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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黑暗中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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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4 17:18: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李唐 于 2013-8-24 17:38 编辑

我终于睡醒时,夜色已经降临了。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像是濒死的婴儿,扒着窗沿,不肯坠落。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丢了工作以来,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就进入到睡眠。尤其是白天,我无所事事,唯一可作的事情就是看书,或者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发呆(缝隙越来越大,旋即又恢复正常)。还有就是给她写信。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留下我,独自一人,面对厚厚的信纸,苦中作乐。一开始,我给她写信的目的是让她回心转意,我相信只要她回到我的身边,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封封的信都是忏悔书,声嘶力竭,沉甸甸的,简直都可以捏出水来。但是没有回复,一封也没有。这成了我的独角戏。我开始在信里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忏悔书渐渐变成了发泄与文学创作。我迷上了写信这项工作。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写信原来是这么一件有趣的事。我开始自己为自己写信,大段的内心独白不假思索地就从笔尖流淌出来。当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寄向那个地址。她连同那个地址变得虚幻而遥远,我就像是在给上帝写信一样。后来,信件开始源源不断地被退回来。理由是收信人已不住在那里。可以想象,我给她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就像她临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反复对我说的,“你是个麻烦。”是的,我是个十足的麻烦,我不禁为她认识了我而哀叹起来。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今天和昨天,昨天和前天,前天和大前天,似乎都一样,看不出区别,日子在循环,我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从床上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窗帘还拉着,我怀疑我是不是直接从昨天晚上睡到了现在。我拉开窗帘,看到街灯正一盏一盏亮起,而建筑物则不情愿地黯淡下去,被黑夜所笼罩,变成了一些毫无特点的立方体。我从冰箱里拿出喝剩下的啤酒,猛灌了几口,终于将脑子固定住了——之前它总是在脑壳里不停地旋转。现在,新的苦恼开始产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
我已经睡了太多时间,脑子异常清醒,睡意如同细雨落在炎热的沙漠上,蒸发得一点不剩。我在逼仄的卧室里转来转去,焦虑得像是尾巴被烫了一家伙的耗子。最后我只好打开台灯,准备给她写一封信,用来打发时间。或许我还会写好多封。时间太过臃肿。
就在我刚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个笔画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放下笔,侧耳倾听。外面是车压过马路的声音和模糊不清的交谈声。并没有人叫我。或许是出现了幻听,这种情况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严重了。于是我低头继续写。
在我写完第一个字时,我又听到了有人叫我的名字。这次我放下笔,走到窗前,往外看。单元楼下的街灯早就坏掉了,因此楼下的区域到了晚上便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窗前,静静地等待。反正我又无事可做。
果然,有人第三次叫我的名字。我靠着声音的方向断定那人就站在单元楼下。我仔细看过去,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个黑暗中的人影在晃动。我对着声音过来的方向喊了一声:“喂!”
“嗨!下来啊!”黑暗中的人喊道。
不是幻听。我庆幸起来。竟然真的有人前来拯救我。听声音,似乎是A君,他是一个友善的人,很好相处,尽管我实在想不到A君竟然会在大晚上的跑来叫我。我连忙穿好衣服和鞋,冲下楼去。楼梯里没有灯,我几次差点一头栽下去,还好我可以及时摸到扶手。
到了楼下,我在夜色中寻找A君。我一直怀疑自己患有夜盲症,如果不是他一只手迅速地拍在了我的肩上,我恐怕用半个世纪的时间也找不到他。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啊!”那人说。面目一片模糊。我像是个盲人般摸索到他的肩,也拍了拍,说:“你也是老样子啊!”
他搂着我的肩膀,走了起来。我只好跟着他。我们终于来到一片明亮的区域,街灯像是上天的恩惠般明亮感人。我揉了揉眼睛,又眨巴了几下,适应了光线。我转过头,看到搂着我肩膀的人并不是A君,而是阿京。
我立刻警惕起来。要知道,在我与她分手前,阿京曾经想趁虚而入,然而没有得逞。我们为此还曾经差点打起来。我原本之前就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俩的关系就更加恶化了。我实在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叫我出来,而且还是晚上。
难道他是来打架的?我看着他的脸,却看不出打架的意思。他的脸笑呵呵的,而且说话的语气也颇为亲切。我想不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要论打架,我并不怕他,他的体格并不见得比我健硕。只是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让我有些发毛。我警惕着盯着他。
“我是来和好的。”阿京说。他觉察出了我的抗拒,放开了我,将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里。
“和好?”我看着他。他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们慢慢往前走。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两旁栽种着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街道上很是冷清,除我们之外看不到其他人。路面上的碎屑被风驱赶着,转着圈儿地落在我的脚下。我隐隐听到流水声,我意识到我们来到了临近护城河的某段。
这种氛围不像是来什么和好的,倒更像是来决战的。我看着他插在裤兜里的手,心想会不会掏出枪来。他是一个有名的无赖,恶名远播。身材瘦小,但打架不知轻重,因此连那些我认识的混混们都有些怕他。他曾经扬言,一定要让我尝到苦头。我有些后悔没有看清是谁就贸然跟他来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站住,我也站住。依然没有人经过。
“我真的是来和好的,请相信我!”阿京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嘛!我想我们没必要继续为敌。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应该和好了。”路灯油腻的黄褐色灯光倾倒在他头顶和肩头上,路灯下的阿京似乎在焦急地等待我的答复。这个期间,我一直在盯着他插入裤兜里的手。我想,如果他想偷袭的话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他插在裤兜里的手突然动了起来。我浑身紧绷,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硬邦邦的汗毛与衬衫摩擦产生出的不舒服感)。接着,阿京的两只手以同样的节奏缓缓地拔出来,就像是从粘稠的沼泽里拔东西。我的心脏也跟随他手的节奏一点点往上移动。
他的手完全伸了出来。什么也没有。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手原来如此修长,苍白,骨节分明。他露出了微笑,大大张开双臂,朝我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愣在原地,看着他扑在我身上,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我,还使劲地在我的背上拍打了两下。
“好了!”阿京放开我,脸上满是喜悦,“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想不明白。阿京再一次亲切地搂住我的脖子,裹挟着我朝前走去。这条街道比我想象中的长,不时有猫(或其它动物)在灌木丛中一闪而过。昏黄的路灯呈同等距离排列着,我俩的影子贴在路面上,一会拉长一会缩短。阿京一路上兴冲冲地跟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件也没记住。我只是在脑子里反复地想,搂住我的这个人究竟是我的朋友还是阿京?我无法想象这两者可以结合在一个人身上。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看到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路边摊。阿京显然也看到了,便拉着我,找到位置坐了下来。路边摊规模非常小,其实就是一辆手推车,旁边摆放着几把桌椅。摊主是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招呼着我们。阿京点了一些烤串和啤酒,并且大方地表示今天他请客。这个路边摊的生意并不好,除了我俩,就只有一个谢顶的白发老人独自一人喝着啤酒。他背对着我,体态臃肿。
“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啤酒和纸杯上来了,阿京满面红光,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太……”他的声音像是卡壳的磁带重复着。而我一点喝酒的心情都没有。天空中可以偶尔看到几颗星星,它们似乎在缓慢移动。我眨一眨眼睛,它们又定住了。再看一会,它们又挪动起来,像在水中漂浮的碎屑。空气中充斥着烧烤辛辣的味道。我几乎是用忧伤的目光看着阿京,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有什么才能解救我。
突然,路灯全部熄灭了。没有任何预兆,是一下子全部灭掉的,像是谁拉了总电源。一切都立刻陷入黑暗中。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感觉有点意思,因为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阿京也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不远处护城河的涓涓水声若隐若现。
我站起身。伸手不见五指。似乎远处的楼房也全都停电了,我看不到任何一盏灯光。我抬起头,那几颗偶然的星星早已不见,就连月亮也被云层遮挡起来。这是上上下下、完完全全的一片漆黑。烧烤的味道消失了,我兴奋得几乎快要欢呼了。
“不好,不好,不好……”是中年摊主的声音,他的声音颤抖着,浸满了恐惧。他似乎什么也不顾了,推着手推车就跑动起来。生锈的车轴发出尖锐的吱呀声。我连忙伸出手,摸到了手推车的某个部位,牢牢不放。
“我的怎么车不走了?”中年摊主急的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走。”我在黑暗中对他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没有真相。真相就是‘那东西’要来了。”中年摊主说道,声音嘶哑,然后用力一拽,将车从我手中夺走。然后我就听到了车轮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那声音渐行渐远。一阵冷风吹拂着我的脖颈,我的兴奋感开始褪去。我该怎么回去?这是一个问题。我像个盲人般伸出双手,想摸索到一些可以确定方位的东西。可我摸到的只有一团又一团空气。这种感觉很不好——孤独无依,随时都可能受到伤害。
“阿京,阿京?”我喊道。阿京应和了一声,原来他就在我身后。我们两人的胳膊互相挽着,慢慢地往前走。我想,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有光亮的地方。
我从未见识过如此纯粹的漆黑。那黑暗仿佛是可以触及的,是流动的,粘稠的,甚至是有生命的。我们就走在这片未知的黑暗中。我可以听到有鸟扑腾翅膀的声音,还有一群群的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形色匆匆,并不说话,小跑着经过我们。有的蹭着我的肩膀过去,有的则干脆撞到了我身上。相撞后也不道歉,而是继续朝前跑去。我只能听到他们低低的喘息声和鞋子与地面的凌乱的碰撞声。“喂,喂!”我喊道,可没有人理会我。就这样,一群又一群的人从我们身边跑过。他们的奔跑感染了我和阿京,不知不觉我们也加快了脚步,最后与这群沉默的人一起奔跑起来。
似乎所有阻碍都消失了,我们在黑夜里跑得十分顺畅,这多少减轻了我的恐惧感。我这才意识到我与阿京仍然互相挽着。这显然既不方便又十分危险,因为,如果这个时候阿京想要对我下手的话,正是好机会。我甚至想到,阿京把我领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所谓的“和好”只是迷惑我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想到这里,我觉得浑身发凉。我开始使劲地从他手臂的环绕中抽身出去。“你要干什么?”他疑惑地问道,同时更用力地夹住我的胳膊。他这是要干什么?我的恐惧感和愤怒越来越强烈,我攥起拳头,准确地打到了他的头。他好像是被我打蒙了,一下子放开了我,我趁机脱身。
“你要丢下我?”他在黑暗中喊道,声音中满是委屈,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孩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在这种情况下更应该团结在一起。你不知道朋友间应该互相帮助吗?”
我心想,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要远离你,因为这样才会使我稍稍安心一些。但我没有说出声来。我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在哪里?你这个混蛋……”阿京愤怒地叫喊着。我一声不吭地远离他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哭丧似的哀嚎。如果他真有什么阴谋的话,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我陡然感到一阵轻松。我不再奔跑,而是变成了漫步。反正我也不知道方向。我觉得自己似乎渐渐适应了在黑暗中行走,像个夜行动物。夜晚有股淡淡的青草根茎的香甜味道,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周围鸦雀无声,刚才那群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完全是凭借着直觉在往前走(或许是在绕圈),总之,世界抛弃了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她。她像是一个幽灵,在我稍微放松的片刻便趁虚而入。想当初,她来时如同一把利刃,巧妙地避开了骨头,直接插入了我最软弱的器官;而她离去时,则留下了大段空白,就像一个个羞耻的洞,敞开着。她也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谜团,比如她与阿京的关系。他们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虽然她无数次否认,但我总是隐隐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因为确实有的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来。我们为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而我认为背后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个。“不。”在分手的前夕,她曾对我说,“我与阿京什么事都没发生。阿京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是一个象征罢了。”
什么是象征?她总是说一些我弄不明白的话,有时我觉得她是故意运用语言的力量在排斥我。我对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而去。
就在我恍惚之时,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同时,在我左上方有什么亮了一下,随即又隐没。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我的右耳朵。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连忙趴下,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大约一分钟,我听到头顶有人说话。
“爸爸,好像打伤人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后面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不行……太危险了……”一个老人的嘟囔声。
“我们得出去看看。”女人说。
“你给我回来!……他妈的……”老人愤怒地说。
过了一会,我听到那个女人低声喊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说,“就是耳朵有点疼。”确实,刚才被子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赶快过来吧。”女人说道。
我顺着她的声音摸索前行,然后有谁拉了我一把,将我拉进了一个单元楼门口。之所以我可以看到是单元楼门口,是因为一个女孩拿着一支手电筒,那支手电筒正散发着微弱的光线,而这微弱的光线已经足够照亮我的视线。我看出这是一个和我住的楼房差不多的单元楼。“快上来吧!”女孩说着,就往楼梯上跑去。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还是跟着她跑了起来。我跟着她往上跑了一层又一层。每到一层,都会有房门打开,从里面闪出手电筒的光亮来,那光亮闪烁几下,随即又隐没在了黑暗中。
我不知道究竟上了多少层。在黑暗的楼道中,我完全丧失了空间感。直到那个女孩在一间房门处停下,我也才跟着停下。她有节奏地敲响了门,“咚咚,咚咚咚”共五下,仿佛暗号一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
“是我,爸爸。”
门开了,这是一间不大的客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燃着一根蜡烛。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胖老人。老人五短身材,满头白发,身穿短袖衬衫(由于光线问题看不出颜色),衬衫紧绷在身上。他表情严峻,手里拿着一杆看上去是自制的土枪,目光中显然对我充满敌意和抱怨。“进来吧。”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说完,转身去了另一间房间。我偷偷往里看了看,那是一间卧室,卧室窗户的窗帘拉得很严,只在中间拉开一点小缝。老人就从那道小缝向外窥探着,还不时用手擦一把额角和脸上的汗。他这种谨小慎微的样子很是滑稽,我忍住才没有笑出声。
“你的耳朵流血了。”女孩担忧地说道。她与她身材短粗的父亲不同,她身材高挑、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是否是光线的原因,我觉得她脸色十分苍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不过总体来说,她长得算是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无比动人,从里面我似乎看到了某种美丽的哀伤。
她从里屋拿来了消毒药水和棉球,给我做起了伤口清理工作。药水涂到伤口上时,我感到一股触电般的疼痛,然而当她用嘴轻轻地吹拂伤口时,这种疼痛神奇般地消失了,变成了某种清凉的感觉。她的发丝不时垂落下来,贴在我的脸上,这时就会传来一阵令人晕眩的芳香。我贪婪地嗅着这种味道。
“好了好了,赶快去做饭吧,我都快饿死了。”老人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充满厌恶。女孩连忙放下手里的棉球,连声说:“是,是。”走去厨房做饭去了。我又偷偷往卧室里看去。只见老人继续紧握猎枪,盯着窗外。
饭很快就做好了。饭菜很简单,炖土豆和馒头。老人将窗帘拉好,来到客厅,坐在椅子上。女孩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我则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与老人正对着。闻着土豆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起来,之前与阿京一起吃过的烤肉似乎全都消化掉了,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我抬起手就去拿盘子里的馒头。女孩急忙拉了拉我的衣角,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我停止动作,疑惑地看着女孩。在烛光微弱地照射下,女孩的脸依旧苍白,并且双腮微微凹陷进去,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我又看向对面的老人。老人的脸完全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女孩咽了一下口水,也看向老人。可以看出,她正在忍受着饥饿。
“好了,吃饭吧。”老人缓缓说道。女孩如释重负地拿起一个馒头,就着土豆狼吞虎咽了起来。我突然有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导致我的食欲大减。我吃了半个馒头和几口土豆后便没有了胃口。
吃过饭,女孩收拾碗筷,进厨房洗碗。老人则走进卧室,继续守在窗边,拉开一条小缝向外窥视,仿佛一切又恢复成了我刚来时的样子。过了一会,我无事可做,就问老人道:“请问您在防备什么?好像是某种很恐怖的东西……”
“小点声!你难道不知道‘那东西’要来了吗?”老人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那东西’是什么?”我疑惑不解。
“嘘!”老人几乎是粗暴地制止了我的话,“好像外面有动静,快,快吹灭蜡烛!”他颤抖着说,然后用枪托击打了几下卧室里的暖气管道。接着,将手中的枪对外瞄准,仿佛真的要有大事发生。
我受到他的感染,急忙吹灭了蜡烛。屋子里立刻一片漆黑。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外面只有呼呼的风声,而风声也很快消逝了。寂静笼罩着整个世界,就连虫鸣也没有。“好了,警报解除,可以点蜡烛了。”老人长长舒了口气,又用枪托打了几下暖气管道,只是这次节奏明显放慢。几秒钟后,击打管道的声音又响起来,只不过是从上面传下来的,我意识到,这似乎是楼里的人的某种交流方式。我摸索到火柴,重新点燃了蜡烛。我看到老人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姿势,一点不差。
这时女孩洗完碗筷出来了。她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神情呆滞地看着蜡烛的火苗,小火苗在她的眼中跳动,她的眼里似乎有无尽的忧伤。我猜想,女孩的心情一定并不快乐。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我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她惊讶地抬起头,但并没有挣脱。不知是因为刚被水浸泡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手很是冰凉,并且很粗糙。
“你坐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扫地,看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老人来到客厅,低声怒吼道。
“是、是的!”女孩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角落里拿起扫把扫了起来。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便站起身,夺过她手里的扫把,说:“我帮你扫。”这是我对女孩父亲不近人情的一种抗议。
“好啊,客人帮你扫地,那么你就去洗衣服吧。”老人瞥了我一眼,冷笑着说。
女孩低头走进了盥洗室。我狠狠地看了一眼女孩的父亲,将扫把扔到地上,也走进了盥洗室。盥洗室里也点燃着一盏蜡烛,女孩正往一只大木盆里倒水。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段与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上,我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和淤青,那明显是用什么东西抽打所致,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十分刺眼。我快步走到她身旁,对她说:“跟我走。”
“什么?”她疑惑地抬起头来,似乎没听清我说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对她说:“你的父亲是个虐待狂,你为什么还要受他的折磨?跟我一起走吧……”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冒出这样的勇气,平日里我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或许是她的美貌和可怜打动了我,或许是昏暗的光线成了我的护身符,使我胆子大了起来。总之,我对她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不,不,我不能离开他……”女孩使劲地摇着头。我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到女孩父亲在外面喊道:“那位先生,请您出来一下;女儿,也请你出来。”
我走出盥洗室,女孩也怯怯地跟在我身后。女孩的父亲拿着烛台,烛光将他的五官映照得阴阳分明,我看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生气还是在微笑。
“请跟我来。”他说着走到卧室。我跟着他走过去。他将烛台向上一举,照亮了一面墙壁。我看到,在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副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年轻女子,那名女子容貌姣好,温柔端庄,眼中似乎有着水一般的柔情,相貌与女孩十分相像,只不过年代看上去要早得多。
“这是我的妻子。”老人说道,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或者说,曾经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吗,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去钓鱼,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吹着电扇做爱。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身体强壮,没有现在这般苍老。我觉得,拥有了她就是拥有了全世界,拥有她我就获得了一种能力,这种能力让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仿佛一切都尽在把握。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却弃我而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竟会和别的男人走。我觉得,并不是她离我而去,而是整个世界离我而去,是整个世界抛弃了我。你可以理解那种感受吗?你以为最最有把握的事,突然就变了一副嘴脸。这件事成了你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的一个预兆。接着你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倒霉,更糟糕的是,你开始不可阻挡地衰老下去。曾经熟悉和可爱的一切都转过头来跟你作对。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它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我不会再失去她。如果一切我都把握不了,起码我还可以将她把握在手中,她就是世界。而你,这位先生——”他突然转向我,表情变得狰狞,“你竟然想要勾引我的女儿,你要将我最后的一个世界毁灭掉!就在刚才,为了你这个小流氓,我的女儿竟然违抗了我的命令……好,很好,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你自己滚我的屋子!”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反驳道,“不管你怎样花言巧语,你都是在虐待自己的女儿!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自己打的伤痕累累,难道你不感到羞耻吗?”
“不不,”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这是她求我打她的,这点令我也十分苦恼……可以说,这是她的某种怪癖吧。”
“放屁!”我怒不可遏,“无论如何,今天我要带他走,逃离你的魔掌。”
他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阴沉,将枪口对准了我,“恐怕这里还不是你说得算。你想充当救世主吗,小子?”
“你应该问问你的女儿,让她自己选择。”我咬着牙说道。
“唔,好主意!”他赞许地点点头,“好,那就让她自己选择。我的女儿,他要你跟他一起走,我不会拦你,你今天就跟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爸爸,请原谅我!”女孩哭了起来(其实她一直在啜泣,只是现在哭得更厉害了),紧紧地抱住了老人,这令我大吃一惊。老人戏谑似的看着我,将烛台放到地上,一手拍着女儿不住颤抖的后背,一手握着枪,炫耀般地对我说:“你看到了吧。从她生下来到现在,她几乎从未迈出过这个房间。对她而言,我也是她的世界。”
我气得嘴唇发抖。老人安慰了她一会,终于使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接着,她抹了抹眼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大拇指粗的皮鞭,双手举过头顶,举到父亲面前。
“爸爸,请您狠狠地抽打我吧,拜托您了!”我分明看到她泪眼朦胧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老人接过鞭子,面色冷峻。他用枪口对准我,说:“滚吧。”
我就这样被赶了出去,大门在我的身后砰地关上。我仿佛听到了屋里传来皮鞭抽打身体的声音,还伴和着女孩满足的呻吟声。我跌跌撞撞跑下楼梯,一层又一层,楼道仿佛没有尽头。我可以感觉到,我身边的房门都开启了一条小缝,后面有无数只隐藏着的眼睛,在暗处静静地打量着我,观察着我。
我终于冲出了单元门口,周围一下子变得静悄悄。难道我又产生了幻听?不仅是声音,似乎连楼房也不见了。是的,我伸手摸索,却再也摸不到楼房,别说楼房,连一棵树都摸不到。我摸了摸刚才那只受伤的耳朵,所幸它还在,只是隐隐作痛。我慢慢朝前走去,茫茫黑夜使我快要崩溃。如果说这最初像是一场游戏令我兴奋,但现在,我已经毫无兴奋感可言。黑夜像是一块扯不下来的布紧紧地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感到窒息。我向前伸出双手,真如同一个盲人般向前跌跌撞撞,内心祈祷能够出现一道光明之门拯救我。
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她的幻象。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发觉她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模糊了,如果照这么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完全忘记她的样子。于此相反的是,她给予我的某种感受则日益强烈。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她似乎从未离开我,而是变成了我内部某个器官,不断地对我的大脑神经传递着信息。我又想到了阿京,或者说和阿京一样的别的男人,我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会莫名地愤怒。这种神经质是我所控制不了的,它久久地折磨着我,直到我筋疲力尽为止。
我的头开始疼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在这里了。我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进泥土里。我浑身难受,止不住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难受的感觉渐渐缓解了。我早已被冷汗浸透。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有一盏微弱的灯光。
我像是找到了救星般朝那盏灯光冲过去。凑到近前,我看到原来是一家旅馆的霓虹招牌。我可以辨认出霓虹灯组成的“旅馆”字样,而前面的字则昏暗不清,灯泡发出漏电般的“噼啪”声。我使劲看,才分辨出“蚁蛉”字样。
我走进旅馆的门。一股通风不畅的味道迎面而来。旅馆很破旧,墙上刷着绿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地面是瓷砖地,走在上面感觉黏黏糊糊。不过毕竟里面开着灯,我看着这久违的灯光,简直激动得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个人坐在柜台里看报纸。我走到他面前,咳嗽了两声。他缓缓地放下报纸。是一个胖子,不是一般的胖,身体像是气体填充起来的,穿着红色的大号背心,我看到他的左眼似乎是瞎的,戴着一只黑色眼罩。右眼很小,镶嵌在软绵绵的皮囊里,像是一枚纽扣般呆滞。他就用这种呆滞的目光盯着我,那只右眼眼睛一眨也不眨。
“请问还有空房吗?”我假装咳嗽了一声,问道。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对我缓慢地点了两下头。由于没有脖子,他的动作显得非常困难。
“那么多少钱一晚?”我问。
“不要钱。”他说道。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十分尖锐,如同掐住了猫的嗓子。
“不要钱?”我疑惑不解。
他没有再理我,而是开始艰难地转身。柜台对于他来说太窄小了,他双手撑着桌面,一点一点地转动着身体,同时大号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良久,他终于将身体成功地转了过去。后面的墙上挂着许多钥匙,他随便取下一个,拍到柜台上。做完这些,他以同样的艰难转动回来,脸已憋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愿再劳烦他,拿起钥匙便走进旅馆内。钥匙的门牌号是201,我上楼走到二层,找到房间,插入钥匙孔,扭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可以说,房间内的空气比门口更糟糕。我捏着鼻子,找到开关打开灯。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设施: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连窗户也没有。我坐在床上,床单脏得已辨别不出颜色,传来一股股酸臭的怪味。不过我没有丝毫抱怨,能够找到这样一处有光亮的地方我已感到非常幸运。我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沉重地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我就这样闻着酸臭味昏昏睡过去……
醒来时,我感觉小腿又痛又痒。一只火柴盒大小的红色甲虫正趴在我的小腿肚子上,啃噬着我腿上的肉,显露出一片粉色鲜嫩的伤口。我将那只甲虫捏在手里。它在我手里不停蠕动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张开的小嘴,细密的牙齿清晰可见。我感到一阵厌恶,将它甩到地上。我这才发现,地面上不知何时钻出了许多只这样的甲虫。我环顾四周,发现不止地板上,墙上也趴着许多只,有的小如蚂蚁,上下穿梭着,似乎是甲虫的幼虫。我顺着看过去,在某个墙角,我看到一片甲虫的卵,就紧贴在墙壁上,像是人皮肤上肿起的水泡,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连一片,有某种液体正从里面顺着墙壁流淌着。小如蚂蚁的幼虫正是从破碎的卵中爬出来的。
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打开门,下楼走到前台,看到那个胖子依然在那里看报纸。我怒气冲冲地对他嚷道:“我需要一个保洁员,现在,马上!”
“哦,知道了。”胖子用他那猫一般的细嗓门说道,没有放下报纸。
我无可奈何地走回房间,看着那堆虫子上上下下地在我周围爬来爬去。我刚才被咬过的地方痒得出奇,我却不敢去挠,因为一挠就会流出血水。大约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看见一个干瘪的瘦老头站在我面前。他简直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个头只到我胸口,毛发稀少,冲我难看地笑着。和胖子一样,他的左眼也戴着一只黑色眼罩。
“你是保洁员?”我问。
“是的,我是这里的管理员。”他点点头。与他身材不相匹的是,这是一个沧桑的声音。还没等我让开,他便侧身钻了进去。
“你们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差了,这……”我还没抱怨完便愣住了。只见这个小老头走到墙角,抓起一只虫子就放进了嘴里,咀嚼起来。甲虫在他嘴里发出清脆的咔吧声。我感到一阵反胃,差点没有吐出来。
“有虫是正常的。”他说,“你需要学会与它们和睦相处。不过它们跟你似乎很亲近,我可以感受到这里愉快的氛围……”
我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又嚼了第二只虫子。
“对了,你为什么还不开始?”他想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我。
“开始什么?”
“开始写检讨啊。”他皱了皱眉,十足像是一只猴子。
“什么检讨?”我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还有一杆笔,放到桌子上,转过身来对我说:“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见我不动,他便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桌前,然后将我使劲按在了椅子上。“好好写,放心,时间充裕得很。”他安慰似的对我轻声说。
“我为什么要写?”这简直莫名其妙。
“你必须要写,这里每一个人都要写。你不知道‘那东西’就要来了吗?”他说。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嘘!”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时间不等人,快点开始吧!”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面对厚厚的稿纸和一杆笔。检讨?我仿佛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屋子里,正准备给远方的她写信。我忘记了周围的虫子和酸臭,拿起笔,写下了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写信算不算是他口中的“检讨”,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有许多的话要对她诉说。我灵感迸发,写了一篇又一篇,一口气写了许多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又被打开了。还是那个猴子一样的管理员。他走过来,拿起我写的信,满意地点了点头。“非常好,”他说,“写完就活动活动嘛,也不要太累了。心灵的劳动也需要休息嘛。”说完,他又走了出去。
经他这么一说,我果然感到腰酸背痛。我伸了一个懒腰,瞥了一眼那片虫卵,便站起身,走了出去。逼仄的走廊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我轻声走在走廊里。在我的两边,是一扇又一扇门。过道延绵至黑暗深处,门房便也延绵不断。有的门没有关严,我看到里面的人无一例外地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着,都是一副专注又贪婪的表情。看来检讨写作也会使人上瘾。
走廊不知还要延伸到哪里,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转身往回走去。来到201,我打开门,发现A君正坐在我的床上。
“嗨,你好啊。”A君对我笑了笑,还礼貌地点了下头。他总是这么温文尔雅。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惊诧。
“我是来帮你的。”A君说,“刚才有人投诉你,现在你的处境不是很妙。”
“怎么?什么投诉?”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但是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A君与这个旅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如果真是这样,我在这里就不会这么孤单无依了。想到这儿,我隐隐地有些高兴起来。
“你好像并不担心?”A君怀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可担心的啊,”我笑着说,“投诉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我就被赶出去而已。”
“嘘!”A君紧张地瞪了我一眼,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如果被别人听到就惨了。你知道吗,多少人想住进来都不让住呢。你没考虑过被赶出去的后果吗?难道你不怕‘那东西’吗?”他的样子紧张兮兮的,仿佛如果被赶出去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之前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不慌不忙的)。他的情绪影响了我,我也变得有点紧张了。
“那怎么办?为什么会有人投诉我?”我稍微严肃了一些。
“这些事没人说得清,我只知道他们预谋把你赶出去,现在我们必须行动起来。”A君坚定地说。听到他的话,我有些感动。说实话,之前我与他的关系只能说是一般,没想到他能为我的前途如此担忧。自从她离开我后,我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这样担忧我了,我就像是个弃儿飘荡在一个个白天和黑夜。我甚至想,如果一开始在楼底下叫我的真是A君,那么现在我的处境一定大不一样了吧……
“那我们怎么做呢?”我问。
“你先跟我来,我一会儿跟你解释!”A君说完,拉起我的胳膊就把我拽了出去。我跟他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处楼梯前。我们走上楼梯。由于灯光黯淡,我有几次差点摔下去,而A君则步伐稳健。我不禁对他生出了些许敬佩。我们上到三楼,A君将我拉入一个隐蔽的角落。
“听着,”A君拿出一个小瓶子,对我说,“你进到304房,把这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的稿纸上,然后在表面涂匀,少量即可,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我接过瓶子。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这是能允许你住在这里的保障!”A君说。我拿着瓶子反复观看,一种不详的气息笼罩在我的心头。“为什么选择304房?”我问。
“那是阿京的房间。”A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阿京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我看着手里的瓶子,隐约觉得这里面的东西一定会对阿京造成不利。我看向A君。他的脸几乎都笼罩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楚,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此刻的表情。我紧紧地握着瓶子。
“可是……”我有些犹豫。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厌恶阿京吗?”A君显然有点着急。
“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节奏。
“不太好?”A君冷笑一声,他的笑声使我浑身发凉,“你难道要替阿京说话?不要假装慈悲了,现在是关键时刻,如果不是他被赶出去,那么就有可能是你被赶出去。现在假装慈悲只会害了自己!”他几乎是用训斥地口气对我说道,说完,他顿了一下,口气稍稍缓解了一些:“我也是为你好啊。一切你自己看着办吧。”
A君陷入了沉默。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老鼠拖着尾巴跑过地板的声响。瓶子还在我手里,已经被我捏热乎了。我看着A君的黑影,点了点头。“好吧。”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做完这件事后,我和A君又回到了我的房间。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却很失落。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回房间的路上,A君有些嘲讽地(或许是我的错觉)对我说,“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回到房间,我看到桌子上的稿纸不见了。A君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收走了检讨书……嗯,看来房客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我先走一步。”
A君走后,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硬邦邦的床上发呆。墙上的虫卵越来越多了,照这个趋势下去,整个房间早晚都会被虫子占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对这些虫子并没有之前那样恐惧或者说恶心。难道是我习惯了?我站起身,凑到近前,看到几只甲虫一动不动地爬在墙上,似乎和我一样在发呆。我将其中的一只拿下来,放在手心里。它依然一动不动,懒洋洋的。我端详了一会,一种强烈的冲动忽然涌了上来,我想也没想,就将虫子放进了嘴里,咀嚼。一开始有些腥臭味,但嚼到后面,味道就变得奇妙起来,酸酸的,还有点肉的香味。这只虫子鲜嫩多汁,就连甲壳也很有嚼头。我从没想到虫子原来别有一番味道。
就在我把虫子咽下去后,发现那个像猴子一样的管理员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很好,看来你已经越来越习惯这里的环境了,”他说,“房客大会开始了,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逼仄的空间里站满了人,他们看上去都是和我一样的房客,因为写检讨而满脸疲惫。在中间,则有五六个老太婆,她们穿着统一的黑衣服,并且左眼都戴着一样的黑色眼罩。她们围成一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在她们中间,是厚厚的一摞稿纸和一个火炉,上面写满了字。我看出那是我们这些房客所写的检讨书。
“是你啊!原来你也在这里?”一个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阿京。我尴尬地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有你在这里我就不孤单了。”阿京欣慰地说。而我的心则剧烈跳动起来。
“关灯!”其中一个老太婆命令道。
灯关了,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片漆黑。这样的漆黑使我想起旅馆外那个恐怖的世界,我突然对刚才的明亮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其他的房客也如我一样惴惴不安地站着。
“点火!”一个老太婆命令道。于是火炉力升起了火,奇怪的是却没有冒出烟来。老太婆将一摞检讨书塞进火炉里,火的颜色变成了白色,于是她们微微点了点头,再塞下一摞。就这样,过了一会后,直到一摞稿纸扔进去后火焰变成了绿色,她们才停了下来。
“这是谁的?”一个老太婆干瘪的声音问道。
几个穿黑衣服的大汉夺门而入,直接走到我面前。我吓坏了,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谁知他们越过了我,将阿京一把拽过去,像抬一头死猪一样将阿京抬了起来。我听到其他人纷纷松了一口气。阿京使劲挣扎着、喊叫着,可是一点用都没有。那几个大汉一边抬着他走出旅馆,一边高唱着一首奇怪的歌:
蚁蛉蚁蛉,旅馆安居。
莫如进,莫如出。
黑夜永驻,白昼永存。
无善恶,无所明。
歌声远去,阿京的喊叫也远去。灯光大亮。“大家都回去吧!”管理员笑眯眯地对我们说。
回到房间后,我感觉心仍感到砰砰直跳。阿京的喊叫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我想努力将他排除出去,可是效果甚微。是我害了他?这个念头像是幽灵缠绕着我,简直快把我折磨疯了。如果不是他,很有可能被抬出去的就是我。想到这儿,我终于稍微安静了下来。我抓起一只虫子,放进嘴里。真是奇怪,腥臭的味道竟然带给我一种安宁的感受。
“以后这些虫子就是您的美餐。恭喜您,您从今天起就成为了蚁蛉旅馆正式的房客!”瞎了左眼的管理员恭敬地站在门口说道,然后便闪身不见了。
我一边咀嚼着虫子,一边坐在桌前,想要给远方的她写一封信。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形象从我的脑子里彻底消失了,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既然信写不成了,于是我开始写起了检讨。我惊讶地发现,这于我而言简直轻车熟路。我上了瘾般写了起来,直到我实在困得不行才上床睡觉。
我可以继续住下去了。我躺在床上,望着爬满甲虫的天花板,感觉莫名的安心。
一只甲虫掉落到我的额头。我将它轻轻拂下来。之后,我便如昏迷般地睡了过去……


漫长的睡眠。没有梦境。我在黑色的河流中缓缓滑行着。
醒来后,我感觉浑身酸痛。我慢慢坐起来,摇晃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我环顾房间,它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桌椅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墙上的那片虫卵不见了,只有几只甲虫无声无息地爬在墙上。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下到一层时,我惊喜地发现天亮了,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让人感到安心。我走到柜台前,看到里面的人在看报纸。
柜台里的人拿下报纸。我看到里面的人变成了一个瘦子,同样左眼戴着眼罩,穿着同样的红色背心,只是变成了最小号。我笑着对他说:“换人了啊?”
瘦子没有理我,继续看起报纸。
我迎着太阳白色的光线,走出蚁蛉旅馆。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了。外面又恢复了生机。行人走在街道上,有年轻人、老人和孩子。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在他们脸上。
我又想起了昨晚的事。这使我心中慌张起来。我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就在我走在半路时,看到一群人围在道路一侧。我走过去,看到阿京躺在地上。一只乌鸦站在他的胸前,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围着阿京,都将帽子摘了下来,似乎在举行一个小小的追悼会。真是奇怪,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大清早戴帽子。
我惊魂不定地看着阿京的尸体。
“他死了?”我故意问旁边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外套,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他死了。”年轻人说。
“他怎么死的?”
“是‘那东西’,”年轻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是被‘那东西’杀死了。”
他说完,所有人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同戴上帽子,散开了,融入进了四面八方。
这时阿京胸前的乌鸦扑扇着翅膀,突然腾空而起,尖锐的喙戳进了我的左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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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4 22:29:00 |只看该作者
刚看完了《我的世界连通器》,看这篇的时候,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在这篇显得强烈了。从表达方式上讲首先是对比喻句的使用,太“修辞手法”了,还是那种很“硬”的叙述方式。再者是对某种道理的直接叙述,也就是庸常的认知和庸常的表达方式使小说缺乏奇异性。喜欢看到你在小说里做减法,太多东西需要从里面剔除出去,才能保持小说纯真、醇正的质地。

点评

蓝风  无疑这是在诚意满满地期待。  发表于 2013-9-2 19:53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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