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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一种恋爱——《五月琐事》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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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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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1 19:41: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shep 于 2012-8-21 19:45 编辑

             (第一章)

“操他妈的傻×”那名女患者尖声尖气地叫着。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摊上这么个傻×,没一样正经事。老娘我还得养着他。丫他妈要是小白脸也就算了。可是这傻×呢,要模样没模样,要钱一分没有。你说我是缺了三辈子德,怎么就……”女患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带金属边的挎包,摸出一盒烟。但没找到打火机,她拧起眉毛,脸涨得通红。
“给。”韩大夫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只打火机递给对方。这个举动显然让那位女患者有些意外。
“您也抽烟?”
“抽了快五年了。”韩大夫又将桌子上的血压计推了过去,示意她把这个当做烟灰缸。

这时,诊室里的气氛突然和缓了下来。大概是尼古丁的香味麻醉了女人们过于敏感的神经,以至于她们竟可以相视而笑。

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医生和病患了。只有两个女人。

“您是不是觉得我老说脏话,显得特粗俗吧?”抽着烟的女人弹掉细长的烟灰,然后从容地靠在椅背上。
“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说脏话。”
“你不用安慰我。”漂亮女人接着说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当着家里人的面,骂人的情形。我爸我妈都被我吓坏了。您能理解吗,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张嘴就骂人。”说着,她解嘲般哼哼地笑了起来。“都是那帮男人逼得”她继续说着,“现如今的男人哪……您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不,我不明白。”韩昊摇着头,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在手里玩弄着。
女人把烟头按在血压计的铁盒里碾了几碾,扬着眉毛,看着桌子后面的那个女人。
“你说脏话,跟男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韩昊翘起光溜溜的左腿,搭在右腿上,两只手玩着打火机。“是你自己屈服了。”“你所以说脏话、粗口,是因为这已经成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因为你厌倦你周围所有的人。于是你屈服了,对所有人都采取应付的态度,一心只想着把眼前的人给打发走。其实,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对面的女人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半晌不语。

待她重又抬起头时,韩昊冲她笑了笑。“你什么毛病也没有。只不过是被生活中的烦恼压垮了。”“你走吧,好好让自己放松一下。最好是睡上十天十夜。”

“能告诉我,你的电话是多少吗?”女人站在门口处时,忽然转回身说道。

韩昊像是预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似的,顺手便拿出了一张名片,交到对方的手上。

“韩…昊,韩昊”漂亮女人仔细念了两遍心理医生的名字。随后,便伸出右手,说道:“你好,我叫沙菲菲。”

第二章;耶稣说:不可通奸

初夏上午的阳光从广场中心的玻璃雕塑上迤逦下来,带着七彩的斑驳投在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身上。这女子不时拽着自己肩上的皮包背带,然后习惯性地把长发撩到脑后,最后又掸了掸自己的淡紫色的薄外套。她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已经十点零八分了。

随着地面温度的持续上升,洒在广场各个位置上的情侣们便开始向购物中心的门口处集中。他们勾肩搭背,手挽着手,彼此挤在一块儿……他们真是年轻啊,那名孤零零的女人感慨着;不,她其实并不孤独,至少在心里面,她已经克服了那种对周围青年男女情侣的憎恨情绪与蔑视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所谓“孤独”。这全得感谢前几天那次成功的心理治疗。对此,连她自己一开始也感到十分吃惊。过去缠绕着她的那些嫉妒、忿恨和不平,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某种更为崇高(也许不准确)或者说更为强大的思绪掩埋了下去。对她来说,这很不寻常。在她短暂但充满激荡的这二十几年中,像这类的事情,顶多也就发生过两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离开家,那时她刚刚十九岁,随后她就和一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住在了一起。第二次是她在一家酒店的门口追打一个男人,尽管当时围观者众多,但没有人敢上来劝阻她,直到一群穿制服的警察将她抱住为止。她还记得,那次打架她连皮都没蹭掉一块,反倒是受害者浑身是血。然后嘛,就是这次了。这次的印象所以特别深刻,是因为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制服住了。一堵高墙、一个黑色的大铁笼子,或者是其他什么她无法逾越的东西——反正,这一次她彻底败下阵来,完全被击溃了。

  虽然如此,但是她却同时也受到了某种因素的吸引——或许是出于失败者对胜利者的迷恋及困惑——她在那次治疗之后,明显变得郁郁寡欢,不再像过去那样喋喋不休了。而另一方面,她又异常地渴求向什么人倾诉自己的感觉和各种想法。什么人呢,当然是她的对手,那位对她进行了成功治疗的心理医生。

于是,沙菲菲便默默站在购物广场的花圃旁,等候着。这是她跟韩昊定好的见面地点。

上午十点十分。广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沙菲菲抿着嘴唇,犹豫着是不是也躲到有阴凉的地方去。恰在这时,从广场东南角的方向,一个模糊的身影朝她这边走了过来。她马上就注意到了,并眯起双眼使劲儿瞧着。耀眼的阳光披在那个人的身上,宛如产生了一轮光环。沙菲菲不禁用手遮挡着额头,想要仔细看个清楚。深蓝色的牛仔裤,淡黄色的印花T恤,最后是一双棕黄色的尖头皮鞋……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是韩大夫。

“等得不耐烦了吧?”

“没有。只等了十几分钟。”

“是么”韩大夫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说道,“哎呀,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到这里来了。”

“那咱们进去吧。”沙菲菲扬起笑脸,指着购物中心回答道。

一、

当代商业服务的全景图:鳞次栉比的商铺、小餐馆儿、随意陈列的咖啡桌还有那些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沙发软椅,这一切都被立体地浓缩在名为“金色时光”的巨大商场之内。在这里,熙攘的人群消失了,热闹的促销活动变形为无处不在轻音乐,所有店铺都被一层干净整齐的玻璃窗包裹了起来。人们完全可以说,这不过是把过去的商店柜台扩大化了嘛。是啊,一点没错。但这种说法也仅仅是说明了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这里反映出来的是一种与百货商店、超市截然不同的结构。首先,拥挤和秩序混乱没有了,消费者可以轻松地在水磨石地板上闲逛;在各式各样的商标、品牌中间穿梭。其次,大家的消费过程更加私密了,而那种相互炫耀、攥着钱包生怕被人抢走的紧张心态则被消除了。如此一来,顾客的购买欲便能受到更多理性的制约而不至于受到从众心理的影响,去买一些自己完全不需要的东西。而这正是让有闲阶级感到最满意的一点。总之一句话,金色时光不但能满足人们的消费需求,还通过让他们在这里获得全部感官上的喜悦和惬意,从而提升了他们的人生层次。
顺着徐徐上升的电梯,韩昊透过玻璃窗望着商场的底层。那些大小不等的化妆品柜台犹如一片零星点缀在浅谈上的礁石,鱼儿们结伴在其间欢畅地游来游去。此情此景颇为让她感慨。当年轻的夫妇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闲荡着的时候,她却完全置身其外。她今年已经三十二了。按照楼道口大妈们的说法,她不仅是“老姑娘”而且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当然咯,韩昊不必去理会这些过时的、风言风语的制造者们的议论。可是,舆论;由闲扯和背后指指点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构成的舆论,却不能不让人侧目。甚至有些时候,韩昊自己也会屈从于这些经典的人生建议并做如下观:自己不论从哪方面讲,条件都非常好。按理说,自己现在确实应当已经结了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事实恰恰相反,她目前依然独身且没有男友。这是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时间她哑口无言,但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之后,她明白了。自己不愿意随波逐流;自己还不愿向庸常的人生定义低头。虽然眼下自己的年龄大了,可生活的经验也丰富了啊。“女人不应该草草结婚,然后生个孩子了事。”这是她常常告诫自己也是告诫她所有的同性患者的一句话。就是说,她自认为还有希望,还有让自己生活变得更美好的可能与机会。喏,这便是她们的想法。这些现今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呐,真是不切实际,太可笑了!所以,这帮人注定要被现实打垮,直到她们臣服于现存的既定秩序为止。女人嘛,本职工作就是生孩子做饭,除此以外,一切全是幻想。

“这是我们最新推出的SweetDream套餐。”一脸稚嫩的矮个子服务员热情地说道。他站在沙菲菲的跟前,穿着合身的咖啡色围裙,双手背在身后,向面前这两位女性顾客介绍着。

气度非凡的韩医生坐在对面,她搭在高脚软椅扶手上的手臂,自然地相互交叉在一起。此刻,她正盯着黝黑的男服务员的小脸儿仔细看着,一面端详一面在心里迅速勾勒出一幅这名男子在厨房里做饭的图画来——这围裙可真性感,她瞟了一眼对面的沙菲菲,只见她认认真真地审视着菜单的东西。“这个你吃吗?”“是蓝莓的吧?酸的我不吃。”沙菲菲沉吟片刻,然后把菜单交还到侍者手中,“就照这些上”。
矮小的男子随即便衔命而去,沙菲菲扭头看了一眼服务员的背影,转过头来对韩昊说道:“这小子腰真细。”韩大夫只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气氛好像不太和谐,沙菲菲微微皱了一下眉,但马上就挂上笑容,柔媚地看着韩昊。

“唔,叫你韩姐好吗。”

“我有那么老吗?”韩昊的嘴角往上扬了一下,“要是你觉得这么叫着习惯,你就这样称呼我吧。”

沙菲菲用力点了点头。她张开口本想接着说点什么,可是,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乎,坐在椅子里的她便开始不停地轻微扭动起来,一会儿用手拉一下裙子的边角,一会儿挪动一下桌上杯子的位置。韩大夫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拘谨,便率先问道,“你上次咨询完之后,现在感觉怎么样?”这完全是白大褂们的职业病啊。

“好多了。”沙菲菲答道,“唔,好像没有原来那么急躁和爱发脾气了。”

“是么”韩昊轻轻舒了口气,然后优雅地靠在软椅里。尴尬又一次降临了下来,因为这两个人始终都被一种不知所措和轻率为之的情感所左右着。沙菲菲提出见面大抵是出于对韩医生的感激或者敬慕,而韩昊同意见面则更像是出来散散心。于是,她们俩,各自怀着各自的目的,坐在了一起。虽然空间上的距离拉近了,但在彼此对视之下,她们却依旧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沙菲菲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份缄默。她低头从皮包中拿出香烟盒,踌躇着说道:“你抽吗?”“你的嗓子不好,还是不要抽了。”她眨了眨眼,苦笑了一声,“唉,我现在已经上了瘾。就算嗓子不舒服,可还是想要抽一根。”“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依赖。”韩昊冲着沙菲菲摇了摇头,“就像有的人吃甜食上瘾,还有的人要不停地喝绿茶一样。”

“唔,那你一定遇到过很多……就是那种毛病特别怪的人吧?”话题还围绕着心理医生的圈子转。
“嗯,怎么说呢。因为我就是干这行的,所以每天都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所以,很自然”韩大夫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很自然会给人提一些建议,或者说是忠告。”她缓缓把上身探了出来,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是不是我说的话,老带着一种医生的口气啊?”
“没有啊”沙菲菲此时已把皮包放到了桌上,扬起眉毛对韩昊莞尔笑道,“反正我没怎么觉得。当然啦,可能这也是一种职业习惯吧。就像警察说话老像是在审问人,买保险的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哦”韩昊瞥了一眼餐厅吊顶上的挂灯,然后把视线又拉回到沙菲菲的身上,“冒昧问一句,你是做什么的?”

“我吗?”对方睁大双眼,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随即回答道,“我是搞培训的,主要负责派遣人员的培训。”这句话让韩昊非常惊诧,因为她还记得这位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几天以前的表现——完全是一个街头泼妇,她当时就对骂不绝口的沙菲菲下了这样一个结论。怎么可能呢,一个泼妇竟然是专门训导别人的人?难道她平时培训的都是些小阿飞?不对不对,这不合逻辑。可是,凭着韩昊多年以来的人生经验;或者说是一个临床心理学家长期积累下来的行医经验,眼前这个名叫沙菲菲的女性,绝对不属于那种有教养的人。不管她是否受过高等教育,是否从事什么高尚的职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沙菲菲的成长环境和她目前所处的生活环境,都是非常糟糕和低劣的。是的,这一点是绝错不了的。韩昊一面表现出相当诧异的表情,一面尽力遮住自己心中的那把手术刀。“我还真是感到有些意外。”
“不奇怪,有好多人在听到我的工作后,都很吃惊。”沙菲菲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解释说,她已经把这种情况当做自己一定会碰到的笑话一样来看待了。是啊,不会有人相信的。这么一个言行举止都和小流氓相似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相信她居然是一名“教师”呢。当然,我们不必去评价一个人的好坏及其品行。但是,当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你的对面,并且跟你谈笑风生地说着什么的时候,这感觉就变得很令人恶心了。不过,好在韩昊的职业需要和各种人接触,以求挖掘出各种令心理学家感兴趣的特征来。故此,她开始对她的患者采取虚与委蛇的策略,尽量用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应付对方,同时,她脑子里的各种原理、案例和评析飞速转动了起来:缺乏教养是因为家庭问题,但同时这亦是她的一个性格特点;直率又感情用事。这样的人按理说是不适宜从事教育或者培训工作的——可当今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能用常识来说明呢——设想一下,如果当她在面对受训人员的时候,她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暴躁而且刻薄,不,不会是这样的,因为这无法解决问题嘛。倘使她一直在干这份工作的话,她就不能经常对人乱发脾气。但性格是无法完全克服和掩盖的,那么她一定是采取目标导向法,逐一地把她要培训的内容,变成学员们的具体目标,就像小学生每天要完成的作业那样。对,就像布置学生作业!一种条理化的、有强烈目标感的……所以,她还具有解决问题;至少是看到问题症结所在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完成她的工作。那么,沙菲菲的性格特征就应该是这样的:直率、急躁,情绪化,目的明确,待人严厉等等,等等。

但这又等于什么都没说嘛。大凡生活在当代的社会人;尤其是年青一代,不都是这样吗?韩昊搭起左腿,下意识地用手指抚弄着自己圆润的下巴。

“谈谈你的工作吧。我特想听听你都遇到过什么样的病人。”

球,又被踢了回来。此时,刚才那位矮个儿服务员已经托着托盘朝她俩的座位走了过来。

“两位的SweetDream,没加蓝莓。”

                二、

韩昊无意识地看着侍者把一小碟、一小碟的食物摆放在自己的面前,可她现在并没有食欲。她仍沉浸在自己那一套看似合理实则一片杂乱的精神分析的河流之中。她置身于湍急的漩涡的边缘,并向着漩涡的中心急速坠落进去。而这样的翻腾、旋转则不仅让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更使她逐渐丧失了对周遭事物的判断力。“嗯?”她回过神来,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白桌布,咖啡壶,沙菲菲,粉颜色的装饰矮墙,左边空无一人的桌椅,花瓣造型的壁灯,深绿色的地毯,沙菲菲的黑色皮包,小型吧台,一个装吊带衫的长发女孩,女孩对面的光头男子,角落里系着精致围裙的外地小姑娘,墙上的仿真油画,沙菲菲高耸的乳房……韩昊本能地低了一下头扫视着自己的身体,但马上便又挺直腰板,放下左腿,正襟危坐。
韩医生的这些小动作,沙菲菲全部看在了眼里。起初,她认为这只是由于刚刚见面引起的紧张和不适应,但她慢慢发觉,不,不是这么回事。韩医生的举止行为并不完全是紧张或是什么不适应,对方似乎在掩饰些什么。是什么呢?沙菲菲紧盯着韩大夫的嘴唇,努力从其些许的、难以察觉的一开一合中,寻找出答案——这并不困难,并且她仿佛也找到了答案:韩昊有一张极其性感的嘴唇。那薄厚均匀的唇部肌肉上涂抹着一层杏红色的;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浅底唇膏。选择这样的唇膏,一方面能显示出女人嘴唇本来的健康色度,另一方面又能弥补因为气色不好而造成的苍白。这是在讲究妆扮的同时又不损害本身美感的化妆原则。此外,她还发现韩昊不仅仅是嘴唇性感,而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摄人的魅力来。事实上,从她第一次见到韩昊的时候就已经对韩昊产生了一点好感,而这好感当然不光是因为韩医生对她表现出的善意和理解,也还包含某种欣赏乃至暗恋。
一刹那间,沙菲菲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深深地惊愕。“难道我喜欢韩大夫,而且还不是一般交往上的喜欢,而是感情上的”;“甚至还包括肉体上的喜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她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已超出了她力所能及的思考范围。她拿起一杯苏打水,佯装镇静地啜了一小口,但又旋即放下。同时,沙菲菲瞄了一眼韩昊——她正看着自己——便把双眼锁定在了桌上的食物上。

但,沙菲菲并不知道,韩医生的视线实际上早已掠过了她,并停留在她背后装饰矮墙的红色花朵上。当然,花儿是假的。然而即便是假花儿,但对韩昊来说,却仍不失为一个理想的观看目标。这样,一来可以保持与沙菲菲的对视而不至于失礼,二来则可以调节一下自己慌乱的思绪。只是,那朵红颜色的假花反将她好胜的心理挑动了起来。不,堂堂一名大专家怎能输给一个小流氓呢!这可不仅仅关系到韩大夫的面子问题,更是牵扯到了她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征服欲望。正是这种不承认自己比别人差,也不承认这世上有什么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的自我观念,支撑着韩昊从当年那个爱学习的小姑娘;那个倍受父母师长夸奖的、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最终变成一位杰出的女医生、一名心理学家。这是多么不易啊,她要经历过多少的艰险和战胜过多少的困难,才能达到今天这一步啊。因此,现在的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也不能容忍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韩昊把目光重新收回到沙菲菲的脸上。她确实长得很漂亮么,韩大夫心想。噢,她忽然间注意到,沙菲菲的眼神似乎比在诊疗室的时候变得清莹了。“孤独能让人恢复本真”她回想起大学导师在她临毕业时说的话——五年来的琐碎和自以为是,就此结束,韩昊以及她的那些同学们不得不从荣格、皮亚杰还有令所有心理学系学生心驰神往的“斯坦福监狱”[1]的幻境中走出来。他们要重新回到社会;回到对一切科学理论茫然无知且漠不关心的社会的角落里去,就像他们当初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走进医学院时一样。于是,这群人急匆匆地跨出了电动安全门的铁栅栏,如同一小股从水管中喷溅出来水流,洒得到处都是。而韩昊这枚小水滴则刚好溅落到了一家医院的走廊里头……那恰巧是她死去的父亲曾经呆过的地方,或者毫无顾忌地讲:那家医院是她父亲最后战斗过的地方——并且不幸地倒在了那儿。作为一个外聘医师,医院大方地腾出自己的太平间(连带一个小得站不下五个人的房间,作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地方)供家属使用。此外,院方还在大厅一侧的宣传栏上的一个位置上,专门贴出这位光荣牺牲的老战士的照片及其简历。当时,韩昊正在读三年级的下半学期。得知噩耗后,她在自己的宿舍里呆坐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然后母亲过来接她,母女俩一同奔往医院。她那时只记得在医院不透光的走廊里,她和年迈的母亲站在一起,对面是三个穿白大褂的中年汉。那三个人犹如一面临时砌出来的墙,叫人总想走过去踹上一脚。他们说了些什么,随后伛偻而削瘦的母亲开始点头。她始终站在母亲的身后,像是个怕羞的小妮子似的。她仍还记得,在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她跟在母亲的后面,走进了一间病房。里头只有一张床,她父亲就躺在那儿……
一阵寒意忽然从韩昊的脖颈处袭来,并迅速传至她的手指甲上。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镇定。她依然保持着微笑——那种强制面部肌肉拉伸却又装作自然的反应。“我嘛”韩大夫捋了一下贴在自己耳后的短发,慢慢说道:“我那里的病人……还是叫咨询者更合适些,因为大部分人并不显得多古怪。他们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些精神病。也就是心理上处于亚健康的人。唔,很多人就像你的情况一样,心里有什么事想不开啦,自己跟自己较劲儿,钻牛角尖等等。”她停顿了一下,发现沙菲菲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接着说了下去。“不过,这些来咨询的人,反倒是觉得自己心里有问题。似乎整个人也有点不正常。所以,他们通常说完自己的病情之后,就会问我,‘大夫,我这病能治好吗?’”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呢?”沙菲菲好奇地问道。

“还能怎么说”韩昊靠在椅背上,“当然是能治好了呀。不要说是心理治疗,就是面对癌症晚期的患者,做大夫的,都只能这么说。”

“那……”韩医生的患者犹豫了片刻说道,“你,你有没有……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碰到过你没法治疗的病人呢?”

韩昊眯起眼睛,望着沙菲菲的大眼睛,好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她就这样盯着人家的瞳孔,直至对方窘迫地把头转向一侧,才又开了口,“解铃还须系铃人。所有认为自己心里有问题的人,最后要解决问题,只有靠他们自己。而我呢,则只是给予这些人一些帮助、指导,好让他们理清头绪,再好好考虑考虑他们的那些个问题。仅此而已。”另一方面,韩大夫此时却在心里痛骂:全是帮傻瓜!庸人!没出息的东西!一遇到难题就跑来看医生的小屁孩儿。老实说,她本身或许并不厌恶那些找她看病的人,只不过、只不过从职业的角度来看,这些“病人”的确是一帮没事找事的傻瓜——心理医生当然能看透人们的内心世界,当然通晓整个人类的所有思想和欲念,因此,这些奥地利人的后代[2]便蓦地升到空中,凌驾于其他人的头顶之上。他们面带微笑,俯视着芸芸众生,顺便也观察着地面上的各种情形——韩大夫叹气道,“其实,我们这种工作,完全可以由家里人或者朋友来完成。”
沙菲菲颔首垂目点了点头,少顷,她忽然蹦出一句,“我没什么朋友。”医生的嘴角动了一下,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只是瞅了一眼沙菲菲放在桌子边沿上的手,修长的五根手指上没有任何饰物。也许她本性善良,韩昊想到,可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啊。于是,她又否定了自己刚刚做出的判断:沙菲菲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失足少女!她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韩昊再次回忆起父亲的尸体,她在母亲身后注视着父亲的遗体。其实,说尸体或者遗体都有些过分,因为她父亲才去世,从韩昊母女赶到医院为止,这中间只过了不到三个小时。也就是说,躺在单人病房床上的父亲,那时仍然存有体温。但当时的韩昊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医学心理学从来不摆弄手术刀,也几乎没有什么实验课。可,母亲已经走了过去,她也不得不紧跟在后面,即便她感到惊恐甚至胳膊直哆嗦。父亲的双眼已紧紧闭上,但没有呼吸,胸膛也不再起起伏伏,他的两只手平直地伸展在身体两侧,掌心朝下。父亲还穿着他那件有点褪色的赭黄色圆领毛衣,露在外面的衬衫领口软趴趴地支愣着。母亲用手擦拭着父亲的额头、脸颊和脖颈,而韩昊则始终站在床脚处,呆呆地望着。她好似被吸进了一个时间凝固的瓶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心理活动外,周围的一切乃至她的身体,都被冻结住了。这个瞬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虽然后来她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并和母亲一起挺了过去。但是,她仍旧无法忘记那一刻自己心里的真实状态——两年来学到的知识没了,二十年来学到的一切没了,全没了。到头来,这些复杂难懂的学问、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点,毫无用处。“优秀学生”的形象被她父亲的冰冷影像击得粉碎。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下,她的无能、惶恐以及孱弱,已再也无法用知识来掩饰了。愚蠢无知的笨姑娘于是从壳中掉了出来,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

韩大夫勉强笑了笑,她轻声说道:“现如今,很难找到真正的朋友。”是啊,沙菲菲附和道,可眼睛还在看旁边桌上的小花瓶。她仿佛陷入初恋的小女孩那样扭捏、不自然地东张西望,一面又手足无措地缓缓移动着腰、腿、脚,并偷偷瞟一眼对方,忐忑躁动的心咚咚跳个不停。我这是怎么啦?她扪心自问,可她又不能把这个答案说出来。因为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说漏了嘴:我爱你!而结果呢,她自然非常清楚,所以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就此打住,沙菲菲命令心里的那个荒唐的女人立刻停止胡思乱想。但,这无法明言的念头却死死趴在她的心头上纹丝不动,如同一个任她浑身颤抖的巨大陷阱——虽然危险和灾难一览无余——可是那上头的诱饵、那诱饵啊,足以让她为此丢掉性命亦在所不惜。她猛然间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喉咙干裂得直冒热气,而且,她还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战栗,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里面冲出来了。她胆怯地小声嘟囔道:“你、你结婚了吗?”

啊,韩昊像是被点醒了似的,睁大眼睛。一道道清晰均匀的皱纹便立刻浮现在她的额头之上。一束热光射进了冰山极寒的底部。沙菲菲实在太鲁莽了,她的一句话,让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对年轻女性来说,婚姻还有异性朋友,都是不能轻易提及的,因为它必然会引出性的话题。而这,对于刚刚才结识的两个女人来说,很不合适——她们终究不能像男人们那样,自吹自擂、瞎说一通。更何况,沙菲菲并不了解韩昊的生活经历,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怎能这么唐突地问人家这样的问题呢。

可是,当这个问题被摆上了桌面,直接呈现在她们俩的眼前后,一种自然产生的倦怠和如释重负感,却悄然而至。两头都绷紧的弦突然松开了。虽然,发问者与受问者均在提出问题的同一时刻很不自在,但缄默稀释了紧张和疑虑,并让发热的头脑降了温。于是,韩昊在冷静地考虑了一下之后,便开了口。

“我没有结婚”同时她紧接着说道:“你也没有吧?”毕竟,要说心理上的较量,韩大夫绝对要比一般人略胜一筹。因此,现在轮到提问者发窘了。而且,对沙菲菲来说,结婚也的确是一件她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第一,她目前仍处于非法同居的境况下,就是说,她和她的同居者得不到任何法律上保护。第二,她正在遭遇同居危机(按一般的说法,也可以叫感情危机),她甚至已经开始憎恨对方了。第三,同居纵使与婚姻生活相似,但那仅仅是相似,于情于理它都无法跟婚姻相提并论。该怎么说呢,沙菲菲犯了难。一时间,她的头上仿佛凭空蹦出了一把无形的利剑,这把锋利的锥形物一点一点地、带着轰鸣声朝她冲了下来。“我……我跟别人住在一起。”她说话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以至于韩医生根本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不过韩大夫马上想了起来,上次治疗的时候,沙菲菲曾经讲过,她正在包养一个男人。

“你现在还讨厌男人吗?比如说……你上次在我那儿说的那个?”

沙菲菲还是被拖到了刑场上。但这一次她不再那么张扬,也不再那么激动,她现在只明白一点,那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是她自己造成的。所以,她的瞳仁儿落在桌布的边沿上,一动不动。然而,她突然间意识到在这个只有行刑人和受刑人的刑场上,并没有观众。只有她和韩昊两个人,除此之外,空无一人。大概是由于空寂、但也可能是因为相对平静的氛围,总之,沙菲菲竟然能理智地思考问题了。她慢慢回想起这六、七年疾风暴雨式的生活;尤其是她和男人们的那种始终都没法松弛下来的紧张关系。这里头有问题!肯定有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去找韩大夫了。但这里头的问题是什么呢?上次治疗的时候,韩大夫没有说——她现在也没有告诉自己。她想起韩医生当时说,这与男人们无关。不对,她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生活早就被这群臭男人们搞乱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人生大事,全乱套了。韩医生并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委,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些家伙折磨到了怎样一种地步。得和盘托出,她重又抬起了头,得把自己遭遇到的一切;全部的苦恼,一股脑告诉韩大夫。

“我讨厌男人,厌恶所有的男人。”沙菲菲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

韩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她一边听一边感到对面有一团红色的迷雾正逐渐把她们俩包裹了起来。这红雾让人产生幻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再真实,一个个梦一般的断片环绕着她们上下飞舞,一幕幕灰白色的画面冲入韩昊的视网膜,不待她看清又飞速消失不见了。她垂下了眼帘,默默听着,听着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的倾诉。随着倾诉而出的生活细节、好恶、品味和那些难以形容的心理状态,统统流进了韩昊的脑袋里。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三十四分钟,三十五分钟,三十五分四十一秒、四十四秒……沙菲菲说话的声音慢慢消失了,韩昊的视线集中在沙菲菲的脸上、嘴唇上,但她突然听不到了。没有一点声音,怎么啦,她慌张地睁圆了眼睛,额头和鬓角渗出了汗珠,她的两只手,牢牢攥着椅子的扶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可,这声音模糊得就像是从几十米外传来的一样。虽然,她听到的是只言片语,但她已不再感到焦灼和不安了。因为,韩昊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正在说些什么;将会说些什么,以及要补充些什么。
新奇、精彩甚至十分的刺激——这是韩昊一开始谛听时的感觉。但,渐渐的,她发觉自己的头脑正在变迟钝,就好像自己的意识已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这让她着实吓了一跳。怎么,我居然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了?!她下意识地快速翻动着眼皮,可还是不行,她全身都麻痹了,甚至连呼吸、连呼吸的声音,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啊,抱歉”韩昊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得去趟厕所。”说着她抓着靠背椅的扶手站了起来。然后扔下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沙菲菲,快步走了出去。这一幕发生地实在太快了,以至沙菲菲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在诉说着,“……我当时都没搭理他。第二天……”

此时只剩下了沙菲菲一个人。

她愣愣的坐在那儿,微张着嘴,目光倾斜地掉落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可对面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某种无言以表的绝望,在暗地里生长着,并死死缚在她的脚踝上。

                 三、

水,从韩昊苍白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双手撑在洗手池上,臂膀却在发抖。平生第一次,或者说是她在当上心理治疗师后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生是如此无聊、如此琐碎。职业带给她的那份儿优越感,以及她平日里累积起来的那些个智慧和观念,如今看来,就像她面前洗手池上的镜子一样,实则满布污渍,肮脏不堪。她望着镜子里的韩昊:这脸色难看,眼袋耷拉着,还有那些稍稍仔细看就一览无余的鱼尾纹——这就是自己啊。
韩昊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同时在心里反复给自己打气,“现在不是屈服的时候,现在可不能倒下去……”然而,她对自己的心理暗示却不起作用。哦,这跟她第一次应用心理暗示时情况一模一样。那还是在她父亲的灵床前,她母亲回头看着女儿,示意她走过来。可母亲的脸让她怕得要死,她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脸。年少的韩昊几乎缩成了一团,紧紧靠着床脚,她的心脏无规律地乱晃着,肩膀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但最要命的还是时间,那被凝结了的时间丝毫没有融化,反而变得更加尖锐、锋利,像刀子——哪怕就是站在那里静止不动,也会被划割得体无完肤。母亲在叫自己过去呢,她对自己说,不要害怕、别害怕,躺在床上的人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他是绝不会腾地坐起来,吓唬你的。于是韩昊一点点地挪动着步子,靠了过去。可当她看见了父亲的那双手时,她站住了。父亲干瘦的手令她冒汗,正是这双手抓着她的数学试卷,正是这双手拿着她的作文本,也还是这双手……昔日里父亲皱着眉的严肃表情再次出现了。韩昊脑子里的怪影一下子全钻了出来,这些每每让她从噩梦中惊醒的东西,活灵活现地包围着她、簇拥着她、推搡着她往父亲跟前凑了过去。呜!她捂着嘴叫出了声,随即转身跑了出去。

这已是第二次临阵脱逃了。虽然这一次韩昊的心脏不再砰砰作响,但,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失望、以及由强烈的失望催生出的轻蔑,涌进了她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都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那么回事。没完没了的日子,这些平庸到了极点的日子啊——她对自己点着头,像是在承认,也像是在无可奈何地表示赞同。我们活着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呢?每一天,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全在做那些毫无价值的事情。我们的价值微不足道,仅仅就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要么就是和人拌嘴,讲那些愚弄他人也愚弄自己的“笑话”。我们的价值就是一栋早已腐烂了的房子,一辆污染空气的汽车,一只到处拉屎的狗。我们谈论别人,嘲笑同类的缺陷和失败,说那些最粗鄙、最无聊的话。我们自以为是地打发属于自己的时间,却眼睁睁地看着岁月匆匆流逝。我们对弱者无动于衷,对有权有势的人阿谀奉承。我们每一秒钟都在忙碌着,可最后墓碑上只有一个无人问津的空洞名字。我们喝啊、吃啊、说啊,嘴巴永远也合不上。我们穷开心,哪怕是一点儿小事也能让我们兴奋大半天。我们到底是不是人?难道说人,就是蒙昧无知的两脚动物吗?!
大夫略微弯着腰,无精打采地瞅着自己面前的镜子。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要握紧拳头狠狠打碎镜子。可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害怕自己会拿起一块镜子的碎片,割腕自杀。死,并不可怕,她想。至少死的瞬间并不可怕。然而,一想到自己的血会流的满地都是后,她慌了。在公共厕所这种地方死,无论如何都只会让人耻笑而已。况且,为什么一定要死呢,韩昊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头脑又能思考了。是的,理智、只有理智才能拯救人。感情用事一点用都没有。她细细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刚刚哭过了似的。只有女人会哭,她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胸脯,女人呐——直到这时,她方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丢下病人自己却跑了!天呐,这、这,“我都干了什么呀!”韩大夫失声喊了出来。

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餐厅里。沙菲菲背对着她,光头和女孩已经离开了,娇小的女服务生仍站在原地。韩医生踩着清脆的步子走了过去。“让你久等了”她一边说一边迅速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不等沙菲菲做出任何反应,就一把抓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你的生活是有问题的”,医生热切地讲开了,并向她的病人解释道:“你根本就没把握住自己的生活。”“你完全受制于别人。”“你总是轻信男人的谎言。”“你不断地重复自己的错误。”“你的错误是你不愿意面对自己。”“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必须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
沙菲菲惊讶地看着韩昊,她的心热乎乎的,脸色通红,被抓住的那只手抽搐着、哆嗦着。一股暖流疯狂地在她的体内肆意冲撞着,连最冰冷的角落也被洗刷了四五遍。二十年来,不,是二十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仅仅是出于热忱而抓住自己的手。这与那些肮脏的爪子截然不同啊,她禁不住在心里感叹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

心理学家被这一问怔住了。韩大夫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只知道如何发现问题。在她看来,既然问题找到了,那么也就迎刃而解了。心理上的疙瘩当然要靠患者自己去解开——“引导式的追问,最终将迫使患者回归正常系统”——讲临床课的教授就是这么说的,“你们要记住一点,干预疗法只不过是临床治疗时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不要自以为通过外部刺激就能治疗心理病人。当然,精神分裂症必须长期服药,当代医学认为这是一种、也是一种特殊的慢性疾病,除去心理方面的问题,还涉及到脑神经科方面的细胞变异。一部分学者则干脆认为……”她回忆这些干嘛?她的病人需要她啊。但这不行——这违反了心理治疗的人道主义原则。于是,医生沉默了,她只得用同样无助(甚至是委屈)的眼神,回望患者。

“……你能帮助我吗?”她的患者小声问道。

韩昊抽回了自己的手,虽然,指尖儿仍然是温热的,但那热度正渐渐冷却了下来。直至过了几分钟以后,她才勉强地说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韩大夫停顿了一下,“改变生活方式,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难啊。我能……”
“你能做到。我相信你。”沙菲菲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和蔼地对医生说道。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轻轻贴在韩昊的手指上。“抽一支烟吧。心情会开朗一些的。”说罢,沙菲菲一面叫服务员拿来烟灰缸,一面夹出一根咖啡色的香烟,递给韩昊。

两个女人把桌上的奶油蛋糕、果冻和冰激凌推到一边,把那只毫无特色可言的圆形玻璃烟灰缸放在中间。“你先”沙菲菲将打火机推了过来,韩昊点燃了烟,一股香草巧克力味儿的气味顷刻间便飘洒了出来,这味道密而不稠,同时掺杂着天然烟草的植物醇芳,就像一杯可口诱人的热饮灌进了韩昊的五脏六腑。“味道还行吧。”“唔,闻起来更香甜……”韩昊细细品味着香烟的味道,同时下意识地把目光凝聚在暗红的烟头上——看着黑色烟纸一点点化作灰烬。

沙菲菲也点燃了烟。小店里的香味更浓了。这奇异的香气不仅使店内的服务生们纷纷钻了出来,也令那些从店外走廊上经过的男男女女全都停下了脚步。整个世界都在吃惊地望着她俩。但,正在吸烟的沙菲菲和韩昊,却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之中,她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们被淡蓝色的烟雾笼罩着;这飘带般的奇妙香烟,一缕缕拧在一起,结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紧紧地缠绕、束缚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

                五、

又一杯黑紫的葡萄酒滚落进沙菲菲的喉咙。她用力地把空酒杯掷在桌上,然后倒向披着自己外套的靠背椅,瞪着醉意朦胧的杏眼说道:“这个牌子……就是越喝越不醉,越喝……越想喝。”“哼,哈哈……哈,你已经醉了”韩大夫一手靠在桌上支着头,一边用另一只手比划着,“你耍赖,沙沙,你们俩人……喝,喝一瓶……”醉醺醺的韩昊,眼看着就要趴在桌子上了。

“你,啊,不能再喝了”沙菲菲握住酒瓶的曲颈,大声喊道:“结账,来人结账!我……送你……送你啊。”她勉强挺着肩膀,伸出手,试图抓住对面的韩昊。

那位伶俐的矮瘦服务生,已经应声跑了过来。他敏捷地拿走了餐桌上的酒和杯子,然后快速核算着账单上的价目后,清了清嗓子,“您一共消费,三百六八元。”“还要,还要嘛”大夫忽然激动地仰起头,盯着半空中的葡萄酒。

沙菲菲搀着女医生钻出金色时光的大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韩昊几乎瘫倒在沙菲菲的身上,以至于后者不得不用手臂,紧紧搂住对方的腰。这只有力的手啊,它稳稳贴在医生的肚皮上;仅隔着一层薄纱般的T恤。这只手臂能感觉到来自医生身上火辣辣的体温,酒精在血管里恣意奔涌着,沙菲菲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也被烤得滚烫。
这两个散发着浓浓酵母味儿的女子,就这样相互依偎相互搀扶着,在漆黑一片的广场上踯躅而行。她们慢慢走着,时而失去重心向一侧倾斜,但又很快被其中一个拉住,恢复了平衡。她俩像是被拴在了一起似的,倘若一旦拆开,就只会统统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边,是这边啊”韩昊抓着沙菲菲的袖子,使劲儿往自己怀里带,“跟、跟你说了都……是这边啊。”“不,对,往那边,就回了……”俩人都揪着对方的衣襟,并开始在原地打转。
“谁啊,是谁啊,把灯关了。”医生又从女伴身上滑了下去。她奋力挣扎着,突然一把抓住对方的乳房,“你怎么不说话了……跟我走哪……”韩昊猛地从沙菲菲的怀里站了起来,她拉住她的手就迈开了步子。而沙菲菲这时才感觉到胸口被人重重抓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阴霾的夜空,任凭医生拉着自己的胳膊,反却巍然不动。

晚风轻拂过沙菲菲的头发,直吹到她的脸上。这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沙菲菲看着女医生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又被拉了回来,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该回家了。”她附在韩昊的脖子旁轻轻重复了两遍。

府南街十九号,韩昊喃喃自语着,然后又把头枕在了沙菲菲的臂膀上。此刻,她总算是安静了下来。虽然,她仍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盯着出租车司机的后脑勺,并狠狠掐着沙菲菲的小臂,不过,映在她那双眸中的只有空洞和迷离。现在的她只知道自己的女伴就坐在自己的旁边,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
出租车在黑暗中缓缓停了下来——府南街十九号,一块儿没有丝毫光亮的地界。女医生就住在这里,瞧,那栋高耸的巨大灯塔,还有那些宛如指引着夜中行人的盏盏明灯。到了,司机沉闷的声音把女人们推了出来。她们站在不甚平整的洋灰地上,呆呆地望着出租车匆匆离去。接下来,怎么办呢。

韩大夫从半浑噩的状态中暂时苏醒了过来。她披散着短发,像一只野兽那样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但她似乎并未嗅到什么熟悉的气味儿,即便是过道旁的灌木、高大的垃圾桶以及那些乱糟糟的自行车,是如此地眼熟。她近乎本能地怀疑她所看到(或者她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啊,不、不,根本没法分辨;这仍不过是城市中不起眼的一隅,它们全都一样、全都一样,什么大楼、什么街道、什么每周四修缮整齐的矮灌木……“这是哪啊?”沙沙,医生低吟着。然后,又是一阵晕眩。
沙菲菲几乎是拖着大夫,步履艰难地朝公寓楼的大门走去。这一路上,她还必须不停地安慰着医生。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疑窦丛生的雌兽:是的,我们到家了;对、对,就是你家;看哪,那不是电梯么;你倒是说说看,是哪一层?她停下来,安静地盯着韩昊。这情景简直让她觉得难以置信——当然不是女医生的醉酒令她惊讶——而是耐心,她的那份耐心。如果换成其他人,她皱起眉思索着……比如说自己屋里那位;如果那家伙也能被称作是“男人”的话,哼!她不禁冷冷一笑,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自己都绝不会有这种耐心的。她连连摇头;更不要说亲自去扛那醉鬼了。不不不,她彻底否定了心中的种种假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沙菲菲乜斜着踉跄地跟着自己的大夫,哦,她眼看又要跌倒了呀。

韩昊的手指不停地按着电梯的按钮,她完全分不清自己在做些什么,一如懵懂的孩子。长发女子将她拖到里面,气喘嘘嘘地抓牢她的双臂,一面摇晃着脑袋。随着电梯蓦然启动,韩昊抵在沙菲菲肩头上的脸猛地扭向左侧。
她吐了。呕吐物溅到了沙菲菲的胳膊上。于是,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擦拭着医生的嘴角,同时立刻按了下按钮。俄顷,电梯的门打开了。沙菲菲架着韩昊踱了出来。借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沙菲菲抬起大夫的脸,用手绢又擦了两下,左右看了看。然后,她才拭去了自己衣服上的污渍。沙菲菲瞧了一眼楼道口上的数字——唉,只得爬上去了。
她们慢慢在楼梯上小心地迈着步子,在这被人遗忘了的大楼里面;在这被涂满夜色的一层层阶梯上,她们重复着,按照逆时针的方向,竟渐渐升到了空中……第几层了?沙菲菲回头,看了看她身后墙壁上的数字,11。还有三层,她摇了摇同伴的手,“十四层?”韩昊只是垂着头哼哼了两声。“好吧,咱们走”沙菲菲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挺起腰板说道。
到了,韩昊低声叨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推开了患者,径直跳到了十四层的楼道里。“瞧”她扶着墙壁,扭头看着还站在后面的沙菲菲。“太太的鞋”说着她朝一个摆在楼廊上的鞋柜走了过去。“你看,看哪……”此时韩昊手里攥着一只女鞋,“女人的!”她无力地把鞋子掷了出去,呵呵,她一边怪声笑着一边又拿起了一只稍大点的鞋。“丈夫的”她混身晃动着举起一只棉拖鞋,然后像是用尽力气似地又是一掷,“去!”鞋子在走廊的空中划出了一个低低的抛物线,掉落在沙菲菲的脚边。还在大口呼气的沙菲菲本想把鞋拾起来,可当她看到医生已经靠着鞋柜坐在了地上之后,便大步走了过去。

“好了,好啦。”她伸出双手,将大夫拉了起来。

“哪边?那边么?”她搀着韩昊继续往楼道深处走去。

沙菲菲放开挠着房门的韩昊,一只手从医生裤兜里找出了钥匙串。她耐心地一把又一把的试着,直到一声清脆的“咔”,门锁的机关跟着转动了几下后,终于被打开了。
“啊……”沙菲菲打开了室内的顶灯,一手叉着腰,张着嘴,不停喘息着。可得歇一会儿了,她一边自付着,一边看着屋里的摆设:普通的地板、普通的矮柜、普通的衣架,以及普通的沙发——医生正半躺在那上面呢。一切都普通极了,不若说是平常到根本无法细细来形容。水!沙菲菲现在渴得嗓子直发痒。她脱掉了自己的薄外套,小心翼翼地把沾上污渍的那一面朝外,挂在衣架冲外面的一侧。然后便毫无顾忌地去找水喝了。

四周不再有摇摆旋转的东西了。只有一片空白。天空真白啊——躺在沙发上的韩昊眨着眼。她平稳地呼吸着,仿佛血液中的酒精已经燃烧殆尽了。可她想抬一下头时却感到全身像是要干裂开似的难受,当然了,她的头更是一跳一跳地砸着自己的神经中枢——噢,她索性又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过久,她慢慢发觉一个温热而又潮湿的物体贴到了自己的皮肤上。什么?她想要动一下手指,但小臂犹如灌满了水泥一样,无法挪动。接着,那东西又跑到她的脖子下,哦,还有一点痒。接下来是下巴,右侧的脸颊和嘴唇。她被那东西完全堵住了,她想象着,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于是,她又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的是一头浓密的头发,微微散发着淡香,还掺合着一点酵母的醉人气息,哦。她现在能慢慢呼气和吸气了,而且唇上温湿感也消退了一些。怎么回事?她的胸部被紧紧抓住了。那是什么,她虽被抓着可并不疼痛。她的胸脯被缓缓揉动着,反而有一点点舒服。然而,在一丝凉意掠过她的脖颈后,她蓦地叫出了声,“啊!”

穿着无袖T恤,半跪在地上的沙菲菲愣愣地望着韩昊。“你”医生的手指尖儿无力地划过沙菲菲的嘴唇,随即便落了下去。

门,碰地一声撞上了……屋里只剩下了瘫倒的韩昊,还有那白昼般的墙壁和屋顶。

  今夜,天色阴沉哪。

                (第四章)三、

沙菲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几乎无法回想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轻盈的身躯还在溢出一股酒味。设拉子还是解百纳,也许还有莎当妮……现在,发酵葡萄的醇甜业已顺着她的汗腺蒸发没了。填满其身的是纯酒精。
寓所内只有她一个人。男友不知去向——自从她那次精神告解之后——至少有三天没看到那男人的脸了。
沙菲菲半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暖融融的。这间促狭的小房子是她自己的。当然,像她这类型的女人,往往都很重视物质生活……或者说仅仅因为她的任性妄为,在她的无意识下,以及在她过于繁多的微血管里,间接地促使她注意到支撑自身的那些支柱……也就是说,任性的女人之所以能扮演女强人、一家之主、彻底左右孩子的好恶是有道理的。这道理深为男人所不知,同时,也为女人自己所不觉。
一种天性使然!?

沙菲菲望着敞开门的卧室。微弱的夜光透过阳台及玻璃洒在地板上。然而,比起这灯火辉煌的小客厅,卧室仍然还是太黑了些。她睁着眼或努力睁开朦胧之目——刚才的一幕真是太让人伤感了,她尽量避免回到“那种”画面内。不过,幽黑的卧室却仿佛是一条笔直的隧道,总使她战栗着望见她那位伫立在尽头的情人。
其实,这话说得有些太轻佻了。她的所谓情人,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到头来,她除了收获到憎恶或讪笑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她不是自己先落荒而逃了么。试想若换成男人,大抵绝不会如此半途而废。她感到了悔恨——既然已经动了情欲,自己却……归根结底,她没有雄性的便利条件啊。她感到自己的头皮仿佛被无数的针刺入,但疼痛很快就被麻痹所代替。

沙菲菲奋力地从绵软的沙发上爬了起来。她挣扎着,抓住墙壁,迈着摇晃的脚步,踱进了漆黑的卧室。
她跌倒在自己的床上。旁边没有人。她扭过头,脸朝外。她的情人正倚着房门。她羞赧地报之一笑,宛如天真少女。不,直至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青春终于找到了自己。
趴在床上的女人动了动蜷在一起的手指,好似在对门口处的人道晚安。她维持着这对女性来说不甚舒服的姿势,她执拗地认为:逢此恋爱之时,失恋者理应折磨自己的身体——这是对背离情感的血肉之躯的惩罚。她趴着,一动不动,几乎被自己压垮了。但她现在只需要睡眠,只需要梦之神或曰实现愿望之神。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祭献;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为了祭献。

沙菲菲猛然惊醒。她圆睁双眸,并即刻感到自己后背传导过来的一丝触摸感;很是微弱,似纱若棉。她侧向一边的头稍稍抬起,一只灰褐色的手马上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是多么使人生厌的手啊。她为之悚然惊愕,并迅速翻过身。她的男人正半趴在床上,双膝和左手陷在床垫里。这个姿势更令她感到愤慨。
“滚”
那男人不仅纹丝不动,还很自然地摆出一副殷勤侍奉者的嘴脸来。

沙菲菲从一夜沉眠中清醒了过来,她此时已完全恢复了体力。
她仰躺在床上,抬起或者说蜷缩起如同弹簧一般的左腿。
她的腿向外弹射了出去。
肌腱相互合拢、挤压、蓄力,然后瞬间伸展开。
她的脚掌迅猛地踏在了男子的右髋上。
男人被踹到了床下。

“我叫你滚,听到了没有!”沙菲菲仍平躺在床上,眼睛则盯着斜上方的天棚。那儿有一块乳白;周围均是同样的乳白色;只有毗邻阳台处因光线的折射而泛着一点点阴翳……韩昊起床了吗,她漫无目的地让自己的双目在天花板上游移……也许,她记不得昨晚的事了吧,女主人披洒在床单上的头发像成年雄狮的鬃毛那样,富有光泽和动物性的油彩。她现在竟感觉到了一丝的满足。

男人爬出了卧室。

沙菲菲起床时已经快九点钟了。她脱掉了昨夜的那身衣裳,随手扔到地板上。此刻,她半裸着,坐在自己的床上,烦躁感围绕着她,让她心绪不宁。一方面她本能地意识到可能有事要发生,而另一方面她又对将要发生的事件感到忐忑不安。兴许是一件使人尴尬的事儿吧,她的第六感以及超越这一专属女人的特异功能的器官,频频向她发送信号——那是恋爱者的欲望抑或是由恋爱而被激发的人体超能力在活动;兴奋地跃动着——她几乎不能自已,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手指尖儿紧紧攥起床单的一角……老实说,这种情况多少让她有一些害怕,但紧张感却越过了所有的神经性的并行运算,牢牢抓着她。她光滑的后背自然弯曲着,脊柱骨推搡着肋骨,将乳房挤压在小腹之上。
到底是什么呢,到底会怎么样呢——这一切的答案无疑都指向同一个人,不过,她仍不情愿甚至难以启齿提及那人的名字。就仿佛那是一个有魔力的咒语一般,一旦说出口……沙菲菲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侧目凝视自己的肩头,一个完美的圆弧。

顷刻间,她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股怖畏之力操纵着她,提线的一端连着她的脚,另一头则深不可测地穿过天棚、楼梯乃至云层之上直至不可测及的星海……她窜到了外间的客厅,一把从沙发上抓起了电话。她激动地握着手机,指尖儿在抛光的键盘上摩挲着,她忘记自己还没有穿上衣服,惨白的手臂以及因受凉而收缩的乳头周围的皮肤,骤然紧缩,本能地生理反应使她浑身战栗。
她恢复了神志,并马上就注意到了手机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她松了一口气,并迅疾地按下了退出的按钮。沙菲菲如今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实在太快了。她光脚站在客厅的瓷砖上,周围的冷气逐渐包裹住她。这让她全身每寸皮肤的立毛肌都拉响了警报。直至此时为止,她终于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

  她低头瞅着自己的胸脯,与此同时又冲卧室瞟了一眼。

随着理智的重现,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番客厅。男人已经离开了。所有的物件均保持着昨晚归来时的状态——有一只水杯滚到了木茶几的边缘,所幸被木制棱角挡住了;茶几下面的一摞杂志滑倒了;沙发上带流苏的靠垫掉在了地上……总之,一切都围绕着沙发和茶几之间。
她本想立刻收拾一下,但突然想起还攥在自己手中的电话。嗯,她略加思索后,便再次在手机上敲出了一行数字。今天不去上班了,她想着自己的事。俄顷,电话打通了。

挂上电话后,她把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弯下腰,把零落的小物件重新摆好。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沙菲菲直起身子,接着嗅了嗅腋下。她决定先冲个澡再说。于是,她转身走回里屋。在她走到卧室门口处时,忽而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就如同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引诱着自己似的,她回头看了一眼。

                五、

韩大夫整整一宿都没有合眼。

当然,与其说她被沙菲菲的行为所骇倒,毋宁说,她实际上是被自己给吓倒了。她难以相信,自己最后竟然会那么做——至于,她被另一个女人所骚扰的事实,对她来说,反而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至少,这还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韩昊和衣半卧在床上。然而,她的头脑,或者说是思维的器官,却变得僵冷而完全不能运转了。
这个五月中下旬的夜晚,对医生来说,除去某种沉重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孤悬于世的寂寞和怅然。这样一种清冷之感紧紧束在她的躯体上,她的每一片皮肤、每一个末梢神经,甚至每一条皮下毛细血管的外壁,均能直接感受到这种冷澈。此时,她的精神和身体,仍旧停留在前半夜的那不到十来分钟的时间之中——她几近都无法回忆起,自己到底是怎么跑到床上来的。或许,那只不过是其身体的自动反应;一种自我保护之类的东西。韩大夫绞尽脑汁,想要从那可怕的时间诅咒中挣脱出来。她以为这种自我意识的转移会模糊令人头疼的焦点问题,可是,她错了。她本应更了解移情作用在哪种情形是下不适用的。她是心理医师。然而,她却不能诊治自己的心理创伤。
这样的境况不是和七八年前的情形一样么?
但,这一次她并不是作为旁观者出现的。
无疑,她不仅是亲历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受害者之一。

顺着这条曲径幽深,且看不到丝毫亮光的思路,医生僵硬的头脑开始缓慢地转动了起来。当然,应当首先承认的是,沙菲菲也是受害的一方。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向对方施加那么鲁莽的动作。这……有一点儿太粗鲁——她抬起的手指,难道不是因为醉酒而未能成形的手掌吗;她当初是想要扇对方的脸啊;虽然,只是手指轻轻划过,但其意图,不用说,她们俩全都明白。太糟糕了!韩昊蜷缩在床上的身躯微微抖动了几下。然而,现如今再忏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那么,能够加以补救吗?
医生的半张脸埋在她自己的手臂以下。而她的两只眼睛,此时却倏然闪过一丝流光。
不,反省者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突然发现了这一粗暴行为背后的含义——至少对她自己来讲,那么做是符合自身性格的。是的,她打对方的脸,并不是因为沙菲菲的行为本身,而是因为,沙菲菲的做法是一种不顾及对方自由意志的侵犯。就是说,那不是爱,完全不是。

但,爱亦是占有;难道不是这样吗,爱的最终结果便是彻底的占有。那种将爱与占有完全剥离的说法,实际上,是根本站不住脚的。那不过是夸夸其谈,并为那些本质上不成熟的人所接受且奉为至高的人生哲理。这是多么可笑的思想啊,医生本能地把自己的头颅埋得更深了些,而她的眼睛,则始终凝视着空洞洞的房间。这间卧室的静谧,宛如隐藏在黑夜之中不可言说的秘密那样,既使人惶恐,可同时又能勾起令人好奇的种种臆想。呵……韩大夫弯曲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现在,她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想法吸引住了。这被白日里的光线所遮蔽的欲念,终于借着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冲破了所有的阻碍,趁机窜到了医生的面前——她需要一种同性的占有之爱。

伴随这一想法而生的是沉寂。她如同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玻璃瓶中,嗯!?韩昊猛然警觉了起来。这一似曾相识的感觉犹如利刃般插在她的心头。不,父亲的遗体仿佛就在呈现在她的眼前。韩大夫昂起了头。漆黑的墙壁此刻显出了一轮灰白色的光晕,很淡很淡。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一丝温润之感却不合时宜地召唤出了三、四个小时前的景象。

医生的身体再一次地颤抖了起来。


周末是一段具有魔力的日子。因为它让女人们从日常的紧张和惊恐中得以抽身。此外,这五十五个小时的空闲,更能让女性的智慧从往日的压抑中萌发、生长。彼时,沙菲菲穿戴整齐,静坐在自己寓所客厅的长沙发上。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分,这位颇有姿色的女子,已经从两个小时前的张慌失措中抽身而出。她此刻正细细盘点前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拥有的惊人的记忆力,现如今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她几乎能回忆起每一个具体的细节——虽然,她缺乏精确的时间观念,但,寄存于时间之内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事物发展的逻辑,她却完全掌握住了——如今看来,周四的约会确乎是一次名副其实的约会,尽管,当时她自己并没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一点,然而,她现在却相当肯定地认为,韩大夫大概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因为,首先,她提出见面的要求时,对方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其次,这次见面的前提,显然不是为了增进患者与医生之间的情谊。她是心理医生,她见多识广,她对人的行为的判断是建立在某种科学依据的基础上的……嗯,至少这么想下来,沙菲菲本人,就不必为此后发生的种种而承担过多的责任了。就是说,韩大夫、韩昊没有一开始就提出反对意见,她自己对眼下造成的这一局面,多少也是负有责任的。呼,长发女子此时似乎感觉轻松了一点,她俯身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罐黑咖啡来——但是,这样的推测,仅仅只是减轻了自身的心理负担而已,更何况,还没涉及到最重要的情节——她黯然放下了手中的长方形铁盒,抽回手臂,将食指和中指抵在自己的下颚上,并不自觉地用拇指,反复敲击着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皮肤。

时间仍在缄默地前行,它并不顾及人们的感受,反过来,人们却毫无例外地均能感受到,它那无动于衷且没有一丝变化的冰冷。它对思考者的伤害尤为明显,它用那机械运动着的指针,规律地划过人们的脑前叶,以此来时刻提醒我们: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这样的感受,让沙菲菲感到头昏目眩。除去时光无情和她本身不擅思考的个人因素外,更令她苦恼的还是那天晚上自己的行为。无疑,她的记忆力是出众的,但这一优势现在则已变成压在她身上的累赘,她越是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言语乃至每一次用力呼吸的喘气声,她就越是感到这一重压难以承受。
所有的行动均来自于她。她的吻及她的摩挲——当然,她可以推说是酒精的副作用,可,她无法推脱掉本身所具有的那种意识——那种从约会中途就隐然现身,并紧紧依附于她那不可言状的心理活动的阴霾之中的一点点念头。终于,这一难以检索的一点点欲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从她的心底钻了出来,并一下子就控制住了她。她接下来的行为只不过是把那个想法转变为实实在在的现实罢了。她能够背叛自己么,她能够背叛自己身体的意志么。她这时候仍在逃避,找出各种敷衍了事的说辞,为自己辩护。但她的身体却并不回避,毋宁说,只有她的身体才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那个晚上,她是多么地自然而然……沙菲菲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脯,彼时彼地,她的呼吸竟如此平畅。

沙菲菲把喝剩下的咖啡倒掉了。她无意识地从厨房走回到客厅,茫然的双眼匆匆扫视着这低矮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整整六十个钟头了,然而沙菲菲仍未彻底屈从于自身的渴望。这倒不是由于她的意志坚定或者,是出于什么顽固的信念。因为,情况远没有这么复杂。实际上,她个人的思想是摇摆不定的。一方面,她实质上已经服从了身体发出的命令,并在某一时间的间断中产生出奇妙的幻想,但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考虑到韩大夫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才是她犹豫的主要原因——一旦对方彻底关上了相互交往的大门,那么,无论她的身体有多么饥渴,她的思维有多么灵巧,皆属枉然。这是需要配合的,她想。而且她更近一步地认识到了,这种由于单方面因素所引起的情感,如若没有对方的同意或者哪怕是来自于对方的默许的话,都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倘若此时采取什么突然行动的话,难免最后遭殃还是自己。到那时候,不用说身体,就连心灵也要……

某种无力感和惶惶不安的焦躁,掺和到了一起,宛如一杯浑浊发霉的鸡尾酒。

沉静的气氛驱使她寻找对策,渴望的心态也在推动她开动脑筋。是的,现在需要的是智力而不是白日梦。电视剧中人物的小伎俩,在这儿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沙菲菲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的时间真是被浪费掉了,而她的对手,却是学富五车的心理学家。上帝啊,这与其说是挑战,倒不如说是绝对带有浪漫色彩的激烈碰撞。
沙菲菲寻找着最佳的撞击点,她的本能引导着她小心避开那些具有理性气息的东西,解释及其诉诸于道理的陈述,是不合时宜的,这只会激起医生的职业习惯,从而把事情搞砸。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时,盯着沙发上自己的手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沙菲菲几次抓起手机,但每一次又都放了下去。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仿佛总有一个声音,从她那没什么赘肉的腰间升起,径直灌入她的耳朵里:不,再等等;再等一下……她有一两次执拗地偏偏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紧紧攥着手机不松开,但,她的坚持反却令她耳蜗内的声响,变得更响彻,更有力量——她摇着头,再次松开了通红的手。
这一定是直觉,是一种本能和潜意识。这声响直接来自她的体内,就说明了一切。

沙菲菲不再固执己见,她叹了口气,浑身上下不再绷紧。于是乎,松弛的脊柱骨连带着她的五脏六腑,全都放松了下来。声音很快消失了。她的心跳完全平稳了下来。

她决定回到卧室里,小睡一会儿。


沙菲菲侧着头,躺在床上。她瞧着挂在敞开的立柜拉门上的衣架。嗯!?她紧紧凝望着衣架,少顷,她猛地坐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了。

冷静,冷静,再冷静一点,她告诫自己。同时飞速检阅着记忆库的每一个影像的片段。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那件紫罗兰外套,不见了。

她在第一时间内便想到了,衣服会不会是在……但应该先排除其他的可能。于是,沙菲菲翻身下床,冲到了厕所外面的洗衣机旁,十几秒钟后,她又飞身跃入客厅。没有,没有,没有——都没有!她的眼中倏而闪耀着点点火星。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

她立在卧室的房门边上,看着仍躺在沙发上的手机。
她走了过去。弯腰,探下身子。

一股滚烫的黏稠血液拥到了她的脑膜中,让她一阵晕眩。

一瞬间,她完全静止了下来。她眼中的火光收束为一团蒙着斑驳灰暗,不易察觉却又熠熠生辉的银白。好似利刃在闪动。

现在是下午十六点二十三分。

十分钟之后,沙菲菲走出了自己的住处,然后,略微侧过身,轻轻锁上了大门。


府南街十九号,沙菲菲伫立在马路对面的便道上,望着那栋住宅楼。她看着这座拔地而起的大楼,以及环绕在它周围的那些行将被归入垃圾或者说是残骸的东西。她对城市建筑绝称不上在行——不消说,她这一类的人,往往只是对一切现实的存在,仅仅瞥上一眼就加以承认:不论是拆迁小区遗留下来的残垣断壁,还是矗立在一片荒芜之上的新兴高档公寓,对他们;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她和他们都不关心这座城市显现出的变化,也就是说,他们平日里只是漫不经心地经过那些个满是黄土和水泥味道的工地。他们匆匆走过,掩住口鼻;在狂风大作的日子里,眯缝着眼睛……他们的注意力始终都集中在其他方面,比方说车站、银行、新近开张的超市和清仓甩卖的吆喝声。

而今,沙菲菲清晰地看到了她过去忽略掉的那些存在。她看到了府南街十九号犹如插在粪堆上的一根水银灯管,她看到了围绕在这座大楼四周的那些、那些可怕的存在。沿着马路排列整齐的一桩桩嫩白的树桩,掺和着被推倒的红砖和几栋斜立在泥土中的四层小楼,形成了这块地的一翼——与十九号不同,这些看上去马上就要崩溃了的陈旧楼房外的树木,也都被砍掉了,于是,那些极其狭窄且全都变了形的老式窗户便被暴露了出来;生活垃圾就堆在楼道门口、几个小男孩正在追逐嬉戏;六七个老人在附近的废墟上走走停停,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还有那些聚集在十九号的铁栅栏门旁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以及一张张广告板——或许在夜里,是看不到这些的,她在心里想到,同时,她不自觉地回首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马路。哦,这边竟是如此安静。

十七点三十五分,沙菲菲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想。然而,当她瞧着那二十四层高楼的一刹那,她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起来。

事实上,这一次的赌注几乎可以说,就是她的全部。是的,这可跟十八九岁时不一样,那时候,她无所畏惧;当然也没什么损失可言。她只不过是去体验;提前体验青年时代的各种苦涩与失败——但,她所获得的更多:坚强的自信力自不必说,就连一般年轻人必须要等到二十四五岁才能体会到的成熟思想对恋爱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她也比其他人先一步尝到了。青春就是受尽磨难的洗礼,她在事后经常这样宽慰自己。难道不是么,唯有早早跌倒,摔得鼻青脸肿,才能越早从污泥中爬起来,并将这些污垢化作自身成熟的催化剂。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汲取的外界力量之一。不能小瞧了这些看似污浊的泥垢。要知道,成年人的全部秘密,仅仅来自于此。

于是,沙菲菲成长了。她的行为的目的性变得更加明确和不可动摇。她渐渐学会了测算可能性与可行性之比这样复杂的运算式。即使她和很多女人一样仍受到冲动的引诱且缺少必要的抵抗力,但,精密的评估和迂回战略,使她得以站到成熟女性的阵营里。也正是在这两种手段的潜移默化的作用下,她,沙菲菲,现在就置身于这条急剧变化中的府南街的便道上。

长发女人此刻已穿过了傍晚时分的马路,径直走向府南街十九号的铁栅栏门。无人阻挡,只有几名男性房产促销员,目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

女人的手指从电梯按钮上移开了。

她突然决定,改走楼梯。

十一层,她在心里反复默念着。

从四楼开始,夕阳投射下产生的阴翳,就一刻不离地跟在沙菲菲的脚下。她低着头,运动鞋踏在台阶上的声音均匀而又不沉缓。现而今,她心里翻腾着的唯一念头就是,她对时间施加的小小咒语,到头来是否真会显灵。
现在是十七点四十六分,她站在七层楼道的拐弯处,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现在,精确地拿捏好时间点,则是她要做的更重要的事。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时间的因素关系到了她的整个计划——近一个半小时之前,她之所以没有主动联系韩大夫的缘由,全在这里面——事先不进行任何联系,然后出现在对方面前,就是为了制造某种突然性,只有如此,才有击败医生的理性和她那丰富的临床经验的机会。而之所以选择傍晚这个时间段,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凸显突然袭击的效果,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了黄昏时分人的饥饿反应,因为,食欲同样会激发出性欲,就像后者会自然而然地牵引出前者一样。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的两只鼻孔喘着粗气,而肩头,也随之颤动着——沙菲菲,已经站在十一层的楼道门上了。

她跨进楼道,阴暗的走廊上,泛着终日不见阳光的潮湿霉味。这淡淡的腐臭之气被她吸进自己的肺叶,进而,与她肺泡里的血红细胞结合而成一味麻醉剂。她的脚步顷刻间就变得沉重了许多,但她心跳的节奏仍然相当规律而不慌乱。她低头看见墙角处摆放着的鞋柜——两双干净的塑料拖鞋斜放在鞋架上。

差九分钟十八点,沙菲菲敲击着楼道尽头的防盗门。她敲了三下便垂下了手。门里门外听不到一点声音。或许她不在家,沙菲菲摇了摇头,她笃定或者说是坚信大夫一定在家。又过了一会儿功夫,防盗门内的木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沙菲菲平静地看着缝隙里露出来的半张脸。

韩昊的表情看上去并不显得很惊愕。但沙菲菲注意到她的下唇,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两个人站在铁门的两端,却都没有开口,似乎此时的尴尬氛围,完全剥夺了彼此的说话能力。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沙菲菲不发一言是为了争取主动权,因为她知道现在谁先张口,谁就会一步步陷入被动之中。她保持着镇静,而心中的计算公式则已罗列出了异常详尽的数值答案。相反,韩大夫的安静只是戴在其脸孔上的一副面具。她惯常的冷静和科学的预估,已被出现在门那边的沙菲菲的面容所驱散。此刻,她仅是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站在这里罢了。

最终,医生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你,你有什么……”

“我把外套落在你这儿了。”沙菲菲抢下发言权,不苟一笑地说道。
“哦。”大夫半垂下眼帘,右手紧紧握着木门的把手。
“我能进来吗。”长发女人用一半是询问一半是要求的语气,紧跟着说道。

啊,韩昊发出一声低沉且模糊的声音。她不置可否地立在原地,抬起头来,两人双目对视,几秒钟后,她拉开了防盗门的门锁。
沙菲菲即刻挤了进来。她背着手,迅速关上了两道门。这时候,韩大夫已经退回到门厅里,她转过身,指着衣架,就在她打算回头的一霎时,她已被两只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腰部。
第五章;黄昏时分


韩昊静卧在自己的床上。她侧着脸,瞧了瞧窗外朦胧的蓝紫色天空。

她转过头来,仰望着幽暗的天棚。现在,她能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从颤栗之中解脱了出来。

她的手臂自然地贴在棉纶混纺的床单上,掌心朝下,松弛的手指尖触碰到大腿的外侧。血液在她的身体内静静流过,留下温热,而从她身畔传递过来的体热,也汇聚于她的肌肤之上,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这时候,医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左边的胳膊。她被转身拽了过去。那手不停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每一寸都不放过。接着,她的脖子被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贴住,那好似一条扭动着湿滑身躯的软体动物般的物体,顺着她的颈动脉,从锁骨到咽喉再从咽喉到锁骨,挪动着、蠕动着,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潮湿的痕迹。


                一、

沙菲菲被大夫推开来,但她的舌头仍伸在唇外,不时地吐出一股股热气。

“不要”医生羞涩的拒绝声,此时反倒成了一种鼓励和默认。它鼓动着沙菲菲发起更为凌厉的攻势。于是,两分钟之后,韩昊的“不要”便成了彻底的屈服和求饶……“哎,不—嘛”

韩昊喘着粗气,满脸通红。

沙菲菲爬到了大夫的身上。

裹在被单里的两具胴体扭动着,不时发出低吟和细微的呢喃。天完全黑了下来。这两个女人在黑暗相互依偎、探索,此时此刻,对她们来说,时间业已成为了不可度量的长度,她们只是本能地感觉到:时间正在加速转动,而留给她们的,则愈来愈短……

随着一声叹息,床头上方的壁灯被打开了。蛋黄色的光线迤逦下来,将一块块黑斑似的阴影,任性地泼洒在两人的身上。

与惯例不同,这一次,首先询问起时间的是来访者。沙菲菲仍把握着这场游戏的主动权。

韩昊侧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一下后说道:“八点。”而实际上,现在是八点零三分。“你还没吃饭吧?”她接着问道。

沙菲菲又将情人搂了过来,朝着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大夫灵巧地从伴侣的手臂中钻了出来。她顺势侧滚到床边,坐了起来。

“干嘛去。”沙菲菲从后面拦腰抱住她,下颌抵在医生的肩头,用力摩擦着。

韩昊笑着,将脖颈扭向反侧,“我去弄点吃的啊。”

“我跟你一起去”,沙菲菲自告奋勇道,“咱俩一起做饭吧。”

医生赤裸的脚趾踩到了地上,她摇着头答道:“唉,我这里什么食材也没有。得到楼下去买。”

“哦?”长发女人松开了双手,“你……不会每天都在外面吃吧。”

大夫低头穿上及踝的短袜,嗯了一声,“要么就叫外卖”,她再次直起腰来,补充道。“哎呀”沙菲菲长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又一次倒在床上。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老这么吃,你身体受得了么。”“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韩昊穿好衣裤,站起身来,绕过窗户旁说道:“嗳,我要打开窗户,通通气啦。你快穿上衣服呀。”哼——躺在床上的半裸女人忽然笑出了声,她猛地弹起,一下子就抓住了大夫的胯骨:“宝贝儿,来。”

“干什么呀。”韩昊被一股力向后拽去,终于,她失去了重心,又跌倒在绵软的床上。“哎呀,我要去买东西,别闹啦。”

“要你穿这个嘛。”

韩昊侧着头,她的眼前是一件被沙菲菲双手举起的墨绿色的圆领衫。“这不是你的么。”

“嗯,所以要你穿啊。”

医生皱着眉,颇有些犹犹豫豫。似乎,那件衣裳已然变成了一种能映射出自己形象的镜子。

“穿上试试么,我就是想看看,你穿上合适不。”说着,沙菲菲笑嘻嘻地俯身脱去了韩大夫的上衣,“来呀,看看尺寸是大是小,以后好给你买衣服唷。”

嗯,沙菲菲一边抚弄着掩在领口内的韩昊的头发,一边拉直了衣服的下摆。“嗯,大概稍微紧了一点。你要比我多加半个号码才行。”接着,她突然靠近大夫的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声,然后,她用两只半张开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讨厌。”韩昊一把推开了掩面讪笑着的情人,跑出了卧室。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韩昊的身体。她不禁感到,全身上下都被某种她无法形容的寒意所包裹、收紧。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径直奔向附近唯一的小超市。

超市里只有几个人。韩昊绕过一对蹲着的年轻男女,走向摆放袋装食品的货架。她从上到下认真地搜索和阅读着每一个商品的每一个标签和说明。白炽灯管散射出的光线,笼罩着韩大夫,并在她的脚下形成了一块不大的黯淡阴影。

她站在刚才那对男女的后面,等着结算。她小心地抱着自己怀里的东西。她颔首,缩着脖子,将袋装香肠、一盒速食土豆泥、两袋夹心面包以及两听碳酸饮料和一个什锦菜蔬汤罐头,夹在自己的手臂与下颌所形成的空间里。这些东西,应该够吃了,她盯着黄的、绿的和淡红色的塑料袋想到——不,应当能做出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了吧?这时,前面忽然传过来一阵笑声。这引起了医生的注意。她的抬头纹急速褶起,双眼瞅着那两个人。

他们看上去很快乐,有说有笑的。这对男女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女的正在往半透明的塑料袋里装买来的东西,男的则手舞足蹈起来,正比划着什么。那男的可能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忙着讲给女友听,抑或是他的一个什么动作,把女伴逗乐了,总之,他俩在一瞬间,同时笑了起来。而站在柜台后面的女收银员,还在低头读取着条码。不过,韩昊仍然看到了那位中年妇女的嘴角,逐渐地扬了起来。

是啊,幸福感是容易传染的。这不仅是因为,幸福是所有人的共同目标。更为主要的是,感觉到幸福——感觉到幸福,能让人自觉地产生出一种与这一被“感觉到”的幸福极相似的体验来。这也正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所以在公寓楼道下或街心花园内的长椅旁,热衷于逗弄他们素不相识的稚儿的原因——这让老年人回想起自己的子女;也同时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因此,人们习惯于对这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幸福,抱以从容的认可态度。每个人都能从这些幸福感中汲取自身的快乐;回忆的快乐和对同类的认同的快乐。那么,韩大夫的幸福也应属于此列喽。
但,韩昊本人却并不这么想。她冷静地面对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一份儿幸福感。那是常常出现于街道巷陌的犄角旮旯里的影像。她每天都能从公交车上看到这一图像,甚至,她在地铁、酒店和她偶尔去一趟的法式餐馆里,也经常的看到这一现象。她对此毫不理会,她的视线始终朝向上;始终凝视着头顶十五度角上的东西。她置之不理地从这些姿势各异的“幸福”的身边,擦身而过。她安静地坐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一本《计量心理学导论》,抑或是在膝头展开几张别的科室同事给她的购物劵。她在默默计算着、打量着自己的知识储备以及如何在现实生活中运用它们。她坚信统计率的分布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真理,这个真理支配着所有人的言语举动;他们表现出的所有性格特征及其必然所具备的那些个规律。
如果说,恋爱是一种可以计算的生理活动,就像睡眠和步伐节奏那样是可以统计并给出一个公式的话,那么,有什么理由说,幸福却是无法度量的呢?这不符合逻辑。她的统计学导师在满是粉笔痕迹的黑板上,大大地打了一个叉。这位导师除了教一、二年级学生的高等数学外,还领导着医学院的计量医学应用中心。“现代医学离不开现代数学的基础性支撑,无论是有机化学反应的方程式还是普外手术的切口问题,都离不开精密计算……你们心理学系也不例外。”灰白头发的教授站在公共课的讲台上,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坐在前排右侧的心理学系的几个学生。
二十岁的韩昊就坐在这里。她和她的两个同学愣愣地望着这位不戴眼镜、神情肃然的教授,从讲台的左侧走到了右边。值得为了四个学分而遭这种罪吗?年轻的韩昊皱起眉头。“不要想当然地认为医学是经验的积累”教授的小眼睛直接跳到的阶梯教室的最后两排,“至少西医不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哪怕就是中医,在今天,如果不能证明药剂本身的化学反应,是安全可靠的,那么就连申请试验的资格都没有。”“你们要记住”他提高了嗓音,“现代医学是一门复杂的科学。只有学好数学,你们才有可能在将来,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教授的演讲就此结束,他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列代数式了。

显然,数学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坐在前排右侧的那个二年级女生。成为一名医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还留着马尾辫的韩昊缩起肩膀,埋头紧紧盯着摊开在课桌上的数学课本。从此,这个在数学上并没有多少天分,乃至应当说是相当笨拙的女孩,便开始了自己勤奋的学习历程。为了学好高等数学,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教室,她买了不下十数套的参考题库,她甚至不惜向那些理科头脑出众的男生们求教;并在诸如“做我女朋友吧,我可以天天帮你解题”的性骚扰中默默承受着。
又一学年过去了,韩昊的成绩有了突飞猛进般的进步。她已经到了能担任医学院课题实验小组临时助理员的程度。可惜,她取得的这些成就,她的父亲已看不到了。这大概就是她最为遗憾的一件事了。然而,她父亲或许很可能已经看到了女儿的努力——那是三年级寒假的某一天,她因为参加学校的一个活动而回来得很晚,她一俟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察觉到了有人动过了自己的书桌。左手边上的《统计学原理》和习题集,摆放得整齐划一,而且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还放着一块橡皮;那正是她昨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的那块橡皮。她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可,跟她所想象的不同,整理她书桌的人,并不是操持家务的母亲,而是她的爸爸。此后,她也从没问过这件事。接下来,就是那个令韩昊和母亲均不能忘怀的初夏了。她父亲平躺在外聘医院的病床上。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但跟韩昊要好的一个脑内科女生却在两个月后,很坚定地告诉她:所有人都是死于脑缺氧,不论是心脏病也好还是动脉破裂也好,那仅仅是导致脑缺氧的原因罢了。在理论上,只要能保持大脑持续输氧,并向颅腔内提供各种养分,人就不会死。当然,这也仅仅是理论而已。
送走了这位好心的同学以后,韩昊回到了宿舍。她爬上自己的床,拿出从别人那儿借来的计量分析学讲义,安静地看了起来。

幸福果真可以计算出来么,韩大夫望着那对已走出超市大门的男女,默默思索着。收银台后的阿姨催促着她,快一点结账。于是,韩昊将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台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位中年女士麻利地扫描一个接一个的袋子。

此时,她真想问问这位比自己大得多的长辈,刚才那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你是不是也跟着笑了,你觉得他们幸福吗,你怎样看待幸福,你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幸福……然而,这不是实地调查。况且,只有一个样本的取样,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医生的理智断然切断了她脑海里的这些个疑问。没用的,你无法从普通人那里了解任何答案。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事都具有双重的可能性,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算计,只不过是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浅显的计算罢了,这些能够满足于广义先验密度[3]的前置条件吗?不,不会的,他们的计算会产生巨大的偏差。而这就是他们在类似情况下,会做出不同做法的原因。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随意的,都将受到他们心情好坏的直接影响。而且这也正是设计实地试验前必须排除掉的人为因素嘛。怎么,二十三岁那年冬天的实验课,全都忘了么……

医生接过了零钱,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她拎着两只半透明的塑料袋,走出了超市。

韩昊走在漆黑的夜里,凭借着不多的几根路灯,她左右环顾着。她仍然在寻找刚才那对男女。或许,直接去问这两个幸福的人,效果会更好。但,她应该怎么开口呢。更重要的是,她从人家的回答和自然的微笑中,能够找到什么呢。而且,她自己不是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么……医生放缓了脚步,她的颈部动脉血管突突跳动着,她的一对瞳孔也放大了。她怎么会置身于这样一种“幸福”中呢?这难道不显得有点奇怪么?她的同性伴侣的大腿,比她的还要修长而白皙;摸上去是那样富有弹性。她俩躺在同一张床上时的样子,就宛若摆放在某个音乐厅大堂中间的石膏组像那样,具有一股审美的扩张性。

显然,这是个不能随便放在家庭里的“幸福”。它不仅偏离了人们一般生活的准则,也偏离了互补性情感相交的范式。它太过于审美了。而仅凭这一点,它就无法在日常的吃、喝、拉、撒中存活下来。不是么,有谁能想象到阿佛洛狄忒如厕图,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有谁能想象到蒙娜丽莎烂醉如泥时,又会怎样地纵声大笑!?这些都不堪设想。因此,反过来说,这种“幸福”其实就是那种只能陈列于博物馆或画廊,而决不可随意摆在马路广告牌和晚报夹页里的东西。它只可远观却不能亵玩焉。

可,实际上呢。她不仅已经脱掉了亵衣,甚至就在十几分钟以前,还感到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的愉悦。

韩大夫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其步伐也慢了下来。不,她当然并没有受到某种所谓“来自道德上的谴责”。因为道德因人而异。大夫实际上是被一种她自以为的预期所折磨着,而且她深信,这种预期几乎可以说就是未来必然要出现的结果——倘若有一天,那种带给人以甘甜和舒爽的美,突然中止了,怎么办?毕竟,这份美是建立在不可靠的肉体上的建筑物。它随时都会倒塌,土崩瓦解。难道她只是被沙菲菲的外在的美所吸引并流连忘返的么?这,跟那些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们又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一丝挫败感,流入了韩昊的身体内,同时还带来了阵阵渐凉的微风,这两种物质混合在一起,搅动着她的血管和每一根神经,这让她全身上下的细胞,统统跳动了起来。

韩昊止住了脚步。她正站在楼道电梯口的对面。这小而明澈的不锈钢门映着她的身影,模糊的、一片如黑暗般的暗绿色,扩散了开来。

医生本能地向后移动着脚后跟。她打算逃跑。在她的脑子里,划过了这样的念头,或许并不奇怪——这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应激反应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罢了——可,她如何向自己解释呢。她的身体的一部分仍滞留在精美的意境之中。这让她难以自拔,并在客观上,在其体内不断制造出,让她兴奋不已的化学分泌物来。她现在只是一个沉迷于致幻剂的女子,一个只能依靠本能;或者说只能依靠体内分泌物来进行判断的可怜女子。她的理智,随着脑神经接驳点的断开而呈现为一片连着一片的空白,数字已不能再让她保持清醒了。她此刻所需要的,只是一些最基本的物质;能满足其生存的,看得见的物质。
这时,电梯发出了叮咚的声响。韩昊猛睁着双眼,向后倒退了一大步。从电梯里出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那女人手中牵着一条杂色拉布拉多犬,她抬头瞧见了韩昊,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低头唤着狗的名字,将那小东西硬生生地从电梯间里给拽了出来。带狗散步的妇女转眼间就消隐在楼道门外的夜色中了。韩昊看着敞开的电梯门,又回头看了看那一小块儿黑乎乎的长方形。她迟早是要做出抉择的,这一点,她自己当然很清楚。但她仍然感到踌躇不决,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少顷,电梯的门关上了。兴许,这门再打开来的时候,沙菲菲会从里面走出来吧,她一定会一下子就抱住自己的……医生幻想着这一个个她认为理所当然,或说是必定会发生的情景。然而,她此刻却并没有发觉到,自己的两只抖动着的手臂,以及由这轻微、不规则的波动而传导至塑料袋时,所发出的沙沙声。
又过去了几分钟,留着短发的女人,努力地将自己急促的呼吸压了下来。还是转身跑掉的好,一个声音穿透了她的肠胃、横膈膜和心肺,直达到她的头顶。她信服了。穿着沙菲菲上衣的韩昊,果真转过了身躯。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她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手中拎着的食物,也看到了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圆领衫。天哪!她几乎差点就惊叫了出来。那个女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就贴在自己的胸罩上面。而那些吃的,不就是自己要喂饱那女人的意愿的具体证据么。
这略带一点可怕色彩的困惑如同锁链般,牢牢捆住了想要逃跑的念头。墨绿色的衣裳散发出那女人的气味,对此,她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已经相当熟悉了。相对地,她的体味,大概也已经被对方所熟悉了吧。这还怎么逃跑呢!人家会嗅着自己的味道,追上来的。她是猎物,已经被敏捷的猎犬死死盯住了。噢,妙不可言的捕猎——她在床上是怎么翻滚身体的,是怎样从一侧滑向另一侧的,又是如何从发热的手心儿扑倒在满是津液的舌头上的——她不能否认,自己很享受这一过程。她也无法完全脱离自身肉体的意志。这,难道就是宿命?

不,韩昊摇了摇头。她发觉自己的耳朵,此时竟已变得滚烫。她的几缕头发黏在她左侧的面颊上。她浑身都在发热。事实上,她几乎能感到自己的胸前已经渗出了汗滴。墨绿的衣衫正在被点点暗黑色的东西所腐蚀着。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啊,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渴望,被一种爱的温热和潮湿所灌溉和滋润呀。不,逃跑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行的,她告诫着自己。她需要被爱填满身体,填满她身体内的所有沟壑和缝隙,她太需要这种能满足自己的爱了。这不是由那些理智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所谓道德,可以决定的,因为那些东西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将近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她的需要应当是超越那些公理和世俗规范的,是的,她完全可以超越那些东西。


她站在电梯里,看着闪亮的数字一个个熄灭,又一个个点亮。她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她的心跳变快了一点。这时,韩昊低下了头,吸食着从那件圆领衫上飘逸出来的香气。



[1] 斯坦福大学监狱实验:1971年由斯坦福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菲律普·G·金巴多及三名助手做的一项研究在被囚禁状态下的心理学实验。他们召收了本科生志愿者分别当看守或者犯人,让他们体验监狱生活。但到了第5天就因为失去控制匆匆结束。

[2] :指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

[3] :贝叶斯统计学中的一种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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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1 19:46:36 |只看该作者
《五月琐事》中的爱·欲·性——2012-08-21


  事先说明一下,这是摘取有关韩昊和沙菲菲的节选。把它集中放在这里,是希望大家对我这个小说有进一步的认识。这个情节较为独立,与主要人物呈并行发展(我指的是逻辑上而并不是严格意义的时间上),同时它是打散了安置在小说的里面,因此,单独拿出来会有一些关联上的莫名其妙,在此只能委屈诸位了。

  韩昊和沙菲菲的故事,是作为与杜文一干人进行交替叙事的素材而出现的。这,便是小说所以具有分列成块的结构的主要成因(此外也无需我去隐瞒,不错,在构思阶段里,整个情节的编排有过两三次较大的改动)。但这种表述方式对小说整体并非完全无害——最大的损害就是叙事层面上的断裂和人物关系上的隔离。唯一能够弥补这种断裂的,也就是剩下故事内涵的关联性,即对比韩昊、沙菲菲与杜文们的爱情在观念上和在事实上的不同。

  杜文单彬的单身情况是互为补充的——我完全同意说“杜文及其朋友们”实属一个概念下的不同解释的这种说法,他们就是一个人,具有相似性和互补性。当然,李泽楠也属于这个行列;他不过是杜文、单彬人生发展中后期的一个例子罢了。在他们身上所逐步发展出来的那些个个人感觉、情绪和倾向,正是小说重点讨论的话题……啊,在这方面,杜文与曾副教授的谈话,就显得过于啰嗦和滞重。当然,实质上他们所探讨的问题也还是没有离开以杜、单、李三人为中心的人生课题的范围;仅仅是换了一种接近的方式。而杜、单、李则是用具体的言行、心理描写和自我证明(否定)的形式展开这个话题的。在他们三人的周围,还有一群作为配合这些言行、感觉和认知的一些人物。比如“艾比达”的三女神作为一种调和应对其雇主的无聊和思前想后的存在,实际上从侧面丰富了单彬;而单彬则又是杜文的一个补充。自然,杜文是全篇的中心;对于长篇幅或大规模的小说来说,是须要有一个中心的(至少,这个中心有助于读者不至被各种叙述搞得头晕脑胀)。此外,这个中心还具有平衡的功效;不是说到了杜文这儿,关乎一切的评价就都回到了中间值;而是它约束了主概念下各个分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的产生的那些个离心力。就是说,杜文的中心作用是把某些话题从深入而偏离主干的方向上,再度拉回来。如此一来,杜文就变成了整个小说的灵魂;他与大部分人物有接触甚至有很深的关系——这篇小说还不是人物关系复杂到顶点的侦探小说,因此,它在人物关系上的处理较为简单;并且秉着相互拉动、为小说情节提供推力的原则,交相前进、发展。故此,小说中全部人物的使命就是为主题的扩展和深入而服务(当然,所谓主题是跟所有人物息息相关的;具有非常私人化的一面)。
  那么,《五月琐事》关于人生困惑的主题,似乎应该不难理解——尽管,这个主题太大、太宽泛——但它是我这个作者有感而发的;带有很多的自传色彩。而说到困惑,于小说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对生活的困惑。第二,对自身和社会价值观的困惑(两者常常是针锋相对的)。第三,对私人情感的困惑。但,事后我要说,这些都是具体的表现——还不是小说主旨的落脚点——根本的命题或说我所以写下她的原因是,全方面的对自我的焦虑感和茫然。
  嗯,这自然也能用一个“困惑”来表达但这还不准确,因为这个词没有切中我所思所想的内核。它只是泛泛而说,如同在午夜电台节目里的听众热钱上朦朦胧胧、沙哑不清的自我表白(且通常这类节目里的听众表白,也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我是对人生意义和目的产生焦灼和茫然的。这么说虽大而无当,但是准确的。我相信我是个思考者,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思考过程而不是结果(再说,结果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的)。因为这些个人特点,使得小说的发展方向除了由一个个故事拼组而成的多重叙事外,另一点就是从此岸达到彼岸的精神迁徙(从叙事来看,结尾与开头模糊的贯通,正是为了避免小说的故事性过强)。

  具体实现这些想法,并能多少顾此及彼使小说每个部分整合为一个总体,是我写作时最主要的任务和要考虑的重心。这,便是韩昊和沙菲菲的爱情最终呈现为如此面目的初衷。
  我主要考虑的是,一方面需要分散集中在杜文那里的叙述分量;特别是不能把杜文的恋情按照故事化的方式来展现——这是因为我对“他”的设计是定位在对人生整体焦虑之上的,即过去小说所谓的一个“失败”或“不幸”的人同时,他的“悲剧”色彩被淡化了;除了分散到杜、单、李这组人物身上外,也分散到了几乎全部出场人物的身上。杜文取得中心地位的缘由仅是他在人物关系网处于有利位置还有就是他的感觉被设定为更为思辨(当然,你也完全可以说,杜文就是我的传声筒)。另一方面,作为全部人物所共同具有的问题,我必须对人物感情做深入的刻画;但同时这种刻画必须满足两个相互背离的要求:1,这种刻画不能是所谓“美满”的和“幸福”的——这和整个作品的主旨相悖。2,这种刻画需要有很强的冲击力以提升杜文及其同伴的那些个或糟糕或龌龊的人生境遇(特别是爱情和婚姻)。所以,韩昊和沙菲菲那看似不合常理的相互关系,才成为我重点考虑的素材。自然,我说过,写这段女同也有吸引眼球的小聪明成分(或者也可以叫灵机一动),但好在这个小聪明没有耍得太过头。从第一章引起这个分支故事开始,我就已经想好了它最基本的一些要素:首先是不能喧宾夺主(不过后来看正好相反,好在高潮在后),其次就是在故事上要分散开来,因为它太集中就会破坏整个的结构,最后就是只有高潮(当然,一开始也想过结局但马上就否定了;此外,有结局就意味着有一个作者的评价不管是明确还是暗示,但我不想在此进行任何评判)没有结局。
  这一大段情结贯穿于小说全篇的目的何在?我想说到这里,很多人都能心里有数了。简单说,就是一种对照,即两个女子构成的女子组和杜、单、李组成的男子组的对照。虽然,我在表现上的立足点关乎爱情、欲望和性,但这只是表现上的一个点,它的目的是通过点而扩充到整个面。就是说,形成一种具有反差意义的对照。同时这里的反差除了不同点外,还有一种难以解释的互补性——就是说,韩昊和沙菲菲的爱·欲·性与李泽楠夫妻、单彬和“艾比达”三女神的不同之处,正是后者所欠缺的。
  自然的欲望、自然的爱慕和动物本能般的性,是我所肯定的。这也是韩昊和沙菲菲所以没有结局的一重考量。在此,我并不想肯定或否定她们的关系,而只是对引发这种关系的起因、过程感兴趣。我相信,引起这种关系的动力是真诚的,因为它不含有什么算计和利益因素(虽然过程中有一点人为的小聪明,但我认为那是求爱的技巧,本身没有恶意)。就此来说,在李泽楠和单彬那里,就不具备或者说渐渐丧失了这种自然的爱·欲·性。我认为,这正是导致他们苦恼或感到迷惑的内因之一(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原因)。至于杜文这个主要人物,自然也有相互对照这层意思,但具体对他来说还不尽然。因为他是思考的代言人,而韩沙恋情是冲动、本能甚至是力比多的,因此,两相对照,韩沙带有形而下的因素,而杜文则更形而上一些。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种相互对比各为补充说明的形式,还是比较符合小说主旨的(杜文那儿可能还有点散,不明确和集中)。我在这里要讲的是,写韩沙这个情节并不是展示一种扭曲的东西,相反,应当把它理解为一种对主要人物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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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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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1 19:47:19 |只看该作者
嗯……很长,有三万多,耐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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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09:15:41 |只看该作者
留待好好读。。
在一支夜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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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15:27: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2-8-22 15:29 编辑
shep 发表于 2012-8-21 19:46
《五月琐事》中的爱·欲·性——2012-08-21


认真看了一遍。(没怎么看评文,因为看几眼发现是写全文的,就没往下看了。)

觉得心理活动写绝了!

叙述和描写就不用提了,估计在这里提这些,根本没必要。

看完这段节选,给我提供可思考的东西:

1,这世上,医生和病人没有界限,角色完全可以互换。

2、爱情的发生,往往缘于非理性的思考,到可以理性思考时爱情便宣告结束了。

3、灵与肉无法完全脱离,但也无法达到一致,这二者互相调节的过程可称为爱情。

4、一个人的过往是永远摆脱不掉的,它时时刻刻影响现在,将来。

学习了!:)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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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21:09:27 |只看该作者
我的观点是这个小说里面有一个双环形结构(不过从shep上面的分析来看,也可能是三环形结构)。这个小说的人物可以大致分为两组,一组是韩昊和沙菲菲,另一组是杜文、李泽楠、单彬以及他的雇员、合作者们,而这两组人物又是以杜文到韩昊处进行的一次心理咨询为连接点连接起来的,各组人物之间又基本上组成了一个环形结构,因此这篇小说中有一个串连在一起的双环形结构。韩昊和沙菲菲这两个女人间的故事写得很精彩,意识流使用得非常恰当,这个小说整体上已经进入了“时空流”的范畴,时间和空间的交织流动也使这篇小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当然,小说及作者的分析文章中透露出来的理念可能会让有些怀有“理念恐惧症”的读者感觉有点刺眼。但我认为无论我们怎样看待理念,理念其实早已附着于每个写作者心中了,只不过有些作者视理念为客观存在,并努力运用它,有些作者则视之为异己,刻意地去去除和掩饰它,无论是运用理念还是去除理念,这些作品都只是在排列和结构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对这些排列和结构方式的欣赏与否取决于各人审美观的不同,但只要是小说写得足够好,无论作者对待理念的态度如何,都能得到大部分读者(主要是高级读者)的普通赞同。而如果写得不够好的话,即便是强烈反对理念化写作的作者,其作品都会变得变得理念化,因为拙劣的写作技巧会使作品失去大部分可供欣赏的元素,最后只剩下理念本身,就像缺乏水源的山石,再怎么掩饰都只剩下山石本身。

点评

柏仙妮  这点评真到位,也学习了!  发表于 2012-8-22 21:32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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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ca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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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02:21:56 |只看该作者
ha  表现力还不强,放到现在我大概不会这样写(或者说是组织)
生活、吃饭、睡觉乃至呼吸我都时刻牢记这是为了能更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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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21:21:18 |只看该作者
看了第一,真好看。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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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4 22:10:43 |只看该作者
挺好看的。比网刊上选的那段感觉要好。心理描写虽然程序化了点,但还是挺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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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8 09:26:25 |只看该作者
看完第一章,不得不说手法很纯熟,很有吸引力,不必讲文艺理论,我的写作就缺乏吸引力,无法给人首开篇的愉悦。第二章叫人想起那个波兰大导演的《十诫》,但是恐怖的唯物主义使我们不齿于表现和考察我们的信仰,我们是不是有宗教无法肯定,如果有的话无疑是较为隐蔽和复杂的。于是作品颇具个人伦理的意义,形而上感和精神感稍缺位。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通病是无神论,这使得我们很难直面精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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