全都松弛下来。 我们全都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我们的视野都已被她的身影填满,并仍在变得越来越大,她走得离我们越远,她的视觉形象就在我们眼中膨胀得越发巨大,到最后简直成了一个女巨人,我们像仰望一座小山一样仰望着她。如果你有过站在山谷中仰望高山的经历,你就会体会到这种感觉:你会看到一块巨大的山石,带着逼人的压迫感从你的头顶上伸出,而这时你还会看到它在轻微地颤动,它的轮廓在青白色的天空中勾勒出一大团黑色色块,把那块原本轻盈的白色天空侵袭、腐蚀得羸弱不堪。你的心跳开始急剧加速,害怕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会从山头上一头滚下,把你的小身体压扁。你的那颗小心脏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尽管你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幻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视觉错误,那所谓的山石,不过是她的两只乳房中的一只,但在你今后一生的许多时日里,你还是禁不住地为此而担惊受怕。 我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探究自己恐惧的来源。在我们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我们并不能从这种生活中获得安全感,我们不经意就会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条两边分开的罅隙之上,罅隙底下是一片虚空,骑桶人骑着他的木桶在发狂地飞舞,不停地把他的木桶撞在我们脚底下并不安稳的陆地上。 我们去看旋风女,有时只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我们朝她的腿那儿张望,用力地望进她的两条大腿交界的深处,想探究一下她的活力的源泉到底来自哪儿。我们发现,那儿仿佛装了一架弹簧,使得每迈出一步后,都能迅速地弹回来,然后再迈出一步,再次迅速地弹回来。每一步都是一个简洁的下肢协同运动,一步步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连续的流畅的匀速运动。我们把她行走的动作拍成了视频,放到电脑上一帧一帧地仔细分析,我们发现与这个连续的流畅的匀速运动相伴随的,还有另外一个难以察觉的令人惊异的运动——她脚底下的大地!她每向前前进一步,她脚底下的大地就向后后退一点距离。我们被这个发现震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望着她的脚底下不断张大的罅隙,看着一些云朵从那儿默默地飘过。一股被背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们的心胸——这么说,有一些秘密是一直瞒着我们在进行了。 在那一刻之前,时间一直是以线性的方式在向前进行着。比如说,昨天过了到今天,今天过了就到明天。偶尔地,我们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一行字:过了这一天就到了明天。然后把它粘贴在房门上。那些来访的朋友或路过的邻人看到了,就会明白我们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天:被老婆拎着头发从卧室拎到了厨房,扑的一声扔在垃圾桶里,被淹没在臭鸡蛋、粘蝇纸、死老鼠、废电池之间。在这里,“这一天”是一个隐语,它描述了我们的忍受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并阐明所有压迫的根源都是那面目并不明确的时间本身,它无形的躯体幻化出来的一些特质,最后以妻子、智齿、路障、色盲等形式沉淀下来,而我们只能空张着嘴在那儿等待着,看着泛着金光的怪兽从地底下浮出,我们心灵的空间被挤压在一个黑褐色的小铁罐里,火车铁道倾倒下来,镶着血红宝石的金属脑袋滚落在四处,脱落的翅膀在灰尘中蠢蠢欲动,墙壁倒下时怪声飞起,飞扬上去,进入半空中,旋转,挣脱空气的爆裂……在所有这些物体和它们的运动之中,我们提取出一滴精液,滴入试管中,给它贴上一个标签:这一天。于是这一段时间的尸体便就矫情而又无可奈何地沉睡在一个小巧的透明的玻璃试管里了。 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些语言的魔术师,用这样的魔术缓解时间留给我们的疼痛,直到旋风女给我们解除了这些魔术为止。 旋风女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我们有时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往往是在我们的头脑变得糊涂,最容易被外物盅惑的时候。我们看着她优雅地转身,就误以为她将离我们而去了,实际上她是拐进了前面的一个巷子,那个巷子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据说从前我们中的某一个走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可旋风女总是无所畏惧,满脸嘻笑地扭着身子走了进去,仿佛那里就是她的家,而实际上,谁都相信那儿不可能是她的家,她只可能住在我们这儿的一个最高档的住宅区内,那儿的住户全是王公贵族,全都支着一个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朽的脑袋,住在由漂亮的红色砂岩搭建的漂亮大宅里,地面上铺着具有巴洛克花纹的光亮磁砖,墙上挂着精心刺绣的东方风格的挂毯。只有那样的地方才适合旋风女,也才可能满足她的要求,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她离开我们的市场,优雅地一扭身子,拐进一条令人害怕的巷子里的时候,我们脚底下的罅隙瞬间就增大了一倍。我们不知道她到那里面做什么,我们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此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每次都让我们异常地惊惧和怀疑。像她这样的女人进入到那样的一种地方,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我们几乎不敢去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不敢去面对那种种可能浮现在面前的可怕的图景。最后我们就只能勉勉强强地给自己打气,说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永远都无法预测,而在那条巷子里,也不一定就会存在什么东西。因此,当旋风女从那条巷子里走出来,重新经过我们面前时,她仍然还是原来的那个旋风女,而不是一个进入了巷子中的旋风女。 可我们仍然不能忘记当旋风女一次次从巷子里出来时,我们所见到的情景,或者我们认为我们所见到的情景:
她变了……
如果说一个尖下巴的老婆一定会生出一大群抠鼻子瞪眼睛的小孩,那么一个发生了变化的旋风女一定会催生出一大群比她本人还要更为惊愕的男人。因为她仍然是像刚才一样,高高兴兴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跃过,身后带起一团旋风。而我们却仿佛已经发现了脚底下的大地全部沦陷,全都怀着各种各样的震惊与愤怒或别的与之相适应的感情,一门心思地开始思忖刚刚她发生的那些变化来。 “她变了哎!”“难道你没看见吗?变了就是变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差点没认出她就是刚才那同一个人。”“她变没变我是不知道,不过总之她应该是跟刚才不一样了!”“你们没想想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吗?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在那个巷子里发生了呢?”“也许我们应该烧掉它。”“对,烧掉它。” 这是我们在她离开之后,通常会发生的一些议论。虽然在每次议论的末尾,总会有某个人提出一些行动的建议,不过因为担心各种不确定因素可能会导致的更令人惊惧的变化,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把它们付诸实施。 是的,这可是旋风女,这叫我们怎么能把那些建议付诸实施呢?我们只能容忍,我们只能像看着雨滴落下来那样看着变化的发生。如果说变化是一条河流的话,我们都只能站在河边,谁也不敢下水。也许有几个已经挽起了裤腿,作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可以谁也不会真正地去下水,我们会在那条河边一直呆到太阳落山,然后陆续回家。第二天,我们又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 我们像一群狼一般,仔仔细细地盯着那条巷子。这样时间长了,我们在心里也感觉到了一群狼的存在,它们在那里不停地团团打着转,努力去咬住自己的尾巴。有时它们因为转得过于剧烈,而停下来静止片刻,适应这个眩晕的世界。它们看到柱子啊、椅子啊、桌子啊什么的,都在它们面前旋转,房子像一座座走马灯,载着里面的人在眼前往复回旋。到最后,整个镇子都在它们面前旋转起来。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在内心里暗暗认定了,我们就是那群狼,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我们自己都不禁为我们的绝决而感动万分,镇上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一群像我们这么坚决的人啦。我们盯着那条小巷的时间越为长久,我们的内心就变得越发的宁静,我们都已不再去想像那条小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想着走进了那条小巷的旋风女。 旋风女其实从来都没有走进过那条小巷,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现在日益这么认为,即使在那个下午,那个时刻,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 从现在起,我们更愿意讨论幻觉。就是说,我们认为我们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不论它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因此,以上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幻觉。而这所有的幻觉,都来源于一个最初的幻觉,那就是那条小巷。 关于那条小巷,我们不得不说,它作为一个幻觉,从很早的时候就存在于那里了。最初的时候,它只是一条非常短,毫不起眼的小巷。只是到了后来,它才发展成了一条有一定长度,让我们不得不重视的巷子。 就幻觉的各种形式来说,小巷可以说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种。因为,它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幻觉。假如我们走过了那条小巷,那就像是走过了一个菜市场那样平凡,无可谈论。我们会对我们的亲人或朋友们说,“嘿,今天我去过了一个教堂”,或者“你知道吗,在镇子的那座小山的背后,有一座城堡,昨天我和一个朋友去了一趟”,一边跟他们描述我们在教堂和城堡里看到的奇景,心里却暗自偷笑,因为那只不过是我们刚刚在午后的迷糊中经历的一个幻觉,可还是会有人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打听那座教堂和城堡的情形,哪怕他们自己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它的不真实性。可是它越是不真实,却越会引起人们的追问,只因为他们舍不得丢弃这样的一个可能性的存在,舍不得失去一座能在头脑中栩栩如生地浮现的教堂和城堡,冒了各种各样的风险,他们宁可把它当成是真的。 小巷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当我们中的某一个人说起小巷的时候,别人就会开始嘲笑他,说他“头脑犯迷糊”了(这可是真的,谁都不愿意受到这样的对待)。所有人都知道小巷不可能存在,起码在这个小镇里是这样的。我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探遍了小镇里的每一寸道路,到了我们再也没有兴趣去探索,也自知不可能发现任何新的街区时,我们就在这个集市上安顿了下来。我们在这里出售货品,赖以谋生,同时也在一起交换幻觉,弥补我们头脑中难堪的空虚,不再关心小巷的存在与否。而当它偶然地,不知为何突然从我们的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破口大骂,责备它是“幻像”!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去过我们的安宁日子。 我们甚至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觉。时间在我们的头脑中已经失去了它本来应有的位置,相比起精打细算地计算一天一时一刻,我们更愿聚在货摊前闲谈,打探各自老婆们发明的最新恶行,探究一个手指感觉僵硬的原因,或是研究怎样更好更快地杀死那些蜂拥到货摊食品上的苍蝇。虽然日出和日落总是不可避免地提醒着我们时间发生的变化,但只要熬过了这两个时刻,我们和我们的货摊也就赢得了完全的独立。在从日出后到日落前的这一长段时间里,我们和我们的货摊就是世界的全部。而世界,就是海盗国,就是激流岛,就是公主塔,就是王子城,就是秘密花园,苍蝇拍是宝剑,钥匙圈是指环,蠕虫是兽,阴沟是海,咸鱼是海怪,干菜是仙草,指节发出的脆响是国王出行的礼炮,破损的窗帘布是王宫墙壁上陈旧的帷幕,顾客的眼睛是草丛中隐藏着的野鸡,一元钱带着小人国王子微弱而持久的体温,一个货柜上跪着找到了冒险世界神秘核心的冒险家…… 我们没有感觉到那个时刻的袭来。它也许很久以前就开始向我们袭来了。它是一个古怪的看不见面貌的东西,比老婆们更加迅捷,但却不如她们凶猛。它总是在犹豫,所以我们几乎总不能见到它的身影。它比一朵花要出现得更早一些,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花朵。它是和一些看似有形的实体混在一起的,只是我们从来看不清那些实体的形状。我们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货摊前,等着它,却从来没有想起这一点,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天下午,在日落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这一天缺乏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梧桐树叶在我们头顶上沙沙地响动,但不带任何的诗情画意,它们只是在克尽职守地进行着一种机械的摆动,最多透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怠惰。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天的气氛为何那样的沉闷,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几股时间的激流不期而遇地在那一天的某个时刻汇合了。这种汇合是剥去了想像的,时间分子对时间分子的弱肉强食,它在瞬间消蚀了我们头脑中留存不多的精神肌肉,使我们全都变得消沉无力。这是一个简单的理论上的解释,实际的情况却比这要更加难以捕捉,每一个到过那个午后的市场的人都会发觉,那里洋溢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静寂,除了树叶的偶尔翻动外,地面上连一片纸屑都起不了身儿,它们从一大早就被执着的脏物粘在一片灰色的水泥空地上了,没有清洁工来把它们清除掉。它们停留在那儿,成为我们视线的焦点,没有一双皮鞋、高跟鞋或塑料凉鞋在那天从那块水泥空地上走过,给我们的视线带来一些扰动。没有,它们彻底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虽然只有那么一天,但那一天所产生的影响,是用我们今后的一生都无法衡量的。它们消失在时间拐弯形成的某个角落里,这是我们后来猜测到的,当时并非如此,当时我们只是在一心一意地期盼着它们中的某一双会出现在市场的空地上,用它清亮的脚步声打破我们心中积存的一潭死水。但它们注定是不会出现在那天的市场上,于是我们只得用想像和臆测将自己的脑袋填满:某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人们都跑去看热闹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毫不知情的傻子还一个劲地在这儿胡思乱想。 但显然不是这样,世界仍以它原有的节律运行着。只是在这一天,它呈现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面貌,这副面貌也许本来就是世界的真实面貌之一,但却被时间的激流遮掩着,成为一副难得一见的陌生面貌。我们在这市场上生活久了,就以为这市场就永将像平时的市场一样,人来人往,永不绝息,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又来,一分钟向前逝去,一分钟又紧随其后涌来,夹着生活的洪流波涛汹涌于日光之海。唯在大海干枯之时,我们见到海底枯石,才会不得不相信这弥漫于一切之上的沉闷,才是生活的本真,才是统治着每时每刻的主宰。 就在我们全都在艰难地面对着这片沉闷时,我们听到了一阵轻微而又急速的悉簌声,从小巷那边传来。之所以确定是小巷那边,是因为这声音里包含着的一股亦真亦幻的感觉,让我们感觉到它并不是真有其源,而只是一个虚幻的声音,也只能来自于那个虚幻的地方。它也许仅仅是一阵微风,从午后的梧桐树叶旁擦身而过,又在慢慢沉降到地面附近时撩拨着某个摊位上下垂的塑料布,它怀着秘密的目的而不为人知,也无人能见得到它的真实的面目,然后它就这么消失了,从我们的感知范围内逝尔远去。 但是经营服装鞋袜的王小毛最先站了起来(他的摊位在市场的边缘,过去不远就是一堵倾颓的废墙——小巷所在的确切标志?),他的身子神经质地发着抖,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他站起来,用力地跺着脚,一边跺一边说: 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这像是一首歌的歌词,起码我们的第一感觉是这样的。李金平还顺着这句话唱出了一句歌: 老鼠吱吱,月儿弯弯! 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尖叫,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老鼠! 然后这个词像传染病般在整个市场里流传开来,叫声此起彼伏,用着不同的音色、音高和音调。跺脚声、拍掌声、击打声相继而起,啪的一本书从邱老先生的书摊上向我这边飞了过来,另一边又传来了砰的一声,是陈海的热水瓶在混乱中倒在地上,炸破了胆。 老——鼠! 刘海涛从他的摊位旁站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攥成了一团,手里握着一根洗衣用的棒棰,他身子朝后仰着,像一座将倾的斜塔,脑袋紧仰在后,一只指尖指向他的摊位塑料棚的右边的一个尖端,这时我们才看清了那只动物的模样: 它站在尖端之上,翘着胡须,卷着尾巴,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们,大有一股万王之王的凛然之气。
“这定然是小巷中出来的一只老鼠了,不然它怎么会养得如此肥壮!” 邱老先生在后面喃喃自语道,我们都回过头去望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继续望着老鼠。 “难道真的有一条小巷在那儿吗?” 我轻轻地说着,一半是问自己,一半是问别人。 “无论如何,这儿确实是有一头老鼠了。” “是啊,这市场上从来没见过老鼠。”一群人唧唧喳喳地说着。 “可是,旋风女到哪儿去了呢?今天早上我明明看见她经过市场,到小巷里去了!”王小毛轻轻地说,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还是发白,不过喘气好多了。 “可我并没有看见啊。” “我看见了。” “她今天走得特别急,像阵龙卷风,可能有的人没看见吧。” 人群中涌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争论,关于旋风女的去向。
那只老鼠站在那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们,仿佛是在听着我们的谈话。我们都感到了它与这场争论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解脱的联系,等到我们谈论得差不多,却并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的时候,它就转了一个身,沿着塑料棚的边缘爬下来,消失在凌乱的货物和摊位之中。它的离去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速,以致于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都还盯着那个尖端之处发呆。片刻之后,当我们惊悟过来的时候,记忆留给我们的就只是一抹灰黑的身影了。再后来,那个地方就被一片空白取代了,它固着在那里,抹除了老鼠在那里给我们留下的唯一一点印象,让我们纵使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它回忆起来,我们也都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后来,我们真的进入了那条幻觉中的小巷,我们发现那是一条真实的小巷,它有着一条小巷所具备的一切,我们甚至把市场扩大到了小巷那里。但我们还是时常谈起旋风女,谈论那些幻觉的真实与否。我们都不清楚旋风女到哪儿去了,有不少人都固执地以为旋风女还在,而且就在镇子的附近,但却说不清楚她到底在哪儿。只是偶尔有一次,有人提起了那条早被忘记的老鼠,我们才恍然醒悟,像发现了一件久已失落的珍宝,好奇地问东问西,谈论了老半天。随着对回忆的进一步发掘,也有传言说是旋风女把那只老鼠赶了出来,甚至有人描绘了旋风女从小巷中出来,一边奔跑,一边跳起来,跳到高高的半空,然后又从那半空中俯冲直下,一举将那只老鼠捕捉在手的情景,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将之斥为无稽之谈。毕竟,我们谁也记不清一个真正的旋风女了,与其将她变身为一个有着惊人之举的旋风女,不如将其维持在一个不偏不倚的、既不奇特又不平庸的幻想范围之内,那样我们才能有更多的幻觉。否则,我们无法面对一个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的旋风女。那样的旋风女,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旋风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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