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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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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5 22:19: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象素化 于 2013-11-17 22:32 编辑

一、故土

在火车开动之前,乘客是不会安静下来的。他坐在卧铺车厢过道的小椅子上,每当有人走过他就侧一下双腿,有的人会说一句谢谢,不过他戴着耳机,听不到身边的声音,他也没抬头去看,但他能感觉到谁说了谢谢,谁没有说。头顶的行李架很快被先上车的乘客填满,后来的人只好把行李塞到床铺底下。忽然他察觉旁边有人在对他说话,他把耳机摘下,是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看到他把耳机摘下,正在把话重复一遍:“请问一下,你是睡这个中铺吗?”学生的一只手正扶着他的铺位。

“是。”

“噢,这样的,我朋友的铺位在这——”他朝着对面的中铺指了指,“我们没买到对号的车票,所以想跟你换一下,我的票也是中铺,在十二车厢——”

“好。”他打断他说,顺带打量了他的朋友一眼,应该是他的女友,也是学生打扮,剪短直发,戴眼镜,给人很干净的感觉,听到他说好后,正含蓄地露出感激的表情,不过即使是这个时候,她也只是看着男友,而不是朝着他。他比他们早上车,但他们上来也有一会了,女孩把背包和一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搁到铺位上后两人就一直站着聊天,他原本以为学生只是来送行的。

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学生连忙说要帮忙搬,但被他拒绝了,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和一把吉他,都不重。于是学生在前面带路,他跟着走,学生边走还边回头,怕他没跟上,车厢里拥挤,他毕竟带着两件行李,当从别的乘客身边穿过时难免要受点阻碍。但学生每次回头都发现他正因为自己回头导致的停滞而放缓脚步等待,于是学生连忙回过头去加快脚步往前走,直到下次再忍不住回头看。穿过五或六节车厢后学生指着一个铺位说到了。他放下东西,两人交换了车票,学生再次向他道谢,他回答说好。以前他总是说不用谢的,但这次他说好。学生走后过了一阵,他才记起自己落了一瓶农夫山泉在原来的铺位上,他犹豫了一下后决定不要了。他的背包里有一只保温旅行杯,可以在车上的热水机接水喝。

一对看样子约莫七十多岁的老夫妻拉着行李箱,正从车厢门那边挪步过来。老先生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了里侧车窗上方的不锈钢号牌上,“六十四、六十五,”他念道,“就是这两只铺,”他回头对老太太说。他说一口地道的贾州话,身形清癯,动作还算敏捷。跟在他身后的老太太染黑过头发,同样很瘦,似乎精神和力气都不大好。他们睡和他对着的中铺和下铺。两人说了一阵话后,老先生有点吃力地蹲下身去放行李,他刚好正看向他们,于是走过去说让他来,老先生连忙道谢。他把铺底下别人的行李码整齐推到里端,腾出一点空间,再把老夫妻的行李箱横着推进去,刚刚好,他们三人似乎对此都很满意。他们又再向他道谢,他笑了笑。过了一会他的下铺也回来了,是个穿了件很随便的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的男青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后就径直坐到自己铺上了。他又戴上了耳机,音乐已经过了好几首,他对自己的播放列表很熟悉。

他仍然坐在过道边的小椅子上,那位老先生也坐到了他对面,和他只隔一张小板桌。这样不说话的话会显得尴尬,虽然他戴着耳机。于是他把视线移到窗外,刚好在这个时候,月台对面的另一列列车往前挪了一点,然后顿了一顿,又再缓缓地动起来,其实是他坐的这趟列车开动了。列车逐渐地加速,原本站在每节车厢门外的检票员这时站得更笔直了,排列整齐地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列车从火车站巨大的穹顶站台驶出,车窗外的色调陡然变亮,透过隔离铁轨的铁线网,外面是他从没到过的街区,但属于这座城市的一些特征仍然使它们给他熟悉感。他看到劳碌的人们从房子里把整包的货物搬出来塞到货车后厢里,还没到饭点的小食店敞着门,里边一个客人也没有,小路上一条黄狗正追着另一条黄狗跑……他转回头,对面的老先生已经戴上眼镜在看一份《参考消息》。老先生把报纸斜举着,成为两人之间的一道屏障,他随便扫了一眼报纸上的粗体文章标题:日本人长寿的秘密(这也算秘密?)、中国成功“西方很难模仿”(双引号没括错地方吗?)、老挝人民幸福指数高——逾八成受访者表示生活幸福……

天色将黑未黑,景色渐渐暗下来,窗外连绵的土丘快速地上下抖动着轮廓线以吸引人的注意。车厢里乘务员推着不锈钢小车已经来回了几趟,有卖零食的,卖水果的——直到卖晚餐盒饭的推过来时,才引起了老先生的注意。他喊住乘务员,两人说起话来,一会儿工夫,他摸出钱包,乘务员麻利地抽出两盒饭搁到他面前的小桌上,他递过去三十块。他把其中一盒饭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已坐在铺位上,用被子盖住了双腿。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老先生回到座位,解掉箍着饭盒的橡皮筋,掀开透明的塑料盖,一股食物的味道散开来,他看到有辣萝卜干和看起来像一块黄色海绵的炸猪排。老先生客气地笑着对他说话,从口型看出他在说“吃饭、吃饭”,他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吃。过了一阵,他爬上了自己的铺位,斜靠着上身坐在床头,这样就看不到窗外的远景了,只能看到铁轨两边飞速抖动的碎石路基和绿色的铁线网。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卖快餐的小推车折了回来,他下铺的青年也买了一份。他摘下耳机,车厢里很嘈杂,能分辨出好几把不同的声音在同时说话,不过他觉得眼前这幕情境也很恬静。他在背包里翻出面包,吃了一点后就睡了。

醒过来已是子夜,车厢里的灯早已熄灭,只有车厢接驳处盥洗区的灯还亮着,光线勉强能够视物。所有乘客都睡下了,过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车厢在轻轻地摇晃,窗帘已被拉上,他爬下梯子,用一只脚去够床底下的鞋,但鞋子被人挪了地儿,他费了点功夫才找到。他在小椅子上坐下来,拉开一面窗帘,外边漆黑一片,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双手拢在脸颊两旁,持续地瞪着眼往外看,玻璃上隐约地现出他的脸影,开始时完全辨不出窗外的景物,接着,偶尔会有一两盏孤灯飞速地掠过,都是那种老式的橙光灯泡,光线刚够映亮一扇门或映出一面窗户的轮廓,是些孤零零的小山村和农屋,他隐约听到了蟋蟀在低鸣。耳机里崔健这时刚好唱道:“望着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

他跟着轻轻地哼:“那老头子,那老太太,咿——呀——”

有次他把一张杂志附送的明信片寄给他妈,几天后她兴奋地打来电话,先怪责自己没有天天检查信箱,其实他已经忘了这件事,他只是在餐厅里等人时闲着无聊随手在上面填上他惟一能记住的地址而已,甚至连祝福语都没写。他哥经常叫他回去看看妈,他爸去世后,她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他总是说好,然后拖着。有一段时期,他哥每次和妈见面时都用手机打开他的微博给她看,那阵子他哥认为他的生活正“步入正轨”。后来他妈自己买了个智能手机,让他哥帮她注册了账号,无论他发什么微博,她都点一下“赞”——她始终学不会打字——即使他后来的生活又变得不那么令她放心,即使连他哥都后悔把他的微博告诉了她,她仍然默默地赞着他做的所有事。

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到床上,已陆续有人起来洗漱,乘务员也来把车厢的窗帘拉开了。外面的景色是蓝灰色的,在晨雾中火车正贴着一条湍急的河道前进,河水比两边的堤岸低了不少,但水流很有力,因为不平的河床而不断翻腾起浪花。他记起自己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情形,已经快十年了,那次他买的是硬座票,从南顺到通京二十八个小时,他和当时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在一起,怀着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激动巨细靡遗地把他们到通京后要做的事讨论了个遍,他们还制定了行动计划。

再次醒过来时,老先生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剥桔子,他在睁开眼之前就已闻到桔子的香味。已经是下午,阳光最猛烈的时候,车窗亮得像一面灯。被子太厚,他在衣服里都出汗了,他把被子掀到一边,只留下一点盖着肚子。过道上人来人往,不远的隔铺有人正在打扑克,纸牌不断被甩下发出清脆的啪(pia)的声音,就像鞭子抽在身上发出的一样让他心烦。等清醒了一点后,他索性坐了起来,然后又下了铺,他突然想去刷个牙。他挤了特别多的牙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牙刷伸进嘴里,牙膏是冰凉的,带有薄荷的香味,当碰到舌头的时候有一点麻。他一下下地拉动牙刷,就像耕作,不徐不疾,软刷毛在齿缝划过,发出轻轻的窸窣声,他甚至还轻轻地刮了几下舌苔。他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刷过牙了。因为他刷得慢,陆续来用水的乘客只好轮候另一个龙头。有的人刚来时是排在他身后的,等了一阵后才瞅准机会转到另一个龙头上。他们都没有针对他流露出恼怒或焦急,反倒像都有点麻木和茫然了,似乎他们的生活在长途列车上被按了暂停,要到达目的地后才再次被激活。刷完牙后,他站直照了照镜子,看到嘴角沾了一点白沫,他用手背揩掉了。他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回来的时候火车正掠过一个八十年代风貌的县城小站,新刷的白墙,通往候车室的铁门紧闭着,旁边不远是一栋白灰色石米外墙的铁道员工宿舍。车站似乎是建在一片广阔的杂草丛中,即使在站台里,只要是少有人踏足的角落,就能见到翠绿茂盛的草堆,而白色的站牌孤零零地立在一边,他坐下来时刚好看到,黑色的站名用隶书体刻在上面,在地名的三个字里,有一个他不确定该怎么念。

傍晚的时候,老先生主动和他聊起天来,基本上是老先生问他答,除了他没听清楚对方问什么的时候。老先生问了他的年龄籍贯,做过什么工作,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做什么工作,然后又问他之前在西唐做什么等等,他都如实简扼地回答了。有些旁人不太好理解的经历,他也没有采用容易为人接受的说法,往往当他回答完后,老先生还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等待他接下去的解释。他既不反问什么,也不接着话茬往下聊。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自由自在,我年轻的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条件到处走。”老先生忽然换了话题,大概也觉得一问一答的聊天有点乏味,“那时候我单位有一次派我去昆明出一趟差,我把开给我的证明弄丢了,结果连旅馆也找不到——有钱都不让你住——后来还是去了派出所,让民警给我单位打了个电话,证明有我这个人,确实是被派来出差的,然后民警把我批评教育了一顿,再给我开了张临时证明,旅馆才准我登记住进去。”

老先生说话时有一个习惯,当他觉得自己说到重点的时候,就瞪着眼冲他点头,好像在期待他的什么反应似的。

“挺有意思的。”他说。

“有意思?你觉得这有意思?哼哼!”老先生两边嘴角往下一拉,一副应对顾客胡乱砍价时的小摊贩表情。

他不想再和老先生搭话,不过老先生也不介意,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独自说下去。他把视线缓缓地投到窗外,列车正穿过一片湿地,稀疏的芦苇和杂草从水里拔出来,东一茬西一片的,既没有占领水面的野心,也没有彻底消失的觉悟。忽然他看到一匹灰色的驴子站在水面上,瘦小的体型使人乍看时以为是一条狗,驴子当然不可能真的站到水面上,这么看来水确实不深,只没过了驴子的蹄。它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低头吃草,也没有甩动尾巴,可能是睡着了。

他想起了他的一个初中同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到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叫王浩,和他不算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升高中后分了校就再没联系了。但初中的时候男生是按喜欢的体育活动拉圈子的,他和王浩都喜欢乒乓球,在他们那个年级里,他们俩应该是打得最好的两人了,所以他们下课后总是一起练球,有时连课间的十分钟休息也不放过。那天下午,他俩照例在放学后练球,当时学校里只有六张乒乓球桌,因为初中部比高中部放学早,当高中部放学的时候,球桌基本都被初中部的学生占了,所以高中生抢初中生的球桌是常有的事,学校也不大管。他们那天运气不好,来的高中生人多,个头当然也比他们高大,他们跑来直接把王浩和他推开了,他在一边很生气,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实际上他无计可施。王浩这时候突然冲了上去,连他也被吓了一跳——据他的印象,王浩并不是个处事鲁莽容易冲动的人——他抡起球拍,照着带头的那个高中生的后脑砸了下去。事情后来闹得很大,校长用了整个周一升旗礼后的全校师生晨会讲述这件事,借此事训导大家。他不明白王浩为什么要那样做,他问了他,王浩受了伤,也被学校记了大过,但是他说,事情就算再发生一百遍,他也还会那样干一百遍。“我是打不过他们,但我不用打得过他们,我只要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惹我会很麻烦,他们以后就会躲开我,去欺负别的人。如果我不动手,他们下次还是会抢我们的球桌,就是这样的,无论我们打不打得过,都不能示弱,只有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二、归隐

人民公园里到处是人,和他预料的一样。下了火车后,他直接进了地铁站,想在线路图上找一个去处。有几个站名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这些名字背后是怎样的一片地方,但是,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站名:人民公园。他去过很多城市的人民公园,他出生的城市也有,小学的时候他还随学校春游去过,那是很隆重的一种游乐方式,带有强烈的仪式感,仿佛游玩只是一种手段,就像膜拜一样,否则不可能制定那么多的限制来妨碍人们玩得更开心。而今人民公园的格调已经降低了。最明显的一点是它已经取消了门票。随便什么人,包括只是为了抄近路到另一头菜市场买菜的街坊邻居,都轻车熟驾地在公园里穿梭往来,这种情形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的公园,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森严的大门,顽固地阻挡着游人去路的各种栏杆,以及到处坚着的警告牌,告诉你不要做出践踏花草乱扔垃圾随处大小便等行为,还有藏在拱形售票窗里面的售票员,永远面无表情铁石心肠。因为难得进去一趟,那时的公园就是对住在附近的市民而言也保持了一定的新鲜和神秘感。如今已不太会有远道而来的游客去参观一个城市的人民公园,在人们心目中它早已失去了那种仪式感。但恰恰是这样,在他看来,它才算得到了解放,变得更真实和丰富,虽然也更脏了。

白天在公园里打发时间的多是老人。天气很好,温度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晴朗,有微风,是老人会喜欢的天气。他在公园里巡了一圈,发现能坐的地方几乎都被人坐了。他不心急,也不累,他只有两件随身行李,都不重。最后他终于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他决定吃过晚饭后再找旅馆。在他的坐处对面,一圈老人正围着打牌,其中一个红脸白发的老人因为坐向面朝着他,所以他坐下来后打量了他几眼。老人穿一件款式曾经流行过的尼龙夹克,当然,这种流行和品位无关,只是说这种款式的衣服在过去的某几年曾经随处可见,而现今已很难碰到有人穿这样的衣服了。眼前这副牌局肯定正对老人不利,他抿着嘴唇,冷冷地盯着手里的牌,那副表情就像婆婆在忍受任性的小媳妇。他留意到牌桌(一块石墩)上的钱币,赌额不大,他想到人们常说的:小赌怡情。老人终于输掉了这一局,他把牌扔到桌上,另一个老人开始洗牌,别的老人大声地说起话来,大概在讨论刚才的牌局,讨论自己的幸运与不幸、机智和糊涂,只有他仍板着脸一声不吭,仿佛正忍受着什么冒犯,并且这种冒犯并不单单来自刚才输掉的那局牌和眼前的这群人,这种冒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很难想象他这副脸容在赢了牌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最有可能的是——仍然是这副样子。想到这点真叫人不寒而栗。

热闹的公园比阒无一人时更加安静(寂静是一种巨大的声响),此刻他就端坐在一张石凳上,享受着秋天下午的这片刻宁静。忽然,他察觉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这使他略有一点惊讶和不快。虽然这是张双人凳,但并不太宽敞,两个人并排坐的话彼此只能贴在一起,公园里除非是结伴或彼此认识的人,否则凳子上已有一人坐下后,剩下的那一边基本就是空着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想坐一坐凳子的愿望不会强得足够冲破陌生人之间天然存在的隔膜。他别过头去看了一眼,情况比他预料的还糟,那个人正在对他说话。他有点生气地摘掉耳机,说话的是个年龄约莫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一件面料和剪裁都很蹩脚的深蓝色西装,在敞开的衣襟下面,是一件皱巴巴的浅蓝色衬衫,衬衫最顶上的两颗纽扣松开了,衣领像卷曲的枯叶一样搭在他的两边肩膀上。“小兄弟,帮帮忙,”他说。

“帮什么忙?”

“我是从平山县来的,想跟朋友合伙卖水果,但我们进了一车梨子都没有卖出去,钱都亏进去了……”

他看着中年男人的脸,只听了开头他就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了。这种事情如果换了我遇上,我会毫不犹豫地提醒他,那是个骗子。但是,现在他并没立即下结论。他确实有些不高兴被打扰,何况是这个时候,因为这种事情。如果简单地一句话回绝对方,这个宁静的下午就结束了。在他回绝人之前,他能够想象自己回绝人时的那副样子,他不喜欢那副样子的自己——也不是简单地因为觉得自己应该更慈悲,或讨厌自己表现出和世人雷同的冷漠。都不是。但是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在我面前,他心里永远有一股叛逆的冲动。

“我没有钱,”他说。他其实已经不生气了,但他回答的时候并没有先调整自己的表情,他的表情仍留在刚被搭讪时露出的错愕和些许的不快上。他知道中年男人不会就此放弃,和坐下来说第一句话相比,现在继续坚持下去无疑容易得多。他想听听中年男人接下来说什么,想看他会怎么做。虽然他说没有钱,但这是一种俗套的托辞,为了让对话合乎常情地发展下去,这样说也是有必要的。他总不可能反问对方有没说真话,或者问对方想要多少钱吧?

“我不要钱,你请我吃一碗面就好了。”中年男人的表情很恳切,当然,也可能是在表演,骗子也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

“好,那我只请你吃面,我不会给你钱的。”

“我不要你的钱。”

于是他站了起来,“去哪吃?”他问。中年男人愣了一愣,“这边,”他看着他犹豫地说。他率先走了过去,中年男人随即在后面跟着,但并没有贴得很近。他不认识路,原本他以为中年男人会带路的,没料到他就一直跟在后面,在经过几个岔道口时,他特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小幅度地扭身回视对方,示意他可以走上来或走到前面去。可中年男人就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用意,一直微微低着头,避免和他的目光对接,始终走在他身后,和他保持着一段不变的距离。这种情形就像两个人在玩一种无声的游戏:两人一起走路,但无论脚步的进退快慢,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中的一方,我们暂时称他为进攻方,假设他的游戏目的是破坏这种稳定性,那么他就要忽快忽慢地不断改变自己的步调和方向,突然加速或减速,或者做出假动作,在对方误以为他要往左拐时突然转右,以求令对方措手不及,错失身位。相应的,防守的一方则须竭尽所能地避免被对方甩开或拉近,时刻紧盯着前者的步伐,不断分析和预测着对方心里的谋算,务求保持两人之间不变的距离,在危机到来之前做出判断并化险为夷。这种游戏玩得好的时候,外人甚至不能分辨谁是进攻方,谁是防守方。

路边一排并列着三家食店,兰州牛肉拉面、徽味菜饭骨头汤、沙县小吃,他站在第一家兰州牛肉拉面门外回头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

“牛肉面?”

“好。”

店里坐着一个头戴白色礼拜帽的年青人,看到两人走进来连忙站起身问吃点什么。他的个子很高,在卷起的袖口下面是一双瘦削的大手。

“现在有什么吃的?”他看着张贴在墙上的印有绿色清真标志的彩色食谱,除了面食以外,还有盖浇饭和炒饭,部分品种的实物图被拼缀在食谱中的空白位置,直观但不美观。

“上面的都有。”

“那就牛肉面吧,”他边说边以目光征询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连忙点头说可以。他回过头对高个子青年补充:“要大碗的,有什么可以加的吗?”

“加肉五块,加蛋一块五。”

“加两个蛋。”说完他又看向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仍是拘谨地点点头。

“多少钱?”他再回过头问。

“只要一碗?”

“对。”

“总共十五块,”高个子青年说。

他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掏出一把揉成团的纸币,约莫有三四十块,他在里面挑出十五块给高个子青年:“记住已经结过账了,等会别再问他要钱了。”高个子青年应了一声后就拐进厨房里下面去了。中年男人仍然站着。“坐吧,”他说。中年男人在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那我走了哦,”他说。中年男人立即又站了起来,谦卑地点头哎了一声。

他穿过马路后回头望去,中年男人背朝着他坐在店里,双手搁在桌面上,垂着头,正若有所思?也可能什么都没想。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个骗子。他心里舒坦了吗?毕竟,他在一宗看似骗局的事件里,成功地识破了一个伪装成骗子的老实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成就啊。但是并没有,这个看似一无是处的老实人,狂妄得叫他难以置信,竟然能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命运。他循原路返回公园,走得很慢,他想到刚才的位子肯定已被人占了,但是,就算找到别的位子,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到晚上吗?他定住了脚步,双手叉在腰上,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然后,他嘴里轻轻地嘀咕了一声,掉头又走回了面店。他走到中年男人的面前,中年男人抬头看着他,牛肉面还没有端上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惶乱,在这一瞬间,两人的面目几乎不可分辨。他掏出钱包打开,里面有两张一百块,还有一些零钞,他把两张一百块放到桌子上,“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他说。说完他就走了,他听到中年男人在他身后说谢谢,但他没有回头。

三、革命

火车从一段隧道里穿出来,光线再次瞬间注入车厢,这是连续的多段隧道里最长的一段。“凡是有地铁的城市,都不适宜人居住。”老先生恰好在这时说道。

“老师,话不能这样说,地铁方便了人的生活啊,没有地铁的话,每天上班下班大家不都得堵死在路上吗?”旁边的一个把头发扎在脑后,相貌端庄的中年女人说。在前面的聊天里,老先生提到自己是个退了休的高中历史教师,这时大家像有默契似的,说话时总要夹带喊他一声老师。

“以前没有地铁,大家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很好啊,从来没有觉得不方便。”老先生说。

“以前城市小呀,现在哪个一线城市的面积不是比以前翻了几倍,骑自行车的话那得花多少时间?况且现在城里的空气质量可不比以前了,你骑一圈自行车得吸多少废气,报纸上说的那个PM2.5,贾州是长期超标的,你吃什么都补不回来的老师。”

“不仅仅贾州吧,国内的一线大城市没有哪个不超的。”一个戴眼镜,皮肤白晳,薄嘴唇的男青年说。大家都是附近铺位的乘客,这时正凑在一块聊天。

“对啊,你看,你们也同意了,所以我才说有地铁的城市都不适宜人居住。一个城市发展到需要地铁的规模,那证明它各方面都超负荷了。”

“那老师你怎么还回贾州呢,你应该把房子卖了,搬到小城市去住呀。”中年女人说。

“哎,我是想,可小地方的医疗条件落后,我爱人身体不好,定期要到医院治疗,小地方的医院没有这样的设备。”

“所以说啊,大城市提供给你更多东西,相对的环境方面会差一些,这很公平,你不能光要它好的东西,又嫌弃它不好的一面呀。”

“不仅仅是环境!还有生活方式、生产关系、社会规则和秩序,还有人际关系等等,大城市的状况都是很糟糕的。”

“嗐,老师你这样说,那我们不用发展经济了,最好都停留在原始时代。”

“原始时代好啊,原始时代自由,”刚才说话的那个男青年又插话道。“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哪像现在那么多麻烦事,什么买车、买房,都扯鸡巴蛋!”

“你可以随便搞人家的女人,人家也可以随便干掉你,大家都无法无天嘛,自由的又不仅仅是你,”有人说道。这引来了众人一片夹杂着赞许的笑声。这是因为男青年在前面的聊天里由于口无遮拦的缘故,已经被众人定位为一个活宝一样的角色,无论谁只要针对他反驳或挖苦一句,都会得到其余各人的附和。男青年对此也不介意,倒像是乐在其中。

“如果那个女的够漂亮的话,那我死了也值啊。”

“你这个小青年怎么这么没志气,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啦?”中年女人取笑他说。

“什么叫没志气,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豁出命去难道不叫志气吗?”男青年说,“这跟董存瑞炸碉堡是一样的,只是大家喜欢的东西不同而已。董存瑞喜欢新中国,他愿意为新中国死啊,但我就喜欢漂亮女人。而且新中国是什么?董存瑞连见都没见过,都是被人忽悠的!但漂亮的女人就不一样,我看得到也摸得着,我是把该干的事情都干了,然后才死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呵呵。”众人听后纷纷谴责男青年的这种论调,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原始时代哪里来漂亮的女人呢,原始人都浑身长满毛,身上一股味道好不好?”有人说。

“如果我是原始人的话,对我来说这就是漂亮啊。”

“原始人的审美观他最了解了。”中年女人说。

“董存瑞是为了革命牺牲的,还是要尊敬一下的。”老先生说。

“革命就是穷人抢富人的钱,分富人的地,把富人一棍打死,让自己来当富人。”男青年摆摆手说,“穷人没有任何道德、修养可言,只要有穷人,就没有安宁。人人都想当富人。”

“哎,人人都想当富人,这是合情合理的啊,人性就是这样,为什么你能当我不能当?但是在旧的体制底下,穷人永远没有机会,因为那个体制是不公平的,地主把耕地都占了,你说穷人怎么翻身,怎么能不被剥削?”老先生说。

“那今天的体制公平了吗?”男青年反问。“实际上公平的体制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革命就是推翻对自己不利的不公平的体制,然后建立对自己有利的不公平的体制。你说现在的体制里哪个做官的不贪?共产党都腐烂到骨头里了。”

“不能这样说,今天的体制确实比解放前好多了。绝对的公平是哪里都没有的,还有人生下来就残疾呢,那这些人到哪里去要公平?我们这个社会确实是在进步,但也有很多不足,当然有很多当官的腐败啊,但你要完全否定了解放的意义也不对。”

“哎,我说老师,你用共产党今天的社会体制比国民党解放前的社会体制,你觉得这样的比较公平吗?共产党会进步,国民党也会进步啊,假如没有共产党,没有解放战争,国民党自己也会推翻地主恶霸的。你看看台湾,台湾是国民党统治的,台湾后来还有地主吗?换一个角度说,资本主义以前也有过圈地运动,有过倾倒牛奶,有过各种剥削压迫吧,和我们旧体制里的地主是一样的,你是历史老师肯定清楚的,但欧美没有共产主义革命啊,没有解放战争啊,今天还不是照样比我们发达,比我们公平?现在我们国内,当官的,有点钱的,哪个不是削尖脑袋想出国?其实越是当官的,越知道国内现在有多黑暗,越想早点跑掉。”

“欧美的情况跟我们不一样,文化传统不一样,民族性格也不一样,你不能这样比较。就像白种人整天去晒太阳,我们黄种人要是也那样晒的话会致癌的,对吧?”

“拉倒吧。”

他坐在床上发呆,大家聊天的内容他都听到,又仿佛离得很遥远。忽然他觉得衣服里一阵轻微的抖动,伴随着噔噔的一声,他侧过身,把腿尽量伸直,从裤袋里挖出了手机。他用拇指点亮屏幕,点开微信的界面,是一个叫邱倩的人发来了一段录音。他点了一下播放的图标,耳机里传来一把女孩急促的声音:你怎么去了贾州也不说一声啊,有你这样的人吗!

他轻轻地啧了一声,手指利索地在对话框里键入“谁告诉你的”——虽然他知道是谁告诉她的——然后点了一下发送。

邱倩马上又发来一段录音,比上一段长了不少,有11秒(他在心里苦笑):陈沉说的,是陈沉告诉我的,你临走前把YAMAHA还给他了对吧?怎么突然去贾州了呢,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啊?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他用文字回复,他还不习惯发录音。

你会去找江小旗吧?

他脸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虽然并没有人看见,他的拇指在手机边缘来回蹭了蹭,像在抚摸一只宠物的毛发,然后他谨慎地键入“大概会”三个字。但在点击发送前他停下了,片刻后,他删去了“大概”,只发了“会”字过去。

“呵呵,童鞋,自求多福吧!”邱倩这次换用文字回复了他。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来,重新把手机塞进裤袋。这时手机又再振动起来,发出噔噔的提示音,但他没再掏出来看。

聚拢在铺位下面的人仍在不断地变换着聊天的话题。列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这时乘务员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她首先向乘客道歉,说有另一趟班车在前方通行,本车要在原地等候十分钟,说完她祝大家旅途愉快。这段广播引起了部分乘客的轻声抱怨。他忽然想去小个便,他从铺上下到地面,先蹲下系好鞋带,再穿过人堆朝卫生间走去。他发现卫生间的门被锁上了,里面有人。他退回到车厢间的接驳处,有两个男人站在一边的门旁抽烟,于是他走到了另一边。透过车门上的玻璃往外面看,火车原来已经驶进了贾州的郊区,他远远地望见一些孤立的高楼分散地耸立在地上。可以想象在将来,这里的楼群也会像市区里的一样星罗密布。就在这个这时候,邻近的那条轨道上另一趟列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带着轰鸣声驰过,倏忽间的冲击气流使整节车厢猛地一抖,就像一尊笨重的佛像打了个趔趄。在两车交错擦过的时候,只听见急促而沉闷的轰轰声不停地敲打着耳鼓,对面车厢连同车窗里情状各异的人影如同白驹过隙的人生在眼前匆匆地展开又掩卷。

他仍然站在门边,倔强的视线穿过车窗投向莽莽,直到列车再次缓缓地起动,这时我对他说:“现在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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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6 00:05:47 |只看该作者
能同时分辨出五六把在说话的声音——五六把?

标题,放得太大了,包括第三部分的对话,恕我直言,太直了太白了。有一次,有人批评我:你写的这些事艺术圈里,不仅艺术圈,就是大多数人都是会知道的,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读完了,我都不太能真正理解:为什么要起这个标题,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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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6 00:42: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象素化 于 2013-11-17 23:23 编辑
Juneau 发表于 2013-11-16 00:05
能同时分辨出五六把在说话的声音——五六把?

标题,放得太大了,包括第三部分的对话,恕我直言,太直了 ...

谢谢Juneau的意见!虽然作者的观点不一定对,但还是要解释一下:第三部分的对话就是我要的效果,这是一场很平常的对话,选择这些内容是因为,这些是我在现实中类似场景里最常听到的话题。和司屠在小说里写到性一样,我写的这些“社会批评”话题几乎是底层老百姓最爱的话题,为什么我要在写作里回避?革命这个词如果正面理解确实意义很大,就像第三部分乘客们关于革命的闲聊如果是我希望借以传达给读者的观点和见解的话,确实太直太白太浅太狭隘。但我并没这样的企图。故土、归隐、革命这三个词和主人公所处的精神状态有关。不过,既然作品写完贴出,就由不得作者评断了,如果小说本身没足够的说服力,作者怎样解释也没用。
++++++++++
补充:我觉得“革命”这个词有一种崇高而荒诞的意味,因为革命最终要在世俗里而不是理念里完成,而世俗总是用强大的利害逻辑去衡量一切。这个小说就是写这种“崇高和荒诞之后”,和我们经历过的阶级革命、是非判断等无关。小标题“故土”和“归隐”也不是取直接词义。我知道文后这样解释不好,但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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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8 11:47:15 |只看该作者
凡人的归隐,凡人的思想革命,凡人的回乡有淡淡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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