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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1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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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6:23:1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劈头士 于 2012-9-17 16:27 编辑


1284

(1)
  当所有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如同一条融化在裤兜里的牛奶巧克力,就不得不相对地看待时间。比如,叶闻吃完羊肉泡馍,十二分钟内会回到格子间的座位,继续加班。或者,从警察发现至叶闻逃脱,整个过程为三十分钟。又或者,叶闻得知自己已经杀害了三个少女,是在他被逮捕后一个小时零四分十八秒。那一瞬间,位于墙壁上方靠近天花板的时钟,秒针静止在“8”,时针静止在“4”,分针指向“1”和“2”中间。叶闻之所以能够对这一事实确定无疑,因为他进入审讯室以后,时钟不曾走动。
  叶闻面前的两个警察,一个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穿着宝蓝色马球衫,让啤酒肚包裹得像复活节的彩蛋。警察嘴唇左下方长着一颗饱满的肉疣,仿佛是某种小生物趴在那里吸血。他对叶闻开展了半小时的政策教育,而且不允许插嘴。政策教育开始的缘由,在于警察问叶闻:“知道为什么会进来吗?”叶闻回答:“不知道。”另一个警察相当年轻,身着制服,从头到尾比叶闻更为沉默,其存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叶闻看到他胸口左侧标牌的警号:691284。
  “听明白了没有?”警察问。
  “嗯嗯。”叶闻没有记住警察说了半小时的话,那让他想到父亲讲故事的时光。他察觉警察有趣的习惯,他喜欢一边说话,一边舔嘴唇边的疣子。希斯·莱杰扮演的“小丑杰克”也有类似的神经反射性小动作。
  “你认识萧晓潇吗?”警察问。
  “不认识。”
  “嗯?”
  “不,不,认识认识。”
  “究竟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叶闻试探性地做出回答,他看见警察舔嘴唇的频率加快,难以判断这意味着自己给出了正确的答案,还是相反。他只能栖身于警察的语气,摸索前进,寻求有利的立足点。叶闻有一种预感,自己快完蛋了,下半年的房租要打水漂,房东必定不肯退钱。但是他仍然抱有一丝侥幸,只要顺着警察的话,他们会认为他懂得合作,放他回家。
  “真的吗?”
  “呃……不认识。”
  “你敢耍花枪,小心!”
  “别打我,别打我,我全招!”
  两个警察相视而笑。老警察笑得特别欢畅,他还特意转身,指了指背后,时钟的旁边。“看到没,监控探头。警察不打人,要是打了就会被录下来。”
  叶闻顺着警察的手指,看到时钟的秒针呈现暗红色,另外两根指针应该是黑色,它们僵持在茶黄的表盘。表盘像是在茶缸里浸泡后又风干一般,严谨且暗哑。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怯懦,难怪警察会笑。他不分时宜地联想起一则故事:狸猫逃进森林,美国、英国、日本警察入林搜查一无所获。中国公安进去半个小时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被打肿的兔子。兔子一落地便叩头谢罪,说:“我招,我招,我是狸猫。”叶闻想着,也陪同警察一起笑。
  “既然招,那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争取宽大政策。”
  叶闻想说,却无从说起,回忆出来的只有不相关的事情,就像半夜呕吐的秽物,分辨不出原貌。他没有在超市偷过口香糖,也没有醉酒驾车(他没有驾照)。此外,上班挤公交车的时候,他曾二次被身前的女孩摩挲,直至勃起,他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叶闻想不出还能对警察交代什么,心里只排出三个疑问。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会被逮捕,第二个问题是墙上的钟怎么就一直不走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提问,以及按照什么顺序提问。结果直接问出了第三个疑问:“你们就是BD?”
  “什么BD,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这里不是你提问我回答。”老警察的笑意在降温,于是叶闻也没有再敢提另外两个问题。
  “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们从头来过。”老警察说,“姓名?”
  “叶闻。”
  “什么时候出生的?”
  
  (2)
  叶闻出生的那年,他的父母都还活着,母亲名叫柳闻心。柳闻心和叶闻父亲是在游轮上结识的,当时柳闻心正处于大幅度晕船导致的恶心状态。叶闻父亲是游轮的船员,迈着松快的八字步走到柳闻心身边询问:“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柳闻心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年轻的水手,她抬头看了一眼(叶闻父亲体型像螳螂一样高大且瘦),张口便“哇”地吐到水手身上,液体从胸口往下淌。柳闻心没吃多少早餐,很容易从呕吐物中看出面包糜和培根蛋。年轻的叶闻母亲刚准备道歉,船体不稳,让她一个踉跄埋进水手怀里,右侧脸颊贴到水手结实的胸膛上。那一刻,叶闻父亲的心跳加快了百分之四十,连柳闻心都听到“砰通砰通”的声音,她以为水手这类生物的心跳都那么迅猛有力。(这一段插曲是二人成婚后某天,柳闻心伏在水手胸口休息,她才猛然回忆起来。因为当时许多情绪都稍纵即逝,诸如羞愧、恶心、惊讶、惶恐。)
  柳闻心在接下去一刻就闻到了秽物的酸臭、水手身上的汗臭、以及海水晒干后留下的特别的腥臭,三种臭味混合成一首张弛有度的协奏曲。她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半张脸蛋都沾上了自己的胃液,还有被胃液消化到中途的食物。
  “没关系,没关系,我送你回房。”水手说着,就扶住柳闻心,右手手掌颇为绅士地搭到她的腰背。柳闻心感觉尴尬,这种情绪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他们第二次见面。
  水手回到休息室冲洗上衣的过程中,盘算着第二天再向年轻的女士表示关切,顺便旁敲侧击,探询一番她的情感现状。结果在甩干衣服的过程中,他记起来今天是他在游轮上工作的最后一天。临时合同到期了,晚上他就要搭上另一条货轮,签下另一份为期一年的雇佣合同。
  夜里,他放下自己的小艇,慢慢驶离游轮。船舷安置的照明灯投下一水面碎银似的波光。他第一次对一条船感到不舍。水手试图寻找姑娘的窗户,但他清楚那样是徒然的。
  两个年轻人第二次相见,是在三年以后。期间,柳闻心对水手曾产生过愤恨。她恨水手那句“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也恨那句“没关系,没关系”。因为倘若没有前者,她不至于如此狼狈,而后者就像小说的点题之笔,欲擒故纵,欲盖弥彰。幸好水手及时下船,时间慢慢抚平了柳闻心的恨意,只留下尴尬伴随她三年。三年里,柳闻心人生轨迹的另一道变化就是她和男友分手了,原因是男友想和她发生关系,但她坚持要等待婚礼。
  同时,叶闻父亲在三年里又换了五艘船打工。他尽可能挑选游轮,期盼有朝一日还能邂逅那位可爱的小姐。他开始读一本外国人写的小说,《马丁伊登》,断断续续读了二年才到最后一句:“他的意识从此结束,他已落进了黑暗里”。水手开始向往陆地生活,把自己想象成马丁,把那位小姐想象成柔丝。在许多个夜晚,叶闻父亲会走上甲板。不同的甲板往往能代表不同的船只,货轮的甲板拥挤而油腻,水手没法躺下来,游轮的甲板浮灰成团,夜里却相当温暖。水手后悔自己没能询问姑娘的芳名,导致眼下许多个夜晚,他只能把心上人叫做柔丝。还好这个名字配得上她。
  第三年,命运让二个年轻人再次相遇。柳闻心逐渐平息的尴尬在见到水手的瞬间变成一股奇特的爱怜。当时她正准备结束一场漫长的孤寂的旅行,而水手像见到亲人一样,张开双臂招呼她。经过七天相处,她陡然意识到这股情感的名字,叫做爱情。就这样,柳闻心把水手带回了陆地,就像1900年,探险家的女儿珍妮将泰山带回城市。
  
  (3)
  “狗屁!问你的基本身份信息,不是问你老子的!更不是问你有没有超能力!”
  “可是,警官,你听我说,我真的可能是时间旅行者。”叶闻说。
  “时间旅行者?哈哈哈!时间旅行者?”老警察皮笑肉不笑,他转头问691284号警察,“你知道那是什么?超人?蝙蝠侠?”
  年轻警察运用无辜的眼神予以回应,这让叶闻深感内疚,似乎自己编造了一个蛛网般的谎言,还希望能够承载金砖。“没必要逃避,也不用转移话题,如果没有证据,我们会随便抓人吗?”老警察说,“看来你需要一些提示。”
  他拿起桌上的档案袋,将封口的细棉线绕开三圈,指甲在牛皮纸的档案袋表面刮擦,发出干燥的声音。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叠照片,一张接一张摊开在叶闻面前。有的照片呈四十五度倾斜,有的颠倒了,有的遮盖住前一张的大部分。它们都是彩色照片,给叶闻极强的视觉冲击。叶闻扭过头,把照片推远。有两张照片跌落地上,警察慢腾腾地拾起来。
  “怎么,当时敢做,现在倒害怕了?心虚了?”警察将两张照片拎到叶闻眼前,咆哮起来:“你看看这些女孩的眼睛!这就是你干的!”
  “我没有!我没有!即使现在我认了,你们就不怕我是佘祥林第二吗?!”
  “好样的,叶闻,拿佘祥林吓唬我们是不是?”警察将照片归拢,手势像在用慢动作理牌,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照片与照片摩擦的声音,没有象征时间流逝的滴答声。叶闻估计不出眼下的时间,他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审讯室,对面的墙壁空乏单调,没有用红漆刷上通常的“坦白从宽”标语。他试图从地面或者墙角找寻除了他和警察以外的生物,比如一只蜘蛛、一只蚂蚁,这样多少可以捱过沉默的空白时间。叶闻的目光无意间接触到691284号警察的目光,他将691284脸上透露的表情解读为惋惜、悲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等等。只是他不明白691284为何对他抱有上述情绪。
  “我们给你时间,你好好考虑。”说完,老警察带691284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就留下叶闻,他看着摄像探头,猜测警察躲在这只电子眼睛背后。不知是身上,还是审讯室里,缭绕着一股臭味,他怀疑自己还是沾上了马粪。而后,叶闻终于发现有一只瘦小的蜘蛛躲在墙缝里,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4)
  叶闻父亲稳定的家庭生活一直持续到叶闻出生后五年,之后他又回到船上,一年里隔三差五回家。叶闻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刻,因为从陪伴他的时间来看,父亲甚至不及舅舅。叶闻唯一记住的就是父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他每次回家都会给叶闻带来礼物和故事,礼物可能是绒毛海豚玩具、橡皮钥匙扣、或者蜡烛。叶闻对礼物没有兴趣,在那个年纪,他更钟爱故事。他听完再转述给伙伴们,大家对叶闻父亲的职业羡慕不已,也对叶闻有这样的父亲羡慕不已。叶闻父亲摆弄着送给儿子的蜡烛,告诉他蜡烛来历不凡,那是他在捕鲸船上做出来的。
  “叶闻,该睡觉了。叶闻,你又给儿子讲什么故事,小心他夜里噩梦。”柳闻心一面对儿子说,一面对丈夫说。叶闻和叶闻父亲都清楚柳闻心话语所指向的对象。尽管他们的名字都是“叶闻”,但是从柳闻心叫出来的口吻迥然不同。柳闻心曾经反对如此荒唐的命名,叶闻却执拗坚持,一来这是他的梦想之一,二来“闻”也象征着柳闻心。后来,叶闻始终不清楚,同样一个“闻”到底说明父亲更爱母亲还是更爱自己。他对父亲面容的回忆也越来越模糊,想到父亲的故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到自己身临其境。
  叶闻说,所谓捕鲸船起初并不是捕鲸船,他上船时只是一条普通的大吨位深海捕捞船,名为“渤海号”。渤海号驶入公海的第七天,主引擎连接的螺旋桨片损坏了,船身像迎面撞上了冰山那样震动。有人叫:“坏了,触礁了!”船长回应:“放你娘的狗屁!公海里哪儿来的礁石!”
  过后,肇事者缓缓浮出水面,是一条抹香鲸,头部显然碎裂了。船上腾起一片欢呼。叶闻知道,深海捕捞业早已明文禁止捕捞鲸鱼,然而意外死亡的鲸鱼不在保护之列,渤海号返港以后就会被码头的人们口口相传,成为又一条传说中好运船,获得“捕鲸船”的称号。
  水手们赶紧撤下吊臂上的捕捞网,调转巨型机械臂。二个身手矫捷的已经跳到鲸鱼背上,将带倒刺的一号挂钩分别戳入鲸背四处。抹香鲸如同一艘失去动力的潜艇,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很快它就被分段拖上甲板接受进一步分解,血水大部分已经流入海洋,在分解过程中流出的血水也会沿着排水槽回到大海。船员们都拼命工作。不多久,虎头鲨、银鲨就循着血腥包围捕捞船。它们会饥肠辘辘地围船四五天,等待船员们把处理后的废料丢入口中。渤海号和鲨鱼合作默契,就像一条鲸鱼处理流水线。
  “鲨鱼吃骨头吗?”叶闻问。
  “它们是海里的妖怪,无所不吃。”叶闻摸着孩子回答。
  蜡烛是用鲸鱼脂肪制成的,由于船上没有为捕鲸准备的器材,因此提取鲸脂依然沿用人工方式。一开始大家穿着橡胶套靴在鲸脂上反复踩踏,把多余的水分踩出来,直到脂肪变得有韧性,越来越结实,最后和奶酪一样就大功告成。但是踩的过程中,一个年轻水手滑跤了。他弯腰往怀里塞什么东西,重心向前偏移,靴底一滑便栽进鲸脂里,当即陷入其中。第二个水手赶忙去救,结果在鲸脂上奔跑太急,也摔到里面,难以自拔。第三个水手是三人中最年轻力壮的,鼓囊的二头肌表面由于汗水反射出光彩,他小心翼翼走到前二人身边,从黄色的鲸脂中拎出一条腿。使劲想拔出来,结果他一用力却拔出了套靴。年轻人自己也跌进鲸脂。鲸脂如同泥泞的沼泽,慢慢吞噬三条年轻的生命。船长一拳砸在船舱的钢板上,舌头不住舔嘴角的一颗肉瘤。他命令所有人都脱下靴子,赤脚踏进鲸脂,合力把三个人的尸体拖出来,抬到底层船舱。叶闻感觉船长舔嘴唇的举动十分熟悉,而鲸脂已经填满了脚趾缝隙,带来让人冷静的阴凉。
  夜里,船长生怕死去的三人走尸,安排每个水手一小时一班岗守夜。轮到叶闻值班的那个小时,他困得眼皮沉坠,靠在首先死去的水手身边就睡着了。半个小时后,叶闻瞌睡醒来,看见死者原先张皇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他满身还包裹鲸脂,鲸脂冷却后变得浑浊,让尸体看起来就像一颗巨大的蜡封药丸。叶闻伸手到水手怀里,掏出他生前想隐藏的东西,那是一块乳白色的鲸脂。叶闻收进自己怀里。船长不允许船员私自扣留鲸脂,年轻的船员因此丢了性命。
  “鲸脂蜡烛点燃以后特别亮,现在的石蜡不能比。”叶闻说。
  “那现在能点吗?”叶闻问。
  “现在我的儿子该睡觉了。”叶闻按下熄灯的开关。
  
  (5)
  多年以后,叶闻再次想起父亲关于捕鲸的故事,那时他正在吃羊肉泡馍,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画面时而跳帧,发出喀拉喀拉的噪音。叶闻记得这部影片不可能在电视台播放,应该是老板娘自己放的光碟。店里三个新疆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叶闻已经读过不少书,包括《海底二万里》和《莫比·迪克》。此时他回想捕鲸故事,觉得父亲的描述里有太多梅尔维尔的声音。而且在时隔日久的今天,叶闻已经分不出故事里有多少成分来自书本,多少成分来自父亲的编造,更难厘清其中掺杂的自己的想象。同样一个名叫叶闻的人,穿梭于过去与现在二个维度。
  也许这就是父亲叶闻追求的效果。多年以前,父亲如何说服母亲给孩子取“叶闻”这个父子难分的名字,叶闻无法求证,柳闻心早已由于罹患阿兹海默综合症住进养老院。叶闻探望母亲整个过程里,柳闻心认出叶闻四次,其中二次把他认作丈夫,二次认作儿子。更多情况下,柳闻心认为自己生活在童年,没有丈夫,也不可能有儿子。在柳闻心二次以为丈夫来探望的时候,她感叹:“别人年纪越大头发越白,你怎么反而变黄了呢?老不死的要返老还童了吗?”在另外二次中,柳闻心对儿子说:“叶闻,你好久没来了。”叶闻依旧是借助语气判断母亲认出了自己,如果他判断错误,那就说明柳闻心逐步萎缩的大脑中已经淡忘了儿子的影像。这是否也是父亲料想到的结局呢?叶闻不得而知。
  柳闻心说的不错,叶闻的头发确实泛黄,他没有染发,属于先天发质偏黄。他记得母亲曾经说过,他体内比普通胎儿多出某一种元素,致使头发变成棕黄色。尽管将胎毛剃尽,新生的头发依旧是棕黄的。至于多出的是什么元素,母亲说过一次,就一个字,叶闻没记住。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查过元素周期表。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按照原子质量排列了一百十八种元素,叶闻一一读出来,没有一个发音类似母亲说过的那个字。他又查找了1829年段柏莱纳 “三素组”元素周期表、1865年纽兰兹 “八音律”元素周期表、还有1868年迈耶原子体积周期性图解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叶闻童年体内过剩的这种元素,从世界上抹除了。如今只剩下一头黄发作为它曾经存在的证据,抑或后遗症。
  叶闻反复回忆母亲吐露那个元素的口型,却殆不可辨。有几次他在养老院里询问母亲,这是他和母亲所剩无多的话题。柳闻心的生命里已经难以收纳如此细碎的记忆了。多数时候,母亲只会捏紧叶闻的手,不容他离开。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叶闻,你到哪里去了?叶闻,你到哪里去了?”由于听的次数太多,叶闻分不出母亲的问题是抛向父亲,还是抛向自己。
  
  (6)
  萧晓潇的名字就叫萧晓潇,没有化名,没有曾用名,她的父亲或者母亲没有一个和她重名。她不知道叶闻的父亲也叫叶闻,她只知道叶闻的名字就叫叶闻。而叶闻在听到别人喊出萧晓潇全名的时候,总归不免想到“小小小”。这样的联想立刻拓宽了叶闻的视野,他仿佛置身在拉斯维加斯的四女王酒店,或者澳门的威尼斯人赌场,大家众口一词地叫嚷“小!小!小!”,色彩斑斓的筹码高高垒积一处。叶闻从未反思为何会有这样的想象,他没有进过赌场,只是觉得萧晓潇是挺有趣的名字。他问萧晓潇有没有兴趣去博彩下注,萧晓潇回答没有。叶闻就告诉她,如果以后想去赌博,就把注押在“小”,会有好运。萧晓潇显然没有领会叶闻话中话,或者是领会了,而当做没有听见。
  另一方面,萧晓潇同样觉得叶闻挺有趣,因为他上班时候会睡觉,而且自以为别人都木知木觉。事实上,除了萧晓潇以外,其他的同事甚至老板们的确没有发觉叶闻的伎俩,只不过由于萧晓潇就坐在叶闻旁边才发现了这一情况。他们俩合用一张马蹄形台面,萧晓潇的桌子是马蹄的左半,叶闻的是右半。他们背后的另一张马蹄形桌子空置着,这样两张桌子占满格子间。格子间里只有叶闻和萧晓潇。
  叶闻得以偷睡的一个地利之便,在于他面前是一堵墙壁,右边也是一堵墙壁,左边是萧晓潇。萧晓潇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过道,过道约一人肩宽。叶闻的目光穿过过道,面对的依然是墙壁。从这个意义上,叶闻喜欢萧晓潇坐在边上聊聊八卦新闻,关于娱乐圈的,或者关于公司内部的。不然,叶闻面对的就是墙壁压迫性的包围。
  萧晓潇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面对墙壁的包围,表示有些难以接受。她问叶闻:“怎么会有这样的布局?”她坐的位置原先属于一个喜欢穿着各式豹纹衣服的女人。叶闻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也问过豹纹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布局?”豹纹女人没有回答他,仅仅将这句话视为新人初来乍到的感慨,她正忙着将桌面上的相框、杯垫、笔筒、镜子、化妆盒一一收入纸箱。所以直到豹纹女人收拾完所有杂物,抱起纸箱离开,叶闻也没有等来答案。起初,这令他觉得遗憾,等第二天独自面对前上下左右五面墙壁,他便意识到仅仅用遗憾来表达颇欠妥当。此后,叶闻靠自己摸索,用了三天才对公司有所了解,他尝试三次,终于画出了公司楼层的平面布局。他将布局旋转九十度,又旋转九十度,再旋转九十度,最后确信如果有人能将公司横向剖开,公司每一层楼的形状如同1947年制造的毛瑟驳壳枪。
  “而我们就在枪口的位置。”叶闻如实开导萧晓潇。他没有辞职的打算,也不准备将遗憾留给萧晓潇,这是他和豹纹女人的不同。而萧晓潇和叶闻的不同之处在于,她的问题的确是作为新人初来乍到的感慨,故而她并不在乎叶闻给出的答案。
  “也许你会想,万一着火怎么逃?”叶闻说。
  “嗯,怎么逃?”萧晓潇敷衍着,一边将相框、梳妆镜、笔筒、茶杯从包里取出,一样一样摆到桌上,调试不同的摆放位置。
  叶闻指着狭长的走道的另一端说:“只有往主办公区跑。”
  萧晓潇没有朝叶闻手指的方向看,而是撑着桌边,微翘小腿,揉平被高跟鞋磨皱的创可贴。叶闻注意到新职员的一双脚小巧玲珑,脚趾细长而漂亮,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有亮粉偶尔闪烁。
  
  (7)
  早晨下过一场小雨,之后阳光便将地面逐渐晒干。等叶闻出门,一粒雨珠最终坠落,之前它在鹅掌楸叶片表面徘徊良久,再之前建筑小区时,这株鹅掌楸树苗被三个穿蓝衣服的工人从卡车抬下,栽种到叶闻之后必然经过的道旁。叶闻抹去滴到脖子的不速之客,这天他感到平静而祥和,不会由于水珠带来的不适而轻易改变。他前往人民广场,准备度过一个美好的上午。找一张整洁的长凳,眺视草坪,看穿兰花连衣裙的姑娘蹲下身子,摊开手掌,吸引广场鸽子。白色的鸽子、灰色的鸽子、以及白色和灰色交杂的鸽子,一步一步靠近,每踏出一步,鸽子就会前后抖动头部,仿佛头和脚爪之间安装了某种联动装置。看完喂鸽子的姑娘,叶闻还预备进历史博物馆看青铜的杯子、调羹、仿制的《韩熙载夜宴图》、还有黄头发的外国人,可以比较他们的黄头发和自己黄头发的差异。
  叶闻的规划跟随地铁车厢同频震动,到站以后,他由十号出口回到地面。地面上,姑娘们已经开始走动,有迎面走向叶闻的,也有离他愈行愈远的。迎面走向叶闻的姑娘中,有三四个瞥过他,视线聚焦在他头发上,她们没有向叶闻微笑。没有注意到叶闻的姑娘多数在微笑,她们胳膊挽着男友,或者丈夫。她们的男友或者丈夫侧耳倾听,或者假意倾听女友或者妻子的谈笑。也有一些姑娘很不高兴,她们牵手的人是她们的孩子,年少的母亲猜不透孩子的想法,孩子则在哭泣、尖叫、耍无赖。数分钟后,叶闻从眼前流溢的姑娘中,找到了兰花连衣裙女孩。实际上,女孩裙子上的花纹是大写意的荷花和荷叶、点水的蜻蜓和涟漪,但是她的气质符合叶闻心目中的兰花连衣裙女孩。
  女孩停留在流动公共厕所前,离开厕所有几步远。她似乎在等厕所里的人,也可能在等厕所外的人。叶闻默默关注她,女孩用脚尖划着微小的圆圈,轻巧而有弹性地点击地面,像在跳一种无声的踢踏舞。这时有人挡住了叶闻的视线。
  “先生,我就住在附近,没有钱回家。我看先生面善,不知道能不能?”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穿土黄色西装,脚下球鞋已经破烂不堪。
  叶闻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向老人摆摆手,疾走两步绕开他。如此,叶闻就来到卖冰糖葫芦的男人面前。男人以为叶闻想买糖葫芦,抬手便从架子上抽出一根递给他,说:“给,三块钱。”叶闻只有继续摆手的动作回绝:“不要不要。”男人只得再把糖葫芦插回原处的缝隙,插了两次没有插牢,便换到架子另一面插。
  叶闻远离老人和男人以后,就失去了连衣裙女孩的踪迹。她原先站着的位置,只落下一本小册子任凭来往的路人践踏。等到第二十五个行人经过,流动厕所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谢顶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他忽略了自己前襟的拉链。叶闻没心思提醒他,他确定女孩消失在人海,美好的上午结束了。他走到小册子旁边,原本白色的封皮,经过十七双鞋底踩踏,留下类似轮胎急刹的痕迹。册子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叶闻怀疑自己是否参与到某项行为艺术的表演范畴,或者是恶作剧栏目的摄像范围。他四下环顾。十字路口前有两个男人在抽烟,大家都面向马路等待红灯,他俩却侧着身子。左侧有三个男人在看天,他们看了一眼叶闻,叶闻赶紧将视线转开,男人们又继续看天。叶闻也抬头看,天上除了天空和飞机留下的白色尾迹,什么都没有。右侧有一对情侣,彼此似乎并不热情,男人扭着女人的手指,像牵住一头母牛。他们在等待马车上的两个戴墨镜的男人下来。等候期间,两匹棕灰的土马交替排便,粪便像鹌鹑蛋似的在地面堆积。
  叶闻拾起《刑事诉讼法》,扉页上黑色记号笔浓重地写了一句话:“BD正在看着你。”他记得没有熟人的名字叫BD。不过,叶闻也无法确定记号笔书写的是否就是BD,因为字母D只有B的一半大。如果书写者属于一时漏笔,那么原文应当是“BB正在看着你”,这令叶闻瞬间联想到了生殖器。然而生殖器作为一种器官,缺乏感光细胞,没有“看”的能力,所以叶闻联想到的第二种可能就是“老大哥”(Big Brother),第三种可能是“大老板”(Big Boss),它们都象征着某种权力机构、阴谋、猜忌、安全感缺失。第四种可能是“蓝鸟”(Blue Bird),代表幸福,也可以代表汽车型号。如果原文确实是BD,叶闻首先想到的是“大老爹”(Big Daddy),其实是“大狗”(Big Dog),都蕴含某种攻击性的意味。
  叶闻继而开始考虑,书写者是想提醒连衣裙女孩,还是一种骚扰?或者是女孩留给自己的?但是她又如何料到他会看呢?或者这本册子不是连衣裙女孩的?那就是书写者留给他的?或者指向的对象其实是不特定大众?而叶闻此刻就大众的代表?叶闻觉得在这样阳光明媚的上午,并不适合做过于复杂的脑力运动,他想去找长凳。正当叶闻弯腰将《刑事诉讼法》放回原处,他突然被几股巨大的力量带倒,手脚贴住水泥地,不能动弹。
  扑倒叶闻的是抽烟的两个男人、看天的三个男人、尚未登上马车的情侣、戴墨镜的二个男人。叶闻觉得脊椎被踏了一脚,着力点虽小,力量却很大。他还来不及意识到状况,第一反应是那两匹马失控窜过来撞翻了自己,第二个想法是让舌头在口腔里滚一圈,有淡淡的血腥,所幸摔倒时没有咬断。这二个想法结束以后,叶闻才注意到自己被叠罗汉似的压在最底层。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叶闻听到声音从上空传来,他胸口只能发出喘息,呼哧呼哧,以示回应。“叫你别动!还不老实!”叶闻感觉脊椎处又挨了一脚。他欣慰了,说明刚才不是马蹄踏的,马蹄上总会沾满马粪。叶闻没有动,他没法动。
  
  (8)
  马,一种脊索动物门哺乳纲兽亚纲奇蹄目马科马属生物,草食役用家畜,耳短小,头面平直而偏长,体格在200千克到1200千克之间。额、颈上缘鬐甲及尾有长毛。四肢强健,内侧附有掌枕遗迹的附蝉,第三趾最发达,趾端为蹄,蹄质坚硬,其余各趾退化,能在坚硬地面上迅速奔驰。毛色复杂,有骝、栗、青、黑等,皮毛春、秋季各脱换一次。性情温驯而敏捷,骨骼坚实,肌腱和韧带发育良好,胸廓深广,心肺发达,汗腺发达,有利于调节体温,不畏严寒酷暑,容易适应新环境。食道狭窄,单胃,大肠特别是盲肠异常发达,有助于消化吸收粗饲料。无胆囊,胆管发达。牙齿咀嚼力强,门齿与臼齿之间的空隙称为受衔部,装鞍时放衔体,以便驾御。根据牙齿的数量、形状及其磨损程度可判定年龄,听觉和嗅觉敏锐。两眼距离大,视野重叠部分仅有30%,因而对距离判断力差;同时眼的焦距调节力弱,对500米以外的物体只能形成模糊图像,而对近距离物体则能很好地辨别其形状。头颈灵活,两眼可视面达330°至360°。眼底视网膜外层有一层照膜,感光力强,在夜间也能看到周围的物体。多在春夏发情,性周期为21至22天,发情持续3至7天。三四岁开始配种,妊娠期为十一个月,每胎产驹一头。马寿命约30年。它广布于世界各国,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东北、西北和西南地区。役用马有重挽、轻挽和骑乘三型。有时它们亦可兼作驮、乳等用。  
  马粪,成分以纤维素、半纤维素占多数,含有机质21%、氮0.5%、五氧化二磷0.3%、钾0.45%。此外,还含有木质素、蛋白质、脂肪类、有机酸及多种无机盐类。脂肪占10%,一种是未被吸收的分解脂肪,另一种是由细菌和上皮残片而来的中性脂肪,还有少量的胆固醇,嘌呤基和维生素。质地粗松,内有大量高温性纤维分解细菌。水分少,腐熟过程中释放的热量多,故有热性肥料之称。腐熟好的马粪可做蔬菜的基肥施用,也可做早春育苗温床的酿热材料,由于发热量大,苗床升温快,可促进幼苗发育。正常粪便为碱性,其碱度高低与在结肠存留的时间长短有关,存留越长,碱度越高;相反稀粪便存留时间短,常呈酸性,一般正常粪便呈棕色,这是由于粪内含有粪胆色素和尿胆素。
  
  (9)
  “马什么都吃,就像陆地上的鲨鱼,没有尖牙利齿的鲨鱼。”叶闻敲打键盘,对“无边落木”说。
  “留神,主管马上要来查岗,别想没头没脑的事情,把聊天纪录都删除。”“无边落木”回话过来。
  “无边落木”是萧晓潇的网名,正如叶闻的网名是“叶问”,萧晓潇在MSN和QQ上使用同一个名字,QQ在公司让网络管理员封禁了,所以叶闻不知道萧晓潇的QQ昵称也叫“无边落木”。下班之后,他们没有来往。
  主管从一个月前开始对叶闻、萧晓潇所在楼层进行巡查,近三个月的绩效考核显示,从中心办公区域起到叶闻、萧晓潇的隔间,工作效能呈递减序列。为此,叶闻、萧晓潇、以及老板三个人的心情在这一个月中都十分低落。萧晓潇低落的表现是她核对报价样表,经常将进项与出项混淆。叶闻低落的表现,是他更频繁地在工作时间进入浅睡状态,比如在填写样品申报表格的繁多栏目时,睡着的结果是他不得不用加班来弥补。而老板低落的表现则是接二连三打电话给叶闻和萧晓潇,分别邀请他们去自己的办公室。有一次,叶闻看到萧晓潇回来,眼眶泛红,接着他就进入萧晓潇刚出来的地方。
  主管离开以后,叶闻对萧晓潇说:“我也许是时间旅行者。”
  萧晓潇盯着叶闻的脸有一分钟,然后忽然笑了:“叶闻,你真是无可救药。谢谢你总是逗我开心。”刚才主管又指出萧晓潇的三处计算错误,她的脸从主管走后始终紧绷着。但是叶闻的态度是认真的。
  “反正你从来没在我眼前消失过。”萧晓潇补充,“我们的生活里没有超现实,没有奇迹,只有干不完的工作。加油吧!”
  叶闻不再多言,摇转椅子,面对十五寸的电脑屏幕。他坐着的角度,还是能够轻易瞥见萧晓潇的高跟鞋,他时不时会偷看萧晓潇的双脚,这给他带了舒服的体验。只是现在听了萧晓潇的话,叶闻几乎羞于继续关于马的话题。他注意到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少,马车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马粪也越来越多,他不清楚别人是否同样注意到。叶闻想找人咨询一番关于马与马粪的问题,显然萧晓潇不是合适的对象。马的确什么都吃,这是叶闻听一位马夫说的。那天他加完班回家,在通往小区的通道里,和马夫并肩走了一段,马夫右手绕了三圈缰绳,绳子的一端是一匹粗短的小马。期间,叶闻就听到叮当叮当的声响,他摸摸自己身上,又打量了马夫,谁也没有带铃铛。马夫说:“别找了,是这畜生,它昨天吞了一枚铃铛,到今天也没拉出来。”正说着,小马一路走,一路排泄,似乎没有停顿。马夫转身用脚拨弄马粪,说:“还是没出来。”
  叶闻回想那天晚上“叮当叮当”的声音,渐渐进入梦乡。他在工作时间睡觉的习惯,早在萧晓潇到来以前就养成了。早晨到公司,打开电脑,数着屏幕上进入系统前的滚动条,叶闻默念一二三,数到三,眼睑垂下,遮住日光灯的光线,他就进入绵绵若存的境界,呼吸声变得清晰,而后又淡去,继续早晨醒来前的梦。有人过来只会看到叶闻的背影,最多以为他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料想不出他竟然在酣睡。
  叶闻感觉自己在这种状态下,从来睡不踏实。他梦见过马,梦见过父亲,梦见过海水的咸腻、鲨鱼、还有鲸鱼,梦见过母亲柳闻心,包括她年轻的时候,和患病以后。柳闻心在梦里依然喃喃自语着:“叶闻,你到哪里去了?叶闻,你到哪里去了?”有时在梦里,他用父亲的视角看待母亲。有时他则会对未来的儿子说:“孩子,人不免一死,你是我最大的安慰。”最古怪的是,他未来的儿子也叫叶闻。叶闻对梦里说的话感到费解,对自己给儿子起的名字更感到费解,就像他从来没理解父亲的想法。
  
  (10)
  叶闻不相信关于走尸的说法,为了防止走尸而轮流值班更是荒谬,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船长的地盘。轮到他接班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他下到舱底的停尸房前,已经有两个人到门口抽烟,他们见到叶闻,赶紧将烟头丢地上踩灭。叶闻看见烟头的微红一闪即逝。“兄弟,二点钟我有一场牌要打,咱们换个班。”水手结实地拍了拍叶闻的肩膀。另一个水手勾起叶闻脖颈附和:“走,反正早也是来,晚也是来,不如先回去睡一觉。”
  就这样,叶闻回到休息室等到凌晨二点,这三个小时里他睡得暧昧不清。前一班的水手摇摇晃晃地回去了,停尸舱里就剩下叶闻和三具尸体。
  叶闻对走尸的切身体会还停留在童年。他出生在村里,村民经过村长指派,会轮流担任一项工作,就是提灯人。一旦有异乡人进村落脚,不巧死在村里,村长便会安排八个提灯人,由其中四人一前一后掌灯,另外四人抬送遗体。八人一行连夜将异乡人的遗体送到县里的殡仪馆。每走九十九步就要放下遗体接地气,掌灯的四人和抬送的四人对换,再继续走九十九步,如此往复。同一批村民接连二次担任提灯人护送遗体是决不允许的。有一个晚上,叶闻的父亲(也叫叶闻)被喊去提灯。第二天清早,院子里名为“大黄”的公鸡开始啼鸣,叶闻(父亲)被两个村民搀扶着进门了。村民让叶闻母亲快拿些浓酒来给叶闻(父亲)压压惊,叶闻(父亲)一个劲自言自语:“走尸了走尸了走尸了……”五天后他才恢复正常。叶闻没有从父亲嘴里得到任何关于那晚的细节,每每问及,老叶闻便会驱赶小叶闻:“滚滚滚,混小子管什么闲事!”过了二年,没有异乡人再进村,叶闻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
  夜晚的捕捞船和白日一样晃动不安,叶闻背靠船壁,如同躺在一张铁制的吊床里。安放尸体的这间船舱,原先堆放各类杂物用来压舱,有朽烂的铁锚、爬满霉斑的木箱、还有堆积的渔网,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一盏昏黄的电灯罩在铁丝网里,将舱内杂物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收短,节奏形同呼吸。三具尸体被并排安放,挤占了过多空间,令人在里面难以兜转,因此,船长安排人把尸体撑起来靠住舱壁,乍一看,三具尸体像三个好兄弟那样坐在一起。叶闻左边的尸体就是最先窒息而亡的水手。困意袭来,他脑袋往左沉,便搁到死去的水手肩头。叶闻感到太阳穴触及阴冷和僵硬,一个激灵醒来。他有些奇怪,由于身材瘦长,一般人坐着只到他肩膀,他也难以靠在别人肩上。叶闻观察死去的水手,并不觉得他格外高大,于是他索性也挺直双腿,挺直腰背,紧贴水手比较。他们的坐高相差无几,叶闻的腿却比水手长出一截。水手一只脚穿着套靴,另一只脚裸露着,是青灰色的,脚趾甲已然黑紫。船舱里不冷,叶闻却打了个哆嗦,他觉得死人真的太死了。
  船长对走尸的了解比叶闻深刻。据船长说,他曾经从走尸事件中死里逃生。那年他十八岁,船上一个水手得了海岸痢疾不治身亡,当天夜里没有动静,第二天夜里便走尸了。尸身先是袭击了夜里起来撒尿的二个船员,然后遇到了十八岁的船长(当时他也只是一名下等船员)。船长被一掌掴下了船,掉进海里,他大声呼救,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轮船往夜深处驶去。船长获救后才得知那条船失去了踪迹。老海员告诉他,航海走尸和山野走尸是有区别的。那些死在海上的水手统统可以算作客死异乡,没有人能预先分辨哪具尸体会走尸,只知道尸体站起来以后,并不知道自己死了,它就想回家。海上看不到家的方向,它便要夺取船只的控制权。通常有两种夺取方式,一种是杀光所有船员,另一种是和船员交谈,在交谈的过程中,活人的心智会和死人一样模糊起来。大家变得浑浑噩噩,跟着死尸,挤在驾驶室。死尸辨不清方向,所以船只最后都不知所踪,成为幽灵船。未来的船长想象世界上有那么一片海域,发生走尸的游船、货船、捕捞船都会汇聚在那里,尸体们围坐成一圈,等待着化为白骨。阻止悲剧的唯一方法,就是守在死尸身边,一旦它起身,守夜人便按住它说:“兄弟,我们会安葬你的,你安心睡吧。”船长说完这句话,大伙都面面相觑,叶闻内心依然不相信。
  凌晨的波涛带着叶闻和三具尸体前后摇晃,叶闻抵抗了一阵疲惫的感觉,终于决定屈服,他又睡过去。梦里,他看见街道和路灯,路边电线木杆之间牵拉出一条条电线。从远处鱼贯驶来三辆马车,第一辆马车敞篷的车身漆成黑色,马匹是矮脚马,车里坐着一个少女。第二辆、第三辆马车是同样的制式,车里各坐着一个少女。三个女孩年纪和叶闻初遇的柳闻心差不多,虽然没有柳闻心漂亮,却也青春动人。叶闻奇怪为何现在还有马车在街面上跑,不是都有有轨电车和自行车了吗?接着,第四辆马车出现,乘客是一个黄头发的男人。马车停在叶闻面前,黄头发男人下车,险些踏空,叶闻伸手扶住他。男人称呼他“爸爸”。叶闻更觉得奇怪,他儿子明明在家里,“孩子,你长大了?”男人开口要回答,大地开始动摇。
  叶闻是被人推醒的。他睁开眼睛,尚不能从摇曳的灯光中认出吵醒他的人是谁,便问:“这么快来换班了?”面前的人沉默不语,同时叶闻眼睛的余光告诉他,身旁应该是尸体的位置空缺了,而后他才看到站在舱房里的人正是白天死去的年轻水手。水手脸上还蒙着一层鲸脂,将它的五官覆盖住,仿佛是头戴丝袜的歹徒。
  尸体牢靠地站立不动,叶闻起先怀疑自己是在另一重梦境中,但是周遭的一切真实得如同蛀齿的疼痛,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慢慢站起身。叶闻站起来便比死去的水手高出了一个头,为他增添了些许底气。死尸似乎在观察他。虽然叶闻透过水手脸上的鲸脂看不出端倪,可是当他俯视水手时,发现水手也正微微抬头。凌晨,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如此面对面站着。叶闻轻轻举起胳膊,搭到水手的肩膀,动作缓慢得唯恐惊醒梦游人一般。水手的身体没有一丝热量传递过来,叶闻说:“兄弟,我们会安葬你的,你安心睡吧。”说完的那一刻,他惊诧于自己如何能一字不落地将船长的话予以转述。不过,即便叶闻努力至此,尸体仍然不为所动。它仿佛在模仿叶闻的速度,缓慢抬手,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前。
  “莫做声。”它说。叶闻不能肯定这是它说的话,因为它的嘴唇纹丝未动。叶闻觉得声音略过耳朵 ,直接进入了大脑。他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今后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当下的事情,在脑子里听到声音,怎么说都是精神病的表现。叶闻不想丢了工作,或者被绑进疯人院。
  死去的水手对叶闻的冷静表示满意,它又伸手探入怀里摸索。叶闻听到鲸脂被揉碎后滑腻的声音。过了片刻,水手掏出一块乳白色圆柱形的物件。“拿着。”它说。从刚才到现在,走尸的水手始终使用短促有力的祈使句,这令叶闻难以拒绝,他接过物件,尽可能避免触碰到水手的手,不过还是沾上了不少鲸脂。碎鲸脂遇到叶闻的热量立刻融化开。叶闻注意到乳白色物件实际上是一根粗壮的蜡烛,也是用鲸脂做成的,连灯芯都已经安插完毕。“你什么时候做好的?”叶闻禁不住发问,他记得水手临死前仅仅捡了东西,根本没机会加工。
  死者毫不理会叶闻的问题,它转过身,一步接续一步,挪向对面的舱壁,由于只有一只脚穿鞋,它只能一高一低跛行。等到了舱壁前,尸体屈起小腿,单膝下跪,重心坐在没穿套靴的腿上。叶闻杵在原地,考虑应该逃跑,还是让水手停止活动。思考没有答案,他就被水手的动作吸引了。它伸出右手食指,左手整个握住手指,接着开始逆时针一圈一圈扭曲食指。船舱里回荡着咯咯哒哒的声响。它松开左手时,叶闻看到那根手指的皮肤绞成螺纹状。水手将食指顶到舱壁上,任指尖旋转,像钻孔机的钻头。叶闻告诉自己,这是不真实的。随后,水手又开始扭动右手中指,墙壁上已经留下了浅浅的凹坑。
  尸体蹲着的样子,令叶闻忽然记起来自己认识这位死者。他叫黄峰,来自青岛,十九岁。女朋友在城里打工,他喜欢玩,就跑到船上来。他还喜欢赌博,休息室里、甲板上,哪里有牌局,总能轻易地发现他。他打牌习惯蹲坐,就像现在蹲在舱壁前的这个姿势。渤海号停靠澳门那阵,船员们都上岸找乐子,叶闻在威尼斯人赌场里也见过黄峰,他显然不适应现代化的赌博场面,局促地抬起一条腿,踩在椅面上。他高喊着:“小!小!小!”声音远比死去之后高亢。
  黄峰打断叶闻的回忆,它说:“你过来。”叶闻不想过去,可双腿不听使唤,带他走到舱壁前。舱壁上多了一个孔。尸首退后一步,说:“点燃。”叶闻楞了一下,旋即明白它指的是刚才递过来的鲸脂蜡烛。可是叶闻不抽烟,身上没有火柴。他回头看黄峰。黄峰说:“点燃。”叶闻背上沁出的汗水渐次流下,有些未及流下便被内衣吸去。
  “点好了。”叶闻说。他寄希望于黄峰看不见火光,假装端起蜡烛。“往里看。”尸身说。叶闻不得不蹲下身体,蹲下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位置如同囚犯,而站在他背后的死水手,如同举起屠刀的侩子手。
  “往里看。”尸身说。
  
  (11)
  叶闻回到座椅,首先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打出饱嗝。气味来自刚吃下去的羊肉泡馍。“你没去吃饭?”他问萧晓潇。
  萧晓潇点点头:“啃了几口面包。”
  “加班加班,更要补身体。”
  “我减肥。”
  叶闻看看右边墙上贴着的黄色便签,没人动过。便签上写着“691284”,他随手写的,没有意义,只是为了不让空白的便签显得突兀。
  “呐,晓潇,我也遇到七个牛仔了。”叶闻说。
  “什么牛仔?”萧晓潇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皱起眉头的时候不好看,不像有些姑娘平时泯然众人,蹙眉顿足倒格外惹人怜爱。
  “上周你不是说,半夜加完班,回家途中撞见七个牛仔,六个有帽子,一个没帽子,他们排列成奇特的队形,把你吓傻了吗?昨晚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确十分诡异,我不得不给他们让道,结果还踩到了路边的马粪,回到家里擦了半天。”
  “唉——”萧晓潇停顿,“我不记得这么一回事。叶闻,我们不谈这个了,给你看一样东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件银色柱状的金属。
  “这是什么?”叶闻虽然这么问,却也立刻看出金属是一枚微型摄像头。“哪儿来的?”
  “就在我们背后的那张桌板下面。”
  “难怪主管最近不来,老板也不来,太过分了。”
  萧晓潇冷笑。
  “我们拿它怎么办?大老板会发现吧?”叶闻拿水笔点了点躺在桌上的摄像头,它就像静止的蜘蛛那样一动不动。
  “它已经死了。”萧晓潇说完,又问了一句:“叶闻,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你要去哪里?”
  后来二个小时,他们彼此敲击键盘,没有交谈。叶闻感觉胃里的羊肉泡馍消化殆尽,便收拾起桌面,建议萧晓潇一同下班。萧晓潇在理包的时候背对叶闻。叶闻说:“会想你的。”
  萧晓潇不动了,她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说:“叶闻,你是一个好人。”
  “废话。关灯。走人。”
  萧晓潇依然没有动:“我们做爱吧。”
  叶闻看着萧晓潇,仿佛第一天见到她。
  七分钟以后,叶闻将衬衫束进西裤,扣好皮带,萧晓潇简单地把头发扎成一股马尾辫,随手将零散的发卡丢进手提包,又将纸巾团抛入垃圾桶。在七分钟的时间里,叶闻和萧晓潇完成了做爱的整个流程,包括简化的前戏、点题的中戏、以及实质性稀缺的收场。期间,他们变换了一次体位。第二分钟到第四分钟,两人使用传统的传教士体位,由于叶闻腿长,裆部略高,萧晓潇觉得一直挺着腰很不舒服,而且躺在办公桌上,背脊似乎硌到什么东西。于是她示意叶闻停下,跳下桌子,翻身踮起脚继续。第四分钟到第六分钟,叶闻以后背体位进入萧晓潇。他看到萧晓潇背上嵌着一枚回形针,便在运动的同时,伸手替她拿去,萧晓潇后背留下一个淡红的回形针印迹。叶闻第一次在办公室做爱,十分紧张。萧晓潇从第五分钟开始大声呼喊,这令叶闻更为慌张。第七分钟的时候,萧晓潇叫着:“不能射里面。”叶闻感觉像被捉奸的第三者,本想回答一声“哦”,却呛到自己,生殖器滑出,同时完成了射精。
  那晚萧晓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人问起,就说不认识我,记住了?”叶闻点头。
  
  (12)
  叶闻离开派出所大门时,还回望了一眼门廊,有国徽高悬,POLICE的字母P掉漆了。他独自走出来,紧接着就撒腿奔跑。他的脱逃,顺利得匪夷所思。老警察带着年轻警察出去,很久没有返回。叶闻起身拉了拉铁门,门便启开了。门外的走廊直通大厅,全部空空荡荡。这样的场合,叶闻本能地想喊一声:“喂,有人吗?”,可是顾忌自己的嫌疑犯身份,他又觉得不合适。等他走出派出所,回望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一种身份角色带来的责任,作为脱逃的犯人,他理应逃亡,至少要紧迫地奔跑起来。于是,他开始奔跑。心脏收缩、舒张,将血液从心房推往心室,再灌入动脉。血液流速加快,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叶闻许久没有运动了,现在他感觉很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远离陷阱,又更像是跳入陷阱。
  他跑回家,睡到第二天早上,半梦半醒,没有人破门而入。叶闻出门买来三份报纸:一份《新闻晨报》,一份《东方早报》,一份《上海法治报》。上面没有关于他的新闻。第三天,叶闻买来六份报纸:一份《新闻晨报》、一份《新闻午报》、一份《新闻晚报》、一份《东方早报》、一份《新民晚报》、一份《上海法治报》。上面没有关于他的新闻。第四天,叶闻在原先六份报纸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二份报纸:一份《法制日报》、一份《时代报》。此后,叶闻始终保持每天带八份报纸回家的习惯。
  除《时代报》以外的七份报纸均由叶闻购买。第一天他在同一家书报亭买下三份报纸,摊主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第二天起,叶闻便在地图上标记出五家书报亭。在1号报亭,叶闻会买《新闻晨报》和《新民晚报》;2号报亭是《东方早报》;3号报亭是《上海法治报》;4号报亭是《新闻午报》和《法制日报》;5号报亭是《新闻晚报》。1、3、4、5号报亭的摊主都是中年妇女。2号报亭摊主是中年男人,养着一条白色的京巴犬。狗经常趴在报纸上,看叶闻一手交钱一手接报,然后吐出舌头,喘两口气。叶闻偶尔也会弄错顺序,但是他遵循一条不变的原则:不在同一处买两份早报,或者两份晚报,或者两份法制报。
  最初,叶闻会花一整天的时间来细读八份报纸。他的阅读方式是将报纸统统打开,铺平,然后一张接一张读。也就是说,读第一张报纸的第一版和最后一版,接着是第二版和倒数第二版,然后是第二张报纸。栏目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正文读完再读中缝,正刊读完再读副刊。即便如此,叶闻没有找到通缉令,或者任何和他相关的信息,没有任何一位专栏作家提到三名少女被杀后的政府不作为,也没有任何一个娱乐圈人士对人身安全表示担忧。报纸上充斥着其他各类死亡,地震、车祸、空难、建筑事故、无名尸体、塌方、矿难、洪涝、饥荒、恐怖袭击、局部战争、种族斗争、宗教倾轧、自杀、自焚、肢体切割。不涉及死亡的消息,涉及绯闻、离婚、出轨、出版、庆祝、揭牌、和谐、稳定、奉献、母子平安、耀斑、月食、节假安排、促销、巡回演唱。中缝的位置经常是电影票打折、话剧票打折、票务热线、寻人启事、征婚启事(诸如本人女,年轻貌美;本人男,有房有车)、讣告、壮阳广告、割包皮广告、招聘公告。
  在报纸堆中度过三天后,叶闻多少已经平静下来,他决定放弃细致而微的读报方式,宁可将时间花在人民广场上守株待兔。关于他的信息若是出现,也不会出现在娱乐版块,或者星期天书目推荐版块。叶闻更多关注地方新闻台,关注公交站点的移动传媒新闻,以及屏幕下方的狭窄滚动条,关注电线杆上的张贴,关注地铁站出入口的张贴。有一个姓安的医生长期出现在治疗各类性病的广告中,另外还有一个抢劫银行的犯人始终未落网,照片长年贴在公共场所。这些都和叶闻无关,他毫无斩获,仿佛是一个自由人。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去了,正如过去了一般。叶闻对这一想法的确信,每天都在起伏,充满阳光的前景是警察发现抓错人,撤销了对叶闻的追捕。隔一天,叶闻又会想象自己被一堆警察扑倒,扣上手铐和脚镣,脑袋蒙上黑布袋,只留出眼睛与嘴巴,坐着军绿色的卡车一路驶向刑场。一个身子长腿短的年轻男人用枪抵住叶闻的后脑勺。随后,男人扣动扳机。
  
  (13)
  有一天夜晚,雷暴雨侵袭上海。监控录像显示,公司的中央空调在凌晨三点零八分自动开启,持续时间约三秒。过饱和电流穿入压缩机后又穿出,给予空调三秒钟飓风风力。三台嵌入式空调的出风口挡板折裂,行政主管桌上的纸花瓶被吹翻,水将桌面淹没,浸湿了三排文件夹,其中的吊兰暴露在沉闷的空气中苟延残喘,直到早晨八点四十五分才被发现。这颗植物后来又存活了二个星期。同一个三秒钟里,叶闻座位上方的空调排出的强劲冷风,将墙壁吹得水珠密布,并且掀去了贴在墙上黄色便签纸,露出一个直径为四厘米的洞口,或者说坑道。
  次日,叶闻走近办公桌时,已经超过上班时间二分钟。他看到墙壁陌生而刺眼,墙壁上的洞口像眼睛似的盯着他,或者像嘴巴似的呼唤他。得益于偏僻的位置,没人来过问。叶闻捡起地上的便签,内容是“691284”,他把便签捏成球,抛入垃圾桶。又在便签本上写下“691284”,撕下贴在墙上,遮盖洞孔。
  傍晚,叶闻从公司对面的清真面馆回来,在主办公区溜了一圈,确定众人都回家了。他回到格子间,伸一个懒腰舒展肢体,又打出羊肉气味浓重的饱嗝。他贴着护墙板铺好《时代报》,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柄光洁的铁制调羹,羹柄处满是细碎的划痕,接着揭下便签纸,将调羹探入洞中,顺时针旋转。渐渐有灰色石砾悉悉索索沿着调羹落到报纸上。叶闻并不计算调羹旋转的圈数,他知道这是漫长的活计。通常情况下,他就掂量掉落到报纸上的碎墙料。在叶闻的印象里,墙壁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钢筋在其中作“井”字交叠,但是他至今也没有挖到钢筋。这令人快慰,否则还必须绕道挖行。
  叶闻希望自己手中的不是调羹,而是一把带螺旋纹路的电动钻头,不过他已经知足了,至少比童年的条件好百倍。某些时刻,叶闻会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是一个囚犯,禁锢在没有窗户的空白屋子里。四面墙壁冰冷无情,他从墙上的一个坑洼开始挖掘,期待着能挖出一条通向光明的通道,或者能打出一个洞透光,当做窗口也好。萧晓潇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挖洞。叶闻说他压抑得想死,就像翻船后倒扣水底的人,只盼望有一个洞耳语。萧晓潇说她理解了。
  挖凿墙壁在叶闻并非首次,早在童年,他徒手挖过一个洞。打洞几乎是某种铭刻在叶闻基因中的习性。柳闻心起先纳闷儿子为何喜欢靠着墙壁睡觉,后来某天早上铺床,她爬到墙壁前,才看清墙上斑斑驳驳,满布浅坑。柳闻心打了叶闻一顿,一边训斥他:“叫你啃墙料,叫你啃墙料!”其实,母亲误会了叶闻,他对墙料的滋味没有兴趣,但是他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愤怒。稍后,叶闻便成功挖出了一个足以称为“洞”的洞。洞口隐藏在书桌下面,位置隐晦,确保柳闻心无法发现。家中的墙壁有一层喷涂的墙皮,叶闻用铅笔尖凿出几个邻近的小洞眼,而后每天用手指去扣一点。先是第一层的墙皮,下面是白色的石灰,其中还掺杂着某些植物碎杆,再下去就挖到了橙红的砖层。洞孔给叶闻带来一种神秘的快感,他做梦都在幻想那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坑洞,内中生活着隐隐发光的生灵。每次想深入洞中,恐惧便攫住他,他只敢在洞口逡巡。在想象中过瘾了以后,叶闻便想到要将洞口封起来,免得母亲再打他。他想到了父亲送的礼物,一截鲸脂蜡烛。他端着蜡烛,试图让融化的烛油流入洞中。鲸脂蜡烛的火焰窜出很高,照亮书桌下全部的空间。但是烛油只是从洞口,顺着墙壁往下流淌,凝固了如同缝在墙上的巨大疤痕。叶闻反复倾倒蜡烛,烛光一闪,熄灭了。他看见火光好像钻进了洞里。
  “咔哒”,叶闻从回忆中缓过神,停下手中的调羹。他以为调羹折断了,拔出来却只有轻微变形。“难道是墙壁挖穿了?”叶闻自言自语。他蹲下身子。
  
  (14)
  登三十九级台阶,或是搭乘扶手电梯三十五秒,就可以到达十号出口的地面站台。站台铺设的是琥珀纹切割大理石板,阴雨天气触水后静摩擦系数骤减,导致平整鞋底更易打滑。叶闻站在大理石板上,头顶是遮雨棚,他右脚前后磨蹭地面,等待雨停歇下来。和他一同避雨的还有十五个人,包括行人、乞丐、小贩。头发花白的老人凑近叶闻说:“先生,我就住在附近,没有钱回家。我看先生面善,不知道能不能?”叶闻见他那身土黄色西装没有更换,也没有更脏,他摆手。老人没有纠缠,就转向其他的路人。卖伞的中年妇女叫嚷着“雨伞要伐雨伞”。叶闻身边是卖冰糖葫芦的男人,他对男人说:“给我一串,多少钱?”男人还在掸落身上的雨水,迟疑了片刻,抽出一支糖葫芦:“三块钱。”叶闻接过来,咬下一口,牙齿穿透糖衣,咬入山楂,口腔中唾液大量分泌,就像广场上的雨水。
  之后一个月,叶闻天天在人民广场十号出口附近徘徊。他在三十一天中一共看到一万名行人,经历七场降雨,最大风力六级,有十天不得不戴墨镜来遮蔽刺眼的阳光。降雨的天气中,总共有四名行人滑倒,二个幼童、一位女郎、一位老翁。幼童跌倒后,无一例外被拉扯起来训斥了一顿。女郎滑倒后迅速起身,急速离开现场。老翁跌倒后,在地面躺卧半个小时,围观的群众替他打伞,但是没人上前搀扶,半小时之后,救护车停在路边,将老人安放在担架上驶离。
  一个月里,叶闻还拒绝了白发老人三十七次,买了三十二支冰糖葫芦,花了九十四元,比正常情况少了二元。因为月末最后二天,叶闻购买冰糖葫芦时,男人说:“兄弟,今后二块钱卖给你。”叶闻和男人的交谈除此以外,还进行过三次,每次都是男人主动挑起话题。男人说:“你怎么天天来这里?”男人说:“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来求得谅解?我懂,在这片广场上我什么没见过。”男人说:“现在世道不好,工作难找啊。老兄你可真有空,抽烟吗?”叶闻摇头。男人就自己点了一根,扛起架子:“收工了。明天见。你要么是警察?执行秘密任务?”叶闻又摇头,接着男人也摇头。
  第三十九天,男人找到叶闻说:“老子找到正经工作了,老子请你喝酒!”叶闻说:“不必了不必了。”男人说:“遇到兄弟你也是缘分,明天起老子就不卖这些糖葫芦了。得得,全部给你吧,留个纪念,味道不错呢。”说完,男人把插满糖葫芦的架子往叶闻怀里一塞就跑开了。叶闻很快在人群中迷失了男人的背影,他看着手里像仙人掌似的冰糖葫芦。白发老人又凑过来:“小弟,赊一串吧,好久没吃东西了。”叶闻说:“走开,走开。”老人嘟囔:“你以前一直给我的,今天怎么变了个人一样。”最后,叶闻还是抽出一支递给他。
  叶闻拄着糖葫芦架回家,将架子靠在衣橱边,架子像一个瘦削的稻草人。叶闻坐到地上,摊开八份报纸,在面前排列成齐整的长廊。他在《时代报》头版读到一则新闻:继博科公司外墙坍塌重大责任事故后,申城又一家企业,民乐造船厂,厂房外立面倒塌,造成三名女工身亡。据初步调查,这又是一起刚果镰颚白蚁引起的毁楼事件。来自白蚁防治研究所的数据显示,今年以来共调查接报白蚁危害、蚁情300余处,比去年同期增长5倍多,其中近一半系刚果镰颚白蚁蚁患。专家介绍,与普通白蚁不同,刚果白蚁是新兴外来物种,主要食用木材、混凝土、砖瓦、电缆、消防栓。活动范围大,树木、水库大坝、住宅、厂房等场所都可以发现,城市适应性极强,通常有一个主巢和多个附巢。刚果白蚁侵入家中初期,会在墙壁留出一个或数个孔洞,市民可以据此及早发现。个人很难彻底杀灭,应及早联系转移除蚁机构处置。读到这里,糖葫芦架倒下来,三支冰糖葫芦摔到叶闻身边。他收拢起三支糖葫芦,撑着架子站起来。叶闻试图将糖葫芦插回去,结果发现远比想象中困难。山楂外裹着的麦芽糖稀融化在手里,大拇指与食指轻易粘到一起。叶闻细看才发现,架子原来是用竹扫帚改装而成。散开的竹梢在头部用细铅丝束紧,中间鼓出呈纺锤形状,同时留下不匀的缝隙,用以插入糖葫芦的竹签。叶闻却插不回去,就把融化的糖葫芦扔出窗外。楼下传来狗的吠叫。
  第二天起,叶闻去人民广场时,扛着糖葫芦架。站了半小时后,一个年轻母亲买下了第一支,她牵着的孩子仰望众多火红的糖葫芦,口水难以自制地沿着嘴角淌下。年轻母亲问:“多少钱?”叶闻回答:“一块钱。”年轻母亲说:“真便宜。”叶闻说:“不会做亏本买卖的。”母亲拉了孩子开心地走了。第二个顾客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问:“多少钱?”叶闻回答:“五毛了。”小伙子说:“真便宜。”叶闻说:“不会做亏本买卖的。”小伙子给了叶闻一元的硬币,摊在他手掌上的那面是盛开的菊花。“我找不开。”叶闻说。“那就不用找了。”小伙子咬了口山楂离开。第三个顾客询问价格时,叶闻又将价格升回一元。一天下来,叶闻收到的硬币并不多,他照例送了一根糖葫芦给白发老人。
  四天以后,苍蝇开始在剩下的糖葫芦上舔舐或是产卵。叶闻一支一支拔下竹签,握成一把,丢进十号出口前的分类垃圾箱,竹架也靠在垃圾箱边。竹签上的糖浆遗留在叶闻手掌上,他往裤腿上蹭,没能完全除去。这时,他看见了连衣裙女孩,她仍然在流动公共厕所前停留,用脚尖划着微小的圆圈,轻巧而有弹性地点击地面。今天她没有穿连衣裙,而是低腰牛仔裤。叶闻环顾四周。十字路口前三个男人在抽烟,左侧四个个男人在看天,天空万里无云。右侧有两对情侣,他们像一个交叉热恋的团体。扬招点和车站的马匹在持续排泄。
  厕所里的人离开了。叶闻朝女孩冲过去,像要挽救她免于车祸那样,将她推入流动厕所。他锁上了门,一手捂住女孩的嘴巴说:“别动,别出声,我不是坏人。”女孩的脸蛋委婉小巧,叶闻只能看到自己手背和她的上半张脸。她双眼紧闭,叶闻判断不出这是否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流动厕所容纳一男一女显然太局促,头顶是一圈小型荧光节能灯,脚下有陶瓷的蹲坑。叶闻和女孩都尽力避免踏入其中。蹲坑里积存有前一个人尚未冲去的尿水,地上还有浸湿的草纸、完整的纸巾、沾有土黄色粪便的报纸、二枚一角钱硬币、以及一条对折的卫生棉。叶闻和女孩同时闻到新鲜与陈旧的屎尿骚臭,在第一时间内同时感到反胃,接着陆续适应了当前的形势。“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叶闻问,然后稍稍松开手掌。他身上缺少具有说服力的武器,只能从裤兜里掏出铁制调羹,用纤薄的一面抵住女孩的脖子。
  “别让我看到你的长相,我不想被灭口,钱都在我包里,你拿去吧。”女孩说。
  叶闻笑了,这是一个有头脑的女孩,他说:“睁开眼睛,我不是歹徒。你叫什么名字?”
  “南风昭。”女孩看着叶闻,她在观察他。
  “好的,小南,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能让我满意。”
  “能不能把刀先放下来,搁着疼。”南风昭说。叶闻再次确定她不容易应付。南风昭听到叶闻称呼她“小南”,紧张的心情稍有缓和,因为她的兄弟同样如此称呼她。她的兄弟是个数学系的男生。南风昭其实很愿意和兄弟上升为恋人关系,只是他似乎仅仅将南风昭视为“哥们”,也就是兄弟。
  叶闻拒绝了南风昭的提议:“认真听好,BD是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东西?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是你把写着‘BD’的《刑事诉讼法》留给我的?那天你穿着连衣裙。”
  “我从来不穿裙子,只穿牛仔裤。你看到的是不是我姐姐?她只穿裙子。”
  “小姐,你在藐视我的智商。”
  “不,不,我说的是实话!”南风昭没能想到喉咙上只是一柄调羹,她觉得叶闻又在刀锋上施加了力量,她同时感觉膀胱特别鼓胀。叶闻紧贴南风昭,开始不受控制地进入勃起状态。他又想到BD第三种可能的解释:“大鸡巴”(Big Dick)(大迪克)。叶闻喜欢迪克牛仔的三首歌《水手》、《天空总是那么黑》、《老爹的回乡路》,都来自专辑《禁区》。
  “她叫什么名字?”
  “南风希。她是学法律的,所以她才可能有法条。”
  叶闻盯着女孩的眼睛,想判断她是否在撒谎。门外传来电喇叭的声音:“叶闻,你已经被包围了!”女孩身上也传来音乐。“快把电话掐断!”叶闻命令南风希。
  “这真的不是在拍电影吗。”
  “废话!快把电话掐断!”
  “叶闻,快投降!”
  “我手里有人质!”
  叶闻上下左右看厕所四壁,没有其他出口,只有门上的一个小孔。他让南风昭从孔里望出去。“你看见警察了吗?有多少?”
  “数不清,很多,密密麻麻,有穿制服的,也有没穿的,他们在靠近。”南风昭说,“放了我吧,求求你。”
  “闭嘴。妈的。”叶闻考虑是否要带南风昭出去,可是他手里的调羹不足以让警察认为南风昭有生命危险。“他们带枪了吗?”
  “我没看清。放了我吧。在厕所里跑不了的。”
  “我自己来看。你别乱动,我不会伤害你的。”叶闻凑近门上的小孔。“如果我被抓住了,很抱歉今天给你的惊吓。不过,不要相信别人告诉你的,我不是坏人。”
  二十五分钟后,南风昭会失禁,然后去踩冲水踏板。而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将叶闻视为胡迪尼一样的逃生魔术师。她问警察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不是在拍电影吧?”
  
  (15)
  清真拉面馆在公司对面,隔开一条马路。羊肉泡馍上桌之前,叶闻、老板娘和三个孩子都面向店里唯一的电视机。那是一台厚重的金星电视机,屏幕还是球面显像管,音质粗糙,色彩感贫乏。傍晚店里的生意无比清淡,顾客只有叶闻一个人。三个新疆孩子年纪从四岁到七岁,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老板娘是新疆大妈,腰身如同三圈橡皮轮胎叠起来的。门口还有两个新疆小伙蹲在台阶上抽烟,看过往的白领,他们身边是油腻的汤桶。
  厨房里男人喊了一声,老板娘对七岁的小男孩挥挥手。小男孩在凳子上磨蹭了片刻,等老板娘第二次拍他的时候,他才跑进厨房,捧着一盘馍放到叶闻桌上,回头又捧了一碗羊肉泡馍过来,未及放稳就跑回电视机前。泛着油花的汤水洒在桌上,形成花生状的两摊。叶闻从桌边的筷盒里挑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戳破塑料包装,他已经忘记了适才等待泡馍时的胡思乱想,似乎想到了他的父亲,又或者母亲,又或者是他未来的孩子。
  盘里的馍被整齐地剪成三角形,偶尔有几片不规则的四边形,是还热腾的白面烤饼。叶闻夹了两片,泡入汤碗,按到菜叶下方,然后直接用手拿起一片馍塞进嘴里。他喜欢空口吃白馍。碗里的馍吸收了汁水,悄无声息地涨大,从菜叶下探出身体,像一条浮上水面换气的白鲸。叶闻注视着汤碗里的瞬息万变,他在走神,他在回忆起第一次坐马车的情景。
  汤碗里进行着浩荡的战役,青菜碎段、番茄切片、羊肉片、香菜末穿插交错,浮沉不定,黄色的油花四下游动,争相围绕着泡馍。叶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海水被染成了红色,鲨鱼围绕着白鲸,啃噬它的身体,白鲸越泡越大,渐渐就像浮标一样不停在水面翻滚。鲨鱼一下散开,在确定鲸鱼确实死亡了以后,又聚拢过来。海面上还有船只(羊肉片)、有从海底浮上来的海藻,被鲸鱼的尸体绞碎(青菜与香菜),鲸鱼嘴里衔着半死的深海章鱼触手(番茄丝)。海水在沸腾,大量的热气蒸腾到上空,将猎杀与消化笼罩在迷蒙之中,没有一丝不安的声音。
  叶闻第一次坐马车是在星期一的早晨,马路上行驶的出租车或是客满,或是预定代运。他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没能等来一辆可以搭乘的空车。就在他预备放下扬出的右手,他听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声音,“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均匀又富于弹性。接着,街转角的墨绿邮筒旁,两匹黑色鬃毛的高头大马拉了一辆黑色四轮马车进入叶闻的视野。叶闻没来得及放下手,他以为这是婚庆公司的车辆,或者是电影剧组的道具。车夫吁了三声,马车在叶闻跟前停下。“上不上?”车夫吼道,顺便往地上吐了口痰。马车的轮毂上还有泥水的痕迹,马在跺前脚,身上散发出独特的乡土臭味,每匹马都带着黑色的眼罩。“喂!不是你扬手叫的车吗?到底上不上来?”车夫又催促叶闻。叶闻诺诺回应着,就要登上马车。马车的台阶比预计要高,而且不稳,叶闻险些踩空。“到哪儿?”“民乐造船厂。”叶闻需要到造船厂递送价目审核表,民乐造船厂主要经营民间船只制造,由于毗邻深水港,借地利优势,得以制造大吨位深海捕捞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叶闻感觉一路颠簸,屁股已经麻痹了。他下车又险些摔下来。车夫问:“第一次坐马车吗?”叶闻回答:“是,简直不敢相信。可以让我摸一摸马么?”车夫默示允许。叶闻将手搭在马的头部,马被眼罩遮挡,看不见他。马毛很粗糙,叶闻感到马在轻轻地颤抖,鼻孔喷出暖湿的气息。
  叶闻将羊肉和泡馍挑尽后,便挥手示意,希望随便谁能过来。此时,老板娘早就关了电视机,在教四岁的孩子识字。老板娘手指点住识字板上念:“1、2、3、4。”,孩子跟着念到“2”就停顿了。老板娘又念:“1、2、3、4。”孩子念:“1、2……8、4。”“谁教泥拔的?”小孩答不上来,就回头看叶闻的方向,老板娘也跟着看,就看到叶闻在挥手。
  老板娘让七岁的男孩过去。叶闻说:“能不能给我一把调羹?”男孩睁大眼睛看着他。叶闻放慢速度说了一遍:“调——羹,调——羹。”一边伸出两根食指比划出调羹的长度,又比划了往嘴里送食的动作。男孩说:“末发哦哈喇嘛西古。”说完就奔回到老板娘身边。老板娘怀抱的孩子仍在念“1284”,拒绝念“1234”。七岁男孩叫着“阿姆,阿姆,莫西格拉米古,罗末阿塔米咯里堆。”他模仿叶闻的动作,也用两根手指比划,距离远小于正常的调羹。
  最后,老板娘走到叶闻跟前,给了他一把白色的一次性调羹。“有没有铁的?”叶闻问。“贴的糖嘴。”老板娘说。“没关系,我就想要铁的。”老板娘进厨房半晌,叶闻听到里面有叽里咕噜的对话声。老板娘回来的时候,递给他一把光洁的铁调羹,叶闻注意到她手指还沾着面粉。她回去抱四岁的孩子,另外两个孩子在店门口追逐。抽烟的新疆小伙子刚才离开过,又回来了,在摆弄一部粉红色的手机。
  叶闻的手机放在办公室,他抬头找店里的时钟。那台时钟停了,秒针静止在“8”,时针静止在“4”,分针指向“1”和“2”中间。玻璃外罩上有一个小小的面粉手印,清晰地印出五根手指。叶闻想到推理故事中,停摆的钟表预示着某种触发事件的特定时间,通常是凶手砸到了表,造成机械故障。但是,这样的设定并不准确,用一块磁铁吸附在钟的背面,就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叶闻想问老板娘钟是怎么停的,老板娘忙于纠正孩子。
  最终,叶闻没有将调羹放入汤碗,而是放进了裤兜。
  
  (16)
  舱壁在昏黄的灯光下是黑绿色的,几处漆皮剥落,几处漆皮翘起,锈斑毫无规律地遍布墙上,生出粗糙的颗粒,将墙壁分割为错综复杂的版图。整面舱壁就像一张麻风病人的脸,墙角已经长了一层潮湿的霉菌,正在向上方蔓延。墙上还有一只海蝎子的尸体,不知是谁值班时拍死的,尸体好似钉入了墙壁。摇晃的灯光打在海蝎子上,投影让人以为它的百足仍然在抽搐。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有蚂蚁在墙上穿行,它们是从陆地来的蚂蚁,可能从此就在海上终老。死去的水手钻开的洞眼里,似乎透出一束微光。
  办公室的墙壁洁白得纤尘不染,可以作为投影仪的屏幕,事实上老板确实在会议室如此操作。白色的墙壁和白噪音一样,隔断想象力,令人陷入麻木的境地。可以在白幕上绘制一幅幅场景,但是注意力稍有差池,白色立即便会将一切吞没,又回归到白茫茫的世界。也许有纯白色的人在活动,但是谁也看不见。作为现代建筑,起承重作用的外墙一般厚24厘米,是混凝土框架剪墙结构,用调羹理应无法穿透。洞孔中传出细小的声音,像一群生物杂沓的脚步。一会儿,一只奇形怪状的蚂蚁从洞中探出触角,摸索着爬出。它长着一对硕大的颚齿,像披戴盔甲的骑士,又像是一台微型盾构机。
  鲸脂的烛火似乎逃入了家中的墙壁,旷日持久挖出的坑道是漏洞形的,洞口宽大而且粗糙,越深入其中越狭窄。尽管坑道的尽头是僵硬的红砖,但是有时仍不免引起错觉,仿佛从洞口探入,可以直达幽深的地界,在孩子的概念里,那里就是地球的中心。蜡烛已经熄灭了,书桌下应当光线黯淡,然后洞中却隐约有光,仿佛是每隔一段就点亮了一盏火把。它是活的,它在引诱好奇的目光。蜡烛熄灭后的青烟悬浮在书桌的抽屉底下,无处排遣,形成了一顶方形的伞。
  流动厕所门上的洞起什么作用,没人关心,也许是为了防止门锁死后引起窒息。洞的大小可以容纳一根手指进出。厕所门同样沾染着属于厕所的臭味和污渍。门上有一些涂鸦,最上方一条靠近顶棚,最下面的直达门缝。从上至下分别写着:“罗光头到此一游。”、“大栗子是SB!”、“为什么这里那么臭啊!”、“尼玛!老子拉不出!”、“人生自古谁无屎,有谁拉屎不带纸”。下一条似乎是回应,写道:“我没带纸,怎么办”。下一条说:“风干”。下一条说:“用手指”。下一条说:“救命!”。之后没人回应“救命”的留言,最后一条留在门缝上一厘米处,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门缝:“小心!有色狼从这里偷拍!”留言用各种笔写成,圆珠笔、黑色水笔、蓝色水笔、油漆,更多的是修正液,还有一条(也就是“救命!”)是暗红色的,看不出书写的材料。
  叶闻,年轻的叶闻,年幼的叶闻,有孩子的叶闻,没有孩子的叶闻,蹲着,站着,跪着, 手里擎住未燃烧的蜡烛,手里端着刚熄灭的蜡烛,手里捏着一柄调羹,手里残留黏腻的糖浆,闭上左眼,将右眼睛贴近洞口,从洞孔的这一面,望向洞孔的另一面。另一面已经等待他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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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22:32:23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分的叙述方式感觉同整体不大协调,而且是常见的那种情节剧。第八部分用的有点随意了,效果也同第二部分一样,这是为了跳出来,故意制造的疏离感?
大部分在应用“两”的地方都用了“二”,也是故意的?

点评

劈头士  J兄。。。今天回头读了一个开头,后面读不下去了。。。第二部分的确显得夸张而假。。。我准备干脆做到底,夸张成肥皂剧。。。  发表于 2012-9-28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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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22:48:15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2-9-17 22:32
第二部分的叙述方式感觉同整体不大协调,而且是常见的那种情节剧。第八部分用的有点随意了,效果也同第二部 ...

第八部分是故意的。。。但是也不一定是为了造成疏离感。。。

刚写好,现在还没法跳出来回过头看。

“二”和“两”。。。这个真惭愧。。。看书的时候就一直把“二”和“两”读成一个音,写下来就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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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7 09:18:07 |只看该作者
先顶一下。是一篇值得读的小说,就这么沉了可惜。
看后再说。
凭文字去打动读者,还是让读者为文字感动?我选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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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7 10:59:54 |只看该作者
也许这就是父亲叶闻追求的效果——角色、情节、场景、时间……一切构成小说基本要素的,都在这里混在一堆、纠缠不休,劈头士,也许这就是你追求的效果。

不知道劈头士这一篇小说算不算“魔幻现实主义”?我不懂。我只是奇怪,怎么在论坛里被各位忽略了呢?请认真看完了一遍的朋友都来说说吧。我先废话一番。

很多精妙的句子,我爱不释手,譬如:
当所有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如同一条融化在裤兜里的牛奶巧克力,
穿着宝蓝色马球衫,让啤酒肚包裹得像复活节的彩蛋。警察嘴唇左下方长着一颗饱满的肉疣,仿佛是某种小生物趴在那里吸血。
看到时钟的秒针呈现暗红色,另外两根指针应该是黑色,它们僵持在茶黄的表盘。表盘像是在茶缸里浸泡后又风干一般,严谨且暗哑。
萧晓潇没有朝叶闻手指的方向看,而是撑着桌边,微翘小腿,揉平被高跟鞋磨皱的创可贴。叶闻注意到新职员的一双脚小巧玲珑,脚趾细长而漂亮,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有亮粉偶尔闪烁。
每踏出一步,鸽子就会前后抖动头部,仿佛头和脚爪之间安装了某种联动装置。
一盏昏黄的电灯罩在铁丝网里,将舱内杂物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收短,节奏形同呼吸。
……
整个(7)的叙述,是很见功力的。还有(15),再一次被劈头士的叙述给震住了。知道吗?我竟有读到某种类似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感觉。办公室做爱那一段,我看勃起了。

有两处我是持怀疑态度的,(8)是神马意思?这一部分读起来费解,是故意要破坏全篇的结构吗?我觉得没必要。你在结构上已经很离经叛道了。还有就是(这一段插曲是二人成婚后某天,柳闻心伏在水手胸口休息,她才猛然回忆起来。因为当时许多情绪都稍纵即逝,诸如羞愧、恶心、惊讶、惶恐。)应该可以不要括号的。我读过很多类似的写法,加上括号反而不自然了。

笑点:一、老翁摔倒了没人敢扶;二、另外还有一个抢劫银行的犯人始终未落网,照片长年贴在公共场所——呵呵,写这个时,周克华还没爆头吧?

是我偏爱?还是真的有那么好?请大家都来说说吧。这篇小说需要解构的太多了,劈头士自己来补一个“创作心路”是最好了。
凭文字去打动读者,还是让读者为文字感动?我选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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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7 18:28:15 |只看该作者
应该去写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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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头士  畅销书都具备亲民的特点呐~~我觉得这是我缺少的,而且很容易被看做是故意装逼。。。  发表于 2012-9-28 18:19
ibi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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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8 12:19:32 |只看该作者
白垩 发表于 2012-9-27 18:28
应该去写畅销书!

呵呵,这评的,劈头士不说,我替他问问:什么意思?
凭文字去打动读者,还是让读者为文字感动?我选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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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8 18:12:49 |只看该作者
重庆第九 发表于 2012-9-27 10:59
也许这就是父亲叶闻追求的效果——角色、情节、场景、时间……一切构成小说基本要素的,都在这里混在一堆、 ...

第九兄,谢谢你如此耐心细致的阅读!

(8)的故意,不是想破坏结构,而是想毁掉整篇小说。这篇花了四天写完,第三天开始的时候,感觉故事已经先于键盘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想全部毁掉它。推翻掉。总之是类似的冲动。然后没有克制,就把二段说明文放进来了。很偶然,不过也不排除我内心一直有将小说写成论文的倾向。。。

括号,是我第一次用,自己也比较好奇效果。究竟括号在什么场合用效果才好呢?

最后就是,想毁掉这篇的冲动还没过去。。。导致我至今也不敢回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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