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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往回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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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30 17:07: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3-8-30 16:59 编辑


往回走的路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操场,阳光从一边出来。
     暖和了,一个喃喃道。
     是啊,另一个搭了腔。他正有点兴奋地看着周围的人群。一群大学生死命地踢球。球有几次像是要扑到他的怀里。
     这帮小子踢得真狠,不要命了。这个说。
     哦,是吗?旁边的说。
     我们以前也没这么狠。噢,不对!我们那会儿只是玩玩。你记得我们那会儿的把戏吧。
     旁边的没有说话。但他记得他们的把戏。他们在踢球的时候搞出各种令女生们尖叫的姿势,还向她们要号码,约好下场比赛再见面。
     这样的约会很快会结束,他们却乐此不疲。他们踢完球就带漂亮姑娘去泳池游泳,比谁憋气时间久,晚点就到处乱逛。
     就像现在这样乱逛,我们那会儿还跑到江那边去了。旁边的突然伸腿,一脚踹开飞来的球。这球在阳光中破了一道口子,掉在球场边上。
     好球!远处传来一阵口哨和喝彩。他觉得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
     你听到没有?
     真漂亮!我都听到了。那一个继续讲,那时候你把所有姑娘骗到手,又把到手的姑娘一脚踹开。你是个疯子!
     多谢。这一个终于笑了下。一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光线也不怎么好。日子漫长的有点叫你觉着腻。你觉得慵懒的漫步会不错,也觉得出去走走会遇到新鲜事儿。你都做了,但是腻的感觉老在身上蠕动。也不是因为热,你反而觉到冷。冷把这感觉放大了。冷让他变得更理性又拼了命想点不合逻辑的事情。
     不合逻辑的事情太多了。他心里想,没有用。再多也没有。没有一件是真实,那就没了意义。至少对他是没意义。因为他知道很多人靠这种无聊的反逻辑的东西活下去。
     现在阳光到了另一面。他起初受光线照射的半边身子突然感到发冷,另外半边又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真该死,他记得这种感觉,在很久以前。久到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有他知道。他记得很清楚,那可怜的小东西死命地叫。噢噢,它那小眼睛瞪直了。噢噢,它浑身抖得要命,四只爪子不停得挠他的手。噢噢,它咽了气。噢噢,你把它扔了一边。但是你再看它时觉得浑身又冷又热,好像你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真是该死,我记不清了,他叫出声来。不过没人理会他。他的同伴正在看远处。远处一群老头在打太极。还有几个好整以暇地站着,好像马上要来一场武术表演赛。
    你该看看这些老头打拳,怪有味儿。他的同伴对他说,头也不回。这些老头活的真长,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打拳。每天都打。每天都是同一套拳。
    他们那时候依然是老头的摸样,但不见老。他们动作虽然慢,但是不拖沓。他们声音也不高,耳朵也不大灵,可总能和你聊一个上午。
    真叫人嫉妒!
    他走到操场的拐弯处,忽暖忽热的感觉又来了。一只长毛狗撞到他腿上。它的腿又粗又短,跑得非常急。它显然是在找什么,鼻子贴着地不停地嗅。
  你忙什么?狗。你也知道我们的日子很紧迫吗?他心里想着,就用脚碰碰那狗。那狗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
  狗,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他说出声来。我们的日子不长了。你现在是在做要紧的事情吧。因为你已经知道时间不多了。
  但是,狗,你在做什么呢?他低低的问。你已经知道时间不多了,但你做这些有什么用?
  他又用脚去碰它。狗没抬头,继续嗅着地面,仿佛这上面藏着遗失的美味。
  狗,你为什么还不回答?狗,你——突然那狗跑开了。他看着那狗跑远了。现在阳光回到原先的一面。
  我真是疯了,和一条狗说话,他想。我得和人说说话。多说话就好多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最喜欢没事扯话说。寝室里面整天整夜闹哄哄,整栋楼都知道我们。我们还抽了好多烟,喝了好多酒。厕所里总是有个家伙在吐。总有个家伙爱打呼噜,有个家伙爱磨牙,还有个每天晚上都说梦话。但是我们都很快乐。是啊我们都很快乐。我们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自由。也许就是每天睡到中午那么简单,也许复杂到自己也说不清。但是我们就是快乐。我们就是觉得时光总也花不完,,对吧?
  他转过头,问自己的同伴。但没有什么人。他抬眼看看远处,他的同伴正在和一个抖空竹的老人说话。因为光线太强烈,他没有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他能感觉到他们的高兴劲儿。从那么远的地方,他也能感到那一股生气勃勃的情绪。一种能淹没他的气氛。
  还好他现在离人群很远了。他的同伴也被他丢下。他不用担心任何事情。虽然时间紧迫,但我不用担心什么。因为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感觉在以前说不上什么坏,在目前看也不怎么好。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无所谓。他想,我真不用担心什么,这是唯一一件值得高兴地事情。
  想到这儿,他心里有点高兴了。真奇怪,在这之前我绝不会有一点高兴的。但是时间紧迫,谁说不能容下半点高兴呢?
  他这时候甚至开始有点兴趣看人群了。除了那群仍在死命踢球的大学生和那些从没年轻过的老人,他还看到那些奔跑着的孩子们,还有更小的仍在母亲的护佑下蹒跚学步的幼儿。他们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悄悄把他给包围了。现在他周围全是这样那样的咿呀咿呀或者就是稚嫩而高声的呼喊。

  他在想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罩住了他,从头到脚,他觉的置身于一种奇怪的境地:所有的声音都在诱惑他,叫他回忆起很多被时间风吹浪打逐渐消磨的事情。他是在一群孩子中间,随着所有孩子左荡右晃,走来走去。他们干什么?他不知道,其他人估计也不清楚。他们每天从早饭结束后就开始了无休止的闲逛,就像现在这样(也许一点也不像,他想)他们走到哪儿算哪儿。其实呢,村子就这么大,从这头逛到那头用不了多久,而且他们都是乌拉一声全跑过去,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再出发,又要去哪里。那时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一些捉摸不定的声音,一种难以忘怀的气氛,都叫他感到困惑,到底是他遗忘了童年那些具体的事情,还是本来童年的一切就是在模糊中进行,在虚幻里生长,在无尽的时光里消磨掉的。
  他没法确定,一旦他陷入这样的回忆,他总是想起奔跑时的感觉:风飒飒的从边上一拥而上又一触即散,裹挟着几缕崭新头发而去的枝叶们在遥远的地方向你告别,你看不到枝叶们的倩影就像听不到其他人的喊声,你只听到自己在泥地里跑过时发出的噔噔声,然后你继续跑,不停地跑跑到你累了为止,当你停下的时候你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脚下是乡下无数相似的泥路中的一条,但不是你回家的那一条。你就一个人站在这条既不能带你回家,又不能告诉你去哪儿的路上,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时候,黄昏正努力的出现和消失。而你做了什么?他又再次陷入那个关于童年的困惑中,你是个孩子,肯定又撒欢的跑起来——他又想他不会跑起来,他会继续坐在那儿,看看了无数次的黄昏努力的出现和消失,看看了无数次的黑夜深邃幽长的背影,看看得没完没了的星星逐个亮在空中像排练了无数年——你要是真的跑起来也不奇怪,虽然你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带你回家,也不知道这条路要去哪儿,你都要试着走走,孩子的好奇心在这时候应该发挥了不小作用,他能感觉到当他迷失在这样的道路上,他会竭尽一切力量去辨认方向,查看星的位置和风的方向,也要试图截住任何一个人陌生人问清这路上的一切。那么到最后你是知道的,他不清楚是自己忘掉了这件情的结果,还是这件事本来就含糊不清。他以一个不再是孩子的身份来猜测孩子应该做的事情,这显然不大可能,即使这个孩子就是他自己,他也不能确定。
  你现在就像是一个刚出生的人,但你一出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学生,你现在就活在现在的身份下。他想,好像有一刻他感到他要永远的成为眼下这种情况的人,就像那些从没死去的老人、永远崭新的孩子们。
  但我也曾经是个孩子,但我肯定也会成为一个老人。他想,我的人生之路也变得模糊不清,这显然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不能是这个原因!),是它本身的模糊,叫我辨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是孩子什么时候是老人,什么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完整的我而不是只存在于现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里的这条路上的我呢?

    下一秒他立即从这群孩子里逃了出来,开始沿着操场一路狂奔。
  此刻他头脑清楚,很多事情在高速的运动中变得缓慢而清晰。他觉的现在的自己每分每秒都是唯一的自己,在高速的运动中所有的时间变成唯一的时刻,永恒的时刻。而他现在正试图把断裂的时间衔接上去,并且压缩成那一刻那一瞬间。
  真是如此吗?当他发足狂奔,操场上的人们依然有条不紊的做着各自一向做的事情。一些人在跑道上散步,毫无规律的散步,在他看来总是挡住了他疯狂奔跑的路线。他又不得不绕道而行。接着一大群做着老年操的老人缓缓走过,他们热情洋溢,上下挥动僵硬的双臂,全都偻着腰,小步小步的向前。他不可避免的和他们融为一体,就像陷入一片布满花白头发的沼泽地,他弯腰屈膝试图穿过这片沼泽,但是那种挥舞着最后时光的狂热气氛叫他难以接受,好似沼泽上空的瘴气叫他难以呼吸,以致于不断放慢速度,最后筋疲力竭的远远跟在这片移动的沼泽后面。然后他停下来,深深的呼吸,那种时间的间隔感又出来了,他又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了。
  本来,他能在疯狂的奔跑中拥有持续的唯一的感觉。但是那群老人毫不留情的用他们的唯一掠夺了他的唯一。他想,我总是被别人打断,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上,人人互相被打断又互相打断别人。这就是他们说的关系。关系像张大网把每个人串在一起,也堂而皇之的打断了每个人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但是他们说这样的牺牲是在所难免。可是,就算如此,我们牺牲了自己倒是成就了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做出了牺牲而谁得到了回报?难道没有吗?
  但他并没有发觉,当他停下来,所有遇到他的人像溪水流经岩石般悄然走过,而他屹然不动,依旧思考那个叫他不解的问题。人们的目光随意的落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事情总在发生。人们打量这个在操场跑道上突然站立发呆的年轻人,他们觉得他正做着一些危险的事情,虽然没有任何动作表明,但是他们还是在一瞥中感到一丝危险的信号。是什么在促使这个人站立不动,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是什么让他们不得已从他身边悄然走过,而他究竟在想什么,又或是借故窥探四周的人群加之以不可告人的阴谋。他们不知道,却愿意把随意的目光放到他身上,仿佛这一眼下去就有了警示和抵御的防线。
  他也没想到各种各样的目光曾停留在他身上。他正为那个无解的问题绞尽脑汁,面容困顿的僵立在操场上。现在,所有的地方都趋近暗淡,光线无力的伸向四面八方,一些位置刚好的年轻或衰老的脸们一闪即逝,而在下一刻,所有光线退出巨大操场,天暗了下来,黄昏又一次顺利的消失了,直到所有的路灯从容不迫的亮起来,那些个消失不见的人影又像水波里时隐时现的鱼鳞般惊掠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再次对彼此产生莫名的畏惧和疑惑——这些虚幻的面孔从何而来,它们是黑暗里的幻象还是褪去躯体的真实呢?
  他没有理会我们提到的问题。因为黑夜带给他信号——他需要回去了。当他开始走动的时候,他身上的那些目光像树叶般纷纷落下,在黑暗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但是那些目光的主人,仅存面孔的主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他们迅速的朝彼此望了眼,又假装漫不经心的移开视线,好像在这一眼中无数的交流已经完成,他们完成了彼此的任务,然后就像陌生人——哦不,就是陌生人——开始自己陌生的道路。一场危机被解决,没有欢庆仪式,没有代表演讲,没有英雄授予,什么都没有,可是一场危机已经被他们瓦解了,毫无声息的默默无闻的一点一滴的瓦解了。他们不需要那些装饰品,他们只需要那个结果。
  当他身上的目光像叶片遇上大风纷纷落下,他感到身上的什么东西碎了。他记得没有遗漏任何东西,但周围莫名的沉寂好像等着他做一番讲话。说什么呢,他边走边讲,天黑了,我走了。我把我的全部带走了,但把全部的我留下来。天黑了,全部的我留在这儿等待天亮,其他的都被带回家带上床在梦和悬浮中沉睡。而全部的我留下来,留在这个需要填补的地方,我会充实好每一块黑暗,我将与黑夜永世长存。
  那么他讲出来了?显然没有。他表情变得严肃,和这些抒情式的话语背道而驰:因他发现了周围漂浮的面孔。那些游魂般的身影,团团围住了他。
  现在可不是抒情的时刻,他提醒自己,你看那些身影时刻准备把我吞没。你要小心点,别成了这群影子的一员。
  但是,说真的,我不是早就在黑夜里走了很久?我不是早就成了他们?我从一生下就被拉入伙。我们时时刻刻讲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玩着一样的东西,看着一样的风景,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和他们。即使在我想摆脱他们的时候,世界的惯性总把我莫名其妙的拉回来。然而他们不是全世界,我就想摆脱他们,也许就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惯性。
  他把一段冗长的想法缩短到只剩下几步路,然后凭感觉下脚,一步说自己,一步说你,还有一步说他们;然后稍息,完成剩余的思想的撞击,这需要几秒钟,然而他等得起:只要原地站立,眼睛看着天空。
  直到所有的星辰对他眨眼示意,表示它们虽不在这个世界里,但无数个世纪它们正是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的见证者。这些星们早在数个世纪前以占星术的方式表达了对人们命运的叹息和警示。它们努力释放光芒,但总是无法照遍人群。当白昼降临,它们黯然而去。

  现在这个人回过神来,天上的星星怎么也留不住他。他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身边空荡荡,好像缺了一团空气或者一阵风什么。
  他想起他的同伴就像一阵风似的走来走去,从开始散步的时候就喋喋不休的讲话,然后对看到的每一个老人和孩子都发表长篇大论,还时不时跑开和某个以前见过面的家伙聊天,扯东扯西,把想到的到嘴边的话全倒出来。他都能嗅到到空气里全是那家伙叽叽喳喳的废话。它们把干净的空气搅得浑浊,在他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叫声,在他肺里积成一堆一堆的烟灰,还把他带进这种满是废话的环境里,让他不得不忍住恶心发出同样嗡嗡的叫声。
  他们在一起聊天,有人说话总是看都不看对方。有人在所有人盯着他时才开始说。而总有人一直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他们说你你们要明白怎么怎么样才是对的,要怎么怎么样才是可以的,什么什么东西是需要的,什么什么是不必要的,而有些事情肯定是不可以的,还有些事情肯定可以的,你们只要积极去做,放心的去做就行了。
  像这些话到最后总剩下这些东西。他和他的同伴都知道,其他人也知道,但是一遇到这事情人人都变成这样子。他们说有张网网住了各自忙活的他们,像操纵提线木偶般把他们戏耍一番。到现在为止人人相信这张网,人人乐衷这张网。可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真的存在吗?它从一开始就有吗?
  没有。他没有发现那家伙去哪儿了。那个一直以来兴致勃勃、满是好奇心的家伙,把他一个人丢下了。可他没法一个人回去,他现在觉得又燥又热,空气停滞不动,似乎那股惯性力又开始插手:它叫他在这黏稠的空气里停滞不前,失去任何前进的动力。他可不能丢下同伴一个人回去,他们一起出来也该一起回去。
  但是该死的。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我除了在这里等他,好像没别的办法了。我只好一直等他,但是我能等到他吗?任何事情都不做,只寄希望他自己跑过来,像只狗那样乖乖的跑过来什么也不用招呼乖乖的跟着你走了。这可能吗?
  起码那只狗不会。他想起在天黑以前,撞到他腿上的那条狗。那只四条腿又短又粗、跑起来又快又急、不停地嗅着地面的理也不理他的长毛狗——那狗还在吗?他不禁四下张望,眼前漆黑一片,远远的灯光仅能照亮它脚下的东西。他什么也没看到。然而在黑暗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拍打他的肩膀或者背脊,又好像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小腿肚子,叫他来不及出声就慌忙俯身看去——一条狗正在一片黑暗中朝他看过来,还没等他开口,它又低下头甩着尾巴匆忙走开了。可他认定就是先前那条狗,它现在还在找它丢掉的好东西。看来它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他想,它专注的样子叫我们都感到惭愧。
  但也许不是那只狗,他又想,不只是它撞到我腿上,还有其他什么跟在我左右。就在刚才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和背,他以为是那条狗撞在他腿上产生的错觉,但他的肩膀和背告诉他有人在招呼他,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突然,他猛回头,一张嬉笑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还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松松垮垮的扶住他的肩,好像再次确认这是不是要找的那个肩膀。一张咧得大大的嘴巴朝他张开,一些一说出来就乐颠颠的话清晰的朝他涌来,就好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在他身边。他身子不禁晃了晃,然后才听到他同伴说出的话。
  你不知道,我刚刚学抖空竹。那东西真不好学,我搞了半天才能玩一会儿。你不知道,那些老头抖得又快又顺溜,还老长时间呢。我和他们说话他们也没事,你说厉不厉害。
  还有我刚刚看到你一直站那儿,还以为你又发呆了。后来你跑起来,跑那么快,跑那么久,原来是打算重新练身体呢。你记得,那时候我们可没少跑步。一圈又一圈的跑,谁也不肯停,因为谁也不肯叫别人笑话。但最后总是我们先停下,而你继续跑,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你还要继续跑,你就能知道自己还可以跑几圈:一圈、两圈、两圈半······像这样你总可以慢慢提高。不过呢,你还是和我们一样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我们大家都一样,都死死的趴在地上,谁也不能动弹。
  “谁也不能动弹。谁也不能动弹。”他反复念叨最后一句,好像这些话是他自己在跟自己说;又像他的同伴开了个头,让他想起以前的事,而这些话就从周围的夜色里走了出来,对他和他的同伴说:“谁也不能动弹。谁也不能动弹”。到底有多累,他全都忘了。现在在他脑子里的只有那几个字,反反复复的出现——为什么只记得这几个字?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些东西,现在不该回去吗?——他那一点急躁的情绪越来越明显,两只脚死死踩住地面又不停挪开,以至于发出刺啦刺啦的尖厉叫声。他的肩膀和背甚至有点僵硬,也许是他保持太久随时赶路的姿势又不能真的走开的缘故吧。
  当然啦。他的同伴信誓旦旦的说,我们累得要死,我们把力气都用完了,我们太拼命了。我想不通那时候我们干嘛要为这事拼命,就像现在为别的事情拼命一样。我想不来为什么。
  说到这儿,他的同伴有点窘迫。他很少露出忸怩的表情,现在却收敛声音,犹犹豫豫满是顾虑的说,可是······我真觉得,我们好像太拼命了······我是说,你不觉得现在有点累吗······你不觉得很多事做了很没意义吗······
  他感觉到他的同伴在为这个问题烦恼。这是真正的苦恼。他完全没想到(这一个一直以来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心的家伙?不大可能吧),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过这类问题,却从没想过如何回答它们。这是个可以回答的问题吗?他非常疑惑)。而此时他的同伴显然陷入自我寻求的困境,一个人自言自语,也不理会他,也不再要求他的回答,就只是把这些问题努力的说出来。当这些话说出来,他们四周的空气有了流动的征兆,那股强大的惯性(哦!那恶心黏稠的鼻涕虫的排泄物,他不想再提那东西)像被另一种力量给击碎。风吹过他们身上时那种稀稀落落的声音就像一面旧镜子碎成一块一块,那些貌似坚不可摧的玻璃碎片哗啦哗啦的掉了一地。有几块清脆的掉在他们耳边,回响在他们耳朵的时候又像剑师在铸造一柄即将饮得仇雠鲜血的宝剑,他们能听到它那修长且泛着金属光泽的剑身内发出了“嗡”“嗡”的鸣叫,这叫声让他们想起在很久以前一起出来散步,在清晨无云的天气里,似乎所有的鸟儿都出来了,它们从日出唱到他们回去,像是在欢迎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确实像闯入者一样闯入了清晨的世界,有鸟欢叫的世界,他们那时候就沿着现在这个操场跑了起来,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知道自己能跑多远跑多久。现在呢,他们也想知道自己能跑多久能跑多远吗?
  喃喃者依然自言自语。一切似乎有所改变,果真如此吗?喃喃者依旧自言自语。

  他没意识到自己走了起来。他也没发觉那种僵硬的感觉没了,他不烦躁。怎么说好呢,他没有确定的词汇来形容他现在的情绪。这不是轻松自在,也不是沉重严肃,更不是悲伤抑郁。语言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失去了意义。他也没想到用什么词来表明自己的状态。反正是:他又走起来了,在任何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他走了。
  等到他明白自己的动作,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你越是想它它越是躲着你,藏到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可等你抛下一切行动起来的时候,它呢——这只胆怯谨慎的小东西又悄悄溜到你身边,好奇的瞧着你的一举一动,在仿佛只有你自己的那一刻。
  而你的同伴现在就处在这样的情形:喃喃者失去以往的活力,梦游般向前。他仿佛循着看不见的路线走,又好像用呓语和身躯破开一条路,边走边神经质的挥舞手臂。看样子有点像那群老人做的老年操。略有不同的是,当他一个人做的时候,周围空空荡荡,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看着他的同伴陷入同样的感觉,做出奇怪的动作却浑然未觉就知道自己刚刚是什么样子。这种感觉包含了无数似曾相识的情绪,却又统统不是它们。他知道就在刚才他也物我两忘什么也不顾的走着,在这条曾经走了无数次的道路上,他知道自己肯定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感觉。可事实总是这样:当他想起那些感觉的时候,无数相同的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该怎么办呢?他仿佛对他的同伴讲,你是该摆脱这感觉还是继续游荡下去呢?他看着前方(面前是被黑夜遮住的道路,路上人们各自回家,路灯逐个给他们点亮像是打开了一个又个露天剧场)好似在说,回去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同样的夜里,同样回去的人们在各自的时间感受了相同的情绪。毫无疑问,他们早忘了目光落在哪个身上,也忘了随着谁的一举一动万分警惕的样子。那些随意的目光永远消失了,只剩下人们起身返回时桌椅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道别声。或者收敛目光,一言不发,匆匆走上回去的路,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亟待他们回家处理。在路上,他们有男有女,他们或年轻或老迈,从始至终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时光,然而获得了那无法传递的相同的情绪。
  我们把那叫什么?他想起刚出发的时候看到一条横贯天际的白色气流。我们叫它什么?
  不知道,那是飞机飞过留下的东西。他同伴随口答道。
  但是它现在完全叫人联想不到飞机。他想,这是朵有个性的云。即便它就是飞机喷出的什么气流,它现在就是一朵云。一朵在他眼里极富个性的云。
  这“朵”云却是长条状,几乎横跨大半个天空。在那时明亮的阳光里,它像被一只任性的手涂上了天空,然后变成蜿蜒的山脉,雾气蒸腾的镜子上的水迹,少女脸上垂下的泪痕,以及一笔长长的悠远的神秘意味。
  无数个沸腾的意象在你脑中翻滚、交替、穿插,你把曾看到的一切赋予这奇怪的云,像是一种偏执。但是所有人都在对它下着定义,用他们能想到的察觉到的事物、景象、情形、态度来为这东西披上人的外衣。就你而言这不也是偏执吗?你们不都做着这样一件相同的事情吗?
  他把这个小插曲重又拉到眼前,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一再想说,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再看到它?要是看到它,它还是那朵被他赋予了意义的云吗?要不是,那他们还怎么辨认?他们怎么再次把它认识?
  他抬头看夜空,无数颗星在跳跃在闪动。
  也许在夜里,它就是一颗流星了。他想。

  远处昏暗的操场和从操场蔓延出去的小径皆沉没于茫茫夜色。四散在小径上漫步而归的人们走远了,再也不能用目光触碰彼此。热闹之后就是空寂。小径上困倦的树叶翻滚身躯,像是在枝头做着飞舞的轻梦;一把碎纸散落成失眠的样子,它们被彼此不成形的睡姿所困扰;还有什么是静止不动的,风就把什么摇醒。然而没有什么是静止的,空寂之后还是空寂。现在凡是清醒的事物都染上睡意,凡是睡意都让事物想起清醒的时刻。
  在那条小路上,刚刚走过的人早已不见,而他们留下的足迹依旧踩着路面,正一步一步努力地走着,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正是这样,你可以当那两人还在这里。他们在这条无名的小路上走啊走啊,好像不愿停下。连带这条路也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一旦他们放慢速度,你会看到一两颗流星划过夜空,在转瞬即逝的那一刻照亮他们前进的道路,继而又隐没于无穷无尽的黑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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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2 13:00:11 |只看该作者
看到这篇,非常欣喜,然后把你所有小说都搜出来看了看,觉得这篇写得是最好的,具有很好的资质!
《高举喇叭的男人》显得单薄并且“质地不纯”,《像猫一样跟着你》过于萎缩文弱,《白发的故事》过于文艺抒情,这篇《往回走的路》也稍显文艺了一点,但读起来还是很舒服。从这几篇来看,一些较为稳固的写作特性都具有好的品质,安静、干净、舒缓、耐心而且感受幽微,这些都是非常难得并且稳固的,即使是无意识去这样写也会流露出来的气息,因此我想如果能再写作中不必再去过分强化它们,它们已经是与你合为一体了自然会顾及你的方方面面,而一旦有所强化,就会出现过于文艺过于抒情显得不太自然。
你的小说让我想到以前大家常常提到的“克制”的必要性,作为情感丰富敏感细微的作者,你要相信存在跟你同样敏感的读者,并且这样的读者不太喜欢搔首弄姿。感觉这会是你面临的一个较大的难题,但那些稳固的品质又那么难能可贵,今天看到这篇也很高兴。固顶一下,期待新作品。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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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2 22:00:37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9-22 13:00
看到这篇,非常欣喜,然后把你所有小说都搜出来看了看,觉得这篇写得是最好的,具有很好的资质!
《高举喇 ...

好,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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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6 10:38:20 |只看该作者
感觉有点穆齐尔的特色,不知道作者是不是看过很多哲学书,当哲学和文学结合起来,必将有更好的作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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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6 20:53:39 |只看该作者
温书 发表于 2013-9-26 10:38
感觉有点穆齐尔的特色,不知道作者是不是看过很多哲学书,当哲学和文学结合起来,必将有更好的作品出现。

惭愧,哲学书没怎么看过,有点看不下去。穆齐尔的作品也没看过,听你这么一说想去看看。多谢阅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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