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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妻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阳光充裕,大束的阳光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地倾泻到了我们的小阳台上。我扭过脸看着她,她此刻正眯着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到享受阳光的过程中。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白色。她的睫毛很长,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我喜欢长睫毛的女人,她们很美丽,我以为凭我的条件,一辈子也不会娶上长睫毛的女人了,但事实证明,我还是挺幸运的。我把长睫毛的女人娶回了家。她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头椅子上,张开双臂,拥抱着阳光。偶尔有温煦的风吹过,她身上轻盈的衣服就会产生波纹的形状。夏季是美好的,她可以穿上她最喜欢的这件轻薄的橘色纱衣。她穿上它真的很好看。但因为比较难洗,她并不经常穿它,她像是爱惜小动物一样爱惜着它。
在我们脚下,是小如蚂蚁的人群,公路上的车辆如河流般流淌。我们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并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时光是美好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闲适的时光了。我们各自坐在木头椅子上,光着脚丫,把脚伸出阳台的栏杆外。脚丫沐浴着阳光,显得晶莹剔透,像是玉石。阳光暖呵呵的照着,我的脚心已经感觉到一种针刺般的痒的感觉。我看着她的玉足。构造很完美,大小匀称,并且有着优美的弧度和细嫩的皮肤。我用虔诚的嘴唇亲吻过它们。它们曾给我带来的快感实在是无法形容的。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阳光有点太强烈了。还有周围的高楼,似乎完全是用玻璃做的,阳光打在它们身上,亮度就扩大了一百倍。玻璃反射出的尖锐的光芒不断晃着我的眼睛,这让我的眼球很难受,不一会就充满了肿胀感,快要流出泪来。我的全身已经大汗淋漓,白色衬衫粘黏在皮肉上,感觉很难受。我觉得如果再多坐一会,我就要被晒成干了。于是我站起来,想回屋休息休息。妻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阳光呢?”妻子问我。她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某一点,可我怀疑在如此炽烈的光芒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如此,她的细长的手指还是精准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靠上一点的位置——我不知道那里该叫什么。我感到她很用力。
“唔……”我站在那里,有点窘迫,“阳光太晒了,我想要冲个澡。”
她没有放开我。
“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阳光呢?”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好重新坐下。我感觉我的皮肤在一点点烧焦,并且翻卷起来。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要珍惜这样的日子。是的,我要好好珍惜才是。这样悠闲的日子不是说有就有的。你看,楼下的人们忙忙碌碌,谁也顾不上享受阳光的妙处。他们的皮肤只是被阳光潦草地拂过,一点也不会烧焦。他们更不会因此感到兴奋。
这样美好的日子是我的前任老板赐予我的。他在前几天刚刚辞退了我。是的,现在我很想大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谢谢他,感谢他让我拥有了这个早晨和这个早晨所有的阳光。感谢他,我的皮肤正在变得焦黄。
我的妻子比我更加专注。她像是一个太阳能发电机,努力地吸收着来自15,000万公里以外所有的阳光。我看到她裸露的双臂上被太阳照得清晰可见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汗液正从毛孔里渗透出来。她的脸上汗津津的,脖颈以及顺脖颈而下、敞开的领口处,皮肤都变得红润而潮湿。我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妻子不满地睁开了眼睛,转向我。
“你根本没有专注。”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用一种锥子似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让我心痛,因为这种眼神似乎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相信眼神能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事实如此。
“你还记得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吗?”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变得迷离起来,“那真是美好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令人难忘。而那时的你也比现在可爱得多。”
斯德哥尔摩,我当然记得,事实上我只是在它附近的一个村庄待过一段时间;事实上,我也并不是待在村庄里,而是住在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的小火车站旁;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我曾经可爱过,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见过我在小火车站时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怎么能说那时的我更可爱些呢?那时我们彼此联系的方式只能通过信件,或许在信上的我确实显得更可爱一些吧。
应该说,我对那里还是挺满意的。我住在紧挨着火车站旁的一间小木屋里。木屋看上去很旧,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可实际上它很结实,在一场风暴过后,我见识了它的威力。我还记得,风暴来临时,有翻天覆地之感,仿佛地皮都被刮起来了,树木被连根拔起,石头漫天飞舞。我窝在小屋中,随时准备着承受最后一击。后来我就在风暴中睡着了。醒来后,看到大地如初,小屋岿然不动。
如果没有火车经过,这里就是一片荒原。孤零零的树木,像是城市里的电线杆,丝毫感受不到生机。远处是连续的山脉,呈灰白色。地质很硬,用锄头敲击地面,你可以听见梆梆的声音,似乎是敲在石头上。这里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铁轨从远处铺过来,镶嵌进坚硬的土地中。我曾无数次沿着铁轨行走,有铁轨,我就不至于迷路。一般情况下,方圆几里都看不到人影,只是不时会有飞鸟从头顶掠过。不知为什么,它们从我头顶飞过时,总会叫唤两声,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它们,所以每次都很尴尬,只好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继续走路。
我之所以沿着铁轨走,纯粹是由于无聊。对于一个小火车站的管理员,平日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事物。走路起码可以打发一些时间。我一般都会走到海岸边,然后返回。铁轨则继续延伸到远方。
那里真的很冷。不论我穿多少衣服,回来的时候都会全身被冻得僵硬。我点燃火炉,烘烤一会才能恢复过来。因此,慢慢地我便不再走那么远的路了,因为这无异于找死。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失去知觉,冻死在铁轨上。我的尸体不会那么快腐烂,因为很冷,我更有可能被冻成一坨冰。火车会开过来,将我压得粉碎。鸟儿飞过的时候,它们照例还会叫两声,然后落下来,落到我粉身碎骨的尸身上,饱餐一顿。
我毫不怀疑这里会有人冻死,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所幸的是,这里很少下雪,只是在平日里会突然飘下雪花。雪花像是头皮屑一样,这里落几粒,那里落几粒,之后雪便停了。这是很无聊的事。
就是这样。我透过木屋的窗户,看到的是一片荒凉景象。铁轨闪烁着幽冷的光。我躺在床上,炉子上烧着水,铝壶吱吱作响。几个星期都看不到活物。我蜷缩在棉被里,忧愁地看着窗外,计算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冻死。
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我知道是我的皮肤发出的味道。阳光太过炽烈,我已经被灼伤了。我很快就将起皮,然后皮肤剥落,我将变得像蜕皮的蛇一样敏感。我扭过脸,看着妻子。奇怪的是,她的皮肤似乎一点也没有问题,相反,似乎更加柔润了,白里透红。我怀疑她在皮肤上抹了一些东西。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总不能在这个美好的早晨被活活晒死。于是我下定决心,站起身,离开了阳台。妻子并没有阻拦我。当我打开阳台的门,准备离开时,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那时的日子多么难忘。”
我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身上还隐隐觉得疼,紫外线似乎还附着在我的皮肤上。于是我便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屁股深深陷入沙发里。坐了一会,我转过头,看到妻子还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从客厅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一个幽暗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感觉,阳光正在大口吞噬着她……我揉了揉眼睛,觉得我的视力退化了。无疑,这与刚才长时间的阳光照射有很大关系。屋子里很黑暗,适宜我慢慢疗伤。
我正对着电视。电视微微凸出的屏幕映射着我变形的影子。这使我很不适应。我摁下遥控板,电视发出“砰”的一声,打开了。
我播到了一个旅游节目,是讲斯德哥尔摩的。里面的女记者一脸兴奋地向观众介绍着斯德哥尔摩的自然风光,那里的天,那里的海,那里的海天一色和雄伟的皇宫与教堂。我盯着看画面中的景象。这是让我完全陌生的异国风景,我确信我没有去过那里。那么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又是哪里呢?是的,印象中我的确去过斯德哥尔摩,并且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这些仿佛是别人经历的,与我无关。于是那段日子变得虚假,我开始怀疑,我从未去过什么斯德哥尔摩,也没有去过它附近的村庄,那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仅此而已。
可是这时我又听到了妻子的呢喃。她仍坐在那把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阳光包裹着她,使她像是一团发光体。“那时的日子多美好啊。”她说。与其说是说给我听的,倒不如说是她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她在回味着一段对她而言美好的时光,同时,这也预示着我需要与她一起回忆。我努力打捞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吗?这要从我没有被冻死说起。是的,我曾连续躺在床上好几天,我以为我肯定会被冻死。我尽力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条件有限,还是会有少量的皮肤裸露出来。后来那些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就长出了冻疮。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冻疮并没有继续发展,而是凝固,像是一层坚硬的壳。而且并没有新的冻疮长出来。
我知道,是我的身体迅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我没有被冻死,我甚至可以走出木屋,带着装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的水壶,一边喝茶一边观看这里的景象。之前那些被我忽视的东西开始深深吸引着我。
我从未看到过这么蓝的天空,就像是一条崭新的蓝色桌布一样。我站在木屋前,看着它,总觉得它正在慢慢下垂。它变成了水珠的形状,就快要落下来了。当然,这将是一滴巨大的水珠,在它落下之前,在它无限接近我的过程中,我将看见上面映射着我的倒影。我还能看见那上面倒映出来的山川河流,森林湖泊,林立的都市和蜿蜒交错的立交桥。在这些事物里,我和我的小木屋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
唯一能拉开我与天空距离的,是天空的云朵。它们几乎静止,硬邦邦的,像是一条条冰凌或是不规则的石膏像。它们富有层次感,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条纹理,你会觉得,它们是被人用刀子雕刻出来的。我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当巨大的云朵像一艘航空母舰缓慢移动到我头顶的时候,它会投下同样巨大的影子,将我和我的小屋覆盖。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大地微微颤抖。
火车并不常来,这很容易让人理解,谁会喜欢常来这种荒凉的地方呢?作为小火车站的管理员,我配有一张火车时刻表。那上面有火车每次光临的具体时间。时间并不固定。除此以外的时间都由我自由支配。因此在这个地方,我拥有最多的就是时间,我有用都用不完的时间。我在小站供职的时候,正好赶上连续数月的极昼天气,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黑夜。最初我患上了失眠症,漫长的白昼让我精神几乎崩溃。后来与寒冷一样,我的身体也适应了这里的昼夜。我每天大概只睡四个小时,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什么太费精力的事情,四个小时的睡眠足够使我精神充沛。
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办法。我已经知道了我不会被冻死,起码不会被轻易冻死,于是我恢复了我的远足。沿着铁路,我一直走到海边。在海边我会消磨很长的时间。我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大海不会被冻住。海面总是很平静,波澜不惊的,但却永不停歇。温柔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着礁石与岩壁。听着这样的声音,很快就会让人安静下来,并且思绪会飞到很远的地方。
火车来的时候,从老远就能听见呜呜的声音。然后就能看见白色的烟雾,而火车就在笼罩着的烟雾中缓慢停下。我站在铁路旁,白色烟雾直喷到我的脸上。
我虽然是小站的管理员,但火车与我并没有多少联系。我只是负责记录几个简单的数据就算完成工作了。我看着火车停在这里,心中满是愧疚。因为我从未看到有人在这里下车,它仿佛仅仅是为了我才停留几分钟的。车窗里的乘客裹紧衣服,大多在酣睡。有个别的人醒来,看着窗外的景象,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我想,他们可能是以为火车坏掉了。
在这里设立小站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很有可能是个误会,就像我来到这里当小站的管理员,也是一个误会。我本来是想到大城市里打工赚钱的,我来到异国他乡,想凭借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但是由于种种机缘巧合,我来到了这里,这个荒无人烟的小火车站。说实话,这里的报酬确实不低,而且没有什么能用得上钱的地方,所以我很快就能攒出一笔钱,寄回家里。这也算是没有荒废时间吧?尽管这个工作总是让人感觉奇怪。
我与几个列车员很快就混熟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可以看出他们同情我。最初,他们每次来都会带给我一些吃的和用的。慢慢地,他们和我做起了生意。他们会带来一箱箱货物,而我负责买下它们。这些货物他们是随意带来的,因为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有时是皮鞋、皮衣或是罐头、酒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次竟然是一箱子壁画。只要在我的计划支出的范围内,我基本上照单全收。说实话,这些东西都很便宜,大概是一些卖不出去的滞销品吧。我乐于买下它们,这使我与列车员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由于火车停留时间短促,他们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小屋,我们只在搬运货物的时候聊上几句。然后他们与我匆匆握手告别,登上火车。在震耳欲聋的呜呜声中,在四处弥漫的白色烟雾中,我目送着火车走远。
火车走远后,火车的声音还会在山谷中回荡一阵。这时我就会莫名伤感起来。
货物堆满了我的小屋,使我几乎没有挪动的地方。当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肯定用不完,我会把它们出售给附近的村民。
他们往往在火车离去后不久便陆陆续续前来。他们就像是逛超市一样,进到我的木屋里,去挑选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就坐在床上,与他们讨价还价。说句良心话,我给出的的价格公道合理,因为如果这些货物是从正规渠道运送到这里,往往要贵上好几倍。这点他们明白,所以他们乐于与我做生意,有些人甚至一下子就买下整整一箱。也有些人没有钱,他们就拿东西和我交换,比如冻肉和柴禾。后来我与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混熟了,干脆就让他们白拿一些东西。就这样,我与村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他们与列车员不同,他们有着大把的时间,因此他们可以在我的小木屋里坐下,和我一起喝茶、聊天。我的生活也因此不再那样孤寂了。
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人们都管他叫“拉松大叔”。他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早先当过货车司机,由于一次交通事故右脚受伤,便退休回家了。每次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我的小屋,我就会很高兴。我们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天。他要离开的时候,我会送他几瓶酒。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买酒,其它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我曾送过他一件皮大衣,可是他太胖了,根本穿不进去。他的脸微微发红,将皮大衣搭在肩上,对我说:“谢谢你,好心的朋友,我可以拿回家给我的儿子穿。”后来我无意中从别的村民口中得知,他并没有儿子。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尽管我与村民们交上了朋友,但他们一般只是在火车离开后的几天里前来拜访,其它大部分时间仍是我一个人生活。每当我寂寞的时候,就会给家里人写信。我想念我的妻子,虽然我与她相隔万里,但我总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有时我会一口气连续写好几个小时,激动的心情使我自己都看不懂我的字迹,但我相信妻子能够明白。这些信我一般都交给拉松大叔,让他帮我投递。我妻子的信也由他带给我。每当我从拉松大叔手中接过信的时候,都会感觉一阵暖流从双手传遍全身。我思念我的妻子,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炽热的阳光。我盼望家乡的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照耀我。
我关上了电视。妻子还在那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那时的日子多美好啊。是的,那个时候,起码心中还有那么多的期盼。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妻子也停止了呢喃。我想这个时候该有一根针掉在地上,打破这宁静。但是没有针,沉默在继续。我简直一动也不敢动,实在是难受极了。妻子也不发出一点声响。我们俩像是在暗中彼此较劲,看谁先忍受不了这寂静。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故意跺着脚,故意碰撞家具,这让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我很快发现,妻子并不为之所动。她依旧背对着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在她的面前,是大片的阳光。
我停下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幼稚,同时感到很沮丧。我希望这时她可以骂我几句,但是没有。她只是用她的后背对着我,拒绝着我。我突然想到,她后背的皮肤很光滑。我曾经喜欢抚摸她光滑的脊背,像是丝绸一样华润,那种身体曲线的美妙感简直使我欲罢不能。她曾俯在我的耳边,用充满爱的语气轻轻地说:“疼。我喜欢疼。让我再疼一点……”
我深吸了几口气,准备去厨房做饭。
案板上放着刚刚买回来的一条鱼。她已经安排好,今天吃鱼。可是都到现在了,她还在阳台上晒太阳,没有一点做饭的样子。我假装咳嗽了两声,作为提醒。她不为所动。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处理。我承认,做饭我并不在行。面对这条鱼,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想起去鱼市时的情景。我不喜欢鱼的腥味,可我不会做饭,就只好干些跑腿的活。这是很公平的,我心甘情愿。鱼市的腥味远远就能穿过来,我尽量降低呼吸的频率。当我置身于鱼市的时候,那如此密集的鱼腥味还是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捏着鼻子,一头闯了进去。很快,我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刚被鱼贩的棍子打死的鱼。她吩咐我说,一定要买现杀的,这样的鱼新鲜。其实对于新鲜不新鲜,我并不这么在意。
当我走出鱼市的时候,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到一碧如洗的天空。我的身上还隐隐散发着鱼腥味。
我看着案板上的鱼。我的手里拿着刀,准备先刮鱼鳞。我按住它的尾巴,准备下刀。就在这个时候,鱼突然动了一下。我连忙松开手,看到它的尾鳍开始上下摆动起来,并且频率越来越快,并且鱼鳃也开始动起来。它竟然活过来了!
鳞光一闪。
我吓了一跳,刀跌落在厨房的瓷砖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是妻子的声音。
“鱼,”我说,眼睛盯着那条活过来的鱼,“鱼出了点问题。”
“拿过来给我看看。”她说。
她是故意在给我出难题。不过我并不抱怨,我用左手攥住它的尾鳍,右手捏住它的头,将它整个提了起来。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我手中挣扎着,很用力地左右摆动着身体。滑腻腻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我手中的是一条蛇。
我拿到了阳台。
妻子转过头,看了一眼,露出恐惧之色。
“这是什么?”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一下子将我手中的鱼打落,“这是什么鱼?”
鱼滑到了阳台的角落里。可以看出,刚才那一摔摔得不轻。它的尾鳍拍打了两下地面便不动了,只有鳃还在缓慢起伏。
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看出它确实形状特别,而且露出了一口密集而尖锐的牙齿。我之前正是被它的牙齿吓一跳的。
难道是一种食人鱼?我暗自思付。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妻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此时显得很伤心,“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我让你买的是这种鱼?”
我又分不清楚鱼的长相。我在心里说。
“还是那时的日子美好啊。”她叹口气说,显然,她指的又是所谓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日子”。但是我跟她说过无数遍,我从未去过那座城市,我只是在一个小火车站供职,做一些倒买倒卖的生意……可是她总是会时不时提起“斯德哥尔摩”这几个字。久而久之,有些时候我真的会以为我去过斯德哥尔摩。
“还是那时的日子美好啊。”她重复道。
那个时候可没人帮你买鱼买菜。我心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妻子突然转变了话题,“那些信确实是你写的吗?”
“什么?”我惊讶。
“那些信,确实是你寄给我的?”
“不是我还能有谁?”我又好气又好笑。
她沉默不语了。过了半响,她喃喃地说:“有时我总是觉得,那些信不是你写的。写信的人和你或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无法回答。这个时候,阳光已经不像早晨那样光芒四射了。已经到中午了,阳光收敛了许多,也厚实了许多。我曾听说,中午的阳光里有大量的紫外线,是有毒的,长时间照射对人并不好。于是我说:“你进屋歇歇吧。”
“你可要承认啊。”她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那些信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我哑然失笑。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又能是谁写的呢?都是我亲手交到拉松大叔手上的,这还能有错吗?拉松大叔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接过我的信,然后揣进大衣里。这还能有错吗?他很乐意为我干这件事,因为我经常送他东西,使他觉得过意不去。他说,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粗糙丑陋的,以前他当货车司机的时候,根本不用干这么繁重的家务。他的妻子很久以前就离他而去了,他已经受够了当单身汉的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悲悲切切的,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但是随后他就转换了话题,他说不久以后他可能就要结婚了,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附近村子的女人,也就是说,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为他祝贺。
过了一段时间,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拉松大叔又来到我的小屋。不同的是,这回他带来了一条他养的猎犬。这条猎犬全身的毛发都是黑色,总是时不时的耸起脊背,面露凶光,一副要进攻的姿态。拉松大叔给它取名为“比利”。它刚刚见到我时,不停地吼叫。我很害怕狗,它吼叫的时候我一动也不敢动。它认为我好欺负,就叫得更欢了。拉松大叔就开始踢它,用粗糙的手掌打它,骂它。拉松大叔说,这是我的好兄弟,你不许再叫了,否则我一脚踢死你。
他虽这么说,但我可以看出拉松大叔对比利很是爱惜。每次打完后,他会用手慢慢地抚摸,就像抚摸自己受伤的孩子,眼睛里全是慈爱。
比利很快就跟我混熟了,不再对我吼叫,而是用它明亮的黑色眼珠安静地看着我,不时用舌头舔一下鼻子。我竟然也敢去慢慢地摸摸比利,显示自己亲近的一面。当然这完全是做给拉松大叔看的,否则我巴不得对这东西敬而远之。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对拉松大叔说:“你们的村子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没去过呢。”
拉松大叔正坐在床上,喝我给他煮的茶。他用双手捧着茶缸,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喝着。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村子嘛,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个村子。”说完还胡子拉碴地对我笑了笑。
可我并不死心。“你们经常过来,但我还没有去看过你们的村子,”我坚定地说,“所以我很想去拜访一下。”
拉松大叔半响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一点点喝完茶,最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的没啥可看的。”他皱着眉头说,“我们村里人不愿意见陌生人。他们……都比较敏感,或者说警惕。”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而是看着趴在他怀里的比利。他抚摸比利黑得发亮的绒毛。
“我也算陌生人?”听到他的话,我有点生气。虽然我来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给村民们带来的实惠是显而易见的。不知有多少人从我这里买下比外面便宜数倍的东西,有些时候我干脆直接白送给他们。陌生人会这么做吗?
“我该走了。”拉松大叔显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来,比利从他身上一下子蹿到地面。他戴上厚厚的棉帽,对我挥了挥手。“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茶。”他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我披上大衣,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在送他,便笑着说:“好兄弟,不用送了,你回去吧。”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后,他意识到,我并不是在送他,而是在跟着他。他有些紧张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不安地搓着手,“你想一直跟着我?”
“我想去你们村子看看。”我说。我承认,那个时候,我似乎有点赌气。
“真的没啥可看的。”他说。然后他突然跑了起来。这个举动我没有想到,于是我也只好跟着他跑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地面是坎坷不平的,跑起来很费劲,非常消耗体力。拉松大叔停了下来,弯着腰,气喘吁吁。
我也已经跑不动了。我们俩就这样对着喘了一会。
“你为什么非要去呢?”他似乎有些生气了,用脚踢着地上的硬土,“以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嘛非要去村子里呢?”
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比利对我怒吼了起来。我停了下来,恐惧地看着它。它呲着牙,露出锋利的牙齿,双目欲眦,口水四溅。这次拉松大叔没有踢它。
就这样,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拉松大叔和他的狗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我闻了闻手指,还残留着一股鱼腥味。妻子已经安静下来。那条鱼早已死去,躺在阳台的角落里。屋子里又寂静了下来,只有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似乎与我们相隔万里。我看着妻子。她闭着眼睛,靠在椅子背上,似乎睡着了。
我走到浴室,好好地将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我闻的时候,还是会有鱼腥味。我回到客厅,想好好地在沙发上睡一觉,让这一切都过去。睡了一会,我醒来,发现才睡了很短的时间。我坐起来,看见她还在阳台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阳光依然猛烈,似乎正在大口大口吞噬着她。我不愿去打扰她。
鱼腥味怎么也散不掉。我坐在沙发上发愣。有几缕光线斜照进客厅。我看着光线经过的地方,空气中浮动着数以万计的灰尘。它们上下翻动。
我听到“砰”的一声钝响。我扭过头,看到妻子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已经昏迷过去。我抱着她,往卧室走。她的身上很烫,皮肤发出烧焦的味道。我把她平放在床上。一种生活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你体会过生活要结束时的感觉吗?我曾经体会过。那是由于巡视员的到来。我在小火车站供职的这段时间他从未来过。可是那天他来了,冒着漫天飞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双肩上和胡须上,将他点缀得斑斑点点。
我从未遇到过这么大的雪。天地一片洁白。我缩在我的小屋里,听着房顶吱吱呀呀地响着。我想,或许我不会被冻死,但是会被积雪砸死。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出门。起码小屋里很温暖,我听着水壶的吱吱声,就感觉很心安。
巡视员来了,没多一会,他就冒着大雪走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请他喝杯茶。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说:“这里的小站马上就要取消了,以后火车不再经过这里了。”他说:“你好好准备吧,去别处谋一个好差事。”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村民们纷纷到来,和我告别。同时,他们知道我这里还囤积着数箱之前没有人要的货物。主要是一些皮鞋、皮衣甚至手表,这些东西他们不需要太多。可是他们知道我就要离开了,以后小站也要被取消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日后再也无法以这样低的价格买这些东西了。于是他们准备买下它们,以作为对我的告别。
我和他们握手,并且承诺,他们可以随便拿走他们喜欢的东西。我想,我这样做在我走以后或许可以让他们继续记着我,说不定还会念着我的好。我不知道让他们记着我,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但是人并不都是为了什么意义生活的,不是吗?
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打开我积存的箱子,从里面拿东西。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我的木屋像是被一群强盗打劫了,而我这个主人则若无其事地看着。我理应阻止。可是我又想到,他们是经过我允许的,他们走的时候,还会向我道谢。
我有时会走出木屋,呼吸一下雪后新鲜而凛冽的空气。下过雪后,这里的天空更加澄明,更加一尘不染,似乎可以映照出我的影子。我看着四周的山脉和石头,和大地上没有融化的积雪。空气冷彻肺腑。月球在天空的一边若隐若现,像是一座巨大的磁场。我重新走回木屋。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拉松大叔也来了。我们早就已经和好,上次的不愉快在我们之间没有留下半点影子。我不再提起去村子里的事,我们像以前那样聊天谈心。他再没有把比利带来过。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刚刚送走一批村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这里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我指给他看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箱子。我说:“我给你留了几瓶酒。”
“没事没事,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说,但我可以看出他眉宇间的失望之情。我觉得十分对不起他。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屋顶吱吱响的声音。他摸着木屋的门框,说:“这座木屋快塌了。”自从上次那场大雪过后,我就没有铲除过屋顶的积雪。我并不感到惊讶。他又说:“这座木屋用的木头是很好的材质啊。”他看了看我。我回应似的点了点头。
在我走的那天,拉松大叔借了一辆货车,艰难地开到了这里。他还带来了一个强壮的男人。他们站在我的木屋前,仔细地研究如何推倒木屋而又不损害木材。当然,这一切与我已经无关了。我坐在离去的马车上,看着他们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连同那辆货车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走到阳台。午后的阳光已经疲软,但余威尚存。光芒像是一束束箭簇刺向我。我需要阳光,甚至需要更加猛烈的阳光和阳光里全部的毒素。这让我感到舒服。我喜欢闻皮肤烧焦的味道,这也让我感到舒服。我站在阳光里,似乎成了这里唯一的阴影。
我想,我应该从未去过斯德哥尔摩,也从未去过那个偏僻的小火车站——已经不存在的小火车站。去过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他或许还在那里,缩在温暖的小木屋里,思念着家乡的阳光。他代我生活着那业已消逝的生活。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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