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2-10-30 15:43 编辑
早上有“世纪之星”模特大赛的泳装秀,在十楼的泳池。十楼之上的楼层,能打开的窗玻璃都打开了。抱着文件经过时,背影已经重重叠叠,几乎可以想见十楼的佳丽们往上一望,这幢建筑部分表面由人脸构成。 “美女如云,”Martin对我说,从饭盒里搅起一团面条,“早上她们来的时候我正在地库,李冰冰也来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比她们漂亮,但是她有名啊。每年都会有新的人来参加比赛,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来。留下来才能一直当美女,不然的话……”他做出一个“你明白”的表情。 佳丽们穿着比基尼出场的时候我听到了外面的喧哗,虽然因为在写字楼里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我桌上的三个电话有两个在响,另外一个拿在手里。 “不,深圳没有开征土地增值税。”电话那头说。 “那你们能提供给我一个书面的证明吗?我知道这个要求过份了一点,您能不能帮个忙,有公章就行。”我语气谦卑。 “不行,如果是已开征的税种,开征时我们会发文公告,没有开征的税种,我出什么证明给你?”对方的说法合情合理,以跟税局打交道的经验,她不训斥我提出这种要求,我已经很感谢。 “Charlie,上市公司半年报的分析你做完了没有?Shaw说这个周末要交,上海Office没人参加这项工作,深圳Office只有我一个人,我是学information的,我可以把所有年报找出来归类给你,但是我不能分析它们。”Elaine的声音在内线电话里无奈而焦虑。 “Elaine,听听我窗外,广州今天有选美,就在楼下。”我把话筒拿开。 “Charlie……” “你能帮我弄到深圳没有开征土地增值税的证明,我就在周末完成报告。” “你想我们俩这个月的考评都打D?这是Jeff当大老板后布置的第一件工作。” “我会完成它的,但是别催我。”如果我有时间,我很愿意让Elaine继续说服我。 “我不会再给你第二个电话,”Elaine如释重负,“下次来广州,请你吃饭。” 挂掉Elaine的电话,另外一个电话已经不响了。我告诉要土地增值税未开征证明的大男孩说:“深圳地税局说深圳没有开征土地增值税。” “我知道,我打过电话给他们。” “那你也就知道没有证明喽。” “但是我的Manager要求我提供证明。” “把深圳地税局历年颁布的文件整理成册,以反列举法证明。我不肯定这些年深圳地税局发布了多少文件,好在新税法出台还不太久。” “Charlie,这是您的事,您是support部门的。”他高傲、强硬而礼貌地说。 “我的职责是提供知识支持,我已经告诉过你解决方法了。”我见惯了这些年轻人。他们满怀憧憬地从学校毕业,在一间大公司得到一个职位,带着兴奋心情接受培训,包括着装和礼仪。工作三个月到半年之后,一些人象他这样,高傲而强硬,另外一些人开始躲在卫生间里流泪。想了想,我还是对他说:“根本不需要这个证明。” “但是我的Manager说……” 我的电话再度响起,电话里传来Shaw海外二代华人带口音的汉语,“Charlie,关于你的离职……”我捂住话筒,对年轻人说:“抱歉,我的Manager找我。”年轻人不甘心地走了出去。“你正式提交辞职报告了吗?”Shaw问。 “没有,我是先跟你说的。” “你是不喜欢做support,觉得不够被重视?Jeff过来以后情况会好转的,你是我们部门唯一有专业背景的,我需要你。我建议你考虑一下自己的carrier planning,其他方面我可以跟广州office谈。” “Shaw,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只是不太喜欢工作环境。” “在世贸大厦这种地方有一间带咖啡桌的办公室,你还想要什么环境?广州office除了老板,你的办公室是最大的。”Shaw在电话那边说笑话。如果算上那些书架占的位置,我的办公室比老板的还大,虽然它其实属于公司所有人,我只在里面有一张办公桌。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有点厌倦高压力环境了。” “听着,Charlie,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就象黎明前的黑暗,你以为你会垮了,可是只要再坚持一下,一切就改变了。”Shaw温和瘦削的脸带着谨慎的表情,上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他说的话让我哑然失笑,小学做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时,老师就那么说。高考总复习老师也那么说。在行政机关,领导做政治思想工作也是这么说。现在,这个出生在加拿大受教育在美国的人,象跟我上过同一间学校一样,说出了我老师们说过的话。 “我只是不喜欢。” “Jeff和我半个月后会来广州一次,你等到我们来过之后再说你的辞职。” 我在电话里听Shaw苦口婆心谆谆教诲时,阿惠正沿着环市路一路小跑,穿着她那件浅黑色小外套,断了带子的黑色仿皮包抱在胸前,鞋跟踢踢踏踏一步一掉地敲打着人行道的地砖。三个月以来每天早上她都是急急忙忙地冲进办公室,瞪着迷迷糊糊惊慌失措的眼睛。头几天大家都扭过头看她,这间办公室有一百来张办公桌,所有人都耳语般讲电话,咳嗽要去洗手间,象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所有人”,只是整体感觉,某种氛围,并非没有例外。August升任经理后,一直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没有人会制止阿惠的匆忙,这里不出声制止谁,大家都经过礼仪培训——同样并非没有例外,对面办公室里某个部门的两个经理每天都大吵,Smith一天要骂Sophie两到三次,而Sophie告诉其他人:“想骂到我走不可能,我是不会辞职的,公司炒我的话,他们得赔给我一大笔钱。”Sophie穿名贵的衣服,收集漂亮瓷器,周末花五个小时修剪她的头发。 阿惠是个奇异的存在,对这间办公室,或者这层楼,甚至这整栋楼来说。一直到没有人再回头,她还是那样急匆匆地,一阵穿堂风似地冲进来。多数晚上她都因为打麻将而睡得太晚,早起上班路上又碰到各种意外:挤不上公共汽车,挤上去了但是公汽在路上冒烟熄火了,坐在摩托车上被另一辆摩托车抢包了——那个断了带子的仿皮包是三天前从飞车党手中夺回来的,代价是膝盖上的一块擦伤。带子断掉之前,仿皮包挂在她的左手臂弯处随着碎步的小跑一下一下地磕碰大腿,鞋跟以相同节奏踢踢踏踏地敲击着人行道的地砖。今天的意外是封路,因为十楼的泳装秀,环市路交通管制。 阿惠是公司的临时工,暂时替代回家生孩子的打字员Candy。行政主管Ann把她扔在我的办公室:“她连个英文名字都没有,你给本字典她找一个。我还得忙着给那些新来的小王八蛋们安排办公桌。”如果Ann不叫Ann,或许这个音节简单的名字会给阿惠。我顺着字典后的名字表往下读,每一个阿惠都说她记不住,最后她挑了Yuki。 “你为什么叫Charlie?” “因为马克吐温在他的某篇小说里说:没有一个好人不是叫Charlie的。” “为什么好人都叫Charlie?” “Charlie注定只能当好人。” 阿惠连Yuki也没记住,每当August在座位上叫:“Yuki,帮我把这张纸复印一下。”旁边没人提醒的话,阿惠就以为那是在叫别的人。最终连August都不得不屈服,开始叫:“阿惠,帮我把这张纸复印一下。”而阿惠会回答:“复印机就在你左手边上啊。”所有人都向阿惠屈服了的时候,她被Ann送进来当了我的助手:“你留下她吧,不管她能做什么,我不想让人投诉我招人有误,反正呆完六个月她就走了。” 我的办公室被一排排厚厚的工具书们威严地从其他区域隔绝出来,硬书脊上印着烫金的大字——坚硬而权威的大字:Principle,Guides或者Standards,通常伴随着另外一个词:Gerneral。读完而且记得它们的话,你可以通过各种认证考试,取得面对特例的资格。而朝东的落地长窗是柔和的,站在那里,望到不远处的小区有老年妇人在晾晒衣服,抬起头呵斥爬上树摘青芒果的小孩。咖啡桌时常空着,忙的时候没有人来看书,他们只需要打个电话来问我:“德国今年的CPI指数是多少?”或者“什么情况下可以不计提depreciation?”——我是发声的移行的不具有权威的工具。淡季有人进来看书,大约因为那扇长窗的柔和和咖啡桌的温暖,把一本厚书摆在面前,有些人开始对着冒热汽的杯子落泪,并不避讳我,Charlie是一个好人。Jack是少数自己翻书的人之一,睁着他赤红的眼对我说:“主席也曾经在图书馆工作过。”我一时想不起来新加坡的主席是谁,他对着我的茫然加上一句:“我说的是泽东同志。”——这个友善的人想告诉我我在从事一项有前途的工作。我不会对他说我曾经跟他一样,凌晨四点结束工作,清晨七点再开始工作,跟他一样不被上司喜爱。我也不会对他说回去吧,回新加坡去,至少离家近一点。他需要的是睡眠,我能做的却是端给他一杯热咖啡。 流泪的人出去后,阿惠问我:“为什么这里有人要哭?这间公司很好啊,有饮料喝,又没人骂人。我以前在一间公司当文员,桌子上面就是摄象头,什么都不敢干。六个月以后我能留下来吗,你会留我吗,Charlie?” “留下?这间公司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打算去欧洲和美国,我打算回老家,你留下干嘛?”这是我和Martin可以说的笑话。 阿惠也没能记住August的名字,她一直发不好双辅音结尾的词。我忙起来她想帮我做一点事,但即使是把图书放回架子她也做不了,她不知道它们应该放在哪一排,谁挨着谁。进进出出找我的人就象阿惠是一个书架或者放在桌上的一只咖啡杯,只有我不在,回来时阿惠会告诉我:“有一个史黛拉一组的人来找过你,叫你马上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很‘额简’,什么是‘额简’?” “就是很紧急,那一组人永远很紧急。” “就是好急尿咁?”阿惠用广州话说。她描述得很形象,那是一组会在厕所边上把排在前面的人推开的人。 阿惠坐在咖啡桌旁上网,看窗外,为前一天晚上的麻将复盘,一直到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从世界杯开赛起,阿惠对着每一个进来的人甚至是August讲足球,到八分之一决赛的时候,包括我在内有三十多个人跟她一起买私庄赌球。阿惠繁忙起来,每天打电话帮我们下注。赌私庄不用先付钱,我问阿惠:“要是我输了不给钱,庄家到哪找我?”“他们会找到我。”阿惠说。在那边,有一个同这个楼里一样的建构分明的组织,跟这幢楼里的人一样奔忙着,响个不停的电话,一级级地往上下注,再一层层地往下催债。那个世界离我们很远,偶尔,在世界杯时由阿惠连通。那个世界如果可见,我的同事们就会失去赌球的欣喜——一切并没有不同。在那个收付款组织被兴奋隐没时,我们得以稍稍忘却沉闷的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跟遥远的绿茵场上的人一同欢呼。 整个世界杯我每场下两百元注,一直赢到决赛,连韩国人的黑哨也没影响我的判断——或者正因为他们的黑哨,世界杯只剩下赌博的价值。而阿惠在英格兰和巴西的比赛前就得找我借钱了。“英格兰对巴西你买了谁赢?”我问阿惠。 “英格兰。” “你不能再买英格兰了,阿惠。” “英格兰是我喜欢的球队,碧咸是我喜欢的球员。”阿惠固执地说。 “这是赌博,英格兰踢不过巴西。你下多少注,英格兰也踢不过巴西。”我没有借钱给她,但她还是下了注,英格兰。 不知道是谁去跟老板和高级经理说的看球的事,老板带着温和得甚至可称之为慈爱的笑容同意了,就象他在公司年会上或者公司组织旅游时的笑容,六月是淡季,世界杯令人振作。老板同意的事,高级经理从来都赞成。阿惠把这个消息带给我:“今天下午我们可以在公司的小会议室看球赛。”她总是能很快忘却烦恼,早上还在发愁没有钱还赌债,此时已全心沉浸在对球赛的盼望中,我却无法不替她担心。“开赛之前你还来得及打电话去改掉你的下注,你现在去买巴西赢,把注下大一点,你之前输的钱就可以赢回来了。” “不,英格兰是我喜欢的球队,我要看碧咸赢球。”阿惠几乎对我喊着。 临开赛前一刻钟,阿惠沮丧地回来说:“没有球看了,那一组好急尿的人说他们要用会议室。”除了她,另外一些想看球的年轻人也挤在图书室里商量去公司对面的酒店开间房。我叫他们去找勇哥,问问他看不看球,勇哥是公司元老级的经理,停在那个位置多年。经理们的座位在靠窗边上,年轻人们围在勇哥桌旁,Stella严肃地冷眼望着这群孩子,August不屑抬头地对着他的英文教材念念有词。勇哥站起身,走到小会议室打开电视机,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阿惠坐在勇哥边上,肩膀和脊背在黑白格子短袖衫下绷得紧紧的,间中挥舞拳头,动作幅度不大,叫声也不高,然而每一声都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欣喜或者遗憾。到下半场,连勇哥也跟着她紧张起来。罗纳尔迪尼奥在电视屏幕上露着洁白的牙齿绽开他明朗灿烂的笑容时,阿惠把脸伏在会议桌上,松弛下来的肩膀微微颤动。勇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站起身离开,我们一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剩下阿惠在拉开了遮光窗帘的晦暗的小会议室长久地哭泣。 阿惠抱着她的包站在我办公桌前,我在写上市公司的半年报分析。她的迟到已经让我习以为常,世界杯结束后,她来了也无事可做,其他人也重新对她视若无睹。“十楼有泳装美女,你可以看看哪个窗子边上还能挤进去。”我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眼睛。 “我上来就知道啦,可是我没空去看,Charlie,我有点事找你帮忙,你知道的啦,我唔识得写英文。”阿惠拖来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 “你要写什么?简历?求职信?”我好奇地问。 “都不是啦,你帮我写一份英文情书好不好?” “情书?” “事情是这样子的,”阿惠笑嘻嘻又吞吞吐吐地说,“有人介绍了一个马来西亚的老头子比我,他听得懂广东话,但是不认得汉字,我打算嫁过去啦,你帮我写封信给他。” “嫁过去?你认识他多久了?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我隐隐觉得不妥。 “昨天通过一个电话,反正我要想办法让他娶我。” “阿惠,结婚不是开玩笑,他多大年纪?” “五十八了。” “你多大?” “二十一。” 电话响起来,听筒里傲慢而礼貌的声音:“您好,Charlie,我是Stella team的Tracy,我们想要深圳市没有开征土地增值税的证明。麻烦您尽快,我们很urgent。” “我也有事很urgent。”我挂掉了电话,“阿惠,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嫁给一个不认识的老头?” “他会给钱我,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懂?” “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算要钱,你至少也要打听个安全可靠的人。阿惠,这样结婚你跟把自己卖掉差不多。” “我而家好等钱用,我家姐被警察拉走了。她同人去夜总会玩,人家给她摇头丸和K粉,都装在她包里,警察来的时候就她包里装着全部丸仔。” “你找了律师没?” “找过,律师讲好重罪。我而家连律师费都没钱比,我自细没有妈妈,只得我家姐……”大颗的眼泪从阿惠眼睛里涌出来,“什么我都不管,我一定要嫁过去,他给我钱,我就可以找人找关系救我家姐。” “阿惠,携带毒品确实是很重罪,你有钱,也不一定想得到办法。” “咁你话我点办?我家姐不是坏人,但是律师讲,是在她包里找到丸仔的,别的人都不会认的啦。我总不能看着我家姐坐监,什么办法都不想。” “我不能帮你写这个。” “Charlie,您很urgent的事就是聊天吗?”Tracy从门口走进来,语气跟Stella一样严厉,“我的Manager说……” “你不帮我我去找Jack。”阿惠抹去眼泪,跟买英格兰赢的时候一样坚定。 “叫你Manager自己来找我,或者打电话给Jeff投诉我。” “我们会打电话给Jeff的。”Tracy忿忿离去。 我打电话给Jack,没人接听。Martin端着饭盒进来,对我讲起早上的盛况:“你该下去看看那些车,跟美女们相得益彰。那两样能有一样我就很满足了,可是事情通常是,你有一样的时候就有第二样,要不就两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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