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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重塑雕像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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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9 17:08: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马桶 于 2013-11-19 17:09 编辑

重塑雕像的权力     

   一

  康斯顿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第二十次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他肩膀上。“鸽子先生……请恕我冒昧,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康斯顿问道。鸽子来回踱了几步,仿佛在思考,但突然停下来,拉了一泡鸽粪,就飞走了。
  康斯顿不知道鸽子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鸽子来自天空,树木来自土地,河流来自山谷,信仰来自心灵……可是我,我来自哪里?”
  康斯顿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雕塑,由大理石雕刻而成。两个月前,康斯顿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这个空旷的广场中央。在他左边100米处,有一座喷泉。两排总共十二根水柱不停地向上喷射,水池子里的水几乎要满出来;前方远处是一座教堂,外部装饰着漂亮的彩色玻璃,高高的尖顶好像比康斯顿还要略高一些;更远的地方,则是一些高矮不一的房子,市政、警局等办公楼夹杂在居民住宅中间。视野中的这一切,包括那边脏兮兮的集市,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以及偶尔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马车,都让康斯顿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连翘个二郎腿都做不到。
  起初,康斯顿还很忧郁、烦闷,因为他渴望自由。他也想像鸽子那样,张开翅膀任意飞翔;或者像小孩子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到处玩耍;哪怕是一个老人也好,弯腰驼背,走路颤颤巍巍,还得驻根拐杖——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行走,不能体会脚底轮流踏在地面上的感觉。“我没有翅膀,可我有双腿;我没有渊博的知识,可我有健壮的体格。我的双脚如果踩在地上,将碾平所有碎石;我如果迈开步子奔跑,没人能追赶得上……”康斯顿留下了两行泪水,可是由于他太高了,眼泪流得再多,也没人能察觉;他放开嗓子大喊,然而除了一点点风声和远处人们的说话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慢慢的,康斯顿就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这就是宿命”,他说。“宿命”这个词是从一位叫石甘德的家伙那学来的,其实康斯顿也不是太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那天晚上,石甘德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半瓶酒, “你知道么,你以前可是位大英雄”,他一屁股坐在了康斯顿下面的底座上,“可那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被绞死?” 康斯顿静静聆听着,因为是晚上,广场人烟稀少,所以石甘德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十分清楚。“那天行刑的时候下着小雨,事后有人回忆说,那是老天在为你哭泣,不过当时没人敢这么说,想都不敢这么想。那天我——石甘德,就藏在人群里……咳咳……我妻子和三个女儿也都在。当时我喝醉了,看到那么多人,很开心,而且说实话,看到你走上绞刑架我同样也很开心——你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扒掉他的衣服’没有?实际上最后一个‘服’字的音没有发出来,那是因为我妻子马上用手掌捂住了我的嘴。” 石甘德笑了笑,左右挪动了几下屁股,可能是坐得不怎么舒服,索性就躺下了。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这就是宿命,我的兄弟。你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走上绞刑架,不管你多么忠诚、勇猛和智慧。而我呢,则注定要被这玩意摧毁。”酒鬼指了一下手中的酒瓶,同时搁在左腿膝盖上的右腿,不由自主地荡了起来。“但我无所谓,我早想通了。这是一个考验,又是一个骗局。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当你终于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并付诸实施以后,你获得了极大的享受与快乐;但是,你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你的这份享受与快乐,给身边的亲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而这痛苦又反过来作用于你自己,会加倍的痛苦——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我看透了这个陷阱,我要改变它。怎么变?等等,是你在说话么?哦,应该不是,我听错了……我要改变它。我要更快乐,我的妻子和三个女儿越痛苦,我就要越快乐,而我这种快乐如果到了一定程度,就同样会反过来作用于她们身上,最后她们也会变得快乐起来。” 石甘德一仰脖,喝光了瓶里剩下的酒,把酒瓶轻轻放在身边, “还是说说你吧,尊敬的康斯顿将军。我其实是很敬佩你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崇敬。但另一方面,我又很讨厌你。表面上看起来,这很奇怪,完全说不通,其实也不难理解。我知道你拯救了整个城市,甚至是整个国家,当你身披铠甲手持大剑骑着那匹白马出城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成功——不信你问问我的邻居万卡,当天我就跟他说过这话——可是,凭什么你就能那么威风呢?你又凭什么连上绞刑架的时候都高昂着头颅呢?你以为你能上天堂?嘿嘿,结果呢?还不是呆呆地在这里坐着,还不得不忍受着我这样一个邋遢而不可救药的酒鬼在这对你说三道四,何苦呢?你以为你保护了我们么?你真的拯救了我们么?我告诉你真相吧,结果就是,你既没给人民带来自由,反而连自己的生命也丧失了。你以为他们为你树立这座雕像是为了表达对你的敬仰么?那你可大错特错了!他们是要把你永远囚禁在这里,永远剥夺你的自由!” 石甘德猛地坐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马上又倒了下去。
  石甘德的这番话,康斯顿没听明白。他觉得这也许是个误会,他并不是什么康斯顿将军,他就是他,只是一个雕像而已,因为大家都叫他“康斯顿”,也只好用这个名字了。不过,“宿命”这个词倒是让他觉得眼睛一亮,心领神会,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的宿命”,每次对自己说这句话,心里都会非常舒服。就这样,康斯顿的心态逐渐变得平和起来,不再烦躁。他甚至觉得坐在这广场正中间,每天看着脚下芸芸众生,观察或是想象各种不同的表情(由于距离的原因,有时候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聆听各种欢喜或是抱怨,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尽管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但这至少让康斯顿觉得,生活并不枯燥,一切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糟。

  二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在那一年春天某个早晨,康斯顿刚从梦中醒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广场上布满了人,一眼往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虽然都很小声,但依然十分嘈杂。这让康斯顿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多久,远处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人群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只见一位长者,头戴一顶红色的高帽子,身穿一件雪白的长衫,手拿一根金灿灿的权杖,向康斯顿走了过来。他叫佘塞思,是这座城市的执政长官。城里百分之九十的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另外百分之十佘塞思实在没有精力去管,就交给他信任的官员去处理了。康斯顿仔细盯着佘塞思看了半天,总觉得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佘塞思走到康斯顿脚下,登上台阶,转过身来,看了看前方,人群顿时就变得鸦雀无声。佘塞思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以神的名义,今天我——执政长官佘塞思召集大家相聚在这里,在康斯顿将军雕像脚下,举行一次盛大的集会。今天,是我们传统的占卜节,前些年由于战乱中断了,从今年起正式恢复。同时,今天也是康斯顿将军雕像正式落成的日子。三年前,由于敌人采用的种种卑劣手段,使我们幽暗城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勇士——康斯顿将军,死在了绞刑架上。”佘塞思用手中的权杖指了指身后的康斯顿,然后,好像极不情愿地弯腰下去,双手着地,倒立了起来。紧接着,佘塞思身上的白色长袍往下一滑落,就从他的双腿之间冒出来一个女人的头部。“哦我的天,该死的可钦王国……康斯顿将军,哦,多么可惜,我们幽暗城最英俊的男人……诅咒他们!诅咒!诅咒可钦王国!让他们的农田整年颗粒无收,果树全部结出剧毒的果实!”这位是史配拉女士,佘塞思长官的妻子。几年前,她听说丈夫有了外遇,因此在一次生日时,许愿说从今以后要与丈夫寸步不离。第二天一醒来他们夫妻俩就变成这样了,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分开。由于很早之前,夫妻俩就曾经私下约定:只要是在公共场合,两人就必须轮流说话。于是,佘塞思就不得不反反复复地在公众面前练习倒立。“没错,愿神诅咒他们,企图夺走我们自由,占有我们家园,驱赶我们灵魂的罪恶,将永远被我们牢记,有朝一日,我们要加倍偿还!” 佘塞思说完,振臂一挥,人群开始沸腾——“诅咒他们!”“没错,不能放过他们!”“打过去!踏平可钦王国!”“基里巴斯万岁!”…… “现在,让我们一齐为忠诚、勇敢、智慧的康斯顿将军默哀。他虽然死了,但他耀眼的光芒仍将照亮基里巴斯每一颗尘埃。他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但他高贵的品质和不屈的精神将永远在我们头顶徘徊。” 佘塞思话音刚落,人们默默地跪了下来。“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不要这样,不要……” 康斯顿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我不是康斯顿将军!你们的康斯顿将军早就死了,而我,瞧!我可是活生生的!”可是任凭怎么努力,康斯顿也无法挪动自己哪怕一个手指。
  康斯顿突然想哭,却不完全是因为他无法动弹。此时的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里边夹杂着感动、怜悯、悲痛……甚至还有一丁点愧疚。“我这是怎么了?这一切,真的与我有丝毫关系么?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或者说是太软弱——还是……难道……我真的是康斯顿将军?不,不,不,这想法太卑劣了,怎么能这样!我居然把别人的荣耀往自己身上揽!我居然是这样的无耻和虚荣!这简直不可饶恕!”突然,康斯顿感觉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发现左脚已经被绳子捆住了,几个彪形大汉在他脚边忙活着。“……喂!等等!你们要干嘛?!我可是……不,我谁也不是……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很快,另外几个人搬过来一个铁制的支架,放在他左脚前,一个黑色的大圆球,被摆在了架子上。“肃静!请大家肃静!接下来我们将复原一项古老的仪式。下面让我们一起祈祷,曾经保护和拯救过我们的康斯顿将军,愿他的在天之灵继续给我们以抚慰和指引!愿他慷慨而高贵的灵魂借取一点点天堂之光,照耀在我等凡人身上!”说完,佘塞思再次倒立,又该轮到史配拉女士说话了。“见鬼,你怎么把这个占卜球从家里拿了出来?这可是古董,价值千金呀!……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开始吧……完了你得加倍留神,可别让哪个穷鬼给捡走了……”没等妻子把话说完,佘塞思就很敏捷地把双腿一弯,再一跃,重新站在了大家面前。接着,他使了个眼神,几位壮汉一齐拉了一下绳索,只见康斯顿的左脚往前伸了约半米左右的距离,恰好踢到了那颗圆球,圆球于是掉下来,“啪”的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顿时,掌声、欢呼声、笑声如潮水一般涌来。人们互相亲吻、拥抱,像是庆祝盛大的节日一样,全体在广场上跳起舞来。“什么?我的腿居然能动?”康斯顿试了试,不行,根本动不了。原来借助的是外力。不过,能亲眼看到自己左腿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小腿,康斯顿也感觉心满意足了。而且很明显,他这一踢,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看着下面载歌载舞的人群,一种很庞大的温暖的感觉,从康斯顿心底慢慢往上升,并逐渐蔓延到了全身。终于,康斯顿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这一刻,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三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康斯顿还在熟睡中,突然感觉自己左脚有些痒,他睁眼一看,又是石甘德,左手拿着一个酒瓶,右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块石子在敲打着他的左脚脚踝。
  “石甘德先生,早。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话一出口,康斯顿突然想起来没有人能听到他说的话,于是吐了下想象中的舌头,再用想象中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祝贺你,康斯顿将军。作为一座死气沉沉的雕像,你终于完成了今年最重要的使命,当然,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话没说完,石甘德就晃晃悠悠的躺在了康斯顿脚下。几分钟以后,他突然惊醒,擦了擦嘴角,猛的坐了起来。“不行,我可不能睡着,我得在老婆孩子醒来前回到我的那张床上去,不然那死婆娘又会念念叨叨一整天,很是让人心烦……”石甘德再次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这次看起来不会很快醒来,因为他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康斯顿想把石甘德叫醒,让他赶快回家去,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天彻底亮了,广场上热闹了起来,人多,动物也多。有各种颜色的马或马车经过,有几条活泼的小狗,追赶着地上的鸽子。三四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小孩,发现了醉鬼石甘德在这睡觉,跑过来指着他哈哈大笑。一个小孩扯了扯石甘德的耳朵,没醒。另一个把一根野草捅到石甘德的鼻孔里,石甘德只是用手揉了揉鼻子,还是没醒。第三个孩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石甘德怀里的那小半瓶酒拔出来,闻了闻,一副很恶心的表情,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狗跑过来冲着他摇尾巴,这孩子把酒洒在地上,小狗三下两下舔了个干净。很快,小狗走路东倒西歪的,没走出几步,就如同石甘德一样,侧躺在地上睡着了。小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康斯顿看着这一切,也感到开心,他也想笑,可就连歪歪嘴巴这样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有大脑,可以幻想,他想象着自己此刻正在这几个小孩身边跟他们一起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双手撑着膝盖,身体不停抽搐,接着干脆蹲了下去,一边笑一边用手掌拍打着地面。
  孩子们散去之后,康斯顿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为什么那个球碎成两瓣大家会很开心呢?难道这是很吉祥的预兆?那么如果碎成三瓣或是四瓣会怎么样?想着想着,康斯顿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个老旧的钟楼,齿轮转起来嘎吱嘎吱响,十分吃力。他索性不想了,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康斯顿被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吵醒。他低头一看,一个胖女人,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对着石甘德大吼大叫。胖女人越说越生气,一脚直接揣在了石甘德的肚子上,石甘德这才醒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小声的说着什么。几分钟之后石甘德跟着这胖女人走了。走之前石甘德脚底打滑,差点摔一跤,他指着地面骂骂咧咧的说:“我就知道地上涂了一层蜡,这样占卜球掉下来的时候一定会摔成两瓣,这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刚说完胖女人对着他屁股又来了一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色彩鲜艳的夏天之后,就是日渐萧瑟的秋天和冬天,从广场上经过的人们,脚步越来越快,都想早点办完事回家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炉边。不过仍然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经常坐在广场上。不知道他们是无家可归,还是有家不想回。这其中当然就有石甘德先生。他一如既往的喜欢坐到康斯顿的脚下跟康斯顿聊天,或是自言自语。
  一天早晨,康斯顿醒来发现脚下多了几束鲜花。他正奇怪呢,又不断的有人前来,在底座上放上一束花。通过人们的简短对话,他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今天是康斯顿将军的忌日,而人们之所以来给雕像鲜花,是因为他们听说郊外康斯顿将军的坟墓里面其实没有康斯顿的遗体,好像是被谁给烧掉了,那么既然里面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来给雕像献花呢,至少还有将军的摸样在这里。“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烧掉我的尸体?哦不,是康斯顿将军的遗体?”康斯顿不明白。
  下午,石甘德又来了。这次他好像没喝酒,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不过他手里没有花。石甘德兴致勃勃的围着雕像绕了一圈,面对康斯顿站着,开口说道:“哟,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怀念我们伟大的康斯顿将军,这我可没想到。一早我还去你的墓地看了看,也有鲜花,不过很少,还是这里多。你瞧,多漂亮的花,紫百合,康乃馨,还有这是啥花来着,想不起来了,多可怜啊,它们开得这么漂亮,却要在这里喝上好几天的西北风”,石甘德吐了一口痰,又原地跺了跺脚,可能是觉得有些冷,“你知道为什么你最后落得尸骨无存吗?我先声明跟我无关,但是我看到了,那天夜里他们把你尸体从墓地里挖出来,一把火给烧了。有一个家伙还把地上的骨灰捡起来装进一个盒子里,说要带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祸害别人。祸害,是的,你没听错。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是你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晦气。以前多幸福啊,每一个人都安居乐业,每一个家庭都和和睦睦,可自打你一出生,就天灾人祸不断,最后还差点被敌人屠城。多可怕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当然,这是他们的观点,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那么,请问您是怎么想的呢?”康斯顿在幻想中开口问道。
  “至于我的看法,不妨直说吧,我觉得这就叫平衡。世间万事万物都需要一个平衡,就是说,有多少人爱你,就会有多少人恨你;有多少人赞美你,就会有多少人诋毁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只有我一个人能明白,所以我哪边都不参与,我就站在中间。这就是我的态度。”石甘德指了指自己脚下,然后把双手放在背后,仰头看了一眼康斯顿,仿佛他刚刚是在郑重宣布,他脚下就是这个世界的正中心。
  康斯顿在幻想中点了点头。突然他觉得胸闷,一阵恶心,感觉像是有一坨巨大的痰卡在了气管里。他想象这口痰如果能吐出来的话,一定会把石甘德从头到尾包裹住,然后这个酒鬼就会很痛苦的在里面挣扎,那一定会很有趣。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康斯顿老远就看到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长裙,一头金色的秀发盘在脑后,小小的脸蛋,修长的身材,走得不快不慢,既自信又忧伤,就像一首曼妙的乐曲悠悠扬扬的从远处缓缓飘来。等她走得更近些,康斯顿看到她的五官,在深灰色阴影中闪闪亮的眼睛,骄傲而精致的小鼻尖与嘴唇,完美的桃叶型脸部轮廓,一切就像艺术家雕刻出来的(康斯顿不知道雕刻自己的人是谁,他也没有办法找到一面镜子去看看究竟自己的相貌是怎样的,他一直为此而苦恼)。康斯顿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心情十分激动,恨不能从这里跳下去,抱起她,然后再跳回来,保持这种固定的坐姿,就那么天天低头看着躺在他怀里的她。
  姑娘来到康斯顿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看了看康斯顿的脸,从背后掏出一束紫罗兰,庄重的放在那一堆花的正中间。然后继续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低着头。当几分钟后她抬起头来时,康斯顿发现她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你别……这样,我也会难过的……”康斯顿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姑娘的哭泣让他心如刀绞,他多想化作一只手帕,去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水,或是一件毛皮大衣,披在姑娘身上,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他只能傻啦吧唧的瞪大眼睛看着。
  姑娘走了。康斯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伤心至极。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精打采的,眼前的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大概几个月以后,康斯顿才偶然从石甘德的自言自语中推测出,这个姑娘就是康斯顿将军的未婚妻安吉拉。“能够博得这样一个美人的喜爱,我这短暂的一生也算是值了。”康斯顿此时已经逐渐接受了他就是康斯顿将军的这个事实。

  四

  占卜仪式一年一年在继续进行。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相似的情景重复上演。每一次,那个黑色的球都会摔成两瓣,然后人群跟着佘塞思一阵欢呼。
  但康斯顿发现这座城市并没有一年一年好起来,反而越来越萧条了。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人们越来越不愿意到广场来,即便偶尔经过,也是急匆匆的。而且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衣服越来越破旧,连那几只流浪狗都整天垂头丧气的,饿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石甘德从第四年秋天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康斯顿记得石甘德在这里的最后那天晚上,呼呼刮着大风,其实并不是很冷,但石甘德反复说快被冻死了,不停的喝酒。那天石甘德的眼睛里好像没有了神采,穿得也像一个乞丐,头发好久没剪过了,脏兮兮的,就那么随意的披下来。“完了,这座城市没救了”,石甘德说完这一句,喘了一会气,用很小的声音继续说道:“我逐渐也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看,你每次都给大家带来希望,可结果呢?前年的瘟疫,去年的洪水,今年的饥荒……大家都说你就是一个骗子,每一次都在春天带来希望,可结果我们每一次都只收获到绝望。当然,我知道,这一切你无法左右,我怀疑占卜仪式是人为操纵的,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也快完了,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我老婆要我不要离你太近,我没有听她的。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不要觉得委屈,没什么好委屈的。搞不好啊,你就是魔鬼派来的一个使者,你的任务就是让这座城市变成一片废墟,对吧,有可能的,那么你的任务已经快完成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年轻人,祝贺你……”
  大概就是这些。哦对了,最后还补上了一句“话说回来,我有时候又觉得,这座城市就活该被诅咒。”石甘德的这些话让康斯顿非常郁闷。“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背上如此沉重的枷锁,为什么人们就是不肯放过我?还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难道说,是因为我有这尊雕像的缘故?如果没有雕像,也许人们早就已经把我遗忘了吧……”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安吉拉每年都会来献花。第四年的那个日子,康斯顿心情忐忑的盼了一天,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一条灰色的长裙,好像比往年更瘦了,脸色也不如以前好,才一年时间不见,却感觉苍老了十几岁。但她的眼睛仍然是那样神采奕奕,还有那小巧的鼻尖,因为头部角度总是稍稍向上扬,就显得充满了骄傲,仿佛随时准备向世人宣布“再多的苦难也不能将我击倒”。安吉拉这次来手上除了一束野菊花,还多了厚厚的一沓羊皮纸,上面用鹅毛笔写满了字。她缓缓弯下腰去,把花放好,然后手捧着稿纸,一个字一个字的朗读了起来:
  “康斯顿出生于幽暗城一个贫穷的家庭。他出生的那一年,基里巴斯王国大部分地区出现饥荒,新生的婴儿没奶吃,大部分都饿死了,只有康斯顿顽强的活了下来。当时人们都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文章把康斯顿的一生详细的回顾了一遍。重点说的是他年轻时当木匠,后来参加军队并屡屡立下奇功的事迹。文笔朴实无华,在冷静和克制中又饱含情感,令康斯顿十分感动。文章说到康斯顿那一年出征可钦王国,勇猛过人,将对方的几员大将先后斩落马下,最后意外的遇见逃命中的国王巴雷登,巴雷登跪下求饶,痛哭流涕,康斯顿本不想杀他,谁知巴雷登自己作死,突然站起来,将手中藏着的一把匕首捅向康斯顿,康斯顿眼明手快,左手一档,右手大剑一挥,巴雷登的脑袋就掉在了地上。康斯顿提着巴雷登的脑袋骑在马上缓缓往城外走,结果被几百个可钦王国的百姓拦住了去路。百姓们一齐跪下来,控诉巴雷登的种种暴行,并恳求康斯顿留下来作他们的国王。忠诚的康斯顿将军没有被诱惑,他毅然的把巴雷登头颅往地上一扔,策马向城外奔去。
  “可钦王国很快有了新的国王,并迅速发展生产,壮大兵力,两年后他们拉拢了更强大的援军,开始了复仇之战……”听到这里,康斯顿有点走神,安吉拉那可爱的小嘴唇不停的上下动着,那清脆的嗓音使每一个音节都像小提琴拉出的动听音符,康斯顿沉醉在其中。突然,康斯顿发现角度变低了,他只比安吉拉高了半个头,再看看自己身体,完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健康、挺拔的男人,就像康斯顿本人。哦不,一定就是他本人!我就是康斯顿,康斯顿就是我!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小型管弦乐队,在他们身边奏起了好听的乐曲。康斯顿高兴极了,他拉起安吉拉的手,跳起了舞,两人不停的转圈,脚步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无比默契。风吹在康斯顿的脸上,很凉爽,就像多年前他跟安吉拉在河边初吻时,一阵微风吹过来的感觉一样。
  安吉拉也很开心,她看着康斯顿,眼神无限温柔。她手中的纸张不见了,但她嘴里仍然在朗诵着康斯顿的传记——
  “可钦王国这次来势汹汹,兵力几乎是基里巴斯的五倍。因此基里巴斯节节败退,王国的大部分城市都被占领。最后敌人的大部队将幽暗城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喊话,让执政长官佘赛思把康斯顿将军交出来,否则他们就把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杀死。”
  康斯顿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安吉拉的脸庞,安吉拉脸一红,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可她突然再次变得忧伤起来,并且流下了两行泪水。
  “没有任何悬念,执政委员会一致同意将康斯顿交出。受了伤的康斯顿将军听见这个消息,自己也主动站了出来,他说‘这是一笔挺划算的交易’。在那一刻,幽暗城所有人都成了杀害康斯顿将军的凶手,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包括他的未婚妻安吉拉。安吉拉被家人锁在阁楼上,她其实可以冒险跳下去,可她也知道,她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安吉拉读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康斯顿紧紧抱住了她,他感觉到她瘦弱而温热的身躯在他怀里不停的颤抖,“没关系,亲爱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你爱得那么深……”
  又一阵风吹过。音乐停了。康斯顿发现自己仍然在高高的底座上,还是那座雕像,而安吉拉仍然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他脚下朗读着。康斯顿不想听了,他竭力让自己想点别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会越痛苦,何必呢,还是做一个没心没肺的雕像更轻松。
  安吉拉那天是什么时候走的康斯顿都不记得了,他后来一直低着头不看她,用一把幻想中的匕首把自己幻想中的心脏划得左一道右一道,伤痕累累。

  五

  第五年的占卜日再次到来。康斯顿这时已经麻木了,他心情沉郁的准备迎接这个毫无意义的仪式。当人们聚集到广场上时,他发现有些不对劲——每个人脸色都很不好看,甚至大部分人都是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仰视着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由于人多声音嘈杂,他也听不清大家到底在骂什么。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佘塞思再次登上主席台。他脸色也不如几年前那么红润,感觉憔悴了很多,白色长衫甚至显得有点脏,上面还挂着一小片枯萎的树叶。“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占卜节,咳咳,我知道大家这几年过得都不太好,都在怀疑这个占卜仪式的准确性。这个可以理解。我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塑造这尊雕像真是一个错误……”佘塞思话没说完,史配拉就在下面开口说话了,嗓门大得多,佘塞思无奈的倒立过来。“骗子!扫把星!赶紧给我炸了它!”史配拉这几句话让下面炸开了锅,人们跟着一起喊这几句话。佘塞思赶紧用权杖敲了敲史配拉的头,一下又站了起来,不过动作没有以前那么矫健了。“还是我来说吧,这几年大家过得都不好,我刚才说过,但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向前看,连那么艰苦的战争都熬过来了,这么点困难算什么……”他说到这里,下面的人群又开始嚷嚷,“都快饿死了!”“别扯淡了!我们要活命!”佘塞思举起权杖,等人群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没关系,一切会好的,雕像有问题,我们就推倒了重新塑造一个,我们伟大的国王赋予了我诸多权力,比如减免税收的权力,赦免死囚的权力,当然一定会有重塑雕像的权力,你们放心,一切很快就会改善了,不要着急。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康斯顿于我们城市,是有恩的,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说到这里,下面又起哄了。佘塞思赶紧大声说:“下面开始占卜仪式,这一次有些例外,请大家退到离一百米以外的安全区域,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人群哄的一下就散开了。跟往年一样,那颗占卜球又被放到了康斯顿的脚前。不一样的是,他左脚上的绳索很长,拉动这根绳索的人同样站在了一百米开外。另外,占卜球好像也比往年的那一颗大了一点点。
  佘塞思一声令下,康斯顿脚尖一捅,占卜球掉下来,随即产生剧烈的爆炸,雕像在瞬间被炸成了碎石块。当然,康斯顿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只是看到人们开始拥抱和庆祝。广场上又响起了久违的歌声和音乐声。康斯顿觉得很欣慰,毕竟他终于再次看到了人们脸上的笑容。这感觉让他突然回忆起了几年前他脑袋掉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人民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时,同样也是有一丝欣慰的。
  但剧烈的心痛随之而来,他再一次看到了安吉拉,他永远的爱人,远远的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的望着地上粉身碎骨的自己。
  一阵眩晕过后,康斯顿发现自己在空中,没有手,没有身体,连脑袋也没有,感觉就是一团空气,或者是谁的一个念头,在缓缓往上升。
  风从他身边吹过,有鸽子在不远处慌张的扑棱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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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9 19:48:45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一口气读完,觉得作者处理这样的作品已很熟练,完成度很高。但是像这样的小说内核和形式,就是写得再好,也会让人觉得陈旧。在卡夫卡之前,像这样的小说形式就已很成熟,这篇里也没见作者有什么新的独特的东西。
俄罗斯民谚:蚜虫吃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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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9 20:22:14 |只看该作者
象素化 发表于 2013-11-19 19:48
写得好,一口气读完,觉得作者处理这样的作品已很熟练,完成度很高。但是像这样的小说内核和形式,就是写得 ...

谢谢你的肯定。你说的很对,所以这篇东西最终我会把它变成一部舞台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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