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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杜先生的来信
老花镜挂在胸前,杨俊平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想着他的心事。一个新的秋天,眼瞅着就要来了。早晨,他和苏舟一起特意检查了葡萄架的牢固程度,替换掉了几根生锈不能再用的铁丝。石桌上摊开着一封信,微风吹过时,好像唤醒了它们彼此的心跳,信是小杜先生从烟台寄来的,它勾起了杨俊平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吉尔.穆勃.杜卡斯在这个院子里居住了七年。偏巧,他的父亲穆勃在这里也住了七年。杨俊平心里算了一下,大约就是在北京解放前一年,当时杨俊平是奚先生家的门房,那天的傍晚,是他给穆勃开的门,同来的唐先生问:“俊平啊,绍淳兄回来了吗”?唐先生是奚绍淳的朋友,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当时北京西郊有一所法国人的天主教堂,唐先生就在天主教堂创办的学校里任音乐教师。 “奚先生正在,这位是穆……斯……”? “这位是穆勃.贝萨克.杜卡斯先生,特来拜会绍淳兄”。 “哦,是,是,先生回来时还交代过我的,请进,您二位”。 奚绍淳是中医世家,解放前经营着城南的妙应堂药店。 “唐兄,穆勃,快请进,请坐”。奚绍淳把两位客人让到书房的座位上,请杨俊平帮着烧些热水,掂了掂手上一个鼓鼓的白色纸包儿,笑着对唐先生和穆勃说:“喏,今儿晌午吴老板送的新茶,你们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 奚绍淳住的北屋分为里、外和书房三间。杨俊平在外屋烧水,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三位先生在书房里的谈话。 原来,这位穆勃是酿酒师,曾受雇于山东的一家中国葡萄酒厂,战争时酒厂难以为继,于是他辗转来到了北平,在天主教会下边谋了一份差事。穆勃在法国的时候就有个困扰了他很多年的头疼病一直没有治愈,自从来到了中国,大概是休息不好,这老毛病加重了,有时会出现短暂的晕厥。起初,他看了几位西医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多亏得天主教会的唐先生介绍,吃了几服奚绍淳给他配置的中国汤药,头疼病很快就被治愈了,精气神儿也比从前强了很多,他这趟跟唐先生来访,一是要再次当面感谢奚绍淳,另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结识这位中国的神医。 “杨叔,茴香和肉馅我都买回来了。待会儿,您来挑一份儿” 苏舟拎着菜兜子刚刚走进大院门。一声招呼,把杨俊平的思绪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傻国子胳肢窝里夹着木头盒,从杨俊平身边走过,俩手端着一个铝水舀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盛得满满的清水,在葡萄架底下站住脚。“国子哥哎!怎么又浇水去了。快回来”苏舟在他身后喊。论年龄,他其实比傻国子还长着几岁呢。 “建国,国子,快回来!别再浇了,听话。咱这葡萄不能吃太多水”杨俊平刚走到苏舟家门口,又转回身来。 “好”傻国子朝天喊了一声,乖乖儿地走到杨俊平的身边。杨俊平一只手托着傻国子的胳膊肘,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把水舀子接了过去。 到了苏舟的屋里,杨俊平把水舀子撂在煤气灶下面扣着的搪瓷盆上。 “今儿晚上,大孙子过来吧?”苏舟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角,“吃饺子?”他问道。 “嗯,呵呵。这小子啊,打小儿嘴刁。馅放哪了?”杨俊平说着,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 “案板边儿上”,苏舟正在刷锅,他又问“这孩子,可是有日子没来了,是不是工作特别忙”? “嗨,就知道傻忙!他妈电话里说,经常加班,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这孩子啊”杨俊平的语气中虽然带有一点责备,但拎起一袋肉馅时,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还成?大唐三藏西天取经,路遭九、九八十一难,把神仙妖怪都算上,甭管他谁,也不能忘了吃饭不是?咱身子骨永远是他革命的本钱,人是铁,那饭就是钢啊!您放心,回头我见了他,说说这孩子”苏舟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在门外发呆的傻国子,继续说道“让他小帆姐也说说,前几天帆儿还跟我说起肖儿。她梦见肖儿,还有我国子兄弟,他们仨一起摘葡萄吃呢,今年葡萄下来的可真多,后面的还有一茬儿,够他们慢慢儿去摘上一个秋天,呵呵”。 “好”声音从门外传来。 “对了,小杜又来信了”。 “嘿,这哥们儿重情谊,还老记挂着咱院儿里人”。 “我看呀,你当初要是正儿八经地收了他这个徒弟,到真是不错呢”。 苏舟听杨俊平这么说,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唉,祖宗传下来的这碗饭啊!是眼瞅着就要败在我手里喽”。 “败,你现在才知道败了?这么多年了,咱败的东西还少吗?眼巴前儿的都差不多给败干净了,你肚子里那点儿东西可真不能再……”杨俊平突然咳嗽了起来,说不下去了,身体大概因为刚才说话有点激动而抖动着,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之后,用手指戳了戳苏舟的胸口。 “我知道,我知道”苏舟面带愧色,转身把另外一袋子肉馅拿起来,塞到杨俊平的手边说“当年的情况,那您也是看到了,还不是被逼得真的没辙了么。唐先生,奚先生,多好的人啊!谁都知道。还有我们帆儿她妈,帆儿她妈不也就那么狠心走了么。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带着帆儿,又当爹又当妈,容易么我”。 “行啦,行喽,你看看,你看看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提这事干嘛呦?我看你这口锅挺大,好使。不如今儿晚上咱们就跟你这边儿吃吧”杨俊平把手里的两袋子肉馅又递回给苏舟。 “杨叔,这些年您也不容易,我……”苏舟说到一半,看着面前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后半句到了嘴边的话没再往下说。杨俊平伸出的一只手,在他的肩上使劲捏了捏,又轻轻拍了拍。 “你啊”杨俊平转身朝门外挪了几步,又停下来说:“我这双老眼不顶用了。你回头啊,和帆儿也看看那信,在外面石桌上呢,别忘了”。 “好,我擦擦手就去,您歇着”苏舟答应着。 “过会儿,帆儿要是回来,让她弄几支杯子。肖儿跟我说买了酒,晚上一起喝口,一起喝口,大家伙儿一起喝口…….”杨俊平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念叨着。 “行嘞,您老放心吧,攒点精神头儿,留晚上的”。 苏舟知道,一说到酒,杨俊平的心里一定又得想起那位奚先生。 奚绍淳就是一个顶喜欢约朋友喝酒的人,而且一点架子都没有,每次都会叫上杨俊平。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唐先生和穆勃就时不时地给奚绍淳家里带一些葡萄酒。杨俊平听奚先生讲过,穆勃所在的那个天主教堂地下有一个大酒窖。解放以后,国家就在那个酒窖原有的基础上建起了一家葡萄酒厂,穆勃曾经在哪里工作到一九五五年的夏天。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奚绍淳觉得穆勃这个法国人很对自己的脾气,当他得知穆勃还寄住教堂的时候,就干脆收拾出院子里的东屋(这就是后来苏舟一家住的那间),让穆勃搬进来住,这样他们又有更多的时间畅饮了。 那时的院子里常常是:皓月长空,繁星点点,酒香四溢,琴歌幽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