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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实验小说]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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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7 14:55:2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凶  案
     孔 方

案发时间:2011年11月25日
地点:香子坪村
案件性质:凶杀
做案人:苗强,香子坪村村民,27岁,无职业
死者:林某,香子坪村村民,67岁,农民
案发经过:

[2011年11月25日,15时30分,香子坪村村民苗强,用一把杀猪刀朝同村村民林某刺去。看着血肉模糊的林某倒地不动,苗强才住手,到香子坪村委打电话投案。经法医鉴定,林某全身共计19处刀伤,因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那一天,再一次从梦里惊醒的苗强依然落寞。起床后,苗强感到后背冰凉,额头发胀,耳朵哄响,鼻子堵塞,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一个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苗强即使是睡在床上,也似乎是睡在冰上;苗强即使是睡在屋里,也像是睡在空旷而干燥的沙漠中。难道有谁在苗强睡着的时候偷偷把苗强的身躯搬离屋子,然后等他快醒来的时候又把他搬回来么?或者有没有这样的人,他具有某种法力,使一个睡着的人改变场景,好比给他换背景一样?苗强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他发觉背景非常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林老头了,他那双眼睛像钻子一样,钻到苗强的心尖尖上,在那里钻出一个洞,钻出两个洞,钻出三个洞……这时候,苗强心里一阵抽搐。他那双眼睛还像一张网。一张天罗地网。看不见的网。从头上的天,到脚下的地,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一个封闭的桶状的网,把苗强整个地网住了。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活着,苗强看到有人张网捕鸟,鸟儿飞过的时候,撞到了网上,鸟儿越扑腾,就套得越紧。苗强记得那些被套在网上的鸟儿的绝望的眼神。那种捕鸟的网还只有一面呢。苗强认为他目前的处境是进了网的小兽,那网随时就会收紧,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网缠到身上,像缠满了绳索的粽子。那时候,就没命了!苗强想。苗强把腿垂到床下,双臂撑住床沿,努力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慢慢地转头朝屋里观察,还好,枕头旁边的斧头和刀还在。这间破旧的屋子依然是破旧的屋子,正对着苗强的,是贴在墙上的爸爸妈妈的照片,他们目光幽怨地看着儿子,嘴半张着,似乎在说什么。苗强其实没有朝照片看,他们的眼神苗强早就熟悉了。他们死得太早,苗强心里对他们一点好感也没有。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的话,苗强一定会对他们说:你们好狠心,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可是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得的是一样的病,前后几个月,他们就丢下苗强死了。苗强还扭过头去看背后,墙上的女明星照片还那样妖艳地笑着,虽然光线暂时还没有照到她脸上,女明星在暗处笑,她的脸上落满了灰尘。不过看到女明星那张妩媚的脸,苗强不再像以前那样想入非非。毕竟梦里的情景还没有挥散。屋外的晨光从窗口扑进来,照着靠灶台的地上,那里摆放着散乱的农具。一把玉米秸杆却立在墙角,它们干枯的叶子静止不动。苗强还看到床头的桌子上爸妈留下的箱子散发着暗红色的光线,箱子里是一些破烂发霉的东西。苗强的东西从来不放进箱子里去。苗强的钱放在枕头下。苗强把枕头翻起来看,钱还在,他心就定了一些。钱虽然不多,但总归比没有钱好。苗强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情形,苗强确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苗强还是苗强,苗强还活着,并没有被梦里的老头杀死。之后,苗强站起来,走到水缸边,一气喝了三碗凉水。水冰凉的气息顺着苗强的喉管流下,那干燥的喉管被水冲刷,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是欢乐的胃,胃迎接着水,把水包住,随后胃在水的温度刺激下收缩,水流到小肠,被血液迅速地输送到全身。等苗强把碗放到灶台上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集的汗珠,同时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苗强用手背虎口的肉质边缘擦去额头的汗,发觉那些汗水同样是冰凉的。苗强转过身,站了一会,然后又回到床头,继续发愣。
门口进来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苗强喝下的水消耗得很快。苗强忍住不想再去喝水。凉水喝多了会闹肚子。这条经验来自爸爸妈妈。苗强不想闹肚子。苗强的手不知不觉把枕头下的钱拿住了,苗强把食指伸进嘴里,舌尖接住那根指尖,把唾沫沾在指尖多肉的部位。苗强耐心地数那几张钞票。钱真不多,一共才一百一十一块三角。

(这里写到“再一次”,是因为苗强经常做一个梦,梦里,同村的林某一直在监视着他。苗强认为那个姓林的老头就像一个鬼,就像一个特务,就像一个幽魂,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把苗强干掉。苗强觉得,照这样下去,那老头迟早会得手。可是在梦里,苗强发觉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根本就不能摆脱那个鬼老头!)
[案发后苗强到派出所自首。
[“你有多少钱?”
[“111元3角。”
[“这些钱哪里来的?”
[“我卖掉了一些玉米,还有,我在砖厂干过两个月。用了一些,就剩下这些了。”
[“你没有去偷过……或者……”
[“我从不偷别人的东西!”
[“你说你在砖厂干过?”
[“是的。”
[“在砖厂干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600。”
[“你挣那么多钱,怎么会花掉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花掉。”

不知过了多久,苗强听见村口有人在招魂:“三娃啊,你回来吧,别走远了;你回来吧,别走远了……”三娃的魂落了。三娃夜里出去到树林子里走了一圈,回来就把魂落了。苗强不知道三娃的魂落了,苗强在村里生活着,跟谁也不来往,所以村里的新闻,他不知道。三娃妈给儿子招魂,她的声音无比凄凉,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音,这些音先要在喉咙口颤抖,然后才通过嘴巴说出来。这些加工使得这招魂的声音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它们划破空气,向四周蜿蜒而行,有些声音钻到苗强的耳朵里,就像在破落的窑洞里喉叫,使得洞顶上的灰尘落下。苗强觉得这声音十分刺耳。于是他起身在屋子里走动。屋子里凌乱的农具,有一些已经生锈。苗强的眼光落到农具上,觉得很不舒服,他对着一把锄头踢了一脚,锄头碰到了其它一些家具,却发出单调的碰撞声。锄头的报复不依不饶,苗强感到脚尖一阵麻木,他把脚尖在地上轻轻碰触,以减轻疼痛。招魂声一波一波朝屋子涌来,仿佛发生了一场洪水。
老子要离开这里!苗强突然间做出了“重要的决定”,就像乌云被拨开,苗强心里亮堂了许多,同时,他的身子一下子耸立起来。苗强立即收拾他的行李。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然后把斧头和刀放到桌子上,把床上的铺盖卷起来,拿一个绳子捆好。一边收拾行李,苗强也一边寻思“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是啊,到哪里去呢?去砖厂?砖厂早就关了。上新疆?恐怕钱不够。到东莞?苗强隐约听说村里人说过东莞的林立的小工厂。可是,东莞在哪里呢?苗强不知道。到哪里去好呢?苗强动作慢下来。那么,就先不慌?不行!必须得里开这里。必须!不走的念头一生出来,苗强就否决了。苗强想:管它呢,老子就是要离开这里!
苗强收拾好行李,打开抽屉寻找毕业证书。没想到一拉开抽屉,苗强就被吓坏了。苗强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他的语气都会发抖:抽屉里盘着一条巨大的黑色的蛇。猛然的惊扰,那条蛇一下子抬起了头,差点就碰到了苗强的鼻子。“妈呀!”苗强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黑色的大蛇抬着头,高出桌面许多。看到周围没有动静,它才沿着抽屉的一角缓缓地滑出,它的头垂下来,接触到地面,啪嗒一声,它掉了下来,身体像一团乱绳。蛇逐渐从惊慌中恢复,它的身体扭动着,仿佛从散架的状态调整过来,然后“似乎回头看了看”苗强,从门口爬了出去。“门外太阳光亮晃晃的”,苗强没看见蛇爬向了哪里。这时候,让苗强泄气难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他感到屁股下热乎乎地——苗强遗尿了。
苗强遗尿了!苗强气愤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从地上站起来时,“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拉开抽屉”。看到了床上的铺盖卷,苗强才想起他要找的是毕业证。但是,想到那个抽屉里面藏着一条巨大的黑色的蛇,苗强感到无比恐惧,眼睛再也不敢去看那个抽屉了,更别说从里面翻出毕业证来。
苗强要把尿湿的裤子换掉,这就不得不把铺盖卷拆开,拿出干净的内裤和裤子。他做这些事时手都有些抖。苗强觉得“这都是梦里那个老头害的”!

(当问到“什么老头”的时候,苗强非常气愤。他说:“我经常做梦,梦里就会有个老头,他鬼鬼祟祟地盯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对付我!都14年了!他还不放过我!”这句话由李警官记录。苗强交代,出现在他梦里的老头姓林,跟他是一个村的。)
[“为什么他不放过你?”
[“因为他要对付我!”
[“他为什么要对付你?”
[“因为他怕我打他儿子!”
[“你为什么要打他儿子?”
[“因为他儿子打我!”
[“他儿子为什么打你?”
[“……”
(苗强说到这里,仿佛回忆起什么事情来,突然眼里放出凶光:“因为我要杀了他!”李警官抓住这个细节,继续问他。)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因为他打我!”
[“他为什么打你?”
(苗强哭了。他告诉李警官他跟林某的儿子是卫校同学,有一次,林某的儿子带了几个同学打他,原因是苗强想追求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看不起苗强,觉得他懦弱,没有男子汉气质。于是女孩把这事说过了给林某的儿子。林某的儿子喜欢那个女孩。于是就带了几个同学把苗强打了一顿。)

苗强停下来,他坐在没有了铺盖的床上。他尿湿的屁股落到床板上,床板不情愿地嘎吱响。苗强的记忆顽强地浮现出来。苗强觉得这就好比烟囱里冒烟,“因为灶里头在烧火”。1998年,15岁的苗强到三门峡卫校上学。临行前的一个晚上,爸爸对苗强说,出门在外,你要能忍。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管是跟谁,你都不要处得太近,人心隔肚皮,神鬼看不透。这个世道太险恶。你看那些人,一个二个头面光鲜,肚子里却是一肚子坏水,比下水里的货还脏。你看咱们家分的地,比人家的地都远,而且还是盐碱地,红胶泥,太阳一晒白花花,庄稼长不好,只长草。草比庄稼高。还好只要人勤快,那盐碱地还是可以种玉米。分了盐碱地怎么办?不同意就只有闹。可是俺还是忍了。闹也没用。你爷爷就是犟脾气,人家一斗他就上吊,把我们几弟兄留下来受罪。你那几个伯伯也是人模狗样,肚子里没好货,就说分地的时候吧,他们也不帮着咱家说哪怕一句好话。你看他们几家的地,全是你太爷爷挣来的好地呢。你太爷爷是大地主,地有几百亩,全是好地。你那几个伯伯,俺不跟他们来往,你也别跟他们来往。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什么是刚常?刚常就是堂堂正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已经15岁了,要明白刚常的含义。你可不能在学校里给我丢脸。咱家钱不多,你可要细数,不能大手大脚,家从细处有,富是攒下的。人细经常有,手大兜里空。……爸爸的话滔滔不绝,苗强记得爸爸似乎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苗强记得他自己“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候,很多事情苗强还不大懂,也不愿意去了解。他的心里充满着向往,那个没有爸爸妈妈的世界,应该是一个自由洒脱的世界吧。15岁的少年苗强狠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翔。
可是一到了学校,苗强就发现爸爸的话真正应验了。学校里的状况还比不上初中。上初中的时候,有些孩子有钱,可也被父母管得很紧,没显示出钱的威力。卫校里就不一样了。每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早就长出了翅膀。他们自由翱翔,歌唱他们的快乐。有钱的孩子身边,迅速围了一大群人。苗强的钱仅够糊口,在这样的状况下,苗强“被孤立了”。少年苗强逐渐习惯了卫校的生活,“就跟在读初中一样”。
然而事情往往会有变化。有条不紊的时钟有时会错乱。苗强的生物钟经常被莫名的冲动搅乱。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谈起了恋爱,苗强心里很不是滋味。偶尔的时刻,苗强会用手给自己放松一下。不过,放松过后的空虚使他觉得可怕。这都是因为没有钱。苗强觉得自己没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屈辱。这屈辱还带着另外一层含义。
有一天,从来不关注课桌抽屉的苗强,在课桌的抽屉边看到一张小纸条:我想认识你。苗强记得当时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我想认识你我想认识你我想认识你我想认识你我想认识你……那张窄窄的小纸条,苗强读了很多遍,一直读到每个字他几乎不认识,非得查字典不可了。苗强认定这纸条是一个女孩写的。可是是谁呢?她是谁呢?长啥样子呢?哪个年级的呢?啥专业的呢?孤独的苗强对曾经或正在跟自己使用同一张课桌的女孩没有任何印象。实际上,15岁的苗强,虽然是双重饥饿的儿子,却不能跟任何一个女孩正常交往,哪怕说几句话也不行。这个写了纸条的女孩,一定是留意他很久的了。出于对自己的厌恶,苗强决心不再手淫,每天换上干净的内裤。我想认识你……那一定是意味着,呵呵,意味着那个的。还有,更重要的是,女孩一定是一个喜欢男孩子内在,而不是为了钱的。苗强兴奋得把小纸条上每个字的笔画做了研究,铅笔写的,笔画很直,字体纤细。这也意味着探试,铅笔的字迹一定是写了容易擦去的。很直的笔画一定是体态挺直的女孩子写的。纤细的字体一定意味着女孩缜密的心思。下课的时候,苗强在纸条上留下另一个句子:你是?那一夜,苗强去澡堂洗了澡,请同学把背搓得干干净净。晚上破记录没有玩自己,做了一个起床后想不起来的甜蜜的梦。第二天,苗强第一个到教室。让他失望的是:抽屉里的纸条上没有新的留言。
纸条的正面和背面反复地查看过,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纸条上除了“我想认识你”就是“你是?”,没有其他字迹,也没有写过又擦掉的痕迹。看来这是个玩笑,也许是班上某个有钱的同学的恶作剧。那一节课,苗强做好了准备,把每一个投射过来的眼神做分析,一定会发现捣乱的人。要是被我发现,看我不打扁他的鼻子!他做着打扁人家鼻子的想象。气恼羞愤的苗强在那一刻把爸爸的交代忘得干干净净。可是那一节课跟平常任何一节课一样,大部分同学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或已经入睡,没有睡的在做其他事情。竟然没有任何个人朝他这个方位看过一眼。那么就是说,这不是班上的同学写的了。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获得这样的信念,苗强心情又好起来。他在软面抄上写了“坚决不手淫!!!”5个字加3个惊叹号,表达自己对未曾谋面的写了留言条的女孩的忠贞。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这些天,期待着希望,每次都被失望打跨的苗强,已经被失望的情绪淹没了的苗强,突然看到了希望的萌芽,听到了希望的号角:在那张小纸条上,在“你是?”这句话下面,又奇迹般出现了另外一行同样笔直纤细的字体——“晚饭后西七楼双杠下,我穿黑色风衣,红色围巾。”她,真是存在的,留意他的,偷偷在某个角落无数次端详过他的,跟女伴一起对他品头论足的,最后决心写下纸条的,她,提出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了。黑色风衣的女子,一袭长发的女子,身材苗条的女子,还有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双杠下。他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美丽的画面,不是照片的画面,是油画的画面,双杠上停留着一只蝴蝶,风掀动着风衣的下摆和女孩的黑发,天上下起玫瑰雨。停!他意识到一个美中不足的细节:那女孩的相貌模糊,看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留张照片在这里呢?苗强急得不行。偏偏老师慢条斯理的讲课声无限拉长无限拉长,时间仿佛生病老人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简直停了下来。风不再吹动女孩的风衣下摆和黑发,蝴蝶不见,天上的玫瑰雨消失了。画面黯淡黯淡,最后再也看不见。

[“因为一个女孩。”
[“一个什么女孩?”
[“同学。”
[“跟这个女孩有啥关系?”
[“我想跟她耍朋友。”
[“那么耍成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就是一个玩笑。他们给我开的玩笑。”

那个女孩终于走进了他的视野,仿佛从书本上走出,也仿佛从纸条上走出,甚至仿佛从天而降。苗强在那个单杠下站立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女孩走过来,轻轻地打招呼:喂。那声音就像是吹过盛开的花田的风。对,是荞麦田。荞麦花一望无际,风吹过来,充满甜蜜的荞花的香味。当苗强抑制着心跳转过头时,他看到女孩的样子了。那是一个身材很好的女孩,苗强第一眼就被她隆起的胸部吸引着,然而他的目光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折断了,飘忽到远处,那里有很多同学拿着饭盒或背着书包行走,其中有几对恋人,他们的胳膊挽在一起。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每个人都急迫地往食堂冲锋,而他却站在宿舍楼的双杠下,等着她再次用她矜持的语气说一声喂。她没有穿着纸条中的透露的服装,当然也没有披着鲜艳的红围巾。她穿着一件牛仔甲克,打底的是一件绿色毛线衣,牛仔长裤。她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她的脸得有些黑,但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那么舒展,那么光亮。
喂。女孩又一次打招呼说。
恩,你好。苗强把眼光盯着女孩的脸,却不由自主地转到她的胸部,然后迅速滑落到她脚上。那里一定有可以滑落一切东西的魔力。说些什么,说些什么。苗强在心里劝慰自己,可是他的口里干渴得要冒烟,他的嗓子已经抑制不住地吞咽口水,他艰难地咽下几口之后,还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们走走吧,女孩说着,转身走了。
苗强清醒过来,立刻跟在女孩后面,看着女孩线条玲珑的背影和露出衣领的脖颈。女孩没有回头,她径直走进宿舍背后那一小片树林里。苗强照样跟着,心里充满无限欣喜。在一个下午的吃饭时分,人们一般是不会走到这片树林里来的。可是树林里的地面上长满了杂草和藤蔓,这些讨厌的植物不停地绊住苗强的脚,仿佛从地面下伸出了无数双调皮的手,拉扯着他,阻止着他,他不得不使劲地踢脚,才能够摆脱这种毫无提防却磕磕绊绊的状况。
女孩这时候停了下来,转过身观察苗强,她的眼神里带着嘲讽,你连路也不会走么?
啊?苗强明白女孩的意思后,立刻反驳,会走啊会走。这些藤蔓……
苗强看到女孩又转过身往前走了。他踢踢脚,把一根牵扯着脚腕的藤蔓扯断,赶紧跟了上去。女孩已经不走了。她再次转过身,看着一脸狼狈额头冒汗的苗强。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我怎么回事?我……
女孩问,你是不是有病?
病?没有没有。苗强猛烈地摇头,表示否认。
可女孩不依不饶,坚持说,你有病!你真的有病!
我真的没有。我的身体好得很。苗强说,口里的干渴已经升级,口水无法制止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你他妈真的有病!
女孩最后一次说,她的声音不再温柔,不再是双杠下那种轻柔的有香味的“喂”,而是从胸腔最下层发出,沿着双乳的中间部位,沿着气管急速上升,最后冲破声带的阻挠,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能量,一颗一颗地射穿了苗强的身体。女孩从苗强身边走过,她留下淡淡的香水气味,这使他晕眩。
女孩走过很久,这团燎人的气体仍然倔强地团聚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在苗强鼻翼间拨逗他脆弱的心志。你他妈才有病呢!你他妈写纸条在我的课桌下干嘛?苗强在心里用力回击,使得自己有力气抬头向四周张望。这个时候,人们正在食堂享用晚餐,树林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连一声昆虫的歌声也没有。那些树沉默着,一言不发。树与树的空隙里,透露着一点夕阳的霞光,天上的热闹跟树林里的幽暗形成对比。苗强用脚去踹一棵树。几片发黄的树叶簌簌地飘落下来。有一片落在他的胳膊上。苗强看着那片树叶,然后用手指捏起,放到眼睛前。他对着那片无辜的树叶说:
你他妈才有病!

[“谁给你开的玩笑?”
[“他,他们。”
[“到底是谁?”
[“林某的儿子!”
[“他为什么要给你开玩笑?”
[“因为他看不起我。”
[“他为什么看不起你?”
[“因为我穷!”

你他妈才有病!苗强再次重复这句话,屋子里没有回声。苗强被尿湿的裤子弄得心烦意乱,同时,他鼻子里充满尿骚味,也许这气味里还混合着屋里某些发霉物体所散发出来的腐臭。有一次苗强从床底下找到一只干瘪的老鼠,那只倒霉的老鼠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床下,它的眼睛沾满尘土,它的皮毛干枯凌乱。他小心地捏住老鼠的尾巴尖,把它提到院子里,扔到墙外去。苗强认为上卫校的生活完全被那个女孩打乱了。婊子!臭婊子!苗强诅咒着,他的思绪仍然无法摆脱那个耻辱的过去,仿佛已经吞下鱼钩的鱼,他被挂在尖锐的鱼钩上。
第二天,苗强设法把那件羞愧的事忘掉。却不料吃过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了同村的林某的儿子。那小子从小就欺负苗强,想不到他又跟苗强上了同一所学校。
喂,姓苗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林某的儿子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回头看着跟在他周围的兄弟,脸上挂着内容丰富的笑。那些个混混就大笑起来,有几个夸张地弯下了腰,有几个假装笑疼了肚皮,一边捂住肚子,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
苗强低下头想走开。林某的儿子阻挡在他前面。你他妈不把事情说清楚,今个就没你的好下场。
是,今个没你的好下场!混混起哄说。
苗强仍然想走开,但他被围在圈里,很多双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再他身上推搡着。苗强只好抬头看着林某的儿子说,你放过我吧,我没怎么,啥也没做。
什么啥也没做?林某的儿子鼻子里哼一声,你知道吗,小子,她是俺女朋友!
我啥也不知道。苗强说,他试图突围,但被很多双手挡住了。
连我女朋友你也想泡?你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啊?
老大的女朋友你也想泡,看来你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是她约我的!苗强说。
什么什么什么?她约你?就凭你?就凭你这只癞蛤蟆?
就凭你?哈哈哈。癞蛤蟆想吃天鹅屁!
苗强想说纸条的事,他忍住了。
你知道我女朋友怎么评价你么?她说你有病!
你有病你知道不?你不知道的话我们就给你治治!
你放过我吧,苗强恳切地看着林某的儿子,好吧,你放过我。再说我们还是一个村的呢。
谁他妈稀罕跟你一个村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整个一个苦大仇深的破落户。
是啊,你他妈不知道你是一个破落户吗?
我今后再也不找你女朋友了,真的,我保证。
那也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是不是?
是,不能就这样完了。
那……怎么办?苗强说。
你得承认自己有病!
你得承认自己有病!
你得承认自己是狗娘养的有病的杂种!
你得承认自己是狗娘养的有病的杂种!
你他妈才有病!苗强压抑不住愤怒,朝林某的儿子脸上打了一拳,那一刻,苗强彻底丧失了场景概念,仿佛他还在树林子里,在用拳头揍一棵树。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林某的儿子捂住脸,疼得呲着牙,朝他的兄弟们吼道:他敢打我,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他打你,你没还手吗?”
[“他们几个人一起上,我来不及还手!”
[“你因此准备杀了他?”
[“是的!我要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把我打尿裤子了!”
[“尿裤子?”
[“他们打得我把裤子尿湿了!”

苗强被脑子里突然崛起的记忆弄得满头是汗。他这些年所有的不幸也伺机趁火打劫,要来扰乱他已经失火的内心。苗强又到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去。这时他觉得屁股上的湿气已经少很多了。可是回到床前时,他分明还看见床板上有两块湿团,床板的纹理被清晰地刻画出来,扭曲着的纹理,如同苗强的内心。
林某的儿子把苗强打了一顿后,把他揪到宿舍背后的树林子里。就是在那个林子里,一个女孩对苗强说“你他妈真的有病”。林某的儿子跟他的伙伴们把苗强围在一个圈里。其中几个按着他的肩膀,几个抓着他的手。有几个则在苗强的耳朵旁劝导。
你知道不?我们老家那里是怎么处理一个让人讨厌的人的吗?他们是街上那些杂皮。他们是杂皮,他们就什么也敢做。有一个人就被他们捉住了,杂皮们就把他绑上,绑上你知道不?就是用绳子绑上,背着手绑住。然后杂皮们拿小刀慢慢地卸他的零件,一件一件地卸,直到把他卸死为止。你不要哭!你严肃点!这是一个严肃的场面!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的话你就彻底错了。杂皮们卸那个人的零件,有时候是用斧头剁脚。拿砧板把脚垫起一点,然后一斧头下去就把脚剁下来。一只人的脚哟!你知道不?一只人的脚就在地上跳,跳半天,直到沾满泥土,脚的趾头还会动呢!有时候杂皮们觉得一斧头把脚砍下来不过瘾,他们就拿热水淋脚,一壶热水一壶热水地淋,直到把脚烫熟。对了,你不想我们这样做吧?我们不是杂皮,可是我们有比杂皮更厉害的手段呢。喏,这就是小刀,这可不是水果刀。水果刀那是相当的普遍,这是美国士兵用的小刀,能轻易割断铁丝呢。可以说叫削铁如泥。如果我们在这个树林子里把你零刀碎剐了,你那些破碎的尸体就会被野狗吃,就会被蚂蚁吃,就会被苍蝇下蛆。你就会像个垃圾堆。这座城市的垃圾堆有多少呢?我可不知道。就是有登报找你,也会以为只是逃学了。好了,等他们真的发现你失踪了,那就什么都晚了。那个时候,你的零件散布在这座树林子里。就像你想象中一样,东一只脚,西一只手,你的肠子就像猪肠子一样缠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荆棘啊、仙人掌啊、刺槐啊、砖头啊、瓦片啊这些东西上,散发着屎的臭味。地上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知道不?跟猪血一样,一滩血,红红的,表面上凝结成粘稠的一层,用一根树枝什么的一挑,就可以看到下面一层还是红的。只是苍蝇们等不及了,它们一群一群地飞进来,落在曾经是你的零件上,那里将会生出一层蛆。哦,你吐了?你吐什么呀?你已经吐了好几次了。再吐的话你就要把肠子吐出来了。

[“你尿裤子了,因此你就要杀了他?”
[“是的。”
[“哦……你准备怎么杀了他?”
[“我要拿斧头劈死他!我要拿榔头敲死他!我要拿杀猪刀捅死他!我要……”

苗强把手放下床上的铺盖卷上,动手解绳子。他把铺盖重新摊开,取出干净的内裤和裤子。然后脱下尿湿的内裤和裤子,换上干净的内裤和裤子。这段时间,苗强的心里平静了。三娃的魂也许已经回到三娃身上了。苗强的魂却依然没有回来,丢在了被围殴的宿舍旁,丢在了那个遥远的卫校的树林里。从来没人给苗强招过魂。自从被打过后,苗强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如果说一个人的成长是一条河,从15岁时,苗强的人生就被建立了一座巨坝,苗强的人生被拦腰截断。苗强一直生活在15岁的年龄中。毕业后不久,苗强的爸爸妈妈相继死去。苗强找不到工作,也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敢去找。他一见到陌生人就害怕,一紧张就会尿裤子。面试那一场他就过不了。据说面试是很难的。面试官会问很多难以应付的问题。有好几个同学就没过到面试这一关呢。

[“停!你为什么没动手?”
[“因为他爹是我们村的,大家都怕他!”
[“你怕他?”
[“是的。他经常在我的梦里盯着我看,一直在窥视我!”
[“为什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窥视你?”
[“因为我会杀了他儿子!”
[“可是你没有杀他儿子啊。”
[“我迟早会杀了他儿子!”
[“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因为他一直在窥视我,如果我有这个想法,他就会告诉他儿子,使我行动暴露!”

苗强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杀猪刀,拿起它朝桌子劈下去。刀吃进桌子很深,苗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拔出来。这一下,苗强感到心里轻松了一些。他把尿湿了的裤子内裤洗干净,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苗强眯缝着眼睛,朝天上看了一眼,他发现满天都是云,可是还是很耀眼。苗强很少这样望过天空。自从出了树林子事件后,苗强就再也没有找过女人。当然也没有女人会看上他。在这个没有了父母的家庭,种着几亩盐碱地的家庭,连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的家庭,是没有女人会走进来的。苗强继承了爸爸妈妈的衣钵,当起了农民。他在卫校学的那些知识,在种盐碱地方面,没有帮上他一丝的忙,倒总是在夜里孤独睡眠时给他以致命的打击。女人的躯体。乳房。阴唇。阴蒂。阴道。子宫。湿润。插入。射精。高潮。这些知识无法忘记。哪怕是在黑暗的夜里,苗强都能回味起来。有几次,苗强到县城里去找过发廊妹。那一次的经历对他来说,就像遭遇打劫。在砖厂挣一个月的钱,只能在县城里耍几次。而且,那些发廊妹对待苗强就像对待一条狗。

[“你一直没谈过女朋友?”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穷。”
[“那么……你有过到县城找小姐的经历没有?”
[“有。”

有一次,苗强走在县城的街头,尽量装得像个城里人。苗强不知道城里人在这个时候是怎样的,很多时候当你越觉得自己是谁,别人却偏不把你当成是谁。这世界是疯狂的世界。
路过一个发廊的时候,苗强突然被一股浓烈的花香袭击了。那是一种特别的浓郁的沉闷的温暖的花香,仿佛是一团一团地凝固在空气中,如同一张蜘蜘网一般的陷阱,而苗强就这样不小心被粘住了。苗强停了脚步,皱起鼻梁,把鼻翼吸得发酸,这种奇怪的花香他不认识。既不是荞麦花香,也不是槐花香,这是一种浓而发臭的香味。
哥!发生关系不?
苗强身边突然多了一个相当暴露的女子,这让苗强以为刚才的花的香气就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发生关系不?苗强被这问话呆住了。
大哥,说句爽快话!人家想跟你发生关系呢!
女子依然坚持着问,她往苗强身边靠了靠,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低胸罩衣,鲜红的嘴唇,肚脐眼,低腰牛仔裤,松糕鞋。苗强尽量把女子打量清楚,也许这会使他更加有信心杜绝内心的紧张情绪。
怎么发生关系呢?
大哥真会开玩笑!女子一说话,立刻就挽住了苗强的胳膊:我的房子就在前面。
苗强被挽住胳膊以后,头就空了,那一团花的香气就一直罩在他的头上了,仿佛一张巨大的网,或者一团催情的空气,或者其他,总之苗强就这样被架住,他的脚步僵硬地走着,其实是被女子架走了。
大哥不像是城里人吧?头一回玩吧?大哥长得好帅……
女子故作轻松地问,却把苗强问得清醒起来。这不好吧?这女子明显就是鸡,这不是明显拉我去……苗强的喉咙里干涩得很,他停下脚步。
怎么了?大哥?女子问。她的个子很低,只到苗强的肩头。
我,我……
大哥!我们都是正经人!你别怕,保险得很,这事其实说穿了就是那回事,你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女子以一种熟练而缺乏激情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脚步却逐渐加快了。
瞧,这就是我的房子,三楼,就我一个人。
苗强记得自己刚刚就在楼下抬头看了看,刚刚被女子牵进黑糊糊的楼道,刚刚走了几步楼梯,就已经到了一间房子的门口了。女子用挽着苗强的手拉开另一只手里的包,拿出钥匙,开了门。在走进门的那一刻,苗强痛苦地呻吟着——我的娘哎!
苗强走进女子家门的那一刻,他又清醒了。这一次的清醒却比刚才那一阵的清醒更为清晰,那是清澈的清晰,看得见鹅卵石和小鱼小虾的清晰,就好比小时候村前的小溪。苗强把眼睛闭了一会,等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把那女子当成了当年在树林里勾引过他的那个婊子了。
来吧,大哥,先洗洗吧。
女子把苗强拉到卫生间里,苗强笑起来:靠,我裤子还没脱!
苗强和女子都笑了。等苗强把自己的衣裤脱干净时,女子也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苗强看着女子笑得更厉害,脱了衣服的女子型号整个小了一圈,就好比放了气的娃娃。她那低胸的黑罩衣下面如同他家那贫瘠的盐碱地,她肚皮上全是松弛的黑皮。
靠,你整个人都像是假的。
哥子真会说笑。
女子装出姣嗔的样子,再次把苗强拉进卫生间。这一次,苗强没有逃出去。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畏惧,自从走进这扇门,先前那个苗强留在外面。现在女子拉进卫生间的人是苗强的兄弟——这个人和苗强共享一个肉体。当女子打开热水龙头时,苗强拍了拍女子的屁股:
你全身看上去就这地方稍微有点弹性啊!
女子也不说话,一把握住苗强的阴茎,把包皮翻开,用热水冲洗。想到自己平时马虎对待它的情形,女子认真仔细的清洁程序让苗强忍不住笑了:你比我自己还洗得认真呢!
要戴套子哈!女子用一种冷淡的声音说,她瘦小的身躯显得更小了。
戴啥?苗强问。但他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被女子拉到床上了。那张床上不知被多少人睡过,床单上有一层黑糊糊的污垢,一种汗味和皮屑的腐臭直冲进鼻孔。苗强摒住呼吸,显然女子比他更着急,她已经用手替苗强弄起来了。
苗强环顾四周,条件确实比较艰苦,就这样一个单间配套的房子,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卫生间,什么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做她这样的生意,有这两样就可以开张了,用不了多大的本钱。苗强注意地看了她的那个白色的包包,估计里面也没有多少钱,像她这样的女子,能拉到客人算很不错的。也许她一天就开张一回,或者像我一样,始终没有开张。苗强一想到自己找不到工作的事,立刻气短得很。这样想来想去,苗强一直没有状态,女子急得不行,嘴里埋怨苗强是不是阳痿,看来她还想多找几个客人,可不想在苗强身上花过多的时间。
你不要这样急行不行?苗强抱怨一声,他想骂女子几句,却没有说出口。苗强想起那个女生,心里咒骂了几声婊子,接着想起她那句“你他妈才有病啊”的话,骂了一句:
你她妈有病啊?
女子吃惊地看了苗强一眼。但接着忍住了,因为她看到苗强有了反应。她从包里找出了安全套,动手替苗强戴起来。可是她的动作没有像清洁那样有条不紊,她马虎的举止使苗强有点不愉快。结果套子一直没有套牢靠。
让我来!苗强起身坐起来,把那只套子反复研究一番,却还是没有套结实,而生理的反应已经潮水一般消退了。女子不知怎么显得不高兴了,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胸和下半身,嘲笑地望着苗强,她那副神态与她瘦小的身躯严重不协调。
看嘛,浪费了一个安全套!她没好气地从包里又找出一只,递给苗强,自己却不再热心替苗强做准备工作了。她甚至打开手机翻看起短信来,这倒把苗强弄得更气。他胡乱把自己武装起来,一把掀起女子的被子,望着她丰富的阴毛,凶巴巴地说:
你她妈倒像一个处女啊!
女子把手机放到一边,依然用那嘲讽的表情看着苗强,她慢慢地躺平身子,把腿屈起来。由于是第一次,苗强始终找不到窍门。女子终于肯再次用手帮助苗强完成动作,可是她的阴道一点也不湿润,使得苗强觉得像是被老虎嵌夹住一样。
虽然苗强还没有动作,女子却矫情地叫起来,哎哟,哥子你好大哦,哎哟,你把我塞满了,哎哟!哎哟!她的身体在苗强的胸部下扭动,她的表情冷漠,她的语气过于夸张,她完全是在做一场表演。但苗强还是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等到女子的阴道有了一点水分,他却已经结束。
女子显然早就知道苗强的状况,她迅速起身,到卫生间去洗。苗强却有些疲倦地躺到臭哄哄的床上,没有歇一口气,女子已经穿戴整齐了。
哥子,给钱!
多少?苗强问一声,他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有多少钱。
150。
我的妈呀,你这是抢劫!苗强叫了一声。
哥子,没钱就别玩,现在都是这价,你图个爽,我图个钱。女子说。
苗强把钱交给女子的时候,想到自己在砖厂的辛苦,看到女子脸上无耻的表情,真想在她脸上揍一拳。可是他忍住了。

(李警官问苗强嫖妓的事是有原因的。因为县城曾发生过一次抢劫杀人案,死者是一个妓女。妓女死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凶手是用被子捂死受害人的。不过,看起来苗强叙述的经过跟此案无关。谋害妓女的另有其人。)
[“就这一次么?”
[“就这一次。”
[“为什么不找个像样的女人呢?”
[“因为我穷。”
[“哦,我问过这个问题。那么,你想不想找个女人过日子?”
[“想。”
[“那么,你为什么杀人?
[“因为他让我活不成。”

苗强坐在院子里的一根圆木上,什么也不想。院子里没有阳光,但从云层里渗出的光线晃着他的眼睛,照着他的身体。苗强觉得他全身轻浮,好像要升到天上。过了一会,苗强睡着了。这一次,梦里的老头出现得非常快,连过门都没有。在梦里,苗强正在一个破旧潮湿黑暗的屋子里,四周传来细雨般的私语声,老鼠在地下洞穴里索索行走声,白蚁蛀噬屋顶椽子声。这时,从一个窗口闪现一对莹亮的绿点,那就是林老头的眼睛。对,那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发出闪烁的绿光。苗强怕得要命,苗强觉得老头在设计杀死他。苗强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立刻就准备逃跑。
当苗强看见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刀从门口走进来时,他已经从窗口飞了出去。翅膀是突然就长在背上的。苗强15岁时没有长出的翅膀,在这个梦里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地长出来了。苗强飞出黑暗的屋子,来到同样黑暗的天空,星星被浓密的乌云遮蔽,月亮也不见,天空仿佛就是锅底。苗强感到耳朵边吹过的风也是黑暗的。
苗强急匆匆地飞,不知要逃往何处。他看到脚底下是黑暗的院落和黑暗的灯光。拿着刀的追杀者随着空气的上升,也快赶上来了。苗强还在飞。过了就会,天空一个闪电,他的翅膀被闪电劈断,苗强落下来了。地上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死亡的腐臭气息喧腾着,如同扑腾冒泡的沼气池。苗强来不及捂住鼻子,他就赶紧试图拔腿行走。苗强的双腿快没到大腿根了。苗强无望地扇动折断的翅膀,也不能使自己脱离沼泽的淤泥。
苗强急得冒汗。也不知怎么挣扎的,他又出现在一座布满了蜘蛛丝的古庙,靠在一面黑乎乎的墙上喘气。苗强看到老头的眼睛狼一样闪烁,接着看到老头的身体,就像是一团黑烟。苗强到处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似乎有无数双手推搡着他,阻拦着他,使他陷入困境。
苗强惊醒了。这个梦无比凶险,他觉得得赶紧离开村子,“如果不离开,我会被他弄死!”
苗强把晾在绳子上的裤子扯下来,冲进屋子,塞到提包里,顺手也把杀猪刀塞了进去。他提起提包就出了门。

(苗强为什么会把杀猪刀放到提包里,办案人员也很重视。李警官特意问过这个问题。苗强的回答是为了防身。苗强说,自己一个人出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如果身边没有防身的东西,他会觉得很不安全。)
[“你为什么把杀猪刀放到提包里呢?”
[“为了防身。卫校毕业后我哪里也不敢去。如果我出了门,身边没有防身的东西,我会很害怕!”
[“你说你卫校毕业就一直待在家里?”
[“是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因为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尿裤子!”

(李警官他们在审讯时还问了其他一些细节,比如“你要不要喝些水”“你抽不抽烟”“你觉得空调冷不冷”“你能不能把头抬高点”“你是不是经常手淫”“谁给你做饭”“你一个人睡觉会不会觉得孤单”等问题,就不列在这里。但其中有几个问题很有意思,也许跟本案有关。还有,“你有女朋友没有”这个问题,李警官总是挂在嘴上。苗强也回答过很多次。李警官这样问是有原因的。本县有几桩强奸致死案没有头绪,而李警官负责这些悬案。)
[“你说你14年里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你们村上的一个老头?”
[“是的!14年了,每天夜里都会梦见!”
[“梦里的他会做什么?”
[“他凶巴巴地盯着我,一直跟着我,我总是摆脱不了!”
[“他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没有,比如骂你之类?”
[“没有。他就那样盯着我,已经让我很烦了!”
[“你有女朋友没?”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因为我会尿裤子……我不想被女人笑!”

(凶案发生时间是11月25日15时30分左右。派出所接到苗强报案的时间是15时38分。显然苗强做案后立即到村里给派出所打报警电话。)

村里很安静,没有人。“连个狗也看不到。”苗强走出巷子,来到村口的大槐树附近。这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林老头,正坐在大槐树底下抽烟袋。看到林老头的那一刻,苗强觉得自己的血液要凝固了。
“强强要到哪里去?”林老头问。
林老头的这一个问题把苗强震住了。在苗强的记忆中,他从没跟林老头说过话,林老头也从没跟他说过话。这一天不知在怎么了,那林老头竟然对正在逃跑的苗强问“要到哪里去”的问题。苗强站住脚步,他浑身颤抖起来。他觉得林老头一直在跟踪他。苗强觉得林老头这时候一定在打听他的行踪,好继续暗中窥视他。他的一举一动全被林老头监视着。这么多年了,林老头一直是这样!他一直这样!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苗强觉得林老头的眼光像刀一样割到他身上。
“这个娃,你说句话啊?”林老头继续问,他把烟袋朝鞋底上磕磕,准备站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放过我?”苗强突然问。
“什么?”林老头没听明白。
“14年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什么14年了?”林老头问。
“为什么这14年你总是到我梦里来骚扰我?”
“什么梦?你说什么?”
苗强说了这几句话后,就把提包放到地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杀猪刀,几步跑到林老头跟前,一刀就捅到林老头的肚子上。苗强接连捅了几刀,这才敢看着林老头的眼睛。
苗强看到林老头的眼睛里流淌着浑浊的泪水,手搭在苗强的肩上,嘴里断断续续地说:
“这娃……你这是……为什么?”
苗强不说话,又捅了几刀,直到林老头像抽了空气的口袋一样委靡下去,倒在地上为止。
苗强把刀丢到地上,说:“你再也不会在我梦里骚扰我了吧!”

(苗强行凶杀人后,立即跑回村里,在村委会的座机上拨打110。据当时村里的会计说,他看到苗强浑身是血,冲进村委会的屋子,直奔电话而去。他问了一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苗强一句话也没说。苗强打通电话后,才说了一句:我杀人了!会计说他听到这一句话后,吓得立刻夺门而逃。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快来啊,苗强杀人啦!快来啊,苗强杀人啦!据很多村民回忆,会计的声音尖利刺耳,使那些平常凶恶的狗都夹起尾巴支吾着躲进狗窝去了。)

(本卷宗由文胜利根据凶犯苗强口供和李警官提供的审讯记录整理。没有添加个人主观意见,请领导审阅。)

请把文胜利同志从专案组调到宣传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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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3 16:00:33 |只看该作者
跟卫康一样,我也看不出实验。。
这类样式不新奇,做了些外形,但内核非常传统。
来个真正的破旧立新的实验吧。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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