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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泳池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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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2 04:15:0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有一年夏天我突然失业了。因为所在项目组的投资方撤资,老板懒得再把我们安插到其它项目组中,给了每人一笔遣散费,草草打发了事。这对我来说正合适。当时我每天除了上床睡觉和起床上班,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一点时间。

当我真正开始一天24小时全部自由的日子时,才发现这样的日子过上一周就让人受不了。巨大的空白不由分说插入你的人生后,从一开始盲目的喜悦到之后的无所适从,只要短短三天而已。因为你已经过惯了每周休息2天的日子,你很熟悉这如行星运行一般规律的2日应当如何打发,你的头脑和身体都充满了每周工作5日休息2日的周期记忆细胞。当第三天多出来的时候,细胞们开始感到惶惑了。当时正是夏天刚刚开始的日子。燥热开始缓慢而不动声色的充满每一天从早到晚的空气中。失业一个月之后,当我第一次被太阳穿越大气层和水泥钢筋肃然而至的热度推醒的时候,我意识到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开始了。

这一天醒来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的决定。我决定要利用这个无所事事的夏天做点儿什么,真正改变自己的,有所成效的事情。我决定健身。流汗运动不适合我,早在上学的时候我就被证明并不适合任何一种集体运动,譬如足球,篮球,乒乓球,这种需要身体超强的灵活性和善于妥协的狡猾意志来进行的竞技类项目。跑步也不行,我很难专注于这种枯燥、痛苦、漫长的机械运动,我不承认这和意志力有什么关系。我是说,逼迫一个人格完好的人类做这种毫无乐趣可言的事情,和流放西伯利亚的苦役犯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人所能拥有的与其它物种最大的不同不就是,能够最大程度的追求快乐,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吗。最终,我决定游泳。

这看上去是一个非常适合我当时的状态,也最可行的计划。一个收费不高设施健全的游泳馆就在我的住处附近,步行过去只要十来分钟。游泳不需要耗费太多的体力,并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如同跑步那样折磨身心的运动。沉浸在水中,透过泳镜看到的是一个奇异新鲜非同一般的世界。并且,与其它所有只会让你感到肉体之沉重的体育运动不同,这是一个让你体会到反重力的活动。总之,它很完美。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不需要在休息日或者晚上才能加入黑压压的搅水大群的失业人士,我完全可以在早饭之后或者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吸拉着拖鞋走向游泳馆,惬意的独自享用一整个透明辽阔的标准赛道泳池。把搅浑后的战场留给黄昏部队。这是一个合理利用失业之无耻的事情。

当天我就去办妥了一切手续。一张可以游上三十次的季卡,一个在附近卫生所花钱即可办理的健康证,一张深水证,泳裤,泳帽,泳镜。我甚至还买了一条英发最便宜的快干毛巾。办妥这一切之后已经是晚上了。我感到一股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时的力量又回到了身上,它包括:执行力,意志,热情,果敢,和对未来的无限希望。带着这样美好的想像我做了一晚上的梦。它们全都和水有关。

第一天下午入水的体验让我激动不已。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下水游泳。上初中之前我家就在少年宫对面,几乎每个夏天我都是在少年宫的游泳池里度过的。大院里的每个孩子也都是这么度过的。没有教练和家长,我们几乎是完全自发的,自动的,就学会了游泳这项技能。那时我无法想像这是需要去交钱上一个培训班,通过一种被规划好的定期训练才能获得的一种本领。在我残缺的童年记忆中,早已丧失了我是如何从一个深居内陆不谙水性的小孩,过度到在水下自由穿梭的少年这段残片。我甚至以为我,我们大家,所有人,都是早在母体内的时候就被赋予了在水中生活的这种习性。这是人类的天性。我这么想。直到长大成人,学习科学。

我的激动是由成年以来再也没有下水的这段空白造成。我差点儿忘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它又回来了。彻彻底底,连同我在少年宫逃票被抓的记忆。水面之上和水面之下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你的整个植物神经系统完全迷失。当你在数不清的胳膊身体腿之间找到一点儿短短的直线游起来的时候,两种世界交替进行,你像在一个虫洞里不断的探头又缩回去。真是太棒了。

与我想像的有一点出入的是,游泳馆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毫无人迹。基本上每条泳道都游动着4、5条穿梭的影子。这无关大碍。我戴好泳镜,挑选了一条看上去最为清静的泳道,钻入池底,回到一个极为熟悉的世界。我变换着划法,蛙泳,自由泳,仰泳,只用腿向后踩水而让手臂放松,或是只用腿打水推动身体前进。我将幼时记忆中的所有方法悉数演练。一千米之后我自信已经完全找回了水感。

我开始游第一千一百米的上半程的时候,一条人影快速从我左边通过,然后朝右插入了我的前方。当他再次向后踩水时,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感到自己的脑袋遭受了一记有力的撞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身体的节奏完全被打乱,嘴巴本能的张开,池水倒灌进入口腔,双手在水面胡乱扑腾。但我立刻稳住了自己,摸到泳道旁边的浮标,窜出水面,开始猛力呼吸。当我终于镇定下来之后,再向前方看去,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有一颗脑袋露出水面。前方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操!”我大声骂了一句,然后钻回池底。水里也没有任何人影。我观察了一下左右的泳道,全都是轻快自在的男人女人,完全不能分辨究竟哪个是逃逸犯。我又向后瞄了一眼,2、3个人影正匀速向我靠近。但都不像袭击过我的样子。

迫于我的存在,后方游来的人纷纷改变线路,曲线绕过我继续前进。我看着最后一个游过去的女人的大腿,钻回水下,重新继续我的一千一百米上半程。我还能怎样呢?

之后我顺利游完了两千米,再也没有遇到那个撞击我的人。连他是男是女,我都没有看清。只觉得他穿着深蓝色的泳衣或泳裤,但泳池里穿这个颜色的人也太多了。我游向最边上的泳道,爬上岸,走回男更衣室。用游泳馆发的磁卡洗了6分钟的澡,然后打开我的柜子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新来的?”旁边一个男人朝我说话。我扭过头去,一个年约40岁的中年大汉用毛巾擦着头发和肩膀。八头身,肩膀很宽,肚子很大,腿笔直笔直,一看就是常年游泳不忌吃喝的体型。“哎。”我说。

“我说呢,以前没见过你啊。刚刚我们在一条泳道,你游的挺好。”他继续说。

“小时候游过,不过也很久没游了。”

“我姓高,你以后如果还来的话应该会经常见到我,叫我老高就行了。这泳池的人都这么叫我。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不好意思。我在这泳池游了有年头了。”

“是吗,好的。”我很礼貌。然后把最后一件东西收拾进塑料防水袋子里,关好柜门,准备要走。

“你呢?”老高挂着笑容,看着我。

“什么?”

“你呢?”

“我?”

“你叫什么?”

“我⋯⋯我姓郑,你叫我小郑吧。”我象征性的伸出了手,老高愣了一下,然后也伸出了他的右手。我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的,握住他的手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似乎极为违和。此刻我已经穿戴齐整,左手拎着包。而老高却浑身赤裸,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顺着脖子汇合到胸肌处,变成一小股从隆起的腹部直接打在脚上。我迅速收回了手。并注意到老高穿的正是一条深蓝色泳裤。

回到家后我感到无比饥饿,揣上一把零钱下楼买了半斤驴肉,4个火烧,一袋凉拌菜和一罐可乐。饥饿的感觉令我豁然开朗。我断定这是一个无比良好的开始,一个新生活的预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前一日运动后的症状开始发作,酸胀感在我的每个大幅度动作中挥之不去,这反而激起了我继续下去的信心。中午胡乱吃了点,等到下午2点,我顶着大太阳再次前往游泳馆。等我走到的时候,汗水已经浸湿了整件T恤,头也被晒的晕乎乎的。但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等待在水中被唤醒的一刻。我决定从此以后一天的时间不是以太阳来划分,而是以游泳来划分。只有从泳池出来之后,那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这一次我多游了五百米,一共游了两千五百米。我固定了最合适的泳姿,蛙泳。我没有再被哪个冒失的家伙踢中,反倒是自己蹭了别人几下,有一两位还是年轻姑娘。但没有人找我麻烦。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认识泳池世界的规则。小磕小碰是难免的,谁也不会在乎。泳池世界的人身着最少的衣服,却都坦然无比。这里像一个平行世界,正默默运行着它严格的公理。

我预感这次会游的十分顺利。游到一半的时候,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我。“小郑!”当时我正好蹿出水面换气,这一声十分响亮,在玻璃天花板和墙壁的反射下来回震荡。紧接着我又随节奏沉入水中,什么也听不见。再次换气时,我又听到了一声,“小郑!”这是在叫我吗?我不敢确定,我想不到在这个游泳池里会遇到哪个熟人。这么游移不定的时候,我又一下一上一下一上换了一口气。这回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谁再喊小郑。我游到尽头,然后尝试灵活的转身,开始回程。等我回到池边,一只手敏捷的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抓住了这个间隙,把我从水中拎起来。

原来是老高。“小郑啊,又来拉。”他还和昨天一样,穿着一条紧身的、到膝盖上方的深蓝色泳裤。他这个年纪,穿这种泳裤,还是有些时髦的。我点点头,把泳镜挪到额头处。

“你的胳膊有些问题啊。”他说。

“什么?”

“你的胳膊。游的有些问题。”他说。

“是吗?”

“划的太大了。这样你收的也慢啊。效率就低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嗯,有道理。”

“你看,得这样。划到这里,就可以收了。这样。你明白吧。”说完,他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抬抬眉毛,以示鼓励。

我只好试着做了一遍他示范的动作。“这样?”

“对,对。你再游一遍我帮你看看。”

在他默默注视的目光下,我转身,跳跃,入水,蹬壁,然后向前游去。这一遍我游的战战兢兢。老高的目光仿佛在为我打光,我是这表演舞台上唯一的演员。在他的叮嘱下,我试图改变原有的姿势,按照他说的那种方式更加快速有效的收回胳膊。但我越是想这么做,就越混乱,到最后,连原本的姿势也忘了。我把刚刚建立起来的水感弄丢了。

但还是得游啊。我别扭地向前游去,好不容易到了头,然后转身。这一个转身也不够顺利,差点儿呛了水。我试图稳定住自己,找回熟悉的节奏。这么一划一划的游到了老高面前。我蹿出水面,准备聆听老高的指点,却发现面前的不是老高,是一个同样穿着深蓝色泳裤的中年男人。可他不是老高。

老高呢?他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有点恼怒。但紧接着感到庆幸。还好刚才的窘态没有被他一直看在眼里。我四处打量,在相隔2个泳道的地方,我终于看到老高。他正在同一个中年妇女比划着什么,女人穿着花花的连体泳衣,带短裙那种。女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还不时效仿老高的动作比划着。老高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这么指点了一阵后,女人转身向前游去。老高则依然杵在那里,目视前方女人的动作。他始终没有向我这边看,也许是已经感到了我的目光。

“这毛病也不是什么坏事。年纪大了都爱瞎指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泳池里的人出现的方式都像土地老儿。我扭头一看,这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大概四十出头。不像这泳池里大多身材崩溃的大妈,她还算苗条。由于戴着泳镜和泳帽,很难判断这张脸到底算不算有姿色。其实泳池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没了头发的衬托,脸都长得一样。

“你说谁?”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还能有谁啊,那个呗。”她把嘴往老高的方向努了努。

“老高啊,”我松了口气,“你也认识他?”

“谁不认识。啊。这泳池里的谁不认识他啊。谁没被他指点过啊。什么你这个腿打的不对啦,手收的不到位啦。翻来覆去其实也就是那一套。但他就是改不了这个爱说的毛病。”女人表示很不屑。

我点点头。戴回泳镜,作势准备游出去。

但她抢在我游出去的一刹那又开了口。“他啊,自己游的也不是有多好。你看他天天来泳池,来干嘛的?你以为他是来游泳的啊。才不是呢。他啊,别有居心,是来找乐子的。”

“啊?”其实我也看出一点。

“他啊,来找乐子。找快活。找伴儿。”她怕我没听清,听清了又没听懂。

“是么,他没老婆孩子啊?”我戴着泳镜,不知道这么跟她说话是不是不太礼貌。但我又着实想走。

“谁说没有。有又怎么样呢。他不照样每天跑过来,往这池里一呆就是半天,也不见他游过几个来回,尽是跟人聊天指挥去了。现在谁见了他都怕。就怕被他逮住。他跟你说着说着,就要往你身上凑。”

“他也不工作?”

“工作?早丢了。十年前就被工厂买断工龄了。不然他能有这么闲?”

“呵。”我耸耸肩,再次做出准备划出去的姿势。

“而且,”她无视我的动作,继续说,我只好收回手,慢慢放下。“他找的不是女人,是男人。”

“啊?”

“他是个老玻璃。”

“啊?”

“啧,”女人又以为我没听懂,很不满,“就是同性恋。”

我表示惊讶。

“这泳池的人,被他搞过的男人有不少。”

我再度表示惊讶。

女人看着我的表现,十分满意,神秘的笑笑。然后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可要当心点。我是看他跟你刚刚说了不少,才特地提醒你。”

我张着嘴,努力想挤出一点儿感激的意思。但我想一个戴着泳镜的人,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个效果的,便放弃了这个努力。“谢谢,”我说,“谢谢。”

她颇有意味地看着我,然后戴上她的泳镜,游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警告并未让我觉得有多重要。至少它不够让我内心像我表现出来的那么惊讶。接下来的日子,我照例每天去游泳馆游上两三千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然后回来大吃一顿,恢复体力,再找些事情做做度过剩下的一个人的时间。这之后我并未再遇到老高的搭讪,有几次我在泳池远远的看到他,要么是跟年轻姑娘讲话,要么是跟上了年纪的大妈比划。并未出现那个女人所说的爱好男人的情况。谁知道呢,也许那女人说的全是想像。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这个夏天彻底结束的时候。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已经开始顶不住最猛时候的太阳,将去游泳的时间往后一延再延。但我仍然坚持了下来。其实倒也谈不上坚持,不游泳我又能干什么呢。找工作是我现在最不愿去想的事。钱还够用,一年房租已缴,似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最主要的是,我后来分析,如果没有这么一项如同工作般的规律性事务横亘在每日的生活中,我只怕会陷入徒劳无益的焦虑和惶恐,而这些都源于时间的失衡:我会迅速过上一种不分昼夜毫无原则的生活。但我设想并努力实践的有原则的生活,还是向着我不可控制的方向加速倾塌了下去。

首先是一大波因暑假到来而涌入游泳池的学生们。游泳馆再次进入大张旗鼓的招募期,变着花样宣传他们的暑期游泳班。游泳班分初级、中级、高级三个水平。初级班声称1600块20个学时包学会。高级班那就不好说了,他们的宣传走廊上展示着他们数年来的成果,易拉宝醒目的放在游泳馆门口,上面显示着出身该馆的体育明星。暗示他们能让你的孩子走向专业道路,走向辉煌的人生,走向全世界。走过路过的家长们怎么会不动心呢。

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裹挟着一家几代的孩子们,像蝗虫一般占领了整个泳池。他们不怕太阳。他们是文明世界的破坏者。他们打破一切规则。他们无视泳池的警告,在水面的最底层潜泳。他们从一切方向袭来,他们的眼中没有泳道,于是你所占据的一块空间也不再是不可分割的了。他们没有什么目的,但总是很容易的超越你,将你刚刚建立的节奏和信心击败。我得承认,他们确实有这个实力。水中世界,他们才是统治者。下午的泳池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海底世界。

这还只是烦恼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不那么严重的一部分。更严重的是孩子们带来的连锁效应。趴在泳池玻璃外每隔五分钟就重新启动大家来找茬模式的家长们,这还是羞涩的良好的一部分,他们在泳池外建立了一个风气良好的中产社交俱乐部。另一可怕的分部,则在泳池里。他们永远在浅水区杵着不动谈笑风生。对几米外正在努力重建游戏世界的孩子视若无睹。到这里你就开始恼羞成怒了?别急,还没到最关键的。谁也没想到洗澡间成了最大的重灾区。洗澡成了一件需要运用民间智慧才能准确掐中目前淋浴头的使用率,从而得以在合适的时间出水,抢占其中一个的事情。这大夏天的,你来分析分析陪孩子来学游泳顺便进去洗个超过十五分钟澡的动机心理学。

我还是应该回到正在讲述的这个故事的主线上来。这些计划外的现实情况固然令我烦恼,但我还不至于不能忍受这点儿小磨难。我是说,我工作的时间难道还不够久么。我立刻顺应现实,修改了我的泳池时间表。早上,正是蝗虫们还在家中伏案处理一日书面作业的时候。我重新启用了闹钟。这让我微微有回到工作状态的感觉。但这是我自愿的。我正心甘情愿的走入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中并乐此不疲。

8点半闹钟响,9点磨蹭起床,花半小时解决早饭,休整半小时,十点钟准时出门左转。但我所目睹的泳池景象再次并不如我所料。池边满是来泳池泡汤的老头老太太。我这才注意到游泳馆还有一个专为老年人服务的早场卡,价格极其实惠,只要能在11点前进场即可。这个便宜自然也是要占的。于是赶完早市的老头老太太们,在水槽里泡上新鲜蔬菜,便急不可耐的奔赴游泳馆把自己也泡上。他们可也是要讲究健身的。不管怎样,这好过蝗虫。

我没想到的是,老高竟然也是这早场部队之一。“小郑!”时隔数日,他仍然一眼就看到我,并热情的上来招呼。“这些天好像都没见到你啊。怎么,你也改早上来了?”他绝口不提上次中途开溜的事。

“是啊,下午人多。还是早上好,游的起来。”

“我也是,被那群孩子烦的,给逼到早上来了。”

我跟老高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潜入池底。发现他跟我同步改成早上游泳,不知怎么的令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一边游,一边琢磨。但很快的又忘了这事。就这么来回游了几遍后,我突然被右边泳道一条矫健的人影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穿深蓝色泳裤的男人。正在以极快的自由泳向前游去。他前面是一个笨拙的蛙泳男人,看得出来,这家伙想超道。我一边保持速度,一边不由自主的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超过去的。越来越近。那男人很快就与前方男人游了个并行。突然,他变换了泳姿,打水的双腿同时向前收,然后用力一蹬,变作蛙泳腿。正好中了我隐隐担心的设想。他踢中了那个笨拙的青年。

小青年如我当时一般,手忙脚乱,一阵扑腾。我把目光紧紧锁在了那条深蓝色泳裤上。是他!又让我碰见了。我加快速度,希望跟住他。但他实在是太快了。等我到达池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去向。我茫然的搜索着水面。举目可见的是慢悠悠仰泳的老头,肚子比脑袋还高。还有穿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泳衣的老太太,中年妇女。她们兴致勃勃的交流着关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和猜想。

“猜猜我是谁!”

我还没发应过来,眼前已然一片漆黑,只觉得背后多了一具带着温度的肉体,紧紧贴着我,脖子还能感到背后传来的呵气。我本能抓住了蒙着我的眼睛的手,用力的甩开。但如此一来,重心不稳,我一下子跌入水中。我像泰坦尼克号中沉入水中的杰克尸体一般,睁着眼睛,透过不断上涌的水面,看着那个摇晃的面孔。

老高一把帮我从水中拎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破口大骂。

“哎呀,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嘿嘿,别生气。”老高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这是泳池!我差点儿被你淹死。”

“这是哪儿的话,这么棒的一个小伙儿怎么会淹死。看看这身体,多棒。”老高顺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感到很不舒服,把他推开。

我看着老高,琢磨着他。老高这么一下,不得不让我重视起了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事情。老高依然笑呵呵的。我心想,他这是观察我呢,试探我有什么反应。我一句话也不说,回身游了出去。听到老高在后头喊,“哟,还真生⋯⋯”后半句被水吞掉。

游出几米后,我不动声色的换了个泳道,才放下心来。老高的这几句话和这几个动作让我反复咀嚼。我闭着眼睛,试图还原老高说话时的神态。他是怎么说的?用什么语调?他的话中有没有别的深意?

游了不到一千五,我已经意兴阑珊。爬上岸去,打算直接冲凉回家。在洗澡间,我惊呆了。每个淋浴头下都站着一具浑身赤裸的尸体,大多老态龙钟,肉质腐败。干他大爷!干他大爷!一万枚湿了火线的哑炮在我心里齐齐开花。但我又能怎样呢。等待,在无尽的等待中苟延残喘,等待一个适当的位置被空出来。以谦卑的姿态交接一个前列腺不甚灵光的淋浴头。我站在空旷的澡堂中央,紧张的关注着每一个淋浴头及其下方的人体。仔细分辨他们擦洗的步骤,还需要多久才能心满意足的放弃这个淋浴头。我就这么站着。被每一个若有若无的眼光打量着。像一个正在接受考验的新兵。肩膀够宽,背部挺拔,这肚子,差了点意思,腿嘛,还可以。就在这时,我又看到了老高。

我差点儿要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比我提前一步上岸,并成功地占据了一个淋浴头的?我不知道。老高此刻似笑非笑的盯着我。澡堂内雾气缭绕,我不能确定他看的是我。但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在中间尴尬的等待着。他还能看谁呢?我背过身去。又觉得这样岂不是给了老高用更加肆无忌惮的目光抚摸我的机会。我又实在不想把正面给他看。侧着?也不好。现在,哪怕是有一个只能滴答出水的淋浴头让出给我也是好的。我只需象征性的往那下面一站,随便冲两下,便有了个正大光明离开这里的借口。但是,在我绝望的眼神下,老鸟们依然有条不紊的徐徐开展他们搓背够不到运动。老高呢?他此刻在想什么?还在看着我吗?

“小郑!”

我不情愿的回头。老高笑呵呵的看着我,像是刚刚发现这个站在所有人目光焦点处的人是我。

“你站那儿干嘛!傻啊你,不会叫我一声。”

我茫然的看着他。

“你来,我快洗完了。我这让你。”老高爽快的说。

我踌躇着。

“来嘛,来嘛。”

我依然不动。

“来嘛!来嘛!”

我看着老高。他关上淋浴头,取下了搭在一旁的毛巾,作势洗好要走。我只好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哎,这就对了。你不过来,我这个位子说不定要让别人抢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又涌入了两具机智的人体。我匆匆进入老高那个隔间。但他没有出去,而是朝旁边挪了挪。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准备干嘛。不详朝我袭来。

他不好意思的解释,“你先洗,我这还有一处没洗干净。我在旁边搓,你先洗。”

我不便表达不满,只觉得是完全上了当。只好扭开淋浴头,别别扭扭站在旁边冲水。这个花洒堵了半边,只有靠老高的半边在不利索的出水。我只得勉强拿捏住冲水与老高之间的距离。但还是时不时的擦碰到他。

“小郑啊,你这儿洗的到吗?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背?”

我摇摇头,赶紧随便冲了几下。关上淋浴,拿上毛巾走出去。

“哎,你这就洗好了啊!急什么,真是比我还急啊。”

那之后有好一阵儿我都没有再去游泳。天气,孩子,袭击者,老人,同性恋,有这么多的借口摆在面前,我又怎能抵抗住这诱惑呢。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几乎忘了这个夏天剩余的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也许和前半段没什么区别。游泳或者不游泳,只不过是一小时的差别。它们对漫长的一天来说真的如此重要吗。但这些毕竟只是借口。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

大概是:

我早已逐渐对在水中进行的一个小时体力劳动感到不耐烦。我开始走神,将目光从一合一划的手部运动,转移到了包裹着我的水上。我开始观察它。我惊讶的发现,路过了一颗又一颗的不明物体。有些是不知从何漂来的耳塞,有些是白色絮状物体,它们可能是各种分泌物。白天,阳光穿过透明天花板到达池底,两个世界都是如此的清晰可见。原来如此。我不是在一个泳池,而是在一个痰盂里穿行。

发现这点是必然的。我也经历过鼻涕和痰拿捏不住要跳起来吐到岸边水槽里,还是顺势掺和到池水里的心理阶段。当我发现要做到前一点很需要技术,并且当一个技术不够的人这么做十之八九会被水重新冲回池里的时候,我坦然的采取了后一种措施。并且越来越坦然。当我处理掉一次因持久而剧烈的呼吸道动作必然会定期产生的分泌物时,我会赶紧朝前猛游,好像我刚刚生下了一个力量威猛的怪物。如果逃的不够迅速,就会被它牢牢吸附。当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会仔细观察这一片水域。这个漂浮着的未能被池水消化的白色物体是我刚刚制造的吗?我怀疑着,观察着。然后平静的游过它。

如何坦然的与污秽物相处,这是我在泳池里学到的最重要的规则。至今我仍然这么认为。要记住,它们一旦被生产出来并排出体内,就成了这片水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像泳池里的微型水母,有自己的生命状态和其尊严。所谓尊严就是,如果你不是很倒霉的吞服下去,它们是不会缠在你滑溜的身体上的。因此每一次被对面大幅度甩臂溅起的水花堵住喉咙的时候,我都要压制住自己的大脑不去回想这片水花有没有微型水母龟缩其间。

在我暂别游泳馆的这段日子里唯一留存在我记忆中的一件事是,一天晚上我在楼下附近的凉拌菜小铺买吃的,老远竟然看见了老高。他正牵着一个男孩,男孩的另一只手被一个女人牵着。他们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惊讶的发现,那个女人正是在泳池里提醒我提防老高的那位。他们越走越近,我接过老板的找零匆匆离去。

故事已经快结束了。也许你看到开头就已经知道我不会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完成了这个看似完美的健身计划。不过我也不是很有所谓。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开始重整意志。一个健身计划的失败并不会影响我开始新生活的信心,何况它也不是那么失败。借助傍晚的最后一片余晖我重新撰写了一份简洁大方的简历,然后群发出去。下楼买火烧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张湿漉漉的游泳卡,上面显示着我曾经被划去的夏天。我是说,至少它曾经是湿漉漉的。现在它还剩为数不多的几个空白。我决定在新工作到来前将这几个空白一并划掉。并给这个故事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于是第二天我又穿戴齐整,带上泳镜,泳帽,泳裤,英发牌毛巾,踩着拖鞋向游泳馆走去。我对自己能够在失去了这个频率很久之后再次找回它感到十分满意。这至少说明我不是一个那么拧巴的人。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否定全部。我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夏天结束,暑期班也结束了。天气变冷,而且眼看着会骤然冷下去。孩子们都散了,老年人也进入了养生状态。游泳馆关闭了原先的大泳池,开放了一个泳道更少的室内泳池。透明玻璃和半开放式的敞亮泳池,被实心墙壁的狭小泳池所取代。这一变化带来最显著的效应就是泳池内弥漫起一股恶臭。刚下水我就闻到了这股不知传自何处的臭味。我先是怀疑这和泳池的女人变少有关。女人变少,意味着男人的比重大大增加。量变引起质变。并且,这股臭味和脚臭很像。在泳池的两边最为明显。这使得我完全不敢在来回的间隙休息。在我游完回衣柜处穿衣的时候,才发现这股恶臭的来源,是游泳馆提供的拖鞋。天冷以后,来游泳的人大多穿上正经的鞋子,又懒得自带拖鞋,于是纷纷用起了游泳馆提供的拖鞋。这些拖鞋全都放在角落一个塑料储藏箱里,用时自取。可以想见这些拖鞋是如何的被清洁忽视,被反复征用,最终化作一个又一个带着怨气的千年臭妖,在夏日的尽头打下了泳池江山。

这池中终于剩下了孤零零的,相互沉默着的,中年人。

“小郑!”

我没想到依然还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你又来啦?”

“嗯。”

老高几乎没什么变化,这从他热情不减的呼唤就能看出来。这次他没再多跟我说话,这么打了个招呼就独自游开去了。他确实游的很好,姿势优美,在水中宛如一笔水墨,灵巧,敏捷,有力量。他仍旧穿着那条深蓝色的泳裤。自由泳。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跟在老高后头看看?一股无名的好奇驱使我这么做了下去。开始游起来我才发现想要跟上老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游的太快了。这反而加重了我的疑虑。很快,老高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眼前。他去哪儿了?

就在这时,我眼前突然一黑。糟糕,又被击中了。我这么想着,果断抓住了浮标。稳住自己后才发现根本没有被什么人踢中。我只不过是一头撞在了池壁上。我是什么时候已经游到尽头的?

“小郑!”

有个声音从一处传来。

“小郑!”

我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小郑!”

那个声音还在努力的呼唤我。我突然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老高。他正举着一个什么东西朝我喊着,脸上在笑。但是又笑的很诡异,还很可怜。大概是一种惨笑。他朝我挥舞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深蓝色的泳裤。

我怔住了,不知道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向我表达什么。他周围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头,是同他一条泳道的和相近泳道的人。他们大概被水中的什么东西吓到了,纷纷停止游动,定在水面上,盯着老高。老高还在挥舞着他的泳裤。

“啊!”一个为数不多的女人的声音最先尖叫起来。

紧接着周围的人开始四散逃窜,他们拼命向远离老高的地方划去。一阵臭味袭来。这和拖鞋臭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臭味,很熟悉,让人安心,带着它特有的标志。这是屎味。

屎味也有很多种。老高身处的水面泛起了一层淡黄,带着固体和气泡,向上,向左,向右,向四面八方扩散。我明白了,这是拉肚子的屎味。

那黄色仿佛会游动一般,在我已经朦胧的意识里,变成了一条水蛇,吐着蛇信,向我这里快速游来。“救命啊!”我大喊,然后手忙脚乱,狼狈爬上岸。

在那时,我什么要喊救命?这是我至今不能明白的一点。这声“救命”仿佛带着某种预兆,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只听见身后一阵巨大的结冰的声音。结冰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但我想我是再也不会忘了。

当我回头之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泳池已经结成了一块巨大的,完整的冰块。透明的,内含杂质的冰块。我看到里面被冻住的人体,脸上的表情栩栩如生,有惊恐,有悠闲,有茫然,还有老高,他以跌入水中的姿势被冰封在了冰块里,脸上仍然保持着他那自嘲般的,可怜的,神秘的,——不好意思,老玻璃似的笑容。在姿势各异的游泳者所留出的大片空白里,我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微型水母,还有老高刚刚拉出的一片屎。它们保持着优美的状态,在这块泳池冰棍里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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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4 20:04:24 |只看该作者
这个,还有这兴趣?我以为小郑也会和老高搞上呢,特别是在水中近距离遭遇那次。不过,也许你更喜欢现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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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00:30:25 |只看该作者
小说名字不好。就因为很早就想好了小说结尾的这个形象,并觉得很有意思,就用它作小说名字吗?

《泳池冰棍》。新颖是有的,说它暗含了某种揶揄也可以。但不好。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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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 17:10:35 |只看该作者
巨大的空白不由分说插入你的人生后,从一开始盲目的喜悦到之后的无所适从,只要短短三天而已。

“插入”一词使整个句子变得自暴自弃了……(不是传达出对这件事的自暴自弃,而是作者自己放弃了找一个更好的表达)

看了余嘉琪的两篇小说,有点让人着急,一个是着急作者是否能写出陈老师在《看蛇》那篇说的“大手笔”,另一个着急更急,担心作者在写出大手笔之前流入目前流行的那种以“废话”为荣、以噼里啪啦写上一堆草根生活为表现现实的小说氛围,往小聪明小俏皮里面写,就浪费了一个好底子了。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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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5 06:19:51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3-2 17:10
“插入”一词使整个句子变得自暴自弃了……(不是传达出对这件事的自暴自弃,而是作者自己放弃了找一个更 ...

嗯⋯⋯你说的也是我自己意识到的问题。就是对于语感的把握,目前还非常的不够得心应手,只是凭借一个提前构思好的点(如生铁老师说的那样),凭空幻想出一种与之对应的语感,然后再着手填补整个小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还没学会如何谋划、实现一篇小说。总之现在我是很容易就滑入某种轻巧的、简便的叙述中,然后就没法摆脱了,除非重新开始写另一篇。

点评

镇州大萝卜  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的进出不如《看蛇》顺畅。  发表于 2013-3-5 11:03
镇州大萝卜  我的读感:第一篇出现幻听,以相当明白的声音出现,是可接受的。到第二篇仍然如此,就不舒服了。(但我不否认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N篇都有这种声音,但N篇都写得很成功,这种情形下,它反而可存在)。  发表于 2013-3-5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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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5 15:47:18 |只看该作者
余嘉琪 发表于 2013-3-5 06:19
嗯⋯⋯你说的也是我自己意识到的问题。就是对于语感的把握,目前还非常的不够得心应手,只是凭 ...

实际上我一直想写出一篇成功的出来(令自己满意的),但始终没有(不过也才写了这么两篇),所以在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之前,可能会一直用不同的方式(尝试)慢慢接近那样一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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