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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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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7 23:42: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冰凉芦苇 于 2013-2-18 22:03 编辑

寡言


他在草地上躺下来。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十有八九躲到这个小公园来。


他想着自己生命中丢失的那些联系。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想过关于分离的事。

他想起高一那次,他们住了个农家院,二十多人住了四个屋子,两个小屋早早有人睡下了,两间大屋是里外套间,分了三堆在外屋打牌,里屋的人胡乱迷糊一会儿再出来接替外屋的人。

玩到夜里两点来钟的时候,有人闹着饿,他们就回到街上。夜晚的县城空无一人,只有些小卡车呼啸着略过铺了草的环岛。路灯倒是密集而明亮,望着晃眼。他们在环岛边一片新整治出来的草坪边上呆着。没找着饭馆,有人跑到一个还开着的小烟酒铺子里买来些啤酒和锅巴,凑合填了肚子。忘了是谁,好像是卢娜,提议说玩骑马打人的游戏。于是全都兴奋起来。把人背在背上打架,底下背人的前后走,上面扛着的相互打。底下的人弯腰侧身,卯足劲儿向前跑,两边往一块儿撞,上面的人试探着一巴掌一巴掌扇,扇不到就呼呼扇风,两边抓住了就揪着相互使力,试图把对方拉下来,双腿死死盘住底下人的腰,拽着胳膊拉锯,又靠对方的支点维持自身,一边抗拒不平衡,一边又制造不平衡。最后摇摆乱撞一起倒在地上。没人能维持两分钟以上。倒在地上大笑得不能喘气。青草叶贴着脸,偶尔碰到鼻孔搔弄得痒痒的,气味很香,是那种淡的闻不出却让人使劲闻的香,草地微凉有一点湿。他们一边笑一边用手推搡。你丫刚才还看后面,傻了吧!滚你丫的蛋!操,有本事再来?然后笑得咳嗽,喝点酒润润嗓子。女孩子到后来也和他们玩,打架的时候,手还没碰到就大叫起来。他还背了一个女孩子,好像是赵倩倩。也好像不是。

那天晚上是几点睡的,他不记得了。也许没睡。



树叶忽然如潮水响动,他听得恍惚了。

他侧了侧身,换了另一个姿势躺着。草地实际上很不舒服,草很少,身体几乎直接躺在泥土上,随处能感觉到咯咯愣愣。他用屁股蹭着地面把身子往自己的左侧挪了挪,头也换了几个角度,尽可能让耳朵避开小石子。头顶的树叶悉悉索索,挪动脑袋的时候,阳光随之滑动,偶尔突然金光一闪亮进眼睛里,偶尔又消失在叶子后面。他被那一瞬间的光感动了,故意移动着脑袋,去找那零星一点的叶子背后的亮。

又躺了一会儿,他一侧身子有点麻,可是不想起来。

风贴着地面吹过来,像丝线一圈圈缠绕他的耳朵。天难得青白干净。只有秋天能有这样干净的天。天上的云冷冷的望着他,就像他冷冷的望着天上的云。云漂浮滑动得很快,有轻柔的气息,有时候眼看着一阵明暗滑到视线之外,他感到事物消逝的心痛。



高三最后一次出去玩的计划泡汤了。

离二模太近了,老师出来干涉了。把组织的韩倩叫到了楼道里。他们趴在教室后面的小窗口偷偷看。班主任站在窗边,倒没有发脾气,只是非常客气地跟韩倩说话。太客气了,虚笑着就像戴了个面具。韩倩垂头丧气地回来说去不成了。

可惜。高考之后好多人就不见了。本来以为下一次还能一起出去玩,可是好多人就不声不响地不见了,消失了,以后再也没联系过了。

其实有一个男生他还挺喜欢的,前一次去桃源仙谷喝酒之后一起聊天来着,好像扯了很多,不太记得说了些什么。他们平时不熟,只是那一次聊得多些。挺朴实的,说话没一点讨人厌的架子,说话也不多,笑起来都没什么声音。只是毕业之后突然就没联系了。上哪儿去了呢。

他们就坐在山边一个隘口,能看见山下远处的城市,透过已经有些发黄的草,望向灰云底下摊开的细小楼房,天色已经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但又似乎什么都能看见。

晚饭时他其实喝得不多,只是有点晕晕乎乎。他们有人喝多了,有个男生抱着旁边一个人哭,哭得很伤心但又没什么眼泪,到最后也不说自己是为什么哭。也许伤心就是因为自己想伤心。那处山冷清得萧条,只有一两家店。白天他们走了一条没有路的路,开始还有一点路,走着走着就走到荆条遍布的小树林里,不得不用手和脚扒开灌木丛继续走。然后就真的走不通了,一群人陷在枯黄弯曲的灌木枝条里,前后没有方向,像陷入一片心烦意乱。突然有人喊,靠,是谁带的路。这一句话把紧张打碎了,迅速有人跟着起哄,谁,谁带的这破路。然后带头人开始辩解,大家都开始笑。锯他,锯他!一个人喊,所有人都哄笑着。

晚上他们真的蹦起来,围住那个带头人。一群人一边哄一边七手八脚抱起那可怜人的四肢,掰开他两腿就往柱子边上冲。嘿——哟——他们有节奏地把他往柱子上撞去,被锯的带头人又挣扎又喊叫又笑,逞强说着你们等着的,有你们好看的。然后大家都放了手,笑得精疲力竭地把人撂在地上,瘫坐在地上相互斗嘴。然后又拿起酒瓶子。

那次他本来想找机会跟许小暖单独在一起的,只是她一直和张雯在一起。小暖白天在人堆里的时候看过他几次,他一直凝视着她,看见她的眼睛转过来好几次,有一次还在他的眼睛里转了一下,就像一滴水在一只碗里晃了一圈又飞出去,最后眼角还留了一丝水汽。

可惜小暖也没了联系。



其实高三最后去圆明园那次还是有机会的。他想。那次他和小暖坐一条船。当时还有韩晓迪,他俩原本落在后面,走着走着发现小暖也落在后面。他不知道是小暖故意等他还是因为什么,心里一动,就像有人伸出一根手指穿透他的皮肤和肋骨在心脏上轻戳了一下,很轻。

船在水上漂,阳光像水蒸气一样,湖水延伸到空间尽头,尽头才是湖岸。岸上有人睡觉,湖心岛有垂杨柳和杂乱茂盛伸到湖面的草。他们都说话很少。其他同学的船时而远,时而近,离得近了免不了用矿泉水瓶子打水仗,但倏忽之间又远了,笑声也远了。

偶尔有鱼从水里向外蹦,也许以为外面是自由。有一条鱼突然蹦到他们船上,小暖惊叫起来,然后又咯咯地笑了。他和韩晓迪商量着晚上吃鱼,小暖却坚持让他们把鱼扔回水里。韩晓迪不舍得,他却坚决按照小暖说的做了。在扔鱼的那一刹那,他似乎也看到自己被人从手掌中释放了。鱼穿过透明的绿色水面,消失不见了。

他们从湖心岛上捡了些核桃。没熟的核桃是青绿色光滑表皮,捏开之后能看到大脑一般桃色柔软的沟回,有透明的汁液,留在手指上迅速变成棕黑色,怎么都无法再洗掉。



他忍不住摸了摸手指。那一次,核桃汁液留在手指上,整整一星期都是棕色的。看上去透明无物的液体,一抹之后却有那么持久的痕迹,像生来就深刻的胎记一般。

他本以为那痕迹一辈子都消不下去了,但最后还是褪尽了。

他摩挲着手指,若有似无中仿佛还能摸到那痕迹。他抬起手指,虚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有点失落,似乎不愿意接受指尖干净得没有一丝色泽。阳光将指甲边缘照亮了细细的一小圈。

他摸到指甲边上皮肤的倒刺,撕了一下,没撕下来,翻身坐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折叠小军刀,用里面的指甲刀去剪。剪掉之后,小军刀捏在右手心不在焉地把玩。

看了看手机,已经出门一个小时了。他不知道家里的事解决完没有。



他问自己,如果当初和小暖在一起了,这辈子也都在一起了,到了四十岁之后会不会也出轨,即使是小暖也会出轨吗。他不确定这件事。中年以后的事情对他来说仍有某种神秘。小暖比妈妈漂亮,人也温和得多,即使是这样,也会出轨吗。

想了一会儿他又想,既然娶小暖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将来结婚后会不会想和小暖出轨呢。



很多人就那么不见了。

他从来没有刻意避开谁,可是一些人就是找不见了。他回想那些细若游丝的联系断掉的时刻,高中毕业时,大一回来第一次聚会之后,大四考研之后,断掉的时刻没有特征,只有很久以后回头才发现线索都没了。

他没有主动打电话去维系那些联系。应该说嘿哥们儿,最近干吗呢,在哪儿混呢,可以啊,兄弟你以后火了别忘了哥们儿我啊。可是他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觉得,所有关系都可以断掉,如果到了自然而然断掉的时刻。

他只是偶尔躺在周六早晨懒惰的昏暗中,对着透过隐约晨光的条纹窗帘回忆一张又一张脸,那些因为消失而永远不再变化的脸。他觉得人的到来和消失就如生和死一样。

回忆中的面孔都是好的。高中什么都是好的。那时候作业不会做了总有人可以借,一个人的作业几个人看,课代表是哥们儿,偶尔来不及补了会帮忙混过去。高中时向人问一个问题,对方不会下意识用手挡住自己的答案,说你去查书。高中也不用考完试卑躬屈膝地跑到老师办公室,查了近乎空白的卷子上分数之后,求老师高抬贵手。高中时不及格也不用重修。



他突然把手指收回来,疼痛让他的手指不自主向内蜷曲,微微抖了几下。他低头看,才发现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已经流血。起初是下意识用手指与抚摸小军刀的刀刃,后来是反过来,下意识用小刀刃去割手指。一道一道,细细的划破表皮,然后更深一点,更深一点,划破真皮和毛细血管。血珠像夏日打完篮球之后皮肤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浑圆而完美的半球,表面光亮脆弱,虽然是暗红色,却仿佛透澈得能将肌体深处一览无余。

已经割破了几个口子,本能的疼。但凝视了一会儿定下心来,冷静了,最初令人惊愕的痛感慢慢淡弱了。他感觉着那种疼,连着心脏,却不刺激,只让心和指尖都更强烈地跳动。

慢慢的,他又开始割。这次是在手指的其他地方和其他手指上有意识地细致地割。像年老的匠人刻一只木头笔筒上粗糙却密集的图案,他耐心而近乎追求完美地在手指上划直线,仿佛那一道道直线是某种富有含义的图案。想见到血。疼多了心跳加速,就不感觉疼了。



终于到某一刻,耐不住了。他哆嗦了一下,小刀刃掉在地上,右手攥住左手,僵直了手臂,两手用双腿夹住,手肘贴到一起,肩膀耸着。尽管咬住了嘴唇,还是发出嘶嘶的声音。

然后忍住了,渐渐缓和下来。

慢慢静下来。站起身,拍拍屁股,抖抖一侧麻木的腿。离开躺了许久已经被压出人形的草地,向公园外走去。到大门口之前,他特意掸了掸裤子后面的草屑。

出了公园走到马路上,燃烧过的汽油味道和公共汽车报站的声音杂糅扑面而来。他向左拐,走到路口再向左拐。在一个街口之后的物美大卖场门口有一间药店,他曾经路过很多次。

进了药店,他先买了一盒创可贴,用裤子口袋里翻出来的皱巴巴的纸巾——上次吃完肯德基多余的随手塞进去的——擦了擦血迹,把左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贴上。裹上创可贴的手指怎么都有些别扭,像戴了不柔软的手套。他弯了弯手指,像看着别人的手。

快要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又突然刹住,转回头。他找到西药柜台,买了一盒诺氟沙星。早上离家时他找的借口是拉肚子,必须要装得像一点回去。诺氟沙星非常管用,几乎是他吃过的唯一管用的药。

这一天肚子毫无异常。他把药盒里的塑料包装拆开,抠出三粒红白相间的小胶囊,扔在药店门口的垃圾箱内。



手机上的时间表明他必须回家了。他心里突然一阵空虚。回家的前景像是高速公路桥上突然断裂的看得见钢筋残茬的深坑,撑开令人畏惧的空洞在他脚下铺陈。

他不想跨过去,可是又无处可去。

他把手机拿出来,拉出通讯录,想找找可以找的人。拉了一圈,没有他此时能与之交谈的。他很希望这个时候能和许小暖说几句话,哪怕只是问问你怎么样,也好。那是在雪地里饥饿地走了很久终于在远方的白色桦树皮底下看见一座冒烟小木屋的感觉。

他又拉了一遍,终于还是决定找孙壮。孙壮的妈妈和他妈妈认识,两家离得也近,孙壮是他少有的还经常往来的同学。烦躁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去打游戏。孙壮接了电话,他说去dota吧,孙壮拖拖拉拉了好一阵,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估计他要等很久,孙壮经常迟到或者放他鸽子。孙壮这人做事没谱,借了钱也总是忘记,你如果提醒他,他会拍着脑袋当场还你。倒不是他爱占便宜,只不过你在他心里没有位置。他并不是很想找孙壮,可是也没有别的朋友可找。



他站在物美门口等着孙壮,身边人来人往。他尽量让自己凝视着眼前的事物本身,以免去深思事物之后的人情。

有一瞬间,他忽然发现了他所期望的秘密。有一位老妇人拖着带轮子的购物袋走过他面前,低着头,异常专心,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她脚下那一块缺了角的瓷砖。她走下黑色瓷砖台阶,走入微微摇曳的日光里,瘪嘴紧抿着,被下垂的皮肤遮住嘴角,有一点下兜齿。日光的明亮将台阶下的一切变为另一个世界。她经过一只垃圾箱,垃圾箱上的灰尘年久庄严,灰黑色的侧面画着磨损的表征回收的三角形。垃圾箱紧靠一间报刊亭,报刊亭外的棕色纸箱中堆放着过期杂志,杂志上有蒙尘的、穿着低胸吊带笑得咧开嘴的美女。美女被人遗忘在角落,面临永远留在这角落,或者被人带回家,阅读之后再回到这角落。她带着毫不知情的表情微笑,站在垃圾桶旁边一米之内,等待将要到来的命运,与尘土重逢。那些事物似乎在视线里漂浮起来,蒸腾。他看到了它们之间的秘密:每一样事物都是孤立的,它们只是看上去在一起。报刊亭、公交站牌、挤在一起印着白色租车公司字样的自行车、弃置的超市购物车、老妇人、杂志与垃圾桶,每一样事物都沉默着漂浮在原地,看上去近却相互隔离。它们只是在表面上贴近而已。

没有一样事物不能与另一样事物分开,即使是垃圾桶与大地也可以分开。



孙壮这次没让他等多久,没过一会儿,孙壮就打来电话说出不来了。

“不好意思啊,我妈待会儿要带我去二大爷家。”孙壮解释说,“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但这回我妈不是找二大爷给我托人办进工商银行吗……真没辙。你看兄弟我这也算是人生大事了,一锤子买卖的,不上门实在不合适。我妈早就订好了,刚才才告诉我。对不住了阿波,咱俩下回啊。下回我请你吃饭。今天我妈还说了,回头有空叫你再上我家玩来,上次……”

他略微有些失望,但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有点不太想听下去了,借一个气口,打断了孙壮,说:“你有许小暖的电话吗?”

“谁?——哦,没有啊。上大学就没联系过。干吗?”

“不干吗。问问。没事,没有就算了。”

挂了电话,他又一次无处可去。他想再回小公园里坐着,转念又想回中学门口去看看。

走到一半发现路走不通了,修路,蓝色铁皮把路口堵死,需要绕。绕路的过程中路过网吧,他拐进去,想一个人去玩一会儿,进去却发现没带身份证。他试图和前台的姑娘好言求恳。往常还是有可能通融,但是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前台姑娘也许是和男朋友吵了架心情大坏,铁青着脸皱着鼻子,死活不肯同意。他说了几次无果,又回到街上,心情一下子凉了。

他不知不觉往家的方向走。起初他没发现这一点,等他发现了已经离家很近了。他心里一惊。刚想走开,却被一声招呼叫住,抬头四下搜寻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看见叫他的人:他爸妈的一个朋友,沈姨,也是一大早来了他家的。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终于被猎人逮捕的感觉,就是那种在密林深处逃离了一整天脚步敏捷、却在泉水边休息时不期而遇的、鹿的感觉。



家中并没有预期中最坏的、刷碎东西一片狼藉的场面出现。

父亲在阳台上抽烟,和王叔叔在一起。母亲在主卧,关着门,只在沈姨敲门时打开的缝隙里看到母亲坐在床边低着头絮叨的委顿的侧影。床头柜上有一团漂浮支楞的塑料袋。江姨坐在母亲身边。小徐叔叔从主卧里出来,沈姨拉着他,问刚才怎么样了。

“就算劝住了吧。”小徐叔叔说,“我就跟嫂子说了,这事咱把感情放一边,就从实际的想想,对方是什么人,公司财务总监,你现在非得让吴大哥跟她一刀两断,万一把她逼急了抖露点吴大哥财务方面的事儿,到时候都不好看。你看吴大哥好容易做到经理这位子也不简单,这日子好过了,你们这么一折腾都给弄糟了,没的让旁人看笑话。再说了,吴大哥当初为什么跟她好上,还不是想在公司里培养点儿自己人吗,这江山未稳内部涣散,不利于长治久安。这些话大嫂子是明白人,都懂,就是还有点过不去这坎儿,在屋里堵气呢,但我瞅着没什么大事了,至少这两天应该不会闹离了。”

沈姨点点头,从包里掏出刚才出去买的凤梨酥,跟小徐叔叔一起也进了大屋。

他从透着一道光的缝隙回到自己昏沉沉的房间。房间里一团糟,没有开窗,早上留下的团成一堆的被子蜷着,几只袜子扔在地上。昨天夜里吃得薯片还剩了一半,扔在乱糟糟的书桌上,撕开的袋子在电脑屏幕前像嶙峋豁开的伤口。

其实小徐叔叔说的话,他已经听过一次了,类似的意思,父亲自己说的,昨天晚上。他知道母亲已经妥协了。事情苗头已经出现了三四年,也闹过许多次,并不是这一刻的,这次不过是把一切暴露得明显了。但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今天要闹一次。她就是想要徐叔叔、江姨、沈姨、王叔叔都看见这一切,替她记住父亲对她不住的地方,就仿佛把委屈暴露出来并由人见证,就能让委屈变轻似的。

如果有人问他是怎么想的,他会说,离。他假想着自己面对父母质询的画面,想象自己语调冰冷坚硬。虽然还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但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说话。没有谁和谁不能分开,也没有谁不能离开一个地方。说什么不能离开父亲,不能离开现在的公司,都是借口。一切都是孤立的,永恒的永远只是头脑中的事。他仿佛已经进入大屋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褐色床单和母亲浮肿的眼睛说话了似的。



他打开电脑,戴上耳机,调出coldplay的歌。先打了一会儿wow,觉得没意思,退出,又打了一会儿金戈铁马,还是没意思,进了个三国杀的游戏室,发现脑筋转的不灵,输了两盘,最后都关了,只打开扫雷,机械地敲击右手食指,鼠标左键发出难听的嘎嘎的声音。

小徐叔叔和沈姨从大屋出来,走到他房间门口,继续着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话从音乐的缝隙流入他的耳朵。很奇怪,音乐明明笼罩一切,他们的话声音并不高亢,却还是能听见,低而清楚,像无法抵挡渗透的气体一样从音符的气口不断流入。

“小波这边其实没大事。”小徐叔叔说,“我听吴哥说,也就挂两门课。补修过了就能毕业。”

是四门,他想,下学期还有两门。

“唉,大嫂子也真够操心的。老的小的都得操心。要是我也愁死了。”沈姨说。

说了一会儿,也许是看他仍然对着电脑无动于衷,沈姨和小徐叔叔决定采取行动走进屋里。他们敲了敲他的门,他没有回头,他们以为他是戴着耳机听不见,就自行进屋,站在他桌旁低头俯瞰。他只好抬起头,摘下耳机。Chris Martin慵懒冰凉的声音消失了,性感的吉他也消失了。他把键盘推回书桌底下,让转椅转向沈姨,礼貌地示意让他们坐。小徐叔叔坐了张椅子,双手竖直撑在膝盖上,沈姨坐在他的床边,将他的被子小心地挪了挪,挪出一个可以坐人的角落。他低下头看到地面,用脚趾尖把床边上褶皱僵硬揉成团的白色的手纸拨了拨,轻轻推到床底下。

沈姨和小徐叔叔互相看了看,似乎都等着对方先说话。最后沈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就像唱戏之前必要的起式和演讲之前的开场白。他预先听到落幕时的掌声。

“吴波越长越帅了啊。”沈姨说。

他有点惊讶沈姨用这样的话开场。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小徐叔叔说的,于是没回答。

“这两个月怎么样啊?”沈姨问。

“还凑合吧。”他低声说。

“跟着下一个年级的一起上课?你认识他们吗?你们年级延期毕业的多吗?”沈姨又问。

他点点头,摇摇头,又摇摇头。

接下来则是他所能料想到的一切,他安静地听着:延期毕业没关系,抓紧时间都还来得及,一边补考一边找工作,最后也未必就差,父母这边最近操心的事情多,要自己给自己把关,自己对自己负责任,别让大人操心,如果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有事别憋在心里,孤僻不好,多出去走走,别自卑,其实你一点都不笨,两门课不算什么,只要努力随时来得及。沈姨的声音有着舒缓而低沉的旋律,如果忽略其内容,只听频率,她的声音与主机箱嗡嗡的转动声形成良好的共鸣。她做出理解他的样子,让人烦躁又无法表示不敬。她耐心而有条理地说着,将流逝的时间拖成无限漫长。他低头,又看到手指上的创可贴。

他决定就这么沉默着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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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7 23:54:5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生铁 于 2013-2-27 23:56 编辑

我过去也写过这样的小说。

建议你看看不有的小说如何写学生。

此外,“夜晚的县城空无一人,只有些小卡车呼啸着略过铺了草的环岛。”要注意每个细节的准确。小卡车怎么略过环岛?飞过去吗?铺了草,感觉是把草撒在环岛上,哪怕换成“铺了草皮”也好。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终于被猎人逮捕的感觉,就是那种在密林深处逃离了一整天脚步敏捷、却在泉水边休息时不期而遇的、鹿的感觉。”

这样的句子,你设想放在广播电台里让播音员读,会是什么效果。虽然这样写比平铺直叙要感觉新鲜得多。


“吴波越长越帅了啊。”沈姨说。——写得不错,真实又出人意料。类似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处。不一一列举。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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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00:04:31 |只看该作者
“先打了一会儿wow,觉得没意思,退出,又打了一会儿金戈铁马,还是没意思,进了个三国杀的游戏室”

看了好几个人的小说,都有这样的问题,缺少书名号。游戏的名字、小说电影的名字,书的名字,都要加书名号。WOW,现在人懂,过10年也许就没人懂了。写一个小说,要抱着让它永恒的心去写。wow,还是小写。好歹大写,还规范点……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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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21:56:59 |只看该作者
生铁 发表于 2013-2-27 23:54
我过去也写过这样的小说。

建议你看看不有的小说如何写学生。

谢谢啊。真的太感谢了。事实上,这个小说自从贴出来,我就感觉到它的不足:结构上的、气息上的、语言上的,太匆忙而轻率,给人模糊而平面的感觉。本来想删掉重新思考,思考怎样才能把素材写得更深入一点,但一直没有动手。还是头脑中对于想要表达和把握的灵魂不够清晰。
句子和字词要感谢指点,确实还不够精细,有的时候缺乏朗读感,接下来我会努力更在意打磨。
不过现在更大的问题是怎样写和用怎样的角度写,这是比较宏观的问题,确实是应该多观察揣摩其他人的角度和方法。不有的作品没有都看,但《球友们》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您的《像个男孩一样》也很有趣味。

点评

生铁  我想到的也是《球友们》!虽然讲的和你的小说不完全是一样的东西。《像个男孩一样》我也是从十几岁一直想写,过来这么多年,才找到写的方式。  发表于 2013-2-28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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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21:57:42 |只看该作者
生铁 发表于 2013-2-28 00:04
“先打了一会儿wow,觉得没意思,退出,又打了一会儿金戈铁马,还是没意思,进了个三国杀的游戏室”

看了 ...

这一点也谢谢提醒。关于游戏的名字,我当时的想法是尽量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种草草滑过的感觉,以符合人物当时的精神状态:每一样事物也许只打开三秒钟就无法忍受了,不断更换。因而没有把名称写得很正式。不过您说得对,读者很可能就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了。再修改的时候我会更改的。谢谢~

点评

生铁  小说不是新闻,我觉得如果真是你有这样的设计,而有意这样写,倒也未必不行。真的。当然我个人自然还是维持我的想法。  发表于 2013-2-28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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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22:16:37 |只看该作者
这个排版是几倍行距,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整个文本都轻了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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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呆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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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23:22:52 |只看该作者
我都是在word上编好1.5倍行距的格式再贴过来的,我有格式癖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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