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 酒过半巡,忽然来了兴趣,急欲开口说出心中所想,却发现赶不上档期。每个人都急欲发言,难有耐心听下去,因为对方越是滔滔不绝,其间的话语又不断刺激这里产生更多的信号,言说的愿望变得越是迫切。每个人都手舞足蹈,表情生动,但在每一时刻,始终只有一个人高谈阔论,激情飞扬,其余人只有附和,或者沉默成神。桌上的空气里、人们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个无形的话筒,被众人争着抢着,一旦得手,即可籍由自己肥厚的双唇,利用声波传送原理,在空气中造成振动,形成一个畅通的渠道,放肆的倾吐自己的垃圾,像呕吐,像垃圾运输车队,不知从哪里收来的黄段子、小笑话、小道消息,还有夹杂着自己相当主观甚至愚蠢的牢骚观点,流露出侠义、黑帮那种似是而非的恩爱情仇的快意。 “哎哟喂,小妹子,明天你要准时赶到医院,医院里饭不好吃,咱们怎么也不能让娘吃医院里的饭,老人家不容易,你说是不是,一说呢,又说我说了。我不说你们又不听……” 这是人家的家事,好像轮不到我来说,我不便插言。 “一个家里怎么会没有矛盾呢,要不然王菲和李亚鹏怎么会离婚呢?李亚鹏原来不出名,就是想傍着王菲出名,这是我的一种推测。我觉得一个家里男人和女人……” 王和李我似乎都认识,但我无法对事情作出精确的判断,我能说什么呢? “美国打叙利亚打不成了,哎,没得好戏看了。” “俄罗斯普京虽然厉害,还是怕打硬仗啊!不过普京也离婚了呀。” “一个家庭怎么也得男人和女人沟通好,普京是没有时间沟通,王菲和李亚鹏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小妹子,你明天送饭的事,你莫忘记了呢。” “日本还是只怕俄罗斯,人家就一个硬。哎,咱们啊……” 这些东西我也能说啊。我老是听别人说,听清楚之后我想发表我自己对于当前时局政治的全面判断,对于经营好一个家庭的充分研究之后的客观看法,以及当前医院食堂给病人的生活服务质量与市场周期波动的关系,这些我都能理一个很好的头绪来,我也能像长江之水滚滚而来。 但是我总是插不上言,那个无形的话筒总在人家手上。最后我只好把手伸出来,放在半空中,捏成拳头,大声喊:“话筒给我——!” 众人惊谔,盯着我看。忽有人大声嚷,甚至要动手推人,说:“咦,你是哪个?你到这里半天了,喝一瓶自己带的二锅头,你到这里要什么话筒,你以为这里是KTV哟!走开些!酒醉佬儿!” 这是什么状况?难道我们不是一伙的吗?我们从自自狭小的空间转到这个噪杂不堪的公共场所,在这里天南地北,胡扯胡喝,难道我们不是为同一个目标从五湖四海来到同一个地方吗?那话筒,为什么我不能用用? 我站起身,慢慢走出巨大的餐厅,混进更为广阔的天地之间。马路上,车子呼啸穿梭,人群叽喳来去。高耸的吊臂车发出奇怪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愤怒的挖掘水泥地面。我漫无目标的行走在人行便道上,漫长的隔离带纵贯路中间,将人车逼迫到狭长的便道边,杂乱拥挤的长队行人蜜蜂一样来往穿插,可以听得出每个人的肺像旧机器一样发出左右晃动的金属质感的啾啾声。路边横斜的树枝、乱窜的摩托、横贯的行人,使行人队伍不断变化形状,不知怎么我被甩到路中间。后脑上空突然爆响大车的喇叭,“笛—”,这是一个巨大的变了形的话筒,我扭头看,一辆工程车正在后面,高大的灰白色的车轮像历史一样滚滚向前。我被它的声音驱赶到山峰一样起伏的建筑群下面。我用机械的双腿支撑着风箱一般的躯体前行。总得有自己的声音吧,即使是在最喧嚣的环境里,我这样想着,把手捂住胸口,胃里有点翻滚的感觉,我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却听到了遥远的自我,仿佛飘浮在宁静的湖面上,传送过来清风拂过的簌簌声,又像鸟翼掠过天空一刹那的展翅声,像淌到石隙里潺潺的水流声,又仿佛来到薄暮冥冥的平原上,听到小孩清脆的笑声、牛羊叫声、鸟雀鸣叫、林木树叶有风穿过的细微的呼呼声。最后,我听到了大地的声音,静穆中似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宏远而低微,是土壤与岩石融合、种子与树林感应、阳光与水面映照的那种细小又阔大的声音。恍惚间,让人顿生出久别经年又重拾相思的美好情感,或者伤心欲绝以歌疗伤的销魂之慨,或者是温婉如初的恋人的素手轻吟至此。 吟哦吁嗟之际,不禁拿起手机,想拨打想发声想倾吐点什么。手机却响了,只一声。我一看,原来是响一声先生,从不现形的他总是在各处证明他的存在。手机又响了,本地号码,一接通,马上涌进来一个女人焦燥不堪的声音:“王师傅,送鱼早一点啊,天天那么迟,老娘卖到下午就有点臭味了,你困觉莫是扒紧了啊!” “对不起,你打错了。” “啪!” 正愣神,手机又响了,老婆来电:“在干什么电话老占线?快点回家啊!天天在外面灌黄汤,你看你倒在街上了,有人收你不?一说又说我说你了,你这人有意思吗?” 我忙地解释:“我我,我在街上,刚抢了话筒,车子多,听不清……” 又没声音了。我抬头看到天空中有无数巨大的话筒,异口同声地说:“一说又说我说你了!一说又说我说你了!” 我低头听自己的声音,只剩突突的心跳。 13.9.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