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052|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七千四百天

[复制链接]

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11-4 20:55: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七千四百天

我在H大读书。这是一所理工类大学,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假如有外校的人和我聊起这里,我通常会跟他谈谈这里悬殊的男女比例(全校七比一,我们学院十三比一),人满为患的自习室,陈旧的苏式风格教学楼,头发花白的学弟脚踩拖鞋去上课,穿的是他高中的校服……当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特色,国内的名牌工科大学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愿多说。但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是别的学校所没有的。每天早晨七点半,在学校的正门都固定上演一个节目,二十年从未间断,风雨无阻,尽管有些荒诞,倒也算是一段传奇了。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有人说他姓袁,还把他的曾祖跟袁世凯攀上关系。也有人说他姓张,这个姓很普通,就没什么说法了。不管他姓什么,历届师生熟悉的是他的那个响亮的称号——“东门大汉”。这个名号有多少年头了,谁也说不上来,可能和他惊世骇俗的行为一样悠久。每天早上七点半,这个人都会推着一辆自行车,准时出现在学校的东门,身倚栏杆,咆哮不止,声如洪钟,内容全是骂学校领导的,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语言十分犀利。自行车停在他身后,车梁上挂着一张大字报,白底黑字,大标题为“讨伐抄家”,正对着街道,过往行人无不感到触目惊心。说他是东门大汉,是因为他真的是条大汉——身高一米八,体壮如牛,一头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其实已经六十好几了。他的声音十分洪亮,站在正门外面吼叫,主教学楼里面都听得到,光有力气可达不到这种效果,我猜他可能有美声功底,或者练过京剧。更难等可贵的是,他能这样连续嘶吼两个小时,音量不会有丝毫减弱。吼到九点半,就该结束了,他有时会和门口警卫攀谈几句,或者一句话不说,闷头收拾东西,骑上车走人。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刮风下雨都没停过。但也有例外——学校有大型活动的时候,比如校庆,或者重要节日,门口警卫一多,他就不出来了。平时骂得再凶,学校也不管他,就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有些不明情况的人士见到会报警,警察也不过来,任由他撒泼。久而久之成为我校一景。
关于大汉的故事,多年以来流传着大量的版本,但故事的主干一直没多大出入,就像食堂的伙食,年年都是一个样。在学长和老师口中,大汉是H大67级校友,文革时候被抄了家,搜出半麻袋美金,于是被拖出来批斗,挨了不少揍,后来还蹲了监狱,出来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在所有的说法当中,这些是被广泛接受的。至于细节部分,则是众说纷纭。比如,大汉为什么会被抄家?有人说是因为他和袁世凯的关系——在这个故事里大汉姓袁;有人说不是这样,说他家三代贫农,被抄家只是因为性格张狂,犯了众怒——这时候他自然就姓张了。还有那半麻袋美金是不是真的有,姓袁一派说是真的,姓张一派则认为根本没这回事,他家三代贫农,哪里会有美金?至于大汉本人则一口咬定有半袋美金被学校搜走了,骂人的时候中反复强调这一点,并且写在了那张大字报上。不过有人说他只是想借此讹诈。
说到这儿就引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大汉到底是不是疯子?对此问题的看法更是从来都没统一过。有人说他是疯子,理由很简单——正常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可假如你见过他,就会对此在心里打个问号。我听过他骂人,觉得条理清晰,逻辑谨严,虽然内容显得荒诞,但是疯话中似乎也有一点道理。他骂的内容不是一成不变的,会根据不同的时期,不同的领导有所变化。比如他骂现任校长包二奶,北京东城西城各一个,全国有七个,国外还有一个,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我们笑破了肚子。你还别说,我们这个校长也就开学时候出来讲个话,平时根本见不到,学校报纸上老写他去国外哪哪个大学交流访问,我们都说他是去会情人了。还有前任校长,是我刚进学校时候H大的头头,被他一口咬定贪污了建新图书馆的工程款,结果到我上大二的时候就被神秘地调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让人笑完之后不免有所思考。我还听学长说,01年9·11事件之后,大汉声称学校窝藏了恐怖分子。这可太有意思了,我不禁为大汉的想象力所折服。我想当年要是真在H大里搜出了恐怖分子,那美国中央情报局首先要感谢的就是我们亲爱的东门大汉,一定会重赏他一笔,这样他朝思暮想的美金可就有着落了。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有不少人都说大汉其实一点都不疯,他脑子清醒的很,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恶心一下H大。这样说的人往往声称自己和大汉有过交往,还经常讲一些据说来自大汉的内幕故事,当然,信的人没有几个。
我曾经和大汉近距离遭遇过。那是一个早晨,十一假期刚结束,我坐了一晚的火车从家回到北京,清晨乘公交到了学校门口,就在马路对面的苏氏牛肉面那里吃早饭。因为早上人少,服务台只开了一个窗口,我交钱拿了小票,排在一个穿棕色夹克衫的男子身后。当时我并没有认出他来。我领了餐,找到位置坐下,看到那人坐在我右手边隔着两个桌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吃着一碗最便宜的清汤面,侧身对着我,我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事后我认为,可能是因为他总是侧身倚着栅栏门吼叫,被我远远地看到过几次,所以会有印象。我认出他后,第一感觉是他真壮,比远看还要壮得多,虎背熊腰,穿着棕色衣服更像一头狗熊。可当我细看他的脸,就发现时间还是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那张脸非常沧桑,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面汤冒出的热气都不能使之融化。虽然没什么皱纹,但我相信那就是一个六十多岁,饱经坎坷的人应该有的一张脸。然后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顿时就把我吓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面,好像要用眼神把它摧毁一般。这么跟你说吧,他的身体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脸像六十多岁的老人,可那个眼神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觉得不像人,更像是野兽。我赶紧收回目光,吃完了我的面,临走的时候偷偷瞄了他一眼。他还在吃,不知为什么,那个吓人的眼神不见了,变回了一个普通人呆滞、无意义的样子。我放松下来,心里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怕成那样,觉得应该是心理暗示作用,毕竟他可能是个疯子。后来他上哪儿去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又上校门口骂人去了吧。
那是我大一时候的事情。大学时光过得很快,一晃三年,我已经大四了。因为前三年成绩还不错,我被保送免试读研究生,这就意味着大四一年我将会过得非常轻松。我无事可做,天天抱着一个漏气的篮球出去玩。宿舍到篮球场的路上有一个修车摊,我每次都跟修车的老大爷借打气筒给球打气,久而久之就跟大爷混的很熟了。H大分东西两部分,东边是教学区和学生宿舍,西边是家属楼,中间由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分界,东西向还有一条街,连接学校东门和家属区的院门。大爷就在这两条街交汇的十字路口那里摆摊,已经摆了十几年了。大爷姓孔,是原先校办工厂的退休工人,我叫他孔伯伯。
孔伯伯六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要显得更老些。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儿女不在身边,自己也不爱多说话,对人挺冷淡。我经常看到他坐在马扎上,听着收音机,望着路尽头的东门发呆,一副谁都愿不搭理的样子。尽管如此,他却格外信任我,经常和我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看到我想起了他的孩子吧。平时除了修车,老爷子还下象棋。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跟他下两盘,我觉得他的棋力要强于我,可一段时间下来,我竟赢得更多一些。一般来说,老人下棋,优势在于经验丰富,但因为年老体衰,计算力比不上年轻人,常常会有失手的时候。这一点在孔伯伯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精神头好的时候,妙招迭出,就好像之前早就研究过这局面一样,我根本没有一点机会;精神头不好时则失误连连,有一些我都看了可笑。跟他对弈久了,我可以从他的表情读出他的状态。他有时会走神,眼神定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等我落完子以后还是毫无反应。我小心地叫他一声“大爷?”,经常过两秒才反应过来。“该谁走了?”“该您了,大爷。”他想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下了一着,下完就后悔了,一拍脑门,淡淡地一笑:“臭棋!输了输了。”有时候他的失误太过低级,我都不好意思赢了,就提议悔棋,他还是淡淡地一笑,说什么也不答应。老实说,我觉的这老头有点糊涂,可能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吧,就像我爷爷那样。
有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出去打篮球,路过孔伯伯的摊子,也跟往常一样在他那里给球打气。这时我看到东门大汉骑着车从南边过来,经过我和孔伯伯,往西一拐,进到家属区里不见了。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来都不知道大汉就住在学校院里。怀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向孔伯伯打听东门大汉的情况。他低着头,摆弄着一块抹布或者类似的东西,轻描淡写地说“认识”。我问他详细情况,他支支吾吾,时而说忘了,时而说不清楚,时而干脆就不做声。我觉得他不是老糊涂了,就是有事故意瞒着我,觉得很没意思,就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您知道他住哪儿吗?”他没说话,顺手指了一个方向,是从路口进去以后第二栋楼一层的一个阳台。我又问:“那您住哪儿啊?”他又指了指,原来就在大汉家旁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孔伯伯家的阳台和大汉家的阳台中间只隔了一个门洞,孔伯伯的阳台上晾着衣服,种着花草,还有一只鸟笼;大汉的阳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往里望去,漆黑一片。他只跟我说了这些,别的就再也不肯说了。我觉得这两个老头一个疯,一个傻,住得这么近,倒也蛮般配的。这么想过以后,我偷偷一笑,就打篮球去了。
大四生活很悠闲。天一冷,我不愿出门,老是宅在寝室里,很快就长胖了。为了减肥,我决定每天早上起床跑步。早上操场关门,我就绕着校园跑一圈,这样每天都能亲眼目睹东门大汉的表演。时间长了,我注意到不少有意思的小细节。比如说,大汉一吼就是两个小时,嗓子一定很难受,想喝水,但我发现他自己从没带过水。他一旦吼累了,就会隔着门叫传达室里的保安,保安会从暖壶里倒一杯温水给他喝。那保安很有意思,总是笑着说“辛苦了!”,大汉也不搭茬,把水杯一把夺过来,咕咚咕咚地就往肚里灌,喝完水以后继续开骂。再比如,大汉骂人很有水平,而且花样繁多,擅长将新闻时事和H大的种种丑闻联系起来,但有一些内容是一直都有的。比如那半麻袋美金,还有几个名字,我记不太清了,有一个姓朱,还有一个姓方的,我猜就是当年批斗他、折磨他的那帮人。还有好多事,就不一一列举了。我把这些事讲给同学听,他们都觉得很有意思。这帮人很爱开玩笑,管我叫“东门大汉专属新闻发言人”。给一个疯子当新闻发言人,这个活计可不怎么地,不过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干,当就当了吧。我还把这些事讲给孔伯伯听。我总觉得他俩既然是邻居,应该和大汉很熟,希望能从他那里多了解些东西。他听了以后,不笑,也不说话,总是低着头,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有一次谈话使我发现,他和大汉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那是一个有雨的早晨,路上很湿滑,大汉骑着车来到校门口,开始他的“例行工作”。骂完以后他骑车回家,刚蹬出没几米,车链子断了,大汉连人带车摔了出去。不过他身体真是好,没多一会就站起来,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似的推着车走了。我觉得很滑稽,当天就跟孔伯伯讲了这件事。谁知孔伯伯听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抓住了我的肩膀,问我“他没事吧!”,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没事没事,他身体壮得很,这一下连皮都没破一点,根本没事。他听完松一口气,又恢复到他往常的呆滞、走神的状态。那天他跟我下完棋,聊完天,临走的时候叫住了我,提出了一个让我惊讶的要求。
“小程,求你个事儿……”他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向我说道,目光不敢和我接触,“以后他要是有什么情况,求你跟我说一下……”
我听了自然是目瞪口呆,费了老大劲才克制住自己追问下去的欲望。回去以后我就想,孔伯伯和大汉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俩是邻居,住在退休职工的宿舍楼里。我忽然想起别人说大汉是从前H大的校友,可校友怎么会住在这里呢?所以他应该和孔伯伯一样,是以前校办工厂的工人,那孔伯伯和他就是工友了。又是老邻居,又是老工友,他俩应该很熟才对。可每当我问起大汉,孔伯伯就支支吾吾,连他姓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此事一定有蹊跷……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就索性不想,也不去问了。每天我按他的请求,向他汇报大汉的情况,也再也没见他有像那天一样的反应。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有两件事要提一下。一是我们学校马上要迎来一件大事——校庆,而且不是普通的校庆,是六十周年校庆。看得出来学校对此相当重视,不管是陈旧的斯大林式教学楼,还是新建的图书馆、体育馆,全都翻修一新,张灯结彩,校园里有很多穿着志愿者衣服的学生忙忙碌碌,主干道上搭建起好多志愿者服务站,搞得跟08年奥运会时候一样。到了校庆那一天,每个学生都会收到一份餐券,可以免费在食堂就餐,一荤二素,还附送饮料。这当然是好事,我们只是担心到了那一天,食堂里可能会挤满了人,甚至会挤爆,那可就糟糕了。另一件事就是我发现孔伯伯一连好几天都没出摊,向周围人打听,才知道他病了,两个儿子从外地回来照顾他,不过没什么大碍,估计过些日子就能出来走动了,听到这我就放心了。
虽然见不到孔伯伯,我还是每天跑出去看一眼大汉,一来是为了把他这几天的情况汇总一下,等孔伯伯病好了以后一并报告给他,二来我自己对他也实在是很好奇。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穿着运动服出门,从西门出发,逆时针绕着校园跑半周,到东门停下来休息,顺便看大汉表演。大汉也和过去一样,把自行车停在身后,斜倚着栅栏门,扯着脖子大吼。这几天他都在骂校领导在校庆准备期间贪污了大量公款,尤其是翻修教学区路面,声称校长贪了一百万,书记贪了八十万。我一边听,一边回忆起暑假的时候,教学区里到处都在挖坑,晚上去实验室蹭网看球,路上差点掉进坑里,吓得我后来不带手电都不敢走夜路了,心想真是可恶,听到大汉骂他们,感觉很受用。一晃到了九点半,大汉骂完了,把大字报从车梁上取下,卷起来,夹在胳肢窝下面,我知道他准备骑车走人了。可这时他做出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举动。他坐上车座,没有马上骑走,而是把头转向校门,望着校门里面——主教学楼、国旗杆、还有一座巨型浮雕,上面刻着伟人题词——喊了一句话:
“还有十天!”
说完就骑走了,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二天也是同样的情形,临走前喊了一句“还有九天!”,之后是八天,七天,不知他在给什么做倒数计时。我跟同学们讨论这件事,他们也觉得很奇怪,搞不清楚七天以后会发生什么。这时有个家伙想起来,说再过七天不就是校庆了嘛。我们一数,果然如此,可大汉记着校庆干什么呢?有人说大汉身为H大校友,虽然饱受冤屈,对学校还是有感情的,记着校庆实属正常,说不定要在校庆那天给学校一个意外惊喜。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东门大汉为H大六十周年校庆献礼!”,我们听完都笑了。或许真的是这样?我开始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离校庆只有三天了。我高兴地看到,孔伯伯身体已经康复,又出来摆摊了。他见到我也很高兴,不过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虚弱,声音比以前还小,得费好大劲才能挤出一点谈话的热情。他邀请我跟他下一盘棋。这盘棋进行得格外地慢,老爷子每一步都要想很长时间,似乎有沉重的心事笼罩着整个棋盘。我没有吭声,一直等着他,渐渐地天阴了下来,开始下雨了。雨越下愈大,棋局却只进行到中盘,我有些不耐烦,出了一个昏招,被老爷子敏锐地抓住。我竭力抵抗,还是败下阵来。棋局结束时天已经黑了,雨下的很大,我没有带伞,就在孔伯伯的大阳伞下面避雨,聊天。我和他说起东门大汉,说他这几天临走的时候还要丢下一句话,貌似是在数日期。听到这个,孔伯伯把头抬了起来。
“数日期!数什么日期?”他问道。
我看他突然来了精神,觉得很奇怪。
“他每天临走的时候,都要说还剩几天。今天还剩三天。”
孔伯伯的反应十分强烈。他的嘴张的老大,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要撑开了,看起来好像吓坏了。我也吓了一跳,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惊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忧虑和悲伤。他叹了一口气,说:
“该来的还是要来啊。”
周围很安静,除了雨打在伞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我和老爷子都陷入了沉思。
“孔伯伯……”,我怯生生地问。
“嗯?”
“三天以后,好像是校庆。”
“校庆?嗯……那应该只是凑巧……”
我没明白他说的什么。
“东门……哦不是,那个人……”
“他姓冯。”
“哦,冯伯伯,他跟您到底……”
他仍然沉默着。我看着他忧伤的神情,就不敢再问了。
然而没过多一会儿,他主动开口跟我说:
“小伙子,你着急回去吗?”
“我?哦,不着急……”
“你上我家吧,雨下得这么大,到我家里避一避。我家里没人,两个孩子都回去工作了,咱俩一块聊聊天。”
我同意了,跟他一起收拾摊子,冒雨跑进不远处的职工宿舍。他的屋子朴素但稍显凌乱,墙上挂着全家福,电视上放着去世老伴的照片。老爷子坐在客厅里唯一一张沙发上,我找了一把木头凳子,在门边坐下。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还是孔伯伯先开的口。
“过去你老跟我问你冯伯伯,我不愿意回答,不是因为我跟他不熟,也不是因为我老糊涂,忘记了。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一直在瞒着你,我和你冯伯伯当年曾是最要好的朋友。这些天生病,其实也是因为这个。既然你也这么关心他,我就跟你讲讲他的事。”
说完他起身,从放电视的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根,点上。我从没见过他抽烟,看这烟的牌子,似乎也有些年头了。我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我俩年轻的时候,”孔伯伯吸了一口烟,咳嗽了两声,“是H大车床厂的工人。车床厂就是现在的工程训练中心,如今只有学生在里面实习。当初全都是工厂,我们俩都在里面干活。我在一车间,他在二车间,后来被分到了一起。
“那时候你冯伯伯还叫小冯,是车间里的风云人物。一米八的大个,体育全能,踢足球晒得一脸黑,掰手腕谁都比不过。人也热情,爱开玩笑,干活劲头足,一个顶俩,没多久就当上了小组长。他跟谁都很好,但跟我尤其好,我也愿意跟他在一块。当时别人都说我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这么说他的确是H大的职工,而不是别人所说的学生。这印证了我的猜测。我没有打断老爷子,继续听他说下去。
“你冯伯伯千好万好,但有两个缺点,一是大大咧咧,玩笑容易开过火,二是一根筋,容易记仇。有一次,他笑话钳工组一个人头上有癞疮,那人不高兴,上去给了他一下,两人差点打起来。当时你冯伯伯就不乐意了,说他小气,没肚量,要是不愿意听他开玩笑,那就一辈子都不要听他说话了。那人说有种你就试试,他说试试就试试。结果从那以后真的再没跟他说一句话,厂长来劝都不好使。我们当时都惊了,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想起来,这不就是命吗!
“就因为他这种性格,后来得罪了一批人,文革时候可惨了。H大当时有个红旗队,全北京都有名,当年干过一件事,坐火车去四川把彭德怀彭老总抓了出来,带回北京,关到当时的八号楼里,那座楼现在被拆了。就是这么一帮人,当时把他给盯上了,说他家里藏着半麻袋美金,组织了一帮人进去抄家。
“那时候H大乱糟糟一片,遍地开花,可你冯伯伯一点都不关心,还呆在厂里干活。有人跟他讲,还干活呢,快回去吧,你家被抄了。他一惊,拎着扳手就跑回去了,进来看见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红旗队把他的奖状撕了,体育比赛的奖杯砸了,还抢走了他的手风琴,正准备往里屋闯,那是他母亲住的地方。你冯伯伯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拦在门口,像黑铁塔一样。那帮人喊,冯黑子,你让开,他说凭什么让开,那帮人喊快让我们进去,他说凭什么让你们进去,那帮人问他,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窝藏了半麻袋美金,他想了想说,美金有啊,就在屋里,有本事就进来拿啊!
“这下那帮人可来了劲了,疯了一样往里闯。你冯伯伯用扳手放倒两个,用膝盖顶翻一个,还是敌不过他们人多,被他们三四个人扑倒在地。这下问题严重了,他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游街的时候走在最前头,跟那些被打倒的大官放一块儿批斗,就在现在的东门门口,搭了一个大台子。当时我站在下面,看见他头上戴着铁帽子,上面写着那个吓人的罪名,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那半麻袋美金呢?”我忍不住打断他。
“他哪有美金啊!”孔伯伯叫道,“那是他故意气他们的!他家三代贫农,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只有一位老母亲,是个农村小脚老太太,怎么可能有美金?可那帮人不管,游街完了还不算,还要把他单独关起来。就是现在北楼那个实验室,当时也是教电学的,里面都是电线之类的玩意。有五六个人看着他,全是厂里和他有过节的人,他们用电线抽他,从早抽到晚。关了不知多少天,终于把他放出来。我一听说就上他家里去了,看见他趴在床上,背晾在外面,一块好地方都没有。我见了,哭的跟个什么似的,赶紧给他敷药。我忙前忙后折腾了一小时,他一句话都没说,我进来的时候他都没跟我打招呼。后来我累了,在他床头坐下。他突然对我说:小孔,你知道他们关了我多少天吗。
“我想了想,只知道有好久,具体多少天还真不记得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就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他被关了七十四天。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他一点都不生气一样。接着他说了一句话:你等着,我要还他们一百倍。
“说完他就睡了过去,也可能是晕过去了。我想他太累了,就不再打扰他。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问孔伯伯打他的都是什么人。他说了几个名字,我发现我在东门都听过。我示意老爷子继续讲下去。
“后来他进了监狱,临走前把老母亲托付给我照顾。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主动帮忙的。四人帮倒台以后,监狱把他放了出来,学校也宣布要给他平反。我很高兴,就去把他接了出来,见到他之后大吃一惊。他瘦的跟猴子似的,眼眶发青,一条腿已经瘸了,这还是当年那个足球健将吗?一见面他先问母亲身体如何,然后问当年打他那几个人怎么样了。我说老太太身体还行,那帮人后来插队被集体发配到北大荒,七四年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他听了没说什么。我看他身体虽然毁了,精神还没垮,一路上不停跟我聊天,那副兴奋的样子让我稍稍宽了心。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兴奋得有些不正常。他开了一路玩笑,却对牢里的事只字不提,而且那些笑话也不好笑。我觉得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平反委员会的人让他去校党委‘说明情况’,他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在门外等了一个小时。他拖着一条残腿,坐也不舒服,站也不得劲。领导让他进来,他一看还是那些老面孔,劈头就问:听说你们从我家搜出来半袋美金,能还给我吗。
“领导说你不要闹情绪,当年冤枉你的我们一定给你补偿。他说不是冤枉的,美金真的有,他就是来要美金的。领导脸色变了,说我们正在积极为你恢复名誉,你不要无理取闹。他说恢复你妈逼,一摔门走了。
“学校拿他没办法,就把他晾在一边。后来学校分房子,给他分的是一间最小,最破的。我和他做了邻居,三天两头上他那儿,照顾他母亲,也照顾他。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快,毕竟过去是个体育健将,老太太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没多久中了风,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九零年那年冬天,老太太突然就病情恶化了。那些日子我几乎住到了他家里,帮他给老人喂饭,端屎端尿。元旦那天,我跟他忙了整整一白天,晚上歇下来开了两瓶酒,突然听见里屋有响动。我们冲进去一看,老太太休克了,大小便弄得满床都是。我们赶紧把人往医院送。半夜十二点,我和他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到外面有人放鞭炮。我抽着烟,感觉累的要死,一句话都不想说。这时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非常兴奋,就跟我当年接他出狱时候一个样。
“我问他怎么了,他一开始没说话。想了一会,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从电学实验室里出来,你照顾我那天。我说我记得。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他被关了多少天。我回答说,记得,七十四天,你告诉我的。他问我记不记得他说过,他准备还他们一百倍。我就不说话了。
“然后他就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走。我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小孔,念在我们朋友一场,我今天就跟你掏掏心窝子。他说照他估计,老太太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等老太太一走,他要开始他的复仇计划。我吓坏了,赶紧劝他冷静下来。我问他你找谁复仇?那帮人早就死了,尸首都找不到了。他说,他不找那帮人,他的仇人是整个H大。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炸学校?他说,炸学校没意思,我已经立下誓要还他们一百倍,炸一下能顶多少?而且我不打算有人死。我问他那你要怎么办。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骂他们。
“他看我不明白,就给我解释。他说,我不要求什么恢复名誉,也不要谁来道歉,他妈的我受的罪能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的吗?我要骂他们,骂得这个王八蛋学校名誉扫地,让他们成为全北京第一大笑柄。骂一次不管用,他们当年关了我七十四天,我要还他们一百倍,就是七千四百天。我要骂他们整整七千四百天,天天早上去东门喊、嚷嚷、吼,让他们的老师学生出门都抬不起头来。说完他很激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抖得都点不上烟了。我有点懵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他们会派人来抓你的。他说不会的,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会把我当作疯子,疯子抓了有什么用?我问他,那你真的疯了吗?他说,也许吧,说完又笑了,笑声很瘆人。”
说到这儿,孔伯伯停了下来,又点了一根烟,看起来似乎很累了。我等着他把这根烟抽完。他继续讲:
“没几天老太太就在医院去世了。安葬完老人,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起初门卫很紧张,整来一帮人过来抓他,可校领导看他那副疯样,觉得抓他也没意思,就把他放了,跟他之前预测的一个样。从此能影响到他复仇的就只剩下他自己的毅力和决心了。一开始他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弱,喊起来没有力气,就天天锻炼身体,做操,举哑铃,很快变得和年轻时候一样健壮,腿也不瘸了。这简直是奇迹,我看了很惊讶,觉得他的精神头好的不可思议,比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还要好不知多少倍。这跟我完全相反,我在那时候已经变成一个老头了,他却越活越年轻。那时候我一有机会就劝他:何必呢,让人看了多丢人,他却回答:要丢人,也是和H大一起丢人,我乐意。我哑口无言,慢慢地就不去劝他了。后来甚至都不愿见他的面,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心疼。我觉得我们俩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
“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最近几年我甚至都没跟他说过话。渐渐的,我都以为我不再关心他了。直到有一天……”
他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我赶紧起身,给老人拍了拍背,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过了半天,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直到上个月,”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他跟我说是要骂够七千四百天,如今二十年过去,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这个念头折磨了我好几天。终于,我壮了壮胆,在一个早晨等在他家门口。我看他推着车过来,就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走,我有事问你。
“我跟他进了他家,虽然就在我对门,却已经好几年都没进去过了。起初他有些木讷,就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我不敢直接说,不停暗示他,他好像根本听不懂。我发现他的眼珠子已经不怎么会动了。于是我直接问他:你说你要骂够七千四百天,如今还剩多少天?他立刻回答:十七天,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问他,等这十七天完了,你准备干啥。他不说话了。我问他好几次,他还是不肯说。最后我怒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冲他大吼: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这时候他笑了,那个笑容,我的妈呀,到我死都忘不了!
“他说,我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还能阻止我吗?我说我得知道你要干什么,然后才能知道能不能阻止你。他笑的更欢了。我冷汗直冒。他看我这个样子,就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准备最后一天骂完以后,一头碰死在那门上,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
这时我感到手心疼。是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拳,指甲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从他家回来以后,我就病了。从他疯狂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我阻止不了他。通知学校没用,报警也没用,一个二十年来一直决心赴死的人,谁能阻止得了?”
说完孔伯伯低下了头,拿烟的那只手不停地哆嗦。房间很暗,唯一的光源——一盏台灯——被他的身体遮住。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猜此刻它应该是一片惨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震惊、激动,当然还有恐惧。
我离开孔伯伯家时,雨已经停了。一路上我都在想象,三天之后的早晨,东门将会是怎样的景象。我没法不想它——二十年,七千四百天,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睛。我等不及了。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11

主题

0

好友

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2#
发表于 2012-11-5 07:00:41 |只看该作者
一个牛逼的家伙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5-8-4 09:30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