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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不保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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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09:28: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nastand 于 2013-3-26 10:57 编辑

不保质少女


    为了继续这个梦境,凌晨三点十分,也就是此刻,我披着梦境中的光线起床。打开电脑,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泡茶,点烟。
    其实,一切都没有这么繁琐。特别是你一边做事一边走神的时候,那种心不在焉的发呆会猛烈地卷刮起你,或轻缓地托浮着你,从这些日常行为纹理雕刻所溅出的碎屑中,抽出一朵空心的花。花泽是月白色的。薄纱般的大瓣内层泛起隐隐的拟菱形红晕。
    我并没有像这样抽身而去。我只是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我从梦游的时间气泡里伸出拇指,将荧屏亮度从“电影”切换到“文本”。
    或者斜靠在城市通往乡村的某个拐角。你站在我身边,斜睨着我,眼睑微微阖上,嘴角下撇,然后,嘴角在尽头又自然地形成很俏皮的上翘,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很明显,这种不可捉摸,五分之四是装出来的,所以,稚嫩得可以。像男孩通常所做的那样,你的两个拇指的第一关节搭在裤兜口,像我在傍晚,弯着腰,手肘撑在阳台的边缘,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味道,但一会儿就被旷野的风吹散。然后,这种味道又弥漫上来,从不知什么地方,估计是从土壤的缝隙间,好像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有过酒厂。你抬起右手,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贴着你的发际向后散去。
    我又点上一支烟,插上u盘,打开I盘,创建一个新的word文档,取名“201313”。我在这个春天之前冬天之后的空白处记下这个梦境。因为在这个梦境中,有你。

***

    “因为在这个梦境中,有你。”没等这句话完全说出口,我立马就笑了一下。
    “……”你也笑了。我笑的原因是这句话煽情的可以。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吐出这样的话。我有点懊恼,我同时轻视这种懊恼,所以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有微表情分析的天赋,但你毫不在意这样的天赋。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我爱你爱得要死,真的,”
    “……”
    “这种爱——如果我俩面对面的话——使我都舍不得抬起手臂,触碰一下你在阳光下闪
烁着金色和银色的小臂上的汗毛。”
“……”
“嗯,是的,爱到要死人就变成快要冬眠的蛇,都不想打开身体了……”
“……”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愉悦的,混杂着罪恶感。你的态度好像是怂恿。拒斥。不齿。谅解。无所谓。你的沉默减轻了我突然萌生出来的话语里潜伏着的罪恶。你让它们自说自话,像毫无意义的羽毛在异次元空间中飘。它们失去了在三维空间试探的方向。你的沉默不管意味着什么,总是给这种轻浮注入下坠的稀有的质量。
“这种轻浮是必需的——
“它是提示——
“不要跟我说,真正的爱恨不用言语——
“而事实上,如果我不说出来的话,我们会彻底淡忘。”
你依然沉默。你的沉默由于我轻浮的语词配合,显得格外锃亮,仿佛雨点晶亮,敲打着遮阳棚银白的铁皮。而最终,我不想你在我的文本中黯淡,覆盖上一层灰。当我抹去那层灰,下面还是一层粉末,那是你曾经的意识、情绪、发黄的毛发,以及器官和皮肤。这时,吹来一阵风,原本属于你的这一切,连同空气中发酵的味道,全部消失。
“淡忘,我乐于接受。”你说。你开口说话了。
“有必要吗说出来?”你笑了一下。
“一切都将成灰。”
“多好玩。你看,这沙滩上的沙脸。还有泪珠!”你遽然兴奋起来。开始像我一样滔滔不绝。而我从那个拐角就跟在你的后面。在沙地上,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能定位我的角色。我甚至都忘记开口说话的功能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都是自作聪明,都是动机太多。但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啥动机也没,一点都不感觉到有什么不自在,就这样跟你在一起,闭嘴。
好像再也没有谁能撼动我们之间相伴和疏离共生的关系。这种关系没有色彩,色彩太油腻;没有形状,形状太呆板;没有轻重,轻重太计较。两个人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我们之间只有明暗相间的空气。闭嘴,已成了我的习惯。我有时偶尔经过镜子,瞥见你紧闭的长长的唇线在我模糊的充满一团雾气的东方人表情上划开了一道波浪线。我觉得好生动。我还能说什么呢,够了。我继续紧抿着嘴唇,好像我正在苦修,修为已经与你又圆又寂的开示形成合拍。这令人鼓舞。十天。十五天。二十六天……
“你在吗”你开口说话了。连问号都不用。语调轻快而幽远,波动我明暗相间的身体。仿佛在唐朝,一个远避祸乱与江湖的穿朽黄唐衣的少女,对着廊榭外被一只黄雀划过的幽冥而灼亮的夏空轻启朱唇。我继续保持着口型。我不想像风铃一样挂在问号上乱晃。本来,这个问号也不存在。

***
   
我真的不太清楚你。每年这个时候,你从海上过来,到我的乡下岳母家来玩,只粘粑着我不放,只找我玩,取乐。从城市的快餐店里到荒郊到乡镇的窄狭、杂乱而热闹的街道,你拉着我的手,四处闲逛。有时,你像个男孩,与我勾肩搭背地走。都三、四年了,甚至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越长越小,你长成了一个少女。但你似乎浑然不知。在我看来这种浑然不知是装出来的。你大大咧咧,绝大部分时候,你表现出一个男孩的所作所为。有一次,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装?你突然紧闭嘴唇,由于唇线过长,你的缄默表示你已从我的视力所及之处消失。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冷不丁地,你杵在我的后背,向我的后耳根抛出这句话。这句话的声线像是心电图不再起反应的那种直线那样——迅捷,平板,没有一点波澜。我立马反应过来,你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告诉我,这句话毫无意义。“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像一截被削掉树皮的树枝,在它的末端套着一个句号——一个直径有一枚电子游戏币那么大的“○”。这根树枝斜斜地上翘着,直抵着我的后耳垂,直抵的力量有礼帽、客气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个“请”字那么有力。但似乎不完全是这样。它还含有“请便吧。”这句潜台词——这一截越来越干枯的树枝的距离是刚性的,宁折不弯的。它让我们在一起形影不离,又毫不拘束对方。你让我自由自在,而我从不过多打听有关你的一切,甚至你不告诉我你的姓名,我都想不起来问你。从那一天起,我的左耳垂上一直就挂着这个句号一样的大耳环。它在你和我之间的空气中晃荡。时间长了,它显得若有若无。
如果合作很好的话,契约或者协议什么的,就显得可有可无。我们像高明的商人,彼此达成了默契。我们各自负起各自的责。我们只负责向对方付出类似一种叫“爱”的货色。每次货色的成色都不错,但它不是这个星球上的种子,地球上的土壤、空气、水和阳光这些物质,对于它,都有另外的名称,比如土壤叫橡皮泥,空气叫甲醇分子,水是到处流淌的血或颜色,阳光是X或Υ射线。所以,不负责结果。
尽管这样,我仍然控制不了自己,想象你从不给人碰的五分之一。这个五分之一的禁区越长越大,大到像一个叛逆少女紧闭的卧室。直到你越长越年轻,长成了一个少女。直到你倒在左派阵营冲锋的血泊中。你越来越简单,比一个少女还简单,你没有少女的羞赧和红脸的习惯。你有可怕的长长的唇线。你像鹿一样,在我面前消失。尽管你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你已不知所踪。我已看不见你了。我看见的只是你的躯壳。每到这时,我就无法控制地想接近你。但我控制着我的无法控制。我知道,我越是想接近你,反作用力就越大,就离你越远。于是,我就像草一样青了枯,枯了青,无知无觉地活在这个世上。有一天,你过来了,你用湿润的唇舔舐着我的身体,那些在午夜和凌晨结出的露水。

***

乌蒙感觉到手中的甲鱼因为挣扎而越长越大。左手张开的虎口,使劲抠住它的壳裙两侧,他的拇指与另一侧的四个指头深陷在青色甲背下的肉缝里。甲鱼伸长了龟头,竭力翘起,龟头的上部在乌蒙的食指外侧边缘磨蹭着。没想到暴伸的龟头有这么长,这让乌蒙心脏发紧,差一点就要甩脱甲鱼。张开的虎口由于僵硬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感觉到虎口的肌肉非常酸胀, 整个虎口就像快要裂开的石膏那样,只是在装腔作势地保持着一副虎口的形状。抠在肉缝里的手指肚的触觉却异常敏觉,它们最知道这只甲鱼皮肉的潮湿、润滑、扭曲、膨胀、有力到什么程度了。这不好描述。可是现在,乌蒙可管不了这许多。情况明显处于快要失控的状态。乌蒙额头上已沁出汗珠。
一丝念头从乌蒙右太阳穴下的一根脑神经里闪过:“他想要妈妈帮他揩一揩流落在眼眶里的汗”。这个念头还不成型,只能说是类似这样的念头,也太快,毫不设防地掉进了乌蒙的头脑里,乌蒙几乎毫无反应,只是咽部被一口甜痰堵住了。
乌蒙半闭着右眼,试图挤出浸泡着眼球的汗珠。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本该早就能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放弃徒然的努力,他用眼睑咂摸着眼球。他加上了右手的虎口帮助左手卡住甲壳的后侧,右手的拇指与左手的拇指由于各在甲背的两侧,整个动作就显得特别扭,笨拙到“他想换一下手”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此时,龟头张大了嘴,继续用头部顶着、磨蹭着那根石膏食指外侧的边缘。
他被这只在他手上越长越大的甲鱼控制住了。他突然非常非常羡慕起这只长着青色背壳、不顾一切扭动身躯的甲鱼来。
他想做一只甲鱼。

***

再一次,直到黎明的书页,像一对扑棱棱白色的大翅膀,从他松开的手掌里滑落。没有人知道他,在通宵达旦的长灯里是死是活,还是留下一具躯壳。他已经转身,双指叼起一张飞旋而至的银箔碟片。
你对我说:“你说着梦话,将尸体翻了个身。”我的眼前出现那个跳来跳去的女人。那个女人显然不是你,但你的动作始终在跳来跳去,让我无法捉摸你。你从清新而充满活力的少年小子跳到少女,跳到那个充满性欲水性很好的女人,你跳过去。
然后你又跳回来。拉开了拉链,你将手探进裆部。你将我的阴茎掏弄出来。我闭起双眼,用右手掌遮住了大半个脸部。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遮住那根现在表现很差劲的阴茎。也许常年不使用的缘故,它现在退化成一个尚未发育的少年的鸡鸡。很小,包皮很长。因为没有龟头,你像个护士那样,用极其职业的熟练手法擗了擗,又用无名指和小指拨弄了两下。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你让它耷拉在这个沉默中。
“丑陋无比。”我说。
“你在说什么?”
“丑陋无比。”我重复道。
“你总是唔唔唔的,在说什么?”
我甚至羞于再重复。我对细得像中性笔套那样的阴茎有着不可克服的戒备心理。我知道这不太理智,无论如何,这种多少病态的心理总是与笔杆型号联系在一起,我的生理就连带着对细长细长的东西产生既可怕又可怜的不适感。可是,我现在的阴茎更差劲,已经退化成包裹在壳中的毛毛虫。
你将它重新塞入我的内裤时,我感觉阴茎胀得不行。
“我想尿尿。”我说。
“唔唔唔唔唔。”你扮着鬼脸,模仿我的腔调。
我醒了。我的阴茎勃起。它在现实中露出了潜伏的龟头。它用它的无辜的侵犯和无效的玷污顶醒了我。它是倔强的,这让我觉得我有义务来保护它的倔强。我在暗中怂恿它,用手抚摸它,让它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素面朝天,朝着天花板。你并不在意这些。不是吗,你甚至会轻微地嘲弄着我的东方人表面含蓄实则小气、虚头八脑的尴尬。你甚至不屑于你的嘲弄,你都懒得搭理这一切。
“春药吃多了好像,我好兴奋!”你窜入我的房间对我说。
“我的一幅油画卖出去了,第一次,3000。”你说。
“为我高兴吧!”你做了一个芭蕾的半旋转,然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戛然而止。
有一次,你跑到我面前骂别人,自顾自地骂,左一个“姑奶奶”,右一个“老子不吃这一套”,气得花枝乱颤。我问你不修了?你说修了个屁。
“一怒倾城,再怒倾国,不要生气了。”
“天下哪有这个理,你说?”
“嗯,是的,明天我陪你一道,捡一块砖砸碎他家窗子。”
这样发飙的次数很少。而且每次,你都会像鹿发觉到大型猫科动物一样从我的身旁跑开,准确的说是从你紧致的躯体内跑开。你有修长的腿,跑起来优雅敏捷。我想象着你最后在某个没有人类生活印记的地方迟疑地抬起右腿,膝关节弓着,呈89度,蓄满弹性、战栗渐趋于松弛的狐疑。

***

“瞧你……”乌夫人在摇着头开口之前,乌蒙就远远地看到乌夫人已经看到他了。乌夫人摊着两手,右手捏着遥控,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购物之类的节目。她紧抿着嘴唇扭头瞥见了像上岸的水生动物一样走路的乌蒙,又干脆利落地拗回脖颈,拿起遥控,捏,捏,捏。她在换台。
乌蒙杵在门口。抠住那只他快要喊它“小老子”的甲鱼,在等乌夫人发话。
按照往常的经验,乌蒙知道,只要他一主动做出什么事,乌夫人就过来纠正。纠正的方式分三种。一种是边纠正边毫无表情,不置一词;一种是干脆就不纠正,让乌蒙彻底错下去,然后哗,将烙有很差劲痕迹的菜、杯子、木凳什么的很麻溜地倒掉,或一脚踢到一边。这次乌蒙遇到了第三种情况:乌夫人开口搭腔了。
“老婆今天情绪不错。”他想,他在喉咙里轻快地哼了一声。原先的无所适从感一下子被乌夫人豁免掉了。随之而来的是僵硬感也消失了。他此时的表现就像他的儿子乌小蒙,内心在尽力压制住不该有的欢欣雀跃感。“不至于这样吧”——他的潜意识在告诫他。 石膏左手像冰块一样渐渐解冻,他感觉那只甲鱼听话了不少,突然变得很懂事似的,好乖,好省心。——这越发使他的内心活跃了。他感觉这简直就是他自己的功劳。毕竟,他是在陆地上受过训练的水生动物。“不至于这样,”乌蒙想,“我不能总是这样不成熟,芝麻粒大的事儿,这么婆婆妈妈的,感觉一来还翘尾巴。”“嗯,还有,别人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嗯,还有,过日子并不需要这些婆妈的感觉,你涌动的越多,就越会碍事。”想到这儿,乌蒙平静下来,眼神也不再有少年的亮度了。它们恢复到成年人的模式——在某种经过努力而进入的多少年一成不变的工作家庭圈子里,散发着不断重复着已有经验而老道、逼仄、滞缓怠惰浑浊的光。
乌蒙望着乌夫人,带着温吞水的温度——这样就不显得急切而有涵养——附和着走过来的乌夫人,笑了笑。
乌夫人一开始还是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小品让乌夫人轻笑了两声,然后盘起退,右手捏着遥控,上身前后晃动着,盯着电视。乌蒙站在门口有五、六秒了,她这才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乌蒙——眼眶故意张大了一点,脸向着乌蒙探近了九公分——抿着嘴笑。她并没有看他手上的“王八”——他该亲切地叫它一声“王八”。
“……叫我怎么说你!没办法了。”乌夫人摇着头,顺手拿开了卡在乌蒙左手上的甲鱼,往小水缸里一扔,那只甲鱼很快恢复了常态,在水里划动着四只蹼,沉入更像它的世界的小水缸里。
“就这样啊?”乌蒙搭讪着。
“养着吧。”乌夫人长长的唇线从乌蒙的视线里划过,后脑勺对着乌蒙,并没接他的话茬。

***

冬天已经到了让人过得不耐烦的时候,但离结束还早。
三间屋村并不是只有三间屋。每到过年前后,这里很热闹。男女老少,几乎都热衷于麻将,二八杠,诈金花等等牌戏,这一堆,那一圈。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老虎机和一阵一阵自动麻将机洗牌的声音。人们沉浸在游戏中。
没有人顾及到我们。当你坐着大巴,来到你的母亲曾经插队的地方,来到你的出生地——我的岳母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少年,是个小子,头发短短,穿着一件总是敞着胸襟的石磨蓝夹克,夹克的开襟有一种趋女性化的别致,是不对称的大小襟,头上戴着一顶有帽檐的瓦灰色八角帽,帽圈上镶着一道棕红色的皮圈。你的眉骨隆起,鼻梁悬直,这样使眼窝就有点凹陷,好像特意为你的一对扑闪着长睫毛的大眼睛有一个挺舒洽部位准备好了似的。可这还不行,如果下面没有一条长长的唇线,你白皙清癯的脸颊就不足以支撑你的鼻尖以上峭拔的线条,它们随时都会坍塌掉,让英俊破碎。现在好了,由于你总是紧闭着嘴唇,你看起来就过于英俊,英俊到阴柔的美丽。
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需要我去管。这正是我愿意来三屋村的内因。外因就不说了。我带着一帆布包的书,天天晚上在温暖而熟悉的麻将声中大看特看。酒,让我催眠,到了凌晨,我再从被窝里坐起来看书,看到早上九点多种都不起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脖子上的安娜不见了。我估计就是你拿走的。三屋村的方言我到现在都听不懂,岳母他们喊你的时候只发出“犹矣犹矣”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也懒得打听清楚。“谁把书拿走了?”我扯开嗓子,“谁把安娜拿走了?”我处于五分之三醒着的状态,想着那个跳来跳去的女人,我想看到那个女人跳过来跳过去的结局。那个时候,我还真得不想太搭理你。因为你是个少年,你只是个小子。你跑进来,将那本书往我的盖被上一扔。
“懒得看,稀罕!喊啥喊?给你!”
“你都能看这本书啊?你怎么会想到看这本书?”我说,介于叔叔与大哥的口气,这小子把我搞到五分之四醒着的状态。
“了不起吗?我看完了——”
“假小子,这么快!”
“我可不是假小子,我会长胡子的,以后,肯定会,会长浓浓的八字胡,不像你,长不成型,只好天天刮胡子。
“起床吧,看什么看,那么慢,估计你看了半天脑瓜里都涂满了睡梦症的糨糊。陪我逛逛去吧。”你翻着我的帆布包,将一本《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弄到手。“‘逛’这个字眼真好,让人想起骑大马逛窑子。”你的唇线拉得很长,像鹿一样从我房间里闪了出去。

***

乌蒙无趣得紧。这个家面积太小。到处都是乌夫人生活的痕迹。电视音量不大,充斥着整个房子,朝门窗外溢出了两、三米。现在,乌夫人正在拖地。乌蒙很有经验,他这时不去抢那拖把,说“我来拖吧”这句蠢话。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反应迟缓了一步。乌蒙走出门外,感觉就是走到另一个陌生家庭的阳台上。
他弯着腰,手肘撑在阳台的边缘,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空气中弥漫着发酵的味道,但一会儿就被户外的风吹散。他的脑子里划动着甲鱼的那四只脚蹼。他将左手掐在右胳肢窝里,想起了这只左手还刚刚抠在甲鱼背壳下的肉缝里。乌蒙抽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贴着他的发际向后散去。他站在这个与户外的接缝处,向房子内正在拖地的乌夫人撅起的屁股看了一眼。“你娶了她,她什么事都会做,你都不要烦什么神。”乌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订婚那段时间,岳母对他说的这句话。那时他还年轻,每个人都觉得——包括他自己——他能干出一番事的。
可是,日子过得这么快,还没等他怎么使劲就滑过去了。他觉得他的四肢的趾端长着一层看不见的蹼,牵扯着他在陆地上的行动。这层蹼让他行动的路线不断变形。问题好像不是出在没有行动力上,好像是越使劲越与原初的想法背着走。只有在背着走的时候,他才感到这种蹼让他如鱼得水。
特别是远足到城市与乡镇拐角,在那条带有长长沙滩地的河里游泳时,他能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半不见人影。有一次,同伴们以为他淹死了,一个个站在岸边,朝着空旷的水面上喊“小蒙,小蒙,小蒙。”乌蒙从水面冒出头,听到这样的喊声,得意极了,如果他有阿凡达那样的尾巴的话,估计尾巴尖会翘出水面。同伴们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盯着他。“你的眼镜呢?”乌蒙这才意识到刚下潜时近视眼镜被水的浮力猛地攫走。
“那时我还是小蒙。”老乌笑了笑。 这笑容看上去好怪,既不是成年人的那种笑,也不是少年的笑,既不苦涩也不甜美,好像都没到“苦涩”和“甜美”的程度。他觉得这个笑像个突然被启动的滑轮,整个人被这个怪笑拉到半空中,有种不踏实的不舒服。他将弯着的腰肢坠了坠,想着岳母说的那句话。现在,他反而希望乌夫人没有那么能干就好了。乌蒙挺了挺腰,他可不是这个家庭的短板。
如果把家庭生活比作一个木桶的话,事实上,乌蒙的能力还是一个木桶的耳子。但是日子过得真是他妈妈的快,他已经过了有机会被制造成一只提桶手柄的最佳时期了。
乌蒙抓挠着自己的后脖颈,怎么也提不起来自己。他发出“唔唔唔”的梦语,每次都是乌夫人拽醒他。乌夫人是一根不可缺少的提桶上绳子,将他从睡梦中提溜出来。

***

我起床撒尿。洗漱。就跟着你穿过三屋村窄狭、杂乱而热闹的街道,你走路的节拍,让村里人的眼光跟不上,他们边瞧着你边不由自主地摆着头,呆呆地笑,好像颈部安装着一根充满弹性的螺旋形钢丝。你简直是在飘。我使用着梦游的本领,跟着你飘,飘过荒郊,经过野猪出没的山岭。 一丝让人恐惧的凉意不断从脚板底飘升上来。我不断地回头朝下望,还好,一对脚后跟还在。它们微微升离长满蒿草竹箭浆果藤蔓棘刺的山林地面。
热闹的地方还是颇多,跟你在一起,我就像在水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逗留在法国皇室又到德国宫廷游历、寻欢作乐的卡萨诺瓦。我们前前后后地飘。越来越不分彼此了——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你纤细的右胳膊箍着我的腰;或者我将右手搭在你瘦削的肩头,你的肩头很软,但时不时闪露出发育不太充分的骨感。我们来到那个乡村通往城市的拐角。你斜靠在墙上,这几乎是一条后街,一个死角。不远处就是一个废弃的大场院,简陋单薄的红砖院墙在东西两边都有了豁口,靠东边的这个大缺口,也就是靠马路的这个,被人用灰的红的半截砖、白的石头松乱地垒挡着起来。足足有两层楼高的老式库房,矩形的摇头窗户高到让人绝望。墙面上附着了厚厚的一层风尘。在库房的山墙东侧,有一道带有斜坡的梯形货车修理槽,槽内堆满垃圾枯叶,有几丛草从砖缝和淤积的油泥里冒出来。南边堆着煤渣,已经板结成一个小丘,靠东北角有两垅菜。背阴的地方非常空旷,但被杂草的茂密淹没。我想,如果在明朝,这里肯定是狐仙出没的地方。围绕着北边院墙的是一道自然下切很深的水沟,水沟很窄,沟沿越往上越窄,被两边的杂草覆没,因此半明半暗,十足是一道地缝。顺着流水的声音,有一处荒芜的池塘,我们来到起着白雾的塘口,一动不动地站着,你背靠着小树,两只手垫在腰际,看风吹过水面。风将我们的说话声静静地吹散。几乎在一说出口就被吹向我们看不见的世界,这使我们的谈话染上了一层轻缈的幽冥。
“你看,那水面
   波光粼粼”
“嗯,银色的”
“在黑夜,不用看
   你也是知道的”
“嗯,是,银色的”
“你看,现在结了
   一层冰”
“嗯,现在,不知
   何时,一些事物
   在冰面上
   投下
   更为明亮的影子”
“很长的,那些影子
   比如猫
   黑斑雀
   老鼠狗
   水獭猫
   落叶
   和一块足够大的
   石头
   以及影子下
   的鱼”
“嗯,别说了!”
“以及鱼的
   呼吸
   这些都是
   迟早的事”
“嗯,别说了!”
“它们还将
   发生
   在塘口
“你看,我能听见你
   那些凝结,碎裂,结冻的
   冰层
   解冻的
   碰擦声
“嗯,作为银色的
   阴影,我将荡漾你
   模糊的表情”

我们来到那个河滩。现在是枯水期,河滩延伸到将近五分之四的河床,河流变成了晶亮的溪流,河滩并不平坦,留下一处一处挖沙的深坑。我们都累了。坐上11路公交。坐在我俩后排的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宝宝。这辆巴士很慢,也够老,像是八十年代出厂的。车身在向两边摇晃。这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车上的乘客不多。安静的车厢内布满了松松朗朗的空隙,空隙之间是金属与玻璃的撞击声,各种形状都有,每种形状都带着尾刺,锋口,有的锋口卷刃,向内,显出闷而沉的一击。我们坐在其中,脑袋空空,身体麻麻,表情模糊,像是起了雪花和马赛克,谁也不想说话,就听,感觉很好玩。我们知道,如果说话,那太费劲,那得要扒开这些声音的石头才行。但是坐在后排的宝宝可不这么认为。他一路过来,大声地朗诵着马路两边的招牌:大-桥-建-材-市-场——停-车-吃-饭——中-国--移-动-通-讯——龙-城-宾-馆——铁-道-商-务-宾-馆——凤-凰-鸟。
“那不读‘鸟’,那个字读‘岛’——岛(重音)”年轻的妈妈一字一珠地说。
“嗯,凤-凰-岛——凤-凰-岛。”伴随着‘岛’音,那个小男孩圆圆的小脑袋就往下很肯定地捣一下。
你也拗着脖颈,脸上夹杂着少年的活泼、专注和女性的柔情。
“到站了,下车。”我牵着你的手下车,感觉自己更像叔叔。你挣脱掉我的手甩着胳膊独自朝前走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更像由于不称职而不怎么让人服气的大哥哥。你说:“走吧,我饿了,我要吃pizza。”“哪有pizza,只有大饼。”“我带你去。走吧,还愣着干嘛?”我只好跟着你,感觉自己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年长的这一大截,像白痴一样白长了。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老实说,谁都想长大,谁都不想成为成人。我与你在一起玩得津津有味。拿着带碎冰的大杯可乐,在到处闲逛的繁华人群中,我们就像郭靖与黄蓉那样,不真实,也不存在。

***

每次被乌夫人从睡梦中提溜上来,老乌都是一副灰不溜秋的死相。因在梦中过度兴奋和投入,他醒来面对现实生活时反而时时流露出倦怠和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只用了五分之一的智力和五分之四的时间来解决——干脆就是敷衍——生活中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将另外的五分之一划为阴性的禁区,他不能容忍毫不相干的人触碰“她”。越是熟人就越是毫不相干的人——乌夫人和儿子乌小蒙那就更是毫不相干的人。乌蒙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符号,记号遮掩着“她”。为了掩人耳目,他从日常话语中,挑出一些平头土脸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变成毫无意义、让人无法理解的词语做成标签贴在“她”身上,故意向别人推介。让人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在搞什么。现在,即便将“她”请进乌夫人的家里,也就等同于放置一台电脑在猴子面前一样。
“它叫什么?”乌夫人狐疑地问。
“‘她’就是‘她’,我也不清楚‘她’叫什么?”老乌说了实话。
“它它它!一天到晚五迷三道的。”很明显,乌夫人并不追究这是一句谎言。她对“她”一点儿都提不起来兴致。
乌夫人回到另一个房间里睡觉去了,那是他们的儿子乌小蒙的房间。他目送着乌夫人离开,眼光扫出一道弧度。厨房内的那只提桶沾满了细灰,几乎没有用过了,那根绳索松垮垮地套在提柄上,好像只是在做做样子。
现在,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和“她”在一起干的那些事儿。他用他的五分之一时间——也就是“她”——试图走进“她”的五分之一的禁区。而“她”的态度和表情有五分之四都是伪装的,为的是不让毫不相干的人去触碰“她”。哪怕是乌蒙。但多多少少,乌蒙有时候趁她不在意的时候,将手探入那个世界——一个少女紧闭的卧室,他的五个手指肚像是五个探头,他好像能看到那个少女卧室反差强烈的色彩,以及,卧室里的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器具,给他以手感上的柔滑,光洁和扎人的冰凉。

***

我只有在走进“她”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称呼“她”为你。
“您好,哎,”我说。
“……”你紧抿着嘴唇,长长的唇线之间,好像衔着一排小珠子,总之,是那一类发亮的女孩子戴的玩意儿。我数了数,共有六颗。
“表(不要)您啊您的,我可不是您。”你取下发簪,两只手抬起,肘部朝着我,将长发的一缕归拢在这个发簪里。
“我给你看一张图片。”
“啥图?”
图片(或紧闭房间的外观描述):郁金香色门的一半;窗台的三分之一;拱形的楣檐下半合的窗户;玻璃明净;红色的鸢尾花(也许是罂粟花)正在靠右边的分枝上绽放;四分之一锯齿与缓缓荡漾的波浪交织而成的白瓷花盆的边沿;窗帘从里面透出深蓝的光;窗帘外层好像是罩着一层白色的轻纱;它像幕布一样,在自然下垂中朝窗框一侧束拢;
“你看,是不是特像你。”
“我?里面一个人影都不见!”
于是,我又补上:……在自然下垂中朝窗框一侧束拢;门上有一道被门前铺有黑白方块地板的地面折成90度的淡到趋于无的暗影。
“你再仔细看看,门上有道影子的,很淡,淡到我都想不起来了。”不是吗,我们总是会遗忘掉——不管你干什么,哪怕是在休憩——自身投下的阴影。因为你是主语,并不是像画家一样的观察者;顶多,你只是一个专注于某处的窥视者。
“那也不像我。”
“我不是说那影子像你。那影子是我。”
“?”像是一次刹车,将车窗玻璃摇下时,你露出你通常所遇到的那种女司机微微诧异的表情。
“我是说这里面的气息,到处都有你的气息从画面里散出来。”
“好了,快说,你是从哪弄到的?”你的音调很轻,语速快到想要尽快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快要走到你的身边来催促你。
“在网上。”
“废话,具体点。”
“哦,我想想——”有意思吗,如果我给出一个很老实的回答。“想起来了,在一间玻璃房子里。”我胡诌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换上任何一个地名和建筑物的名称,它们都是相通的。我猜,你是不会计较的。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照片有10年了估计,我忘了,反正很早,我年轻时候照片特少——”
“哟,好沧桑——请问,少女的沧桑是个什么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你——”每次都是这样,你总是用看似无礼随意,又极其轻快利落的语调覆抹掉我的傻问。
“那个半合的窗户边,似乎有许多小抽屉,是中药柜的那种,每个抽屉的把手光洁、冰凉。”
“不是。”
“什么?”
“不是,那不是药柜。”
“那一格一格的抽屉里盛放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的。”
“空的?”
“嗯,空的。”
“说说吧,到底有什么?求你了。”——我差点说出来。还好,我闭紧了双唇,这样就避免了因过于想探听到你的隐私和秘密而显得粗鲁、无礼、饶舌。我知道,你不想我这样。
“Sorry,我不问了,呵呵。”
“没事。想问就问。”你说,“表(不要)那么拘,拜托。”
“拘谨什么,不会的。”我脸红了一下,像是回到——某个乡下少年陪着大城市里来的同年少女在一起玩乐的时光。
“那里面没什么——
“只一些仙丹,清澈,锁骨,毛羽,佛珠,梦,尘灰,水晶,茱萸,蛛网什么的。”
“隐逸缥缈的事物。”
“对,我将它们磨成粉,常年食用的——
“现在,这些东西越来越少,有的顶多只是一些名词,而已。”
“所以你搜集它们?”
“不,不搜集,都懒得动它们——
“该来的自会来——
“我走了,我要去改一件长裙——
“臭美一下,你看,我美得像佛。”
我从电脑前站起来,带着半恢复神智的清醒,匆忙点击鼠标,将电脑的页面最小化。

***
   
这时乌小蒙跑进来,两只手掌撑着膝盖,弓着腰,嘻嘻地望着电脑。
“老爸,你又在写诗啊?——
“给我看看。”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老乌很恼火,又觉得不应该发火。他清楚,每个小孩的智力和理解力迟早都会类似于特迪——那个塞林格笔下的特迪。发火很傻,很没修养,会让乌小蒙看不起的。但是老乌太专注了,没有及时从“写作”的频道切换到“与儿子相处”的频道,仓促间,就像电容器擦出火花。
老乌笑了笑,望着果然斜睨着自己的乌小蒙。他觉得这个笑还夹杂着呛人的焦味。他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才像春风流水,和煦清凉。乌小蒙这才恢复了先前嘻嘻的笑容。
“不好看,老爸瞎写,你还是看你喜欢看的电影吧。”老乌关掉“201313”页面,从I盘退出,拔出u盘,将荧屏亮度从“文本”切换到“电影”模式。
“嗯,好。老爸,今天早上的作业我完成了。我还将下午计划中的作业提前做了一些。”
“这就好,就应该这样,学习归学习,玩归往,老爸支持你,老爸烧菜去了。”乌蒙说着话来到厨房。“每次看电视电影都不要超过一小时,最多90分钟。如果碰到精彩的大片超两个小时的,要中途点击暂停键,做做眼操,让眼睛休息一下。”
“嗯,晓得了。我知道。”儿子回答得脆生生。
乌蒙在水龙头下淘米,觉得自己这么啰嗦,都是不怎么起作用的废话,但还是免不了要废话。“猴子不上树,多敲两遍锣。”乌蒙想。他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快要到12点了,他缩坐在小板凳上,顶着花白的头发,埋着头,快速地摘着菜。
老乌在不知不觉中老化。他的朋友渐渐减少,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他的手机几乎没有什么来电铃声。一开始还有一些极短促的铃声。是的,有一种来电铃声确实极为短促。
你的手机还没从口袋里完全掏出,铃声已寂。或者,你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你刚刚起床,离身,突然,铃声响起,等你转过身来,那种突兀的铃声就戛然而止。而致电者又是你认识的人。那么,这种铃声就会让人产生极其厌恶的不适感。
它寓示着某一个致电者对你的态度是模糊不清的。它介于调弄;调戏;戏弄;狎昵;试探;圈套;犹疑;敲触;训诫;警示;提醒;干扰之间的一种黏糊糊的物质。它包裹你,纠缠你,让你揣测,不安,不宁。它使你置身于可有可无、对致电者来说你已没有太大必要值得存心对待或问询的存在境地。它好像在要挟、考验你,它似乎想得到这个结果或者无所谓得到这个结果:你应该对这个未接来电责无旁贷地立即回复,并礼貌地、虔诚地表达你微微的歉意。也许,你冒犯了某种文化的不言自明的契约,你成为一个多少还有点怪味儿的不足以取悦人的笑话。
如果,这种铃声每隔一段时间再二、再三地响起,要么,你会觉得这是对你自足心灵的挑逗,这会使你难堪莫名,你无法对挑逗进行挑战,因为挑战正好中了挑逗的下怀;要么,你会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伴随着呕吐的恐惧——就像你坐在某一条封闭的高速路上的某一辆封闭的空调长途大巴内,你正在晕车。你的生理反应过于激烈的话,你将会招致同路人的反感和憎厌。你此时就是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噤若无声的橡皮圈。
对你,车上所有人的自然反应是:回过头去,掩鼻。而你,像一根被拉断的橡皮圈,你废掉了,你不再作为橡皮圈被人们使用。你已经脱离了橡皮圈的属性和使用、适用范围,人们不再称呼你为“橡皮圈”。你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柔软。接踵而来的是,你受过文化训练的大脑,再也无法将你安放在文化秩序、等级的某个恰当和正当的位置上,再也没有那种极短促的来电铃声,像手爪一样地伸进你的内部,让你毫无防备地抻拉你的神经。你的神经再也不会产生政治性的紧绷。你处于一种失重和懒洋洋的飘浮状态。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因为没有空气介质的传播,最后变成了一种名叫“私有语言”的不存在的东西。
乌蒙也在成长。这不仅是他的一颗心像冰层里的化石。他的成长也体现在对乌小蒙的态度上。他像我对待你一样,对待他的儿子和乌夫人。这样,就没什么问题,至少,问题不会太大,不会弄得像一年前的那一次一样不可收拾。
这只是一种想法。一种试想。谁也保证不了人的想法不会变;更不会有谁能保证处在某种极端环境下人在恶劣心绪下的糟糕表现会复萌,会毫不含糊地释放出来。
乌蒙再次听见乌小蒙晃过来的脚步声。乌小蒙两只手掌撑着膝盖,弓着腰,嘻嘻地望着电脑。老乌关掉电脑,乌黑着脸,屁股下像安装着一根受压的弹簧。几乎是拎着儿子走出房间。
“现在开始,我来抽查你英语单词背的怎样了?
“‘工作室’(studio)怎么念?”
“快念!!”一阵冷场,乌蒙嚷道。
“死丢地,死丢地。”小蒙硬抗,突然就硬邦邦地发大声。
“不对,应该读‘死丢丢’,跟我念!‘死丢丢’。”
“死丢丢!”
“死丢丢!!”
“死丢丢!!!”
“多读两遍!”
“死丢丢,死丢丢,死丢——”
“好了!”乌蒙烦不胜烦,“现在拼写这个词!”
乌小蒙噙着泪,视力开始模糊。由于哽咽,纸片上出现了带着体毛脱落下来那种极纤细毛须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sdotie。
乌蒙将英语书发疯似地扔在了公共厕所的第二层屋脊上,第一层屋顶与这个屋脊之间叠合但不想接,中间留出一道通风口,第二层屋脊光溜溜的,在第一层下部的檐口朝上弯曲成一个高高的弧形,那本青绿色封面的书,在风中瑟瑟。乌夫人长长的可怕的唇线出现在客厅里,冷眼逼视着老乌。老乌刚走出门,门在背后发出碰擦的巨响。小蒙的瞳孔睁得大大的,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一切物象。那本书变成了一只长着青色背壳的甲鱼,在朝着光滑弯曲的檐口,爬啊爬啊。
                                                                                             2013.3.7.——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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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1 19:03:40 |只看该作者
就像题目,少女的气息有点重,缺点是容易夸大或者泛泛而写。优点是敏感、有干净的气息。

“乌蒙无趣得紧。”——看到什么什么得紧感觉很不舒服……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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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08:31:22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4-11 19:03
就像题目,少女的气息有点重,缺点是容易夸大或者泛泛而写。优点是敏感、有干净的气息。

“乌蒙无趣得紧 ...

“乌蒙无趣得紧”经你一点,确实是一个随意的臭手,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
夸大或者泛泛而写——我知道的,现在被你的阅读验证出来了,我很难克制好,其实在写作时是需要那种凹进去的隐忍谦和所带来的清醒的反观意识反制力(它带来更加充沛又不过分的理性和知性的愉悦),也是我一直在努力克服的。这也是写作本身带给我写下去的驱动——让自己年轻不顽固不断修正刷新。目前的困难在于我还处理不好写作时那种自由无拘的状态与有意识克制的协调,同时我也想让小说多一层跳离现场的抽象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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