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鸦十三 于 2013-3-6 23:13 编辑
海边
有时候,直射下来的阳光是那么强烈,沙滩一望无际。 我躺在木船边上的阴影里——这个季节到长乐来不是个好选择,可别的时候又没有来的必要,只有现在,现在到这里来是有必要的——每天我都会游一小时泳,然后全身湿淋淋的躺在木船边上的阴影里。 “刚出水的话,别光着身子躺着。”她曾经这样告诉我。 “没关系。” 她用脚踢了踢我的腿。 “告诉你了,你不要这样躺着。” “没关系的。没关系。” 现在我不和她在一起了,所以不会再有人告诉我不该做什么,我可以这样一直躺在那里。后背的水珠让很多沙子粘在皮肤上,当你直接这样躺下来的时候,当你看不见太阳不用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感觉怪极了。真的,怪极了。 木船留在岸上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部分侧面的船板已经腐烂,有一些开始掉落下来。通常新船的表面都会镀上一层有光泽的漆,但随着时间流逝,漆面首先剥落,然后一层又一层,慢慢消失。什么东西都得慢慢消失。于是它被主人遗弃在这里,过了很多年,我,每天躺在它投下的窄窄的阴影里。阴影是这么狭窄,又是这么巨大,稍稍调整左右腿的姿势就能够将身体完全隐藏起来,不会晒伤皮肤。她没必要老是提醒我的,我能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都一样。 渐渐的,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多。陈平走了过来。 “不走吗?时间差不多了。” “再过一会儿。”我说。 “真不走?” “过一会,这儿是按小时收钱的。”我指指木船。 “啊,一点都不好笑。”但他还是笑着走开了。 我看了看他的背影,接着侧过头去,看着沙滩另一边的地平线,从这么低的位置望过去,天空与海之间的交界非常明显。她曾经以为它们是合二为一的。 “知道吗?它们密不可分。” “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东西,你知道。”我耐心解释。 “可你看,它们就是密不可分的嘛。” “我说了,没什么密不可分的东西。” “你这人,真没意思。”她抬起手,把我的衣领弄乱。“不过,也许你说的对,哪儿会有密不可分的东西哪?” 我仔细分辨那蓝色的和白色的,白色的或者蓝色的,蓝色的与白色的一切。没有任何理由让我把它们混为一谈。天空总是在那里,而海却在不断变化,有时我得跑出一两百米才能真正跳入海中,有时我却必须抬起脖子,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才能象现在这样,躺在这个位置,不然我就得喝海水了。 所以它们不是一样的东西。不可能一样。 这样想完了以后,我觉得很满意,便坐起身来。眼睛习惯了暗黑色的木板影子,有些不适应阳光,但我一直倔强的睁着眼,望向太阳,直到泪水流下来。双眼被阳光刺痛的情况下流下的眼泪和真正哭泣时流下的眼泪大不一样。这几天,我时常这样子流泪,但这种痛苦根本不算什么,真哭的时候,你知道,那滋味是大不相同的。我擦干眼泪,又睁开眼睛坐了一会,只要一会,眼泪就再也流不出来了。我站起身,走到海边去找陈平。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女孩聊的火热。女孩见我来了,对我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也坐在了她大大的遮阳伞下面,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未免太傻气。我打量着伞柄的粗细,估计够重的,搬动起来肯定不方便,和以前搬过的一个样子,我想我再也不会帮谁抬这玩意了。 陈平指了指我。 “这是我朋友。”又指指女孩。“这是阿宝。” “你好。”我对她点点头。她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刚才跟你说过了,他头一句话准说‘你好’。” “说‘你好’没什么不好的。”她又笑了笑,说话的嗓音很细。我注意到她年纪不大,细细的眼睛下面有一个很浅的凹陷,嘴唇很漂亮,腿也很漂亮,身子当然也漂亮,穿着颇为大胆的蓝色比基尼,是不能真正穿去游泳的那一种。 “是没什么不好的。”陈平说。“不过每次都这样太没意思了。” 阿宝没有说话,看着我。我只好接话。 “难道象你那样打招呼吗?”一句傻话。 但阿宝却笑了。“说的对,象你那样可就糟糕了。” “我真有那么糟糕吗……”陈平未免有些丧气,他站起身来。“我去游会泳。你们等等我。” 我又点点头,陈平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向伞的阴影外跳了出去,但阿宝没搭理他,于是他更加灰心丧气的走了。我抬头看着深蓝色的伞顶,阳光还是可以穿过这种布料照射下来,但照在身上已经没有感觉了,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皮肤上会有一些温暖的气息,就这一点来说,比躺在木船边上好的多。 “喂。”阿宝喊我。 “嗯。” “喂。”她又喊了我一声。 “啊……什么事?”我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伞,有什么不对吗?” 我尝试看着她的眼睛,可没能持久,不可能和女孩子对视很久的。 “这个伞,很重。”我最后说。 她摇头表示不明白。 “拿起来很不方便。自己要有车才行,不然的话,拿不出来。可这又是必要的,因为海滩上没有遮阴的地方,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很麻烦,总之。” 她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她可以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能。 “为什么要自己拿呢?这是出租的。海滩上本来就有,按小时收费。” 按小时收费。我眨眨眼睛。 “是这样。嗯。出租的。是这样。可,以前,你知道,那个时候,没有出租伞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没有开口。我看着海滩上各种各样的人,一些男人和女人都向这儿看,当然是在看阿宝,她穿着蓝色的比基尼,舒服的躺在这里。我也转头看了看她,她确实很漂亮。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话了。 “那个,你朋友说你心情不好。” “……他胡说的。他总是胡说。” “但我觉得你确实心情不好。” 我摇摇头。 “我很好。真的。”我考虑了一下,“我只是不太爱说话。” “不喜欢和我说话?” “不是的。没有的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 “可其他人说我挺能聊的,和谁都谈的来。” “是的……你是女的嘛……我不清楚。” 于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愣了一阵,从陈平的塑料口袋里拿出一包凉茶,递给她。她摆摆手,没有拿,我就又把它放了回去。我只买这种凉茶——从前我一点也不喜欢喝,有一股怪味,但喝着喝着就习惯了——我现在只买这种凉茶。 好一会,陈平终于回来了。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才坐了下来,这是个好习惯,不应该让自己总是湿淋淋的。 “闷坏了?”他问阿宝。 阿宝摇头。 “别骗我。”他拍拍我肩膀。“这家伙,没人比我更了解这家伙啦。” 阿宝又摇了摇头。 “他不是很闷的人。” “哟,你倒是遇上知己啦。”陈平又重重拍我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道歉。 她笑。“干吗道歉?” “是啊,你干吗要道歉呢?怪人。”陈平摸不着头脑。 我提起口袋,里面还有三包凉茶,不能丢掉。 “我要回去了。” “不多坐一会?”陈平赶忙向我使眼色,可能他觉得阿宝和我比较合得来,但我不理他。 “我出来的比较早。我累了。”我对他和阿宝点点头,站起身来,向树林里面走去。 阿宝没说什么。陈平砸了砸嘴,无可奈何的摇头。 我提着口袋,走到树林里面。要回旅馆的话非得走过树林里的这条小路不可,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小路两边的树木远比这时要张牙舞爪的多,它们在此生长了也许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一点也不惧怕我。我为此时常向它们扬起拳头,但很快就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人需要我保护了。由于我如此坚定的一个人穿越这条小路,它们很快就退缩回去,偶尔在微风里发出一两声卑微的响动,但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我走进旅馆,正想进电梯的时候,才发现房门钥匙不在我身上,也不在塑料口袋里,估计是在陈平那儿。我挠了挠头,看了看四周,回身走到大厅一角的沙发坐下,沙发是黑颜色的,相当巨大,我深深的凹陷在其中,仿佛即将被它吞没。对面的总台有一群人正在办入住手续,也许是个什么夏令营,老师或者是管理的人在办手续,营员们守着行李坐在一边。有两三个男的象是大学生,留着莫名其妙的发型;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和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坐在皮箱上说着什么话,大一点的女孩穿着很短的白裙子和及膝的黑色薄丝袜,小一些的穿着亮黄色的连衣裙,两个女孩都很漂亮,夏天的女孩可能都很漂亮;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之中也许年龄最小的一个男孩,孤单的坐在黑色的救生圈上面,仔细一看,那也不是真正的救生圈,而是一个轮胎。我眨眨眼,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确实是轮胎,也许也能当救生圈用。可能是部队里长大的小孩,部队里常来这招,多的是不用的旧轮胎,扔进水里就是救生圈。这时,男孩注意到我的眼神,也向我望来。我对他笑了笑,但他面无表情的扭过头去。不一会儿,他们订好了房间,一起乘电梯去了。因为我一直盯着他们看,几个人都向我投来不太友好的目光,年纪大一点的女孩目光最凶,但我其实不在看她,我在看那个独自拿着轮胎的小男孩,他做什么都是孤孤单单的,沉默的,有人主动向他问话,他才勉强回答几句,并自始至终不再看我,甚至电梯门合上时,他也只顾低头望向黑沉沉的地板。 他们离开以后,我开了包凉茶,才喝了一口,陈平就回来了。 “唉,看你,还不是一个人坐在这儿。” “忘记拿钥匙了。” “知道,我故意不给你的。” 我没有任何反应。 “走吧,上楼去。” “喂。”见没惹我注意,他拦住我。“那女孩,阿宝,你认识?” “不认识。” “不对啊,她好象认识你来着,你走了以后,问这问那的。” “我不认识她。” “真不认识?” “说了不认识的嘛。”我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哎,那她准喜欢上你了。” “我以前根本没见过她。” “不会错的。”陈平拍打着自己的小手臂。“这玩意,我一看就明白。她准喜欢你。” 我没回答他,兀自走进电梯。他赶忙跟进来。 “喝东西?”我把凉茶递给他,他接了过去,撕开开口狠狠灌了一口。 “真想不明白,你准是瞒着我什么吧?好不容易找到个漂亮女孩,魂全在你身上,莫名其妙。” “我也不明白。我不认识她,真的。” 他半信半疑。“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我不再理他,他只好一个人对着电梯按钮嘟囔什么。 到了五楼,我们走进廊道里,正遇上刚才办房间的一伙人安顿好了,可能打算下去聚一聚,清一色的换了白色的T恤,T恤后面居然印着“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奇怪的一伙人。年纪大一点的女孩时髦的把T恤下摆在腰部打了个蝴蝶结,露出很纤细的腰,年纪小一些的想学她,但没有打好,结的位置不是很合适,显得她腿粗。那个男孩还是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后面,他的T恤太大,不太合身。他们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陈平早忘了阿宝,一个劲的盯着那个女孩的腰看,她连带着朝我和他又狠狠瞪了一眼,大概觉得我们两个都是一个德行。我不说话,接过钥匙打开门,准备洗澡。陈平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转身要出门。 “你又要出去?” “嘿,不觉得那女孩对我有意思?她看我呢。” 我不知说他什么好。 “我走了。你有阿宝就够了,我走了。”他兴冲冲的又出了门。 我摇了摇头,脱了衣服,洗澡。洗完澡以后,我躺到床上,ESPN正好在播利物浦对博尔顿,我看了一会,欧文居然射中了两次门柱,运气够差的。半场球结束了,还是零比零,我关上电视,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我看看床头的表,晚上十一点多了。居然睡了这么久,好象是几天以来第一次睡了这么久,我揉搓着太阳穴。因为晚上一点都睡不着才请假来这里休息的,看了医生,没有用处,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吃了药都没办法,白天能睡一会,但根本不够。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完蛋的,可是,我觉得现在就是完蛋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伤心的,事到如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东西了。 我起床,穿好衣服,发现陈平居然还没有回来。真的认识那个女孩了?还是去找阿宝了呢?我戴上手表,每晚躺着也不是办法,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外面走走,找个地方坐一会,甚至在黑暗里也去游泳,总比躺着怎么也睡不着好的多。 走出旅馆,四周安静极了。今天月亮出来的很早,以往要冲破西边的乌云和高山至少也要到十二点,今天却已经能看见了。尽管光线很微弱,但凭它穿过小路不成问题。因为一丝风都没有,今天道路两旁的树林都安安静静呆着,什么也做不成。我两次在路上停下脚步,望向四周,真的,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 我又走到木船边上,看着远方的大海。黑夜里的海往往温柔的过分,波浪慢慢互相追逐着向沙滩冲刷过来,浪声安静、动人。我侧耳倾听遥远海的深处传来的涛声,它们有时重叠有时又老实的分散开,空气中有种奇妙的味道,怎么也形容不好。 “嗨。”这时阿宝的声音令人意外的从后面传过来。 我没有回身。 “你来这干吗?”我有些恼火,我听不清楚那阵涛声了,它正慢慢向我逼近。她偷偷跟着我干什么,要找去找陈平好了,我不认识她。 她没有回答,却慢慢走了过来,我听见她赤脚从沙滩上走过来的声音。是的。女孩都喜欢赤脚在沙滩上走,她赤脚走在沙滩上的声音我听过很多很多次,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前,以前的事了。 “我……我每天都在这里看着你。”她说。 “……” “我,我也睡不着。那天第一次看见你时我有些害怕,就躲在一边,但你只是一直站着,根本没注意我,站了好久。”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我还是有些生气。 “你……你很伤心吗?” “……我不伤心。” “我……我伤心才总是睡不着的。我妈妈几天前走了。我的妈妈,她一直生病。她走以后我哭个不停,我舅舅就带我出来玩几天,说等我不伤心了再回去,可是,可是我还是这么伤心,我怎么会这么伤心呢……”她似乎又要哭起来,我没有说话。 “那天,我站在你身后偷偷看你,我想你一定也是因为伤心才来这里的。可你每次都不哭,你每天都来这儿……可你总是站着,从来都不哭。”她终于开始流眼泪,那细微的声音如此轻巧的向我这里袭来。 我闭上眼睛。 “我不伤心。所以我不会哭的。” “不是的……”她吸着气,努力控制自己。“我知道你很伤心。我知道。” “我没有。” “我想……我想这个人好坚强。我想你一定很坚强……我想我要是再坚强一点我就也不会哭了……可是,可是我妈妈走了……我妈妈刚刚去世……我……我真的……”她从后面拥抱住我,哭的好厉害,我的后背一下子都湿了。 “后来……后来我就想认识你。你真的好坚强……我想认识你,虽然你不肯说,但我知道你伤心……今天我不敢问你,可你为什么现在都不愿意说呢……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我没有伤心。”我屏住呼吸,数着心跳。 “你老是站在这里。有时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就想哭……你老是一个人这么孤单的站在这里……你怎么会这么孤单呢……”她又哭起来,紧紧的拥抱住我。 我抬起头,望向海那边遥远的根本不可捉摸的地平线,终于转过身去,把她搂在怀里。 见鬼,你知道吗,见鬼,她死了七个月了。真的,见鬼,我从那时侯到现在都没有为她象你为你妈妈这样哭过。我那么爱她,真的好爱她,她却已经死了七个月了,我都没有为她哭过。见鬼,她真的死了整整七个月了。 我看着天空,死死咬住下唇,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月亮在我眼里开始支离破碎。我只能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因为我把她搂的那么紧,我的身子颤抖的那么厉害,这里那么黑,她也哭的更厉害了。 见鬼。真的,她离开我整整七个月了,我才第一次哭的。 真的。 已经整整七个月了,我才第一次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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