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威廉爱德华 于 2013-3-7 20:38 编辑
这些人都老了，全围在院子里不让我进去。他们排成半个圆，一个挨着一个，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还没进门我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他们，他们顶着大太阳走来走去，他们的身影占满整个院子。他们看到我时排成半个圆，一个挨着一个不让我看到他们的背后。满堂走进去，站在他们背后冲我喊。满堂高出他们一截。我对他们说：“我找王福。”他们把我推出门外，我翻身跳墙，来到他们身后，我落进鸡窝里。鸡鸣声惊转了满堂，他从石磨上跳下来冲我笑。他靠近我，他又笑起来。他们把我们围得严实，我和满堂背靠背，我们的汗水从头上流下来，再遇到我们的背。这个热气腾腾的天气令人呼吸困难。
“你们这些老狗都散了吧。”满堂说。
“我们是受人之托，来这里看着的。”他们说。
“我要见王福。”我说，
“王福已经死了。”他们说。
“你们这些老东西，真会说漂亮话，王福死了才这么嚣张。”满堂说。
“我们是来哀悼王福的。”他们说。
一尺哀愁攀上他们的头。
“你们这些老不死的，也应该早早的死掉才对。”满堂说。
“我们可以告诉你王福，你想知道什么样的王福？”他们对我说。
他们围成一圈，坐下来，还互相递毛巾，他们身上流满了汗。满堂拽着我盘在磨盘上，我们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堂屋的门，阳光打进去，照亮了棺材的一角，屋里布满了蛛网。
“天气是一下子变坏的，上午还阳光明媚呢，下午就大雨倾盆，拦都拦不住，而且天上那些个黑云压低了山，伸手都能够得着。很多人家都没什么准备，以为这阵雨不多久会停，可谁知道这雨越下越大，根本没停的意思。三天三夜过去以后，半个村子都泡在雨水里，然后河水也都上涨，溢出来的水一连上村子里的水就像鱼找到了水，破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咆哮声震塌了房屋。村子里的那些泥街巷道都变成了河流水渠，引向各个家门。我家的那些鸡啊，扑腾了没几下就淹死了。”
“还有我家的牛，那么大的东西楞是被水冲得没了踪影。”
“接下来好几天乌云密布，天空黑压压的，瞧不见白天。”
“我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不记得是多少天，我们就这样全被水淹在一个找不着白天的黑夜里。你记得是多少天吗？我是记不得，那个昏天黑地的水啊。”
“还有那些狗却欢腾得要命，在水里游来游去，衔了一条鱼嚼吧嚼吧几口吞进去，这些狗东西。”
“我们全往凤凰岭上跑，我们借着王福家的高坡爬上了凤凰岭，这里更黑了，云也更多，风呼呼地刮响了半个天。说不定什么时候从山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头，砸进村子里的洪水里，溅起的水花崩碎了我们的脸。”
“你的脸碎了？”
“你个狗玩意儿，找别扭是吧，我说的是水花碎在了脸上。”
“河水还在涨，一个个石头滚下山，河水涨得更快了。我们躲了这么久，我们的衣服全被湿透了，我们被冻得瑟瑟发抖，风一吹我们抖得更厉害了。而且我们也饿了，我们的饥饿一天连着一天，好多人都饿晕了，也可能是冻晕的，谁知道呢，我们吃尽了苦头。他们哭天喊地跪在半山腰上求老天爷不要再下雨了。
“‘求求老天爷给条活路吧。’
“雨还在下，水仍在涨。”
“‘我们去求王福吧，你看他家的院子还亮着灯，他家的粮仓这么多，也不会看着我们饿死吧，不管怎么样都比坐这里等死强。’
“‘你们有多少人？’王福说。
“‘全村人都在这里，你就发发慈悲救救全村人吧，你看他们都快死掉了。’
“王福关了门，雨水哗哗地下，现在水已经涨到脚腕了，孩子哇哇地哭，老人的骨头咯吱咯吱响。
“‘你们可以进来，’王福说，‘但等水退了，你们要记得还我你们从我这里得来的东西。’”
“我们住在王福的院子里，很多人，就是这座院子，你看到了，这个不大的院子竟然能装得下整个村的人，你看现在这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可当时可真是人挤人，我们都找不到一块空闲的地方，甚至连墙头上都骑满了孩子。你不能想象我们当时对王福是多么的感激，我们就像感激他送给我们的大米一样感激他。我们就这样熬过了那些个艰难的年月，我们甚至有时候也有勾着头闲看高坡下洪水哗哗的心情。洪水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来黑，止不住地发出腐臭的味道。我们的衣服、我们的房梁，我们床还有我们的粪便都漂在水面上。我们有时候捞起来，再扔进去。没多久，出了事。”
“水生这王八蛋，死这么早，死得真他妈可惜。哎，哎，满堂你干什么，你他妈再踹我，我这把骨头就碎掉了。”
“我们把水生绑在院子里的那棵树树上，水生光溜溜地直喊救命。他可真的不想要命了。王福把自个的老婆也绑上了树，我想他被气疯了。他们俩被吊了好多天，没人放他下来。王福的脸上瞧不出悲喜。水生啊水生，你这次真的要死了，当时我想。风在刮，雨在下，河水在咆哮。”
“我倚在墙角睡着了，我困坏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吊在树下晃晃悠悠，我实在是在太困了，瞅了眼水生，他的脸在笑。我又睡着了。”
“我想不通王福为什么最后把他们都放了，而且还把自个的老婆送给了的水生，他老婆说什么也不走，可最后还是被王福赶到了水生的怀里。然后，我们接着看洪水滔滔。”
“不对，你记错了，是洪水退了以后，王福才放了他们。”
“我没记错，就是水退前放的他们，你说是不是？”
“我记不大清了，你俩也别争了，无论怎样王福都放了他们，真不知道王福怎么想的，要叫我非把水生这王八蛋打死不可。”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王福放了他们的时候洪水正在退，没在那之前也没在那之后。你们不记得了吗？洪水退了以后，雨不再下了，乌云也早散了。可天却没有白，天仍然黑得厉害着呢。”
“也不知道天黑了多久。水都退了，雨也不下了，天就那么黑着，起先我们以为是天黑，等了那么长的时间也不见天白，我们就慌了。王福让我们回家，我们也不回。”
“我睡着了，我醒的时候，天是白的，然后我回家去睡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的家？天白了我们就回家了。什么时候天白的？马上，天马上就白了。等了不短的时间还不见天白，我们也没走，我们慌张了。王福回家抓了一把盐，把盐撒了满天，然后天就被这把盐洗白了。我们得到了白天，太阳也跟着出来了，照亮了潮湿的台头村，最后我们各自回了家。水生和他老婆也走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湿着，贴着她的身。真他娘的可惜了。他们一瘸一拐地回了家。王福家又像现在一样清静了。”
下午的热风又吹来，我自个的汗水凉了背。他们还围着我，我站起来，我又看到棺材的一角，屋里布满了蛛网。屋背的炉烟遇风卷起鸟儿飞。
“满堂呢？”我问
“他走了，”他们说，“在你听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早走了。”
“他去哪了？”
“他说他快被冻死了，他要去烤火。他还说让你走去找水生的老婆。”
“水生的老婆在哪里？”
“她住在村口河岸的那见木板房里。”他们说。
“我要进去找王福。”我说。
这些人都老了，弱不禁风的样子，风再来的时候吹散了他们，他们的衣服咯吱咯吱响。我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见到她时我看不到她的脸。葬礼结束前她一直忍着，也一直跪着，努力不看照片，也不看众人。四周是嗡嗡的哀乐，窗外的阳光也被阴云覆盖。他们点了很多蜡烛悼念死者，我们这些背石头的人一块说了节哀什么的，轮到我时，我捏了她的手，可我就像什么都没捏住。她仍然趴在那里，像一块破布。他们都走的时候，我也跟着走。我回来时从门缝里看到，蜡烛已经燃尽了。白炽灯还亮着，屋内像白天一样的亮着。她的手在抖。她还在呜咽地哭。
“‘你开开门吧。’
“‘你走吧，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会吗？’
“‘你别哭了。再哭会哭坏身子的。’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的泪水湿透了衣服。屋里面的湿气伴着伤心透出来。
“‘你开开门，让我帮你把蜡烛点上吧。’
“‘不用了，黑着就黑着吧，黑着比亮着好多了。’
“‘屋里不黑，你干嘛说黑着，电灯还亮着呢。’
“‘你就别骗我了，我喜欢黑着。’
“‘你还哭呢，你把眼睛都哭坏了，不要再哭了。’
“‘坏就坏吧，反正我谁也不想见。’
“‘你这又是何苦呢。’
“‘王福，你走吧。你能不能让我自个再哭会。’
“我赤着脚，脚上满是血污。留下的模糊的血印。我捡的是条近道，杂草也更多。脚下的砾石再次划疼我的脚，有时候那些草蒺藜也很让人烦。下了凤凰岭，地势就平坦了一些，路也柔软了很多。我听到了狗叫。那声音一个接着一个。我恨死这些狗了。你现在听不到狗叫了，什么？你也能听得到？也许吧，反正我是还听不到了。我回到村子里，沿着这条街一直跑就行，快到村子这头的河边时，我看到了这房子，闭着门。我累坏了，坐在门口歇一会，我还是能听见我的喘气声，真要命。我是说这条狗叫的时候真要命。
“‘家里有人吗？有人的话赶紧开开门吧。’
“‘谁啊。’
“‘我，我是王福。’
“‘你来干吗？’
“‘赶紧把门开开吧。’
“‘你别进来了，我已经是水生的人了，我不会开门的。’
“‘赶快把门开开吧，我有事跟你说。’
“‘我才不上你当。你赶紧走吧。’
“‘我真的有事跟你说啊。’
“‘有事就在这说吧。’
“‘你丈夫死了。’
“‘你骗人。就是想骗我把门开开。’
“‘真的，我不骗你。你丈夫真死了。’
“‘他是被你害死的吗？’
“‘不，水生是被山上的石头砸死的。’
“‘怎么可能？’
“‘我们一起去山上背石头，他想多背一些，多挣一分钱。我们都跟他说别背这么多别背这么多。可他不听。他说，没事没事，我年轻，力气大着呢。可是再年轻力气再大也搁不住这么多石头压身啊。下山的时候他的腰弯的更厉害了，我们看着的时候都觉着那腰要折了一样，我们慢慢沿着弯曲的小径下山，没多久从我身后滚下很多石头，接着水生也滚下来，水生就这样被他背的石头给砸死了。脸都砸没了。’
“‘王福，你还能记得水生的脸是什么样吗？’
“‘我记得他的脸砸没以后的模样。’我开始锤门，‘赶快你开开门吧，水生都死了，你怎么还不开门。’
“‘王福，你走吧。你能不能让我自个歇会，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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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7 13: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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