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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3-10-12 20:29 编辑
那时候,他还在回去的公交车上,面朝里背靠车窗安稳地坐着。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灌满了整辆车子。风吹到人脸上,还使人发痒。车上,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确实,天气好像太好了点。即使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光线也不强烈,夏风猛烈地吹着。虽然到了夏天,天气还没热起来,潮湿的气候也远去了。人人脸上带着残留的春色,春天刚刚过去。他们目不转睛地瞧着窗外,窗外的行人也望着他们。车子缓慢而平稳地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
没有别的声音了。除了发动机低低的鸣叫、人们模糊的耳语。只有风从窗外的堤坝倾灌下来,震得窗玻璃哗啦哗啦响。他在这股空气洪流里有点担心,担心窗玻璃会在某刻震裂破碎,然后像闪着寒光的匕首一下下扎进车上每个人身体里,然而像冰块在阳光下消融得无影无踪,他想象自己胸口扎进了一片碎玻璃,但用手摸摸什么也没有。疼痛也没有。这只是一种想象。他闭上眼再次把刚才的景象回顾一遍,这次是扎在手臂上,这次不是碎玻璃而是一块即将消融的冰块。而这次同样没有任何疼痛,奇妙的是当他想象这种残酷的场景时他能感受的只是那股风在窗玻璃上狠狠砸下拳头的形象。他甚至以此为趣。当他开始想象有个人在车子外面对着窗玻璃狠狠地砸,你却转过头对那人笑;那人受激怒般把车窗敲得更猛烈,他紧紧握住的拳头像两只烧红的铁锤砸在冰冷虚幻的玻璃上,一下又一下,他以为这样子恰如铁匠击打一块铁,其实你知道传来的是在冷水里淬火时发出的兹兹兹的怪叫;你想象那人双手通红骨头和骨头相互挤压好像疼得特别厉害,但你想像不出他是怎样的表情以及什么样的原因叫他拼命击打这个坚硬无比又无比虚幻的窗玻璃。他觉得他的胸口也扎着一把冰做的刀子,或许是在求救于车上的人们,但是他不知道一旦车窗被砸破,人人都将埋下各自的伤口。
他下意识看了看车上的人。刚刚还有人在笑,现在大家都闭上嘴巴。可能是风太大了,或者要说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撇撇嘴,感到有些无聊。回去还得一个小时的样子。但显然时间过得并不如他料想的那样快。他现在既不觉得刚刚的联想有趣,也不担心不会有更有趣的事情发生。有趣的是,一旦想到那个一心一意打破玻璃的男子他就不由自主地再度发出笑声。这笑声里带有明显的嘲弄意味,但所指是谁偏偏叫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弄清楚。他们淡淡的脸色下急欲呼出的发问是:是我吗?那个笑得莫名其妙的年轻人他嘲笑的就是我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这么叫人想笑?他们不明白。笑声不是针对他们。但是他们纷纷转过脸,像约好了一样,没有谁瞧着另一个人的脸,也没有人瞧着他在笑的脸微微抖动的肩膀和那些不断出现的浮想联翩。
除了窗玻璃,还有什么要你去猜测?他以为确实有个人在窗外猛击玻璃,口中连连发出风一样的呼喊。他不是求助于车上的人们,而是赶来提醒大家。提醒大家什么?他决心把故事尽可能的详述出来——他,那个年轻的男人,拼命追上这辆车,把脸贴在车窗上,露出一副焦急万分的神色。他连连挥手示意,嘴里吐出一连串谁也不明白的词语。大家也不瞧他。他更加焦急,于是带着一种决然的表情开始猛击玻璃。像你之前想的那样,他那毫无意义的敲击只能叫人觉得是风在骚扰大家。你颇为同情的侧过去看他。他是怎么扒在车窗外的?而且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是不是该放弃了?然而窗玻璃的摇晃更加剧烈了。于是你收回之前嘲弄的笑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死死盯着你的眼睛。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出来吧。你正看着我。他默默地想。我也看着你。即使旁人都不理你。我也能帮你告诉他们。毕竟我们在同一辆车上。
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在同一辆车上,他就没法告诉我那是什么。他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又立马觉得这讲不通。你看他紧张万分的样子,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不能告诉其他人,那他为何还要把车窗摇得哗啦啦直响,这样岂不是引起别人注意了吗?他就是要引起别人注意,他猜测。他不得不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来引起别人注意,因为他所说的已超过他心里能承受的范围,他急需一个人分担这种重压,而不得不忍受肉体的痛苦。甚至他以为他早就忘了肉体上的痛苦。许多时候我们对我们的肉体做出伤害,还是主动地自发地并以此得到精神上的乐趣而满足的——其实那不过是一种麻痹。他以为他早忘了肉体上的疼痛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而现在他敢肯定他记得并且相当深刻地明白那种骨骼断裂、肌肉撕开、皮肤被摧毁掉后血液漫无目的地淌下来的痛苦——他当然明白!因为此刻他正经受着,并且还打算一直经受下去。
可是当他这么以为的时候,他感到很不舒服。那感觉随着他的想象一并涌出,却比那些画面更加真实。他有点担忧的想它随时可能冒出来。在你身体的任何地方。冒出来像打个喷嚏那么简单。但千万不要出来。你忍住这恶心的感觉。在公交上吐出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千万不要出来。最好不要出来。他想,你想知道它在哪里,你要把它找出来。他又想,你找出它来后还要把它丢掉,随随便便得像丢掉礼品包装纸那么简单。真那么简单吗?现在那感觉跑到他喉咙里,他不敢出一点声音。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车上的人。没有一个人看他。人家巧妙地避开他的目光,像躲开一个叫人讨厌的人或者东西。他妄图再把目光送出去,但所有人背对着他,在他周围划出了一个圈,这就有了叫人生气的冲动。他有点恼怒。但怪不到大家。而且他的不舒服压住了那点愤怒。什么事情会叫那人用肉体上的痛苦来麻痹自己?他想都不敢想。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你越想不理它,它越要出现在你脑子里。什么恐惧什么痛苦什么残忍的画面纷纷出现在你脑子里,一起跳出来吓唬你。他的双手抓住了膝盖,在蓝色牛仔裤上抓出一条又一条褶皱,像大脑拿出颅腔后的沟回。奇怪的是没有一点血留下。可他疑惑般想到,怎么会有血流出来?我没有哪儿受了伤!我根本没有受过伤啊!
这全是你的一厢情愿!还好,他马上冷静了下来。你的不舒服也好、你的各种害怕也好全是假的,都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他继续想,那个人也不存在。他根本没有在你身后猛击窗户。那只是风,也仅仅会是风。别瞎想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一想到那个人在车旁紧追不舍,你又觉得很难过。不是不舒服,你已经好受很多了。但是难过的感觉一直就有,现在已经很明显。他已经不在你身后了。也不再猛击玻璃,朝你或者你们示意什么。即使他想说他也没有机会了。车子再度把他甩下去,就像上次那样把他甩下去。你又感到很难过。他一次一次的追上公交车,到底为着什么?就算我不知道,我也感到难过。不为别的只要你想到他一次次被我们甩开,丢在不可能赶上我们的地方就忍不住想要拉他一把,好让他再度攀到车子上,冲我们莫名其妙的怪声怪叫。而与此同时,为了这接二连三冒出来的古怪想法,他自己也一边难过一边为自己感到惊讶。
在一小段时间里,在你的想象中,你把一个人毁了。这是你没想到的地方。此刻他才惊讶地想到自己还没有抛下过任何人也没有眼睁睁看某个人被大家丢下。但这一回,你想到了。这感觉就像是你自己真正干了这件事。他不大有把握的是,这件事还有人知道吗?
他忐忑地朝身边看了几眼。人家依然纷纷地默默而巧妙地避开他慌张的目光。于是他焦虑的目光步步紧逼。情况却出乎他的预料,仿佛他不安的目光掉到车上平静的人群,立刻使他们变得坐卧不安。一些一动不动宛如泥塑雕像的人物转动他们黑色或褐色眼珠,尽力避开你自己也没法控制的困惑的目光,却接二连三撞上了彼此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各种各样眼神。在他这一搅动下,事情像发生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车子撞在了一起,并且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把本来有条不紊的事物改变的面目全非。而且在这种时候,依然没有人想说些什么。连个咳嗽都叫他心惊胆战。车子里的气氛全变了。他确信自己真正感觉到了。
他也变得坐卧不安。大家在不停躲闪,没有一个人要和别人面对面。没有一个人敢和大家面对面。交谈或者微笑。当车子到了一个新站点,有人急不可耐的下车。上车的人很快感觉到一种叫人压抑的气氛。他们几乎都是先拿眼睛扫过他,然后立刻换成另一种方式窥他。他觉得自己被盯住了(竟然有了小小的激动),在空旷无人的舞台上一个人任由下面的观众耐心又迫不及待地挑出你表演中一个又一个微不可察的错误。可他们只有这样也就算了。他们却从不告诉你你哪儿有问题,就默默地坐下,再也不瞧你一眼,就好像你在刚刚的那一眼中已经被认识被抛弃和被毁灭掉。就在短短的一眼里。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大家关心的是这个。他心里觉得发冷,但忍不住想。那时候,我想我是得到默许的。这默许是大家给的。这默许是合乎情理,是合乎公正的。可我怎么觉得,现在这默许比任何暴力都要暴力,比任何恐怖都要恐怖,比任何不确定都还要不确定。
他强忍着不去想。但你确定不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这事完全是你自己想出来,你必须得承认。他又开始反驳自己。但是,你必须得为这事负责。哪怕他只是你想象中发生的事——可要是它真的发生呢?!他一样要被你不断地嘲弄、不停地恐吓、不住地厌恶直到你毫无怜悯地让他掉下去。让他又一次落到你无法追回的地方······
突然,他掐断早就走偏的思维。在他身后,他并没有发觉,窗玻璃已经被人关上。因为没有风,车子里有点闷了。窗户是谁悄悄关上的?他想,也许是有人难以忍受这猛烈吹着的夏风。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关上什么东西。像你有时候突发奇想,虚构一些残酷的事情折磨你一样,有人爱随手关掉手能碰到的任何东西。比如一道门一扇窗户一台电视。而有人恰恰相反,总是想要打开东西,打开比能关上的还要多得多的东西。到最后那些人把自己打开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牢牢关上了自己。他一边想一边顺手把窗户打开,这样子就好多了。风又在拼命击打窗玻璃了,又有人能关上什么东西了。这个年轻人高兴地想。
有好多次,他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夏风虽然猛烈,但吹到人脸上就变得相当温柔。他记得有好多次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左右挤满了人。他面前也全是人。午后阴郁而单调的光线从每面玻璃斜射进来,直照到每个人脸上。那个时候,人人脸上带着阳光灼烧过的痕迹。当车子颠簸时,他们脸上又像是被人用强光灯毫不客气的照来照去,露出同样阴郁而单调的神色。没有人说话——或者是你感觉不到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表现得奇怪——每一次,你都感到太正常了。可不对的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脸上带着伤却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觉得这不正常。但是他没法和他们说。他们不会理你,他总是想。他们看到你脸上也全是这样那样的伤痕也从来不会提醒你,一半是因为你不信他们,一半是你自己乐意这样子。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可笑的事情?他的侧脸被阳光晒得发烫。他闭上眼睛,内心一片烦躁。
他想你那么多次在公交车上,在午后单调而忧郁的阳光下,没有一次你是特别的。你没有一次想过提醒别人脸上的伤,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想让颠簸的感觉平静下来。但是车子可不管你怎么想。有次,你满以为自己很稳地坐在位子上,可一个突然地急转弯就把你甩开,叫你的脑袋狠狠地撞上窗玻璃。你都能听到脑壳撞击玻璃时那种低沉回旋的响声,有点像某个人从窗外敲打玻璃。你立刻感到疼痛,捂着脑袋弯下腰。可是不行,车子不允许你这么做。它不停地转弯转弯再转弯,你就拼命抓住那根又高又远的吊杆,然而你的掌心渗出汗,你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滑开,但在松开之前你总能再度死死抓住那该死的吊杆。你挽住那根要命的“救命稻草”,一点也没意识到你的疼痛早没了。
但是我宁愿这疼痛一直保留到现在。他喃喃自语。或者让疼痛盖过所有紧张的感觉。我受不了那些颠簸。可我总是记得那些东西如同做着噩梦一夜又一夜的······我又死活不肯承认,我不敢变得麻木我知道我在害怕······
他不愿承认他又想起那件事。那一次,他在拥挤的公交上连续做了好几个噩梦,梦到其他人把他赶下车,任他怎么解释怎么抗议都无济于事。他们让他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看着车子远去。可是在他视野能及的地方那辆车突然冒出大股浓烟,大火毫无征兆地出现,并从四面围住车子,叫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这时候他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奔过去乘机冲上车子。然而当他打算坐下时,所有人转过脸死死地盯着他。他呆住了——每一个人早被火烧成了骨架,它们稳稳地坐着,骷髅脑袋上两个幽暗硕大的窟窿孔正对着他,发出空洞的响声。他感到头皮发麻,贴紧座位慢慢坐下,却不小心看到了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一个急于弯腰坐下的骷髅架子正死死地盯着他。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好像弄出了什么动静,身边的人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还好,只是个梦。他那时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接着他又在颠簸不已的位子上睡着了。他看到自己变成了骨头架子,但是他不害怕。他要的是安稳地坐下来。现在大火在车窗外肆虐,每个人都不敢下去,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坐下去。但是行不通。他们(或者是它们)又一次要求他滚下去,也不管外面正燃着熊熊大火,一定要他下去下去,好像他一上车就破坏了什么规矩。哪有什么破规矩啊!他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他越是想越觉得头疼。他们都在看他。他想不通。他哗啦一下子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当他以为他要掉进噬人的火光里时,他就醒了。在刚刚的一次颠簸中,他恰巧撞到扶杆上。他头疼欲裂,做出痛苦的样子。
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会有事的。有人很有把握的说。他不听到那些声音,因为噩梦接二连三的来了。他抵挡不住。他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被赶下车,没有人为他说情,没有人在乎他拼命追赶的身影,也没有人理会他猛烈敲击车窗企图钻进车子里的打算。这些根本没用,每一次,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很多次他都已经成功了——他还是会被赶下去,或者自己莫名其妙的走下去,或者他突然醒了因为头疼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不能够正常的做完一个梦。他老是被打断,然而他也不能完全停止做梦。那些梦如车子排放的尾气一样紧紧跟随,既浓烈又时断时续,叫你没法忍受,但你又不得不忍受。
不过,你更关心的不是那一回你是否做了许多吓人的梦,你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抑制不住自己,因为记忆一旦开了口就不容许你做任何干涉,相反许多想不到的事情都纷纷露出狰狞的面目。
那次你做了好些怪梦。你在拥挤的公交上感到自己好像游离在其他人之外。一次又一次,你看到周围的人满不在乎地看着你,像是说,这算什么?大家又没真叫你下去。你信不过他们,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跟梦里似的会突然翻脸,突然大声呵斥你叫你赶紧下车。你环顾身边,没有哪个面孔是值得信任的。但是在你视线里,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了。你确信你还不曾在梦里见到它,因此有了除害怕担忧之外的情绪。
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苍白的肤色、冷峻的线条以及一双冷冷的眼睛和一只深深抿起来的嘴。她的鼻子也同样冷峻,有某种深埋着的力量,在白得厉害的脸色的衬托下,你能深刻的感受到——她绝不是会赶你下车的人,虽然她一度冷冷地瞧着你;但此刻她深深抿起的嘴唇暴露了她——像她深埋着的力量一样,她也深深埋藏着她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痛苦让她摆出一副拒人而外的样子。他想知道。那时候,这张脸出现在许多人之间,像幅古老的油画上由别人小心清理过的一块,露出美丽明晰的画面,在众多阴沉的落满尘埃的人物簇拥下,变得熠熠生辉。但是在他眼里,她又是正被迫害的。其他人挤在她身边,毫不客气地占用她的空间。他甚至看不到她面孔以外的身体,全被侵占了,它们的存在似乎被其他人给替代了。然而正是在这样的迫害下,他觉得她依然毫不畏惧,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冷冷的闪光是对他人蠕动不停地嘲弄,她坚挺的鼻子象征着她绝不妥协的意志——她绝不会因为他人逼迫而不得不侵占更为凄惨的人——即使是她现在已经濒临绝境,她变得发白的面孔下依然是死死咬着的嘴唇,她是那样让他觉得惊心动魄让他觉得胆战心惊又让他欣喜若狂而激动地想要大喊大叫。他片刻都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让他的眼睛留意她的任何一个微小的情绪变化——他知道此时的她才是真正可以帮助他的人,因为他相信他确信她肯定知道他也正同样承受了和她似曾相识的痛苦,漫无边际的痛苦。他甚至觉得她早就在他认识到她之前接受了他的存在包括他的痛苦。他觉得她这样出来一半就是因为她想让他知道她全都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你们的痛苦互相呼应,你们的处境越发动人,而你们都有急需吐露的衷情。她就冷冷地看着你,像一颗冷漠的星在遥远的夜空朝你覆盖寥寥而得以慰藉的辉光,而你正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在火里灼烧的石头,炽热而易碎。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诉说,以为这是真的。那个女人确实看着他。那冷静的目光里不掺杂其他的意味。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撇过头,隐没在人与人之间。当他从内心醒过来时,他找不到她在哪儿了。她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就像梦里那样。
他睁开眼睛。刚才太阳光照在眼皮上,使他在黑暗里觉得有隐隐的亮光。先前他以为有碎片一样的东西落在眼皮上,频频闪动,叫他颇为不安。当他睁开眼睛。事情又不一样了。充沛的光线疯狂地钻进他的眼睛里,因为此时没有眼皮的保护他感到眼睛一再受到刺激,疼痛也油然而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液体出现在他眼睛两侧,只要一碰它们,它们就毫无顾忌地淌下去。他只好不停地揉眼睛,越揉越疼,越疼越感到要揉搓。
此时此刻,一种悲戚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他有点想念那个敲打玻璃的男人。
在漫长地行程中,他终于意识到他把他毁了。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并且毫不犹疑地杀死了自己。他再次感到难过。你把一个人毁了,这是你想到的事情。起先,他以为自己只是在想象中毁掉了某人。这没什么要紧的,除了你自己一再烦恼外任何人也不会责怪你的。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想,你意识到那个被你毁掉的人也许就是你自己,你就感到慌张难过。而且在任何毫不犹疑地条件下,你都选择打破那个想象,让他像你在梦里那样面对那些恐怖那些你自己造出来的恐怖。也许,他前来提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他又想。那些话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所以他才拼命敲打而绝不透露半点真相。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在同一辆车上,他就没法告诉我那是什么。他终于想起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现在想起这些有什么用呢?他的眼睛疼得厉害,泪水不住地往下流。他侧过去看玻璃里的影子。他只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仿佛不是他的。是你的,你的眼睛正看着我,仿佛火烧了一般。
他猛然站起身,又猛地坐下。靠在座位上,他让眼睛闭了好长一会儿,又突然睁开。通红的眼睛在慢慢退回原来的颜色,他这时下定决心——现在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足够他再次追上我们的车子。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要让他上车。我要他完成我在梦里完成不了的事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地呼出。在这时候,在他舒缓的呼吸中,那个男人在他恢复正常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他仿佛瞧见他面带微笑在窗外同他打招呼。他想回应他。他就跑到车子前面去。在那里有个站点,站点里站满了人。那时人人伸长脖子,瞅着正在赶来的车子。他站在一堆人里头,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已经料定你明白他的意思了。接下来似乎就好办了,他以为。
只要他顺顺利利上了车,你就可以放心的舒舒服服地继续坐下去,也可以不用管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了,你只消一路坐下去,坐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一切就好了。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车子到站了。车门哗啦一下子打开,风欢快地第一个冲了进来。接着是站台上的人们,全涌了进来。他朝车门口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到。人们你挤我我挤你,终于有几个挤进车子里。一会儿工夫,他们像条泥鳅似的钻到车子后面去,谁也辨认不出谁是谁,谁又不是谁。司机不耐烦的叫前面的人往后点,后面的人不愿意,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地方已经很小,再也站不住脚了。前面的人也不愿意,他们懒地挤到后面去,而且后面不见得有空位。他们纷纷喊出声来,混杂着后面的人不同意的声音和刚刚挤上车的人的高兴劲头,谁也弄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司机又没有把握地喊了两句,然后两肘抵在方向盘上,手掌抓着方向盘的边缘,默默地看前方。这一站人太多了,还不见有人下车,大家只管往上挤。有时候三四个人挤在门口,有人一起发力,总会有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也会有人乘机挤上车。
在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笑了。其他人都在向前涌,而他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一退再退。除了丢掉盔甲和武器,他还丢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在往上涌的激流中非但没有挣扎还任由自己被打倒,一路踉踉跄跄地从车门口一直退到蜂拥而上的人群周围。你看他在那一团由肢体拼凑起来的怪物周围逡巡,好像不知道怎么挤进去,又像害怕被这个怪物给吞掉。他绕人群来回转了好几圈,什么也做不了就只好呆呆的站着。他的脸上也显出呆呆的神色。偶尔地,当他朝车上看的时候,脸上也会闪过不同的表情,一种对某件事害怕很长时间以后才有的表情,或是和某样东西某个人分开很久之后。可是,他又不肯承认,他不敢看车上,只好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窥探。
那个年轻人有点叫他害怕。他总是默默地坐在窗边,也不和身边的人搭话,只是一味地坐着。坐着坐着,很多人就在他身边晃动、徘徊,好像身不由己;许多微妙的事情在那个年轻人的周围发生,他看得很清楚;一些人总是躲着他,一些人老在暗地里窥他,还有人对他相当厌恶,在人群里频频投以冷冷地目光——显然,那人并没有发觉这一切。他有点遗憾又有点庆幸的想。只有我瞧见了这一切,从他上车开始。不对,应该说从我想起见过他开始。但是呢我还得承认,可能这些事情还要早于我发现了他。也许,一直以来那个年轻人就是身处危险的境地,那种莫测的境地。我能理解,我也一直是这样。但是我还是有点怕他。我怕他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我以为的身处痛苦的边缘,而只是坐上了一趟并不叫人舒服的公交。我不能突然就对他说,你的事情我全明白,我都明白。你默默坐在车子上的情况我都能理解——但是不行啊,要是这样他肯定会被吓到的。我绝不能直接对他说。而且这样一来也会引起车上其他人的不满。我害怕他们会把他赶下来,像很多次我被他们赶下车,也像这次我怎么也不能挤上车。他们看上去默不作声,但是你瞧,他们全竖着耳朵听着呢。他们绝不会因为他做了这么久的公交而网开一面,他们向来不通人情。即使是最为严格的司机,也老是打瞌睡,他们一直糊弄着他啊。而且,最最重要的是,现在你已经安稳地坐在车上了,你就不要再动了。一旦你下了车,他们就会立马催促司机发动车子扬长而去。你就别想追上他们,看看我就知道这点了。你也别想在下个站点上车,你看看现在就知道了。他们的人太多了,但主要是,咱们的人一个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找的那一个。
那一个。他几乎微不可察地说。此刻,他看到车子里的那个人盯着他,脸上全是焦虑的神色。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颤动,他明白这情形。他想要我赶快上车。我知道那意思。他宽慰自己。那就够了,只要他心里想我能上车,那就足够了。他就是那一个我要找的。毫无疑问,他也感觉到我要对他说些绝不能告诉车上其他人的事情,但是现在完全没必要了。既然他明白我是他要找的那一个人,既然我也明白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么,一切就没必要说了,也没必要做了。只要他不下车,就不必遭遇我那时候遭遇过的一切了。只要他不下车。
他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暗暗想着这些。这时候,车门口没有人了。想上车的人全都上去了。只有他还在外面呆呆地站着,无动于衷的样子。这简直快把他急坏了。他在车上看得分明,那人在外面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会儿,他连忙眨眼睛动嘴巴示意他上车来。他做得很小心,他知道身边的人虽然一副淡漠的表情,但实际上一直窥视他,好像以防他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只是想让那人上车来。他好多次都错过了机会,还有更多次机会放弃了他,而现在这最后一次的机会也要失去了,他能不着急吗?
司机看了眼车外,显然在等他上来。但是车上的人不干了。突然间,他们达成一致(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齐声要求立刻出发,否则向公交公司投诉。他们说,时间从来不等别人。现在,我们要遵从时间的意志。现在是精确的出发时间,那就没必要让时间等了,它也从来不等人。司机又向他看了一眼。他竟然朝大家微笑呐!
他也正紧张地盯着他。他很难明白他干嘛还不上车啊,他怎么还笑了。他是在和我招手吗?他想说什么来着,但是我没看到他嘴巴动啊。但是他确实在笑,而且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连等他的司机都有点生气了。他朝外面嚷嚷了两声,那男人完全无动于衷。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你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这就是你一直要的机会啊!虽然车上挤满了人,你还是可以上来的。上了车,你就不用再追逐车子,猛击玻璃了,而这次你再也不用担心被赶他们下去。还有我在,不是吗?我们俩都在车上你就不用担心了。可现在你怎么就是不上来呢?!你看看司机都生气了,其他人都在冷笑,你到底为什么不上来。你是在害怕吗?你朝我挥手却不敢说,是因为害怕这次可能的成功也只是无数个相同失败中的一个吗?可时间真来不及了!你现在一定要做出判断了。他差点喊了出来。他真的不打算自己做决断了。那么,他瞧见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要出发了,我真的要开动车子了。那么,其他人都在看他,看他怎么又一次失败,他们又戴上了那该死的冷面具。那么,他又瞟了他一眼,他依旧一个人孤独地站着,在快要落下的太阳光线里拉出一条瘦长瘦长的影子。那么,他猛地站起来,座位发出痛苦的叫声。车上的人吓了一跳,他们全都转过来看他。那么,他感到自己快要把牙齿咬碎了。那么,那么这一回就让我来救你吧!
他发疯似地窜出座位,跳出车外。而车子一下子就开动了。等他在车子扬起的尘土里站稳,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全落到那人的眼里。然而他看到他既没有嘲笑他也没有变得激动异常,他看到的是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悲哀的表情。
突然间,远去的车上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所有人爆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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