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8-11 23:21 编辑
睡到半夜,陈天明听到外面下雨了。他在雨里越来越清醒,想到上一次这样中途失眠,还是十几岁时候的事情了。十几岁的时候,他喜欢游泳。 每一次大考后的假期都消磨在市立游泳池。荷尔蒙分泌过旺而无所释放,那些时间好像灭欲的针剂一样注入体内,让身体稍稍清凉一些,副作用却是变本加厉地拔节生长——那阵子他不知疲倦,经常睡着睡着身上火烧火燎地醒过来。不得不时时地加大运动量,救火一样救自己。从水里湿淋淋地上岸,炸白的太阳辣得皮肤疼,体内聚集着数以吨计的乳酸,洗澡间龙头里放出来的柱状冷水,电棍一样抽得身上一阵阵的麻。 他对那个室外游泳池记得很清楚,在一条宽巷子的口上,与横向的马路对接成T字形,巷子里的地面中间微微拱起,铺路的大块砖石未经切割,直眉瞪眼地贴不牢曲线,自行车骑上去一棱一棱的颠簸得凶,他把自己悬在尖尖的坐垫上伏着大杠,每每觉得晕船。这种眩晕让他兴奋,因为想起海,他在心里勾勒那种无人的空空之境,空得通泰。他的家乡在一个南方小城市,街道窄仄,人际粘稠,而他生性交流欲淡薄,任何形式的胶着感都让他窒息。 上了高二以后学校经常在假期补课,通常是下午。他就在早上去游泳,提前去学校。中午的教室没有人,他顺着教学楼无人的走廊,经过一扇一扇的上了锁的教室门,合金的窗框映着浅蓝黑的玻璃,室内看起来有一种充盈的水感,仿佛一开门就能淹没掉整栋楼,整个学校,整个世界。他提着乏力沉重的大腿,强迫自己向阶梯的高处攀登,一直到最顶的顶楼。 屋顶风大光烈,他把手指分开插到头发里,顺着头皮向下,泳池里的消毒水成分让头发涩得要命,他都能听到毛鳞片逆向弯折的断裂声。他在天台上漫无目的地晃荡,有时候躺下来睡成一个“大”字,水泥地在正午的毒太阳的烤炙下,烫得化肌蚀骨,他眯缝着眼睛,觉得天地浩渺广阔,自己卑微得要发疯。他在意念里狼奔冢突了一阵,平定下来了,又觉得自己壮健得很,进入了完全的不可一世,宇宙都是为他生为他造的。等到这两极都过去,他感到周遭静寂,静得不能忍,蝉噪在挠他的痒,挠不到痛处。 他在低瓦数落地灯的光里回味着自己的青春期,想到那段日子是如此浑然天成,以至于看起来畸形,就像后来他会突然强烈地感到某些时刻畸形得自然而然。从平躺的角度向窗前的矮几望去,上面有包绿色香烟,空气凝然他不愿打破,因此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他一直不好意思在外面抽薄荷烟,总觉显得女气,就像怕别人知道他性格里善感的一面。没几个人知道他轻浅的阴性口味。教他抽烟的是个女孩子,他记得她。 像他这种被规矩捏着脖子长大的人,从小活得黑白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井水不犯河水。他在银河系里埋头自转,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皎白的小行星,从未注意过那些排列不羁的星宿,灼灼的玫瑰云。他心里是知道有那么一种人存在的,但是不亲,也许会有一点点来自异质的诱惑,但多半还是阻隔在了心理洁癖之外。 进入萌动半径的都是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配置的女生,白袜,校服裙,米面素净,波澜不惊,就算是滚开的水,也全煲在金属冷光的壶里。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她们就好像绢制的小人偶,有着惊人相似的身段和眉目,分不出来谁是谁。倒是记得其中一个叫做家琪的,高他一个年级,长直发分成两份,乖巧地伏顺在肩膀上,喜欢穿小圆领的白衬衫,不怎么说话,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是小人偶里最合乎标准的一个。他喜欢她,就好像喜欢一个最高形式的自己,那种喜欢也就格外浓烈些,接近爱了,非常甜蜜,非常痛苦,心里时常有一种单纯的淫欲,又恨自己亵渎。诡异的是,一离开学校,他就想不起家琪具体长得什么样子,早上他骑了自行车在上学路上,一头心思都是她——前晚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子入梦来和他交欢,他知道是她,想看清她,任是怎么发奋也做不到,醒过来时被子里冰凉湿滑的一滩让他虚空得想自杀。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吊顶灯,黑暗里一个白窟窿,不同的面孔从窟窿里浮现出幻影,一帧一帧地翻过去,翻过去,从头翻到尾也不得要领。 他的教室在二楼,他特意去三楼上厕所,为了经过家琪的教室好看她一眼,离那个教室越近,她的五官就越清晰,他完全记起,总在到达之前。于是看到真人的兴味总是少了一点,不过惊鸿一瞥的摄魄感也因此纯粹起来,他在那一瞥的二分之一秒里把心里的窥视狂放出来撒野,并且非常刻苦地想要记住她的长相,好让自己的思念有据可依——没用,到了晚上,他还是会忘记。他还喜欢写她的名字,演算纸上有汉字的地方就是这两个字,写过了唯恐被人发现,赶快销毁,字纸篓里全是他撕得毛毛拉拉的碎片。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一个叫王瑞哥的女生,他们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瑞哥,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里为什么要带“哥”,况且她毫无男性特征,非常爱打扮,抽屉里常年地有睫毛夹子和指甲油,手指尖老是涂得亮晶晶的,穿有一点跟但又让校规抓不到把柄的鞋子,夏天光着一双脚,脚趾尖也是亮晶晶的,他自以为对这样的女孩看得很清楚,她们跟家琪们的泾渭分明也就等于跟自己隔心隔肚皮。不是没有注意过瑞哥——她下课的时候懒洋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曳曳地柳腰款摆的样子也让他把头从书堆里抬起来的时候,心旌一荡。但也仅仅是一荡而已,和他在高年级教室门口一瞥的时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那一瞥里有一个放大的他,那一荡里有一个压扁的他。 陈天明。瑞哥伸着手把他掉到地上上演算纸递给他,侧着脖子挑眉冲他笑,他接了过来,不免忐忑,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低头看见瑞哥的小腿,轻巧极了,脚踝精致得鬼斧神工,把只凉鞋悬在脚尖欲坠。心里一动,自己都没意识到,着手去解数学题,笔芯里没墨了也不晓得。陈天明。瑞哥又叫他,他应了一声。对方说,原来你喜欢家琪啊。他换了个笔芯,不置可否。瑞哥又说,瞒得真死。其实家琪这个人很大方的,豁得开,你喜欢她就去同她讲,有什么关系?他有点诧异地说,你认识她?瑞哥答,当然了,好姐妹。他有点想不通,却也没问什么。瑞哥的凉鞋滑脱下来,落在地上“扑挞”一声响,她身体在椅子上往下塌了塌,脚往前一够,吊起鞋子来,说,你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我去帮你说。 她真的去了,过程顺利得让人失望,当天就讲好周末晚上在学校后门的小树林里接见他。他得了佳音,反而怅怅的,原先他以为她是高悬高挂,不可与共的一轮明月,现在却是如盐下锅。不由引渡了一半的云蒸霞蔚到自己身上,又成就了另一种满足,等待的几天里,这种移情的不断扩张快把他撑破了。他则仍然认为是为了伊人在水而寝食难安……周五那天,他发现脸上长了一粒青春痘。他确定它会把约会变成一次可耻的屈辱的经历,这个经历会把他整个人都毁掉。它就是一颗不怀好意的原子弹,空投在他充溢着自我的精神国度,让那一片领地废得连个渣都不剩。 痛定思痛。他打电话跟瑞哥说,不去了。她也没有问太多这个那个的,在电话里面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那你看,我行么。他知道她说的什么,出于怯懦带来的指向性刻意模糊,还是问了句,什么你行么。瑞哥倒一时期期艾艾起来,好像在电话那头咬住了嘴唇,半天半天的,说,那明天换我去,好么。他手里转着笔,笔杆在四个手指间上上下下的,说,好。 小树林里有地灯,埋在草丛里,恍兮惚兮地照着,围了一层蒙蒙的飞虫。他上得那个矮矮的斜坡,见有一人影背立,空气中隐隐的甜味,是女孩子身上才有的。走了近去,她一回头,什么都没说,抿嘴笑了,眼睛黑白分明清光澹澹,头发披散着,好像刚洗过,闻起来还有点湿。他有点不自在。他不自在地说,嗨。瑞哥把一头头发从头顶往下用手指梳了梳,也说,嗨。他觉得她似乎是和白天有所不同,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瑞哥穿着一条棉布松身裙子,脚上是人字拖,就地一坐,拍拍身边的位置,对他说,站着做什么。他们并肩坐了,他心有顾忌,离着她有一个含蓄的距离,然而再远些她身上也是花气袭人。瑞哥胡乱问些问题,他胡乱答了,好几次都是答非所问,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着天。说话说着,他觉得她头发似乎干了,在肩膀上蓬蓬地厚出来,风吹得飞飞的,有一点淡淡的光泽。他想偷偷摸一下,才抬起手来,就被瑞哥截住,她把他的手反握在掌心,站起身来,一拽拽得他离地,猛地松手,大步地往林子深处走去。他顾不得腕子抽筋,跟着她走,路上全是虫,直往身上撞。 瑞哥再泼辣些也还是经验匮乏,他想不到她还没自己老练——他比她多的是二手知识。想到这里他还是觉得对当时进行任何解释和定义都是亵渎,他真的不是为这个来的,她肯定也不是。只能说他们都不过是初熟的兽,纯洁到毫无羞耻之心。然而揣摩了许久,终是寻不着法门,气氛倒是越来越严肃认真紧张。初夏的夜晚,黄梅天前夕,闷热极了,蚊子又大又多挥之不尽,身上的肿块多得吓人,好在都看不见,只觉得痒得恨不得揭了层皮去。有那么一个时刻,似乎是安静的临界点,瑞哥突然“扑哧”一笑,他也笑了,两人笑得躺在草地上打滚捶地,惊起一树鸦雀。 等停了笑,他们仰面躺着,精疲力竭。钴蓝色的天空蓝得金光四射。瑞哥问他,哎,陈天明,你喜欢我吗?她的胸口还带着小小的喘息,那声口伴着喘息就像带着醉意。他说,不知道。顿一顿又问,你呢,你喜欢我吗?她没有答他,用肘撑了地半坐起来,顺着他半边的脸颊俯瞰过去,说,心机好深呀你。他说,我怎么心机深了呢?她说,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哪怕假假地说句喜欢又有什么,又不费你钱,又不费你钞。他说,假假地说才是心机深。她说,不,你舍不得你自己,舍不得先说喜欢,先说你就亏了。小气鬼。她一鼓作气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有草屑飞落到他脸上,他拈了去,也站起来。 她问他,抽烟么?一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小盒抖出两根丢给他其中之一。他还记得她是这样传授给他的:你怎么呼吸的就怎么抽。嘴里是尼古丁和薄荷杂糅的气息,还有一点类似花草茶的姑娘香。她抽完手里的烟,不知怎的就来了火,把烟头掷到他身上,说,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天晚上他们出了林荫小道各自散了回家,他回头见她在静荡荡的街上走着,拖鞋踢踢踏踏的,宽大的裙子扬起一角边,他想她裙子里一定全都是风。 楼道里起了泱泱的人声,他辨认出来是住在楼上的外国人。两个年轻男孩子住在一起,隔三差五的在家聚会,夜深人静的时候蹦蹦跳跳地往楼上走,说不知哪一国的语言,流利的大舌音弹得震天响,伴着女孩子们的娇笑和来自异域的歌谣。有时他白天去阳台晾衣服,他们趴在栏杆上抽烟,流云薄雾里清冽的大麻香。他总是要感慨自己少时把持得太好,一点点都没有荒唐过。 他读的大学地处偏僻,三面环山,一面临高速,出了校门就是巨型卡车飞沙走石而过,简直就是个时间荒野里的呼啸山庄。校园生活简化近零,比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初来时他相当懊丧,第一志愿填的是一所近海的学校,他还是没能忘了那种眩晕的快乐。可惜那所学校当年一下子拔高了分数线,他就到了这里,一落地就吃不住北方的干燥,生生流好几天鼻血。军训在部队,又新鲜,又压抑沉闷,同宿舍里一个小男孩叫丁丁的,对他很喜欢,时常找他说话。 丁丁大名叫朱辰洁,跟每个人都自我介绍说,叫我丁丁就好了。丁丁身量不高,剪一个蘑菇头,脖子后面修出尖尖的形状来。五官生得很伶俐,一笑就眯缝着眼,鼻梁上有一点皱。平日的衣服都是黑色,紧绷绷的黑色T恤勒在身上,勒出小巧而明显的腹肌。他知道丁丁的心思,但也不拒和他说说话,他想自己也是对他有好感,只是当时未发觉。他想或许性向这件事,是有一种惯性存在的。 那个枯燥的,骚动的夏天,没有剩下非常成形的块状的图像或者是线性的声音,它们被打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闪着细枝末节的光。丁丁坐着说话的时候喜欢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小臂垂放在膝盖上,后背深深地弓起来,他从他小臂的肤色和肌肉质地猜测他有一个棕色的,瘦硬的身体,他们把自己藏在油绿的蜡质叶子后面躲避烈日灼人,他有时候不愿这样做,因为那里聚集着怕晒的女孩子,在他们周围莺莺燕燕。只有他和丁丁两个人低声地,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好像一大片斑斓里用橡皮擦出两个虚空的影子。 丁丁语速很快,调子均一,说普通话有一点他家乡的口音,咬字总在舌尖,带出微微爆破的摩擦音。他问丁丁,明明是姓朱,怎么叫丁丁呢?丁丁好像要给他解释一个很困难的题目,说话前先往下咽了咽,他说,本来是叫JJ啦,写的时候J那一笔写得太快,人家都以为是丁,后来就叫我丁丁了。你呢,怎么叫天明这么老气的,我记得我一个叔叔就叫这个名字。他说,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天刚亮啊。丁丁说,哦,天刚亮啊。哎你说,我要不要还是跟人家说我叫JJ,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我,我姓朱叫丁丁真的很奇怪……啊不要动。他飞速地拆出一包纸巾来按在他人中的位置,叫他,仰头仰头。鼻血倒流至喉口一阵腥气,他仰头,手朝半空里捞着说,我自己来吧。丁丁一头用纸巾在他脸上吸着按着,一头把他的手推回去,一头嘴里不住地说,别动别动,我来我来,你看看你……他从那一刻,从丁丁的语气里开始对他有了警觉,那种语气里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温柔,把他身上每一个细小褶皱里的夹层都照顾到的无孔不入,非常可怕。他一时也没有很明确地这样想着,光觉得不适。 他头抬起来,双方都沉默了两三秒。再去看丁丁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热情,没有理智的,欲望勃勃的。他比他的眼睛渴,他比他的渴望蓝,蓝色的,大海天空那样的,和什么比,什么就小下去。 集合了,他对丁丁说。然后大步走在前面。他感到他坐在原地,并没有动,好像一愣愣了很久。然后,他的影子覆盖上来,慢慢的,高高低低的,不远不近的。他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无限幽怨的样子。 军训结束的前一天,他们在部队里的最后一夜,他睡到半夜里忽然觉得床边上有个人,迷迷瞪瞪的觉得是鬼,觑眼看了,暗地里一张小尖脸,平平的前刘海扫到眉下,快与睫毛连成一片,看不清他的眼。就是看不清也还知道那眼神,白天的波谲云诡的蓝,夜里发光的黑月亮,要把他吸进去,囚禁起来。他一转身背过去,听到背后似乎是短短地叹了一声。他后来总是对他一转身——他们被分到不同的寝室,可是在教室上课的时候,在图书馆自修的时候,在操场打球跑步的时候,他看到那样一双眼睛,就一转身。他根本没有一条强壮的人际神经去承担那样坠意沉沉的渴。 又把自己拽了回了明明如月的清平,一又是一,二又是二,互不干涉,风调雨顺,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毕了业他跟一个同学合租房子,那个人隔三差五的嫖,也叫过他,都拒绝了。他觉得嫖是划不来的,有这闲钱不如花在正经女朋友身上,就算不是真心实意的,起码干净,他不能接受嫖娼的新鲜陌生的快乐,也不能接受脏带来的刺激性。久而久之,他这正经人的名声就落下了,人家也不去撩他,他也一心一意地当正经人,对自己肃然起敬。当然也不是没有委屈的——年轻人总是不甘愿当好人的。不过要做什么人,有时候也不是自己能选,千条道万条道,走来走去不过是殊途同归。何况现在,人家越是认可他的角色,他越是没得选。 他觉得女朋友长得不漂亮。四方脸,拱嘴,一笑露一条牙花子,好在性情柔和,他待她倒也诚恳,认为很对得起她。并没有同居,时不时去那女孩子家烧烧饭,或者她过来。有规律而不频繁的性,日子过得十分端庄。一段时间以后,他发觉她老是在室友在家的时候才来,这么想着想着就不爽利了,一回家老看见她脸红红的坐在那里,讪讪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本来她是话极少的一个人——就更疑心了,少不得流露出来,讲两句难过话,她也听着,好像自己真辜负了他许多,他更外火了,宁愿她闹一闹,倒显得她是清白的,现在她这样一来,叫他持续地往那上面去想,想了又说不破,又不是个擅长打鸡骂狗的人,就整日这么别别扭扭的,两个人在一起气氛总是很阴。 有次下班回家,楼道里听到水声,格格格的笑声,他都不敢相信那么脆的笑声是她能笑得出来的,印象里她老是那么柔柔绵绵的,低眉顺眼的样子。她的好性子是有口碑的,为此,虽则姿容平平,也还是不乏人在身边献殷勤,他就是消受不起这种粘性的纯良,可是这种女孩就是一种标的物,接近她们就是接近某种被意识形态化的理想生活。他踩着楼梯,觉得那铺了花纹瓷砖的水泥台子给他一踩一个凹塘,塘里全是软泥,脚陷在里面拔不出来。 门是打开着的,他站在门口正对着厨房,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案板上堆着青菜,正在往地上掉,龙头里哗哗地放着水,好像也没有在洗什么。秋老虎天气,她穿了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身上湿挂挂的,背后贴皮肤的布料几乎变了透明,现出极其清晰的内衣轮廓,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嘭”的一声甩门,下楼。楼道里明显的是安静下来了,他想象他们陡然震惊的样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全是一头一脸的水,也不知道她前胸是不是也像后背那样湿。这么想着,自己也骇住了,原先是不知道自己疑心病是这样重的,一重起来就尽往最促狭的方向去,然而也很释然,气消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从来没生过气,那只是他表演的一个动作——一个预设反应,在固定情境下必须发生,但并不就是真的。 他走在街上,上了条反道,迎面走来逆向的人群,潮汐般一波一波拍在身上,他拣人流密集的地方走着,蹈海一样的。走着走着地方开阔起来,和行人的界限就不那么分明了。前方是一个广场,他在那里坐下来,时间不早不晚,长椅上没什么人,他一个人独享一圈树下的空座位,那树伸出不少长长的枝条横在眼前,秋后的绿意里有种长日将尽的暧昧,他在那暧昧的帘幕后面隔着人世,充满了若即若离的趣味,这种水月镜花般的模糊,在往常他向来是要调停一番的,可是现在他情愿把自己丝丝缕缕地分解了化在这种混沌里。 他决定去旅行。去看看海。 是在晚上抵达了那个城市。夜灯照着湿漉漉的机场地面一片雪亮,乘客们扽着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匆匆地走下阶梯,拿小件行李遮着头,个个看上去心怀鬼胎。风里带着咸腥味,他深深呼吸着属于陌生城市的气味,完善了在此之前的构想中关于气味的缺口——无论动态,还是静态,一幅画中的海是不可能有气味的。它有肤色,有表情,有姿势,甚至有语言,就是没有过体温,气味让他感到海的体温,这直接刺激了他的想象,他想象海的样子,雨夜中的海,如同宁静的兽,默默地翻卷着万钧雷霆,温柔又深情地,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他坐在出租车上颠簸着,眩晕感又回来了,他像一个惯于出海又在陆上耽搁多时的老海员那样兴奋而感动,像要跟什么久别重逢了似的。 车子经过海边时他向外瞥了一眼,黑黢黢的也看不见什么,一大片的酱色,分不出是天还是水。他怀疑地问了司机一句,这是海吗?嗯。司机疲惫地发出一个鼻音算是解答。他好像被他传染了疲惫,十分困倦地仰面打起盹来,直到目的地被叫醒。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海滩,已经是十月,不能下海了。他坐下来,把脚埋在沙子里,看拍婚纱照的新人穿着大礼服痛苦又幸福地站在沙砾上做出各种张致来。极目远眺,垂直的海平面和拱形的海岸线两笔画出月牙形,如同一只饱满的胃,他与这器官相视无言,只看着胃酸一会儿一会儿的泛上来,从翠蓝,到碧蓝,到蔚蓝,到灰蓝,到灰白。灰白的胃酸一口一口咬着海滩的边沿,咬出一排牙印再退回头。水洗过的天空澄净得发硬,更衬得地面像一只软兜,不计其数的细胞在腹腔般的软兜内运行,在胃的附近流连忘返,有的溢出了腹腔上行,进入心,肝,或者下行进入脾或者肾脏,那一块硬硬的天空,硕大无朋的X光放射仪的镜头,随时捕捉着细胞们的踪迹,不动声色地记录下来,从未有分毫的差错。 他在宾馆里看电视,看电视上的沉舟侧畔,白帆来去。抽着薄荷口味的细细一支的烟,洗了澡的身体光滑得让人感觉自己像个新生儿。另一个频道的电视剧里,大雨中的男女主人公各自撑了伞,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相逢一笑泯恩仇,心有灵犀地同时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片尾曲起,这一集就停在了将发未发的一刻。总要抹一点蜜糖在鼻子上,才让人心心念念往前追。他拉严了窗帘,关掉灯,郑重其事地退回频道,选择那一套电视剧,从第一集开始看起,一直看了一夜,第二天睡了整个白天,如此黑白颠倒几天,把剧集看完,便回家了。 雨越下越大了,他起身到阳台检视窗户,看见闪蓝的天空噼里啪啦火花四溅,风雷滚滚,大浪倾城。他在玻璃后面看着深夜里这惊心动魄的景致,如同在海洋公园的隧道里看鲨鱼,是一种剔除了危情的,甜味的历险,令人怅惘的安全感。他试图把窗打开,发现窗框锈住了。 大海……是的,我喜欢大海。后来他在与小山谈天时这样说起,脑中回放出那晚看到的风光片的零星镜头。果然是个喜欢海的人啊,小山用说道。他们谈天不多,即便有也是点到为止,两人的关系淡淡的,感情稀薄得不成样子,但仍然维系着,似乎这样若有若无的一点点就够呼吸的了。他总也不能习惯她这样的情人饲育模式,然而对她就是绝望不起来,他甚至觉得也就是这种人,才能和他长期相处下去。 但去海洋公园也是一样的。他说了一个不算好笑的俏皮话,看着小山的反应,尽管她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果不其然,她歪歪脑袋,拔高了眉毛,说,是这样的吗?她并不真的是在问他,这只是她不置可否的方式,将要表达的观点都钝化了角度,给人无尽的猜测的空间。 小山是日本人,是他客户公司负责与他们接洽的职员,瘦高个子,窄骨架,一张蜡黄的脸,大眼微凸,看上去仿佛很饥饿。她化妆精致,永远不浓不淡的,他很能欣赏这种美,以为懂得化妆的女人,缺陷也变为一种别致。他刚进公司的时候被介绍给她,一月下旬的晚上十点,下着点点的雪粒子,她赶过来和他们开会,和他进行了最简省乃至寡淡的交际,说,初次见面,以后请一起工作吧。结束后他同她社交道,小山小姐住得远吗?她说,啊,谢谢,没有关系,我还要回公司工作。他听了这话简直齿冷,那会儿已经快半夜了,雪还没止,她一个女人。 日子长了,他听说小山是有名的铁娘子,一周熬夜两个通宵算是少的。他想到她的脸色,又想到她的两腮似乎总是往里吸着,唇膏似乎部分地填补了唇纹,可仍是沟壑难平。除了在即时通讯工具和两家公司的会议室里,他还没在日常生活和她照过面,他甚至怀疑,像她那种夺胎换骨的工作法,根本没有什么日常生活。她常常深更半夜地打了电话来,声线低低的,从听筒里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说,陈桑,有个错误需要更正。他一个瞌睡马上惊醒过来,一迭声的道歉,周围抽紧成一种真空向背上压过来。她的汉语带着口音,发“陈”这个音的时候老是说成“沁”。沁桑,她说。他冷汗涔涔。 不久小山就让他有了新的领教。她和他公司的员工们一起去吃饭,长桌子坐下来和他面对面,他布菜给她,一口一个小山小姐,她应声便点头,好像连语言上的人情债都必须交割清楚的样子。平时自家公司和外人一起吃饭,气氛就算不十分活泼,也还松弛,唯独小山瘦长地坐着,峻岭峭拔,刀锋凌厉的紧张感一下一下地刮着神经,让他觉得周遭几近肃穆了,想快点把这一餐熬过去,又不能显得太着急,这样一来每个动作都加入了考量与斟酌,时间过得更慢了。是个新开的餐馆,人并不多,只有寥落的几桌散布在窗边或角落,低着头喁喁地说着,都像在密谋什么,空气凝滞得透不进一丝风。 忽然他感到腿上被什么软东西踢了一下,先以为是不在意,少顷想到小山千篇一律的硬质半跟鞋子,立刻醒悟过来了,但还不确定,朝她看了一眼。小山端着杯子喝水,仰头的时候向他微瞟,柠檬片在她手掌后面晃动。悄无声息的蛇由地底潜行而来,蛇腹贴着树干攀登,在树梢朝下吐露赤红的信子,隔空点穴的诱惑,分外玄妙。他的腿保持在原地不动,手上重了点,碗碟“托”的一声响。安静的环境,什么都给听在耳朵里。 小山小姐的中文越说越地道了。她身边的一个年长女同事同她谈天道。对啊对啊,另一个较年轻些的女同事附和道,难怪最近都不太看到小王来助理了呢。小山小姐总是亲力亲为的,年长些的用忙用眼神制止道。什么时候我们社里有这样的人才就好啦,社长不是要开心死了,说不定可以省下一笔薪水呐……年轻些的好像并没有读懂她眼神的含义。贵社一直人才济济,小山说。他觉得她又瞟了他一眼。 咦,怎么好像有一个菜还没来?点了一个叫“雪月风花”的对吧?年轻女同事说道。这不是吗?他指给她看桌上的一盘西兰花。哈?这东西就是雪月风花?不是吧?这家也太不实在了,下次不来了,女同事道。他略一沉吟,说,不,下次还来。说完搛起一颗西兰花,嚼着吃了,赞赏道,味道不错,我喜欢。 那段日子他面上常敛着一层振奋的光,整个人都知情识趣起来,好像有人给他“来者不拒”的一课打了高分。他自己很为这种变化感到满意。虽然知道与小山无非春风一度,也还是在初始的兴头上,情愿像模像样地把戏做足。又仿佛是出于对自身过去的查漏补缺,私底下也不愿把场面塌了一分去。如果预先知道需要见小山,他总是极其地注重整洁,这样一来,偏偏处处都碍手碍脚了,似乎什么都赶着往身上蹭。下午开会的时候,他写白板的记号笔从手里掉到地上,中途笔尖经过裤子,一下子划出一条短痕,其实也就是豆大的一点,不仔细看谁也发现不到。他很放在心上,因为小山晚上可能要进公司交待事情,也不确定她来不来,也不好打电话去问,小山非常谨慎,公家的场合从来不掺私情,问了也没有意义。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附近的商场里新买一条裤子。 当时就在试衣间里把裤子换上了,那条旧的拎在手提袋里回了办公室,正是晚餐时间,同事们聚在一起吃盒饭,给他叫的一份放在桌上,他拎着硕大的手提袋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没人问他为什么突然出去买了件衣服,但他知道这明显的异常行为一定是引起了注意的,心里有点后悔,一边后悔一边有种微微的耻感,大约是因为这种隐性曝露使得窘迫无处安放而愈加难堪,而且,他反省到,做出了这么纯情的举动,不嘲讽自己一下都说不过去。遂露出一点微笑,随即觉得自己笑得很诡异。应该是有哪里错位了,荒谬得厉害。他把袋子放在桌肚里,敞开的口里露着部分裤子,刚好那一红点朝上,他迅速地想到了多年以前,约了那个叫家琪的女孩,不幸脸上长了一粒通红的青春痘,这两点红色隔着时空遥遥相望。他的笑剧烈了一些,同事们都看到他笑眯眯地出门来吃饭了。 日子长了,他怀疑吃饭那天小山只是不小心碰到他了,或者根本就是他先碰到人家了,总之,也许是个将错就错的误会。如果说她习惯的方式是暗投珠玉,可真到了私下里也未见得有多少缠绵,每给他打电话她总是谈工作,即便是在工作时间之外,打的是私人电话。啊,是为了工作的事情,最近这一单的进展……她总是这样开头。他以为很不像话,曾截断她的话头,岔开话题以示抗议,小山等他说完了不紧不慢地继续公事,也许会在挂电话前说一句,一起吃饭吧。这弄得他给她打电话时总是很难把握分寸,在冒犯与冷淡之间困难地寻找焦距。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很少,好像什么事都力求做出心照不宣的效果。他想他们这层关系要是真的是打日久生情开始,恐怕是要拖到至死方休也起不了头了。以小山的脾气,当初有那个举动,想必对他是很有几分意思,可是,就算是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她也是沁桑沁桑的不肯改口。他以己度人地想她是故意用礼貌来保持一点距离。他自信非常能理解,一边理解一边恼火,又爱又恨,两两相较,催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悦。他们至亲至密之时,小山又称他为沁桑,他嗓门提高起来说,别再那样叫啦!小山给他吼得一愣,他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说,那个字不念沁,念陈,吃恩陈。小山说,这样啊。停一停又说,有什么关系嘛?她又脑袋歪歪的,拔高了眉毛,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是她可贵的袅袅温情。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也不尽然如此。他的记忆在时间里有点走样了——快乐的日子也很多。尤其是有一向时,小山痴迷发掘新奇食物,吃饭便专挑苍蝇馆子,臭豆腐,毛蛋,下水,羊羯子试了个遍。沿着夜市里最肮脏的那条街,并肩走着,小山一路指指戳戳的要吃这吃那,他看她嘴里塞得鼓鼓的很欢欣的样子,都快忘了她的声音曾经从电话里传出来是多么可怕了。人多得插不下脚的小店里,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位置,面对面地坐了,激动万分地等待和邻座一样的金黄的铜炉子上桌,白炽灯的光线里她的脸看起来银亮银亮的,似乎对味蕾拼图的逐步完善期待得不得了。他看了也很愉快,仿佛受到了感染。不知怎么的这样的场景在后来毫无难忘之处,大概是因为心情过于祥和。 一个暮春的下午两点多钟,小山结束了假期从日本返回,他去机场接她,落脚在常入住的酒店,都有一点意兴阑珊,因为累,因为他也有别的女孩,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必也有。他愿意她没有,又宁可相信她有,这样良心上痛快些。马马虎虎例行公事一道,几乎是礼貌性质的,都很快地睡过去了,睡得极沉,到晚上才醒过来。睁眼看见小山裹条浴巾背对他坐着,背后水淋淋的,应该是才洗过澡。他踅上去,看她似乎在整理什么票据,手边散着一把零钱,其中夹着分币,想是落地时在银行刚换下来的。他见了就捏在手里玩,同她说,这我还是小时候见过,这种钱现在都没有了。她头也不抬地继续着,小臂带着肩后两块骨微微地上下移动,说,每次都要换出来这个,又买不了什么,都带回去给侄子侄女玩了。他说,侄子侄女喜欢吗?她说,喜欢得很,给多少都还是喜欢。她票据整理好了,像怕手上空似的,起来从小袋行李里掏出一瓶指甲油坐下涂着,他看了有点不是滋味,好像挺无趣的。便打开电视,正是六点多种,全是儿童节目,他没话找话地和她说,侄子侄女多大了?答曰,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可爱吗?他说。小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谈不上,只能说还不那么讨厌。过一会儿又补充道,就跟我姐姐一样。 他难得见她这样,或许是傍晚初醒的空气令人异常松弛。她这个架势,倒像是有心要跟他聊聊,但他已经跟她处得训练有素了,知道私人生活说不说是她的事,自己最好是绕行,因此也没有追问下去,也找不出新的话题,一味地看电视,在频道之间盘桓着,踟蹰着,满腹闺怨深深似的。从酣睡的下午慢慢清醒过来,身体还在那个黑沉的世界滞着,听什么都不确切。小山的声音亦真亦幻地响起来,她说,姐姐比我大十岁,我出生就是个意外,父母是只想要一个独女。他说,那你父母应该来中国,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选都没法选。她说,那多好。他说,也好也不好,我们这代人和人都不亲。她说,总比当个意外要好,和人更不亲。他半开玩笑说,贵国人奉行个人主义,和人都不亲。她说,话虽这么说,我们团结起来可是很团结的。他给她噎了一下,无话可说。 她还在那里对付她的指甲,他肚子渐渐地饿了,问她,去吃饭吗?她表示同意,让他稍微等一等,快完工了。他开始穿衣服,穿着,小山对他说,我第一次涂指甲油是八岁,是我姐姐的。她那时候男朋友真多,每天漂漂亮亮出去约会,她走了我就偷她的化妆品用。我就是不喜欢她比我大,什么都比我强。他说,呵呵,你真要强。小山问,什么是要强?他说,倔强,倔强懂吧。小山嘬出一个“哦”的口型,点了点头。他又说,指甲油我也玩过,我妈妈的,把她一整瓶的指甲油都倒在水杯里。小山笑了说,你真……她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但失败了。这不重要,即便她是找到了,他也可以完全忽略她说话的内容,注意力全在那个“你”上。这么长时间了,小山用“你”称呼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等她慢慢收拾,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房间里只是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回味着刚才的谈话,越发觉得在这个异乡,这个暂居的处所,他们像两个不小心被流放到同一座孤岛上的陌生人,为了打发寂寞聊了聊童年生活。竟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心情。 临走时小山说,走吧?他说,走吧,亚沙子。他叫了她的名字,他一般不叫她的名字,就像她不用“你”来称呼他一样。但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反应,可能是因为那三个字说得声音太小了。她穿了一条及膝裙,裸着小腿,即使是平跟鞋,脚踝也是纤丽如鹤,他跟在她身后,一万分地看在眼里。 晚饭吃了醉虾——因为想到小山没试过这一味。他以为她吃惯生冷的,不料还没出饭店就上吐下泻,送到医院说是食物中毒,立刻打点滴。他晚上没怎么吃,把小山安顿下来饿得坐不住,就出去吃点东西。 医院附近有个广场,穿过广场是个商店,他在那里吃了饭回头,广场上晚锻炼的人已经占满了空地,有一小块是老年人跳舞,音乐是三拍子华尔兹,跳一种圆舞,舞伴不固定,各人不住脚地转来转去,换人,再转,居然还都不乱。他想这种舞蹈,所谓舞伴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周旋对象不过是自己。永远是自己。 小山在输液室里睡着了。他向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心上忽然就起了一段柔情,去握住她那只空着的手,又怕吵醒她,只是轻轻的,好像她是一个十分脆弱的易碎品。药水作用下她的手冷得可怕。他非常小心地,虚虚地握着那块手形的冰,怕捂化了似的。小山脑袋动了几下醒过来,他说,你醒了,亚沙子。这次他把末尾三个字说得很清晰,足以让她听到。手心里的冰块溜溜地滑脱出去,小山说,谢谢,陈桑。她这次倒是把“陈”字念对了。 他在办公室里坐着,动不动就想到这个场景,眼熟得不得了,又想不起来除了那次,还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他的办公室对过就是茶水间,公司里刚刚大学毕业负责事务的两个女孩子常常在倒点什么喝喝的时候叽叽呱呱地说是非,还以为他这里听不到。她们喜欢谈论小山,大概是因为她始终是外人,是一种安全的谈资。她们有时候说说她的衣服鞋子,脸上胭脂的颜色,眉毛又是什么新式样。有时候骂骂她,因为她工作起来太严苛,变态地要求完美,弄得她们迟迟不得下班。一般他听见她们说了也就说了,不当回事,更谈不上操心,无非是小姑娘们话多了点。 这两天不同了。这两天他对她们口中出现的“小山”二字格外入耳,因为小山已经几天没过他们公司来了,有事情都在网上说,用手机联络更是绝无仅有了,全是她办公室的号码打进来。他提着耳朵听隔门的对话: 快给小山找个男朋友吧,让她谈恋爱去,说不定就不折磨我们了。 她在日本有男朋友啊。 那她怎么不回去结婚? 小山那种女人,让她回去煮饭带孩子,她甘心吗? 我听我那边公司的朋友说,小山最近刚刚找了个新助理,也许过阵子会来跟我们见面。 不会吧,小山都多长时间不用助理了。 是啊,他们说她以前的一个助理走了之后就不大肯用人了,宁可自己应付。 怪不得她后来那个纯粹是个摆设。 这次这个人以前是做别的品牌的,对这边一窍不通。邪门吧。而且噢…… 声音突然低下去了,那两个人好像突然在一个巨大的秘密里消失了。他很仔细地听着,屏息凝神地心往下沉着。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底细,独他不知道。不知道也就算了,也没什么是一定要知道的,关键是——怎么就把自己弄到这一步了?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办公室里很静,仿佛听见电流在空气里响。也可能是他自己耳朵里响。他的心慢慢浮上来了,在那一片声波里渺茫地漂着,朝他不可把握的方向驶去。在那云山雾罩的另一头,对谈的声音再度响起,很远又很近地传过来: 啧啧,过两天看看是什么角色。 看看是什么角色。 小山把助理介绍给他的那天是个阴天,人人身上都捂着一股馊气味。他向来闻不得这个味,起身把窗户都打开了。就算是这样,他们两个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他还是嗅到周围温热而咸酸的人味。助理名叫张小磊,红喷喷的面孔,眉毛稀淡,肿眼泡,两片嘴唇松软地直耷到下巴。他脸上堆下笑来喊他“小磊”,对方也是一笑,说,叫我Hile就好了。他也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想,什么东西。他们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回味着刚才,又看她不起,又看自己不起,又有点想她,又不愿去想她。心里又庆幸,又愤愤,又很落寞,又有种古怪的屈辱般的焦虑,焦虑之余又十分轻松。坐着坐着,凉了,想把窗关上,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一道,又坐下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关。 从又坐下到再次站起来的时间里,有一段他是想了瑞哥。她的样子清秀地浮凸出来,一点一点的,她的鞋子,她的头发,她走路的姿态,连这些细节也获得了高度的润泽。几年前他听说她结婚了——这是比他听说的时候更早几年的事了。他想,她嫁了什么人呢,过得好不好?他就这样认真地想着,也不觉得是在刻意想什么,然而是在感伤着了,他在感伤里休憩。当心头滋味一时复杂难辨的时候,类似感伤的替代品适时出现,可以作为一种答案,尽管语焉不详,尽管似是而非,可总算是万火归一,也作安排处。他到底是需要这种心理上的秩序的,哪怕这秩序的操盘手不过是一只义肢。 倒是巧了,那一年春节假期他回到家乡,在公交车上偶遇瑞哥。正下着大雪,车内拥挤,停稳之后他见个抱小孩的女人夹在人群里奋力向前移动,便让座给她,她说谢谢的时候他觉得她有些面熟,哪里见过似的……陈天明!那女人惊喜地叫出他的名字,他更肯定他们是旧相识了,只是仍然没把她认出来,又不好一副死活没认出来的样子,就朝她点点头,像是每天都见面的人的那种礼节。她自我介绍道,我是王瑞哥啊,你……还记得不?他一愣,先说,记得啊。再忙去打量她。她脸还是那张脸,乍一看不过微微地浮肿了些,眼白有些泛青。身上胖大了许多,腰间打着几层褶,隔着冬衣也非常可感。 她那孩子十分勇武多动,常挥动双臂在他母亲面前抓挠着,她便不住地哄着他,噢乖,噢乖不动,将脸左右闪躲着,再抽出空来向他抿嘴一笑,牵动鼻翼两边法令沟凹显。头发大概是过年刚染的新色,黄灿灿的高瓦数大灯一样照出脸上细微的纹路,有几处红色印记大概是孩子抓破的,他看了很觉痛楚,自己也知道决非是为她,因此更加痛楚。他说,小孩都这么大啦。 她令那孩子,叫叔叔。他将头扭过去趴在她肩上,执意不肯。她循循善诱道,叫叔叔呀,叔——叔。一边把他转个方向坐以强迫他见人。那孩子清脆地吐了两声口水泡泡以示不满。她爱怜地骂道,死东西,讨债鬼,犯嫌死了。一边用纸巾去擦他的下巴。新年头上,母子二人都穿得花红柳绿的,叠坐在一起交相辉映。他突然产生一阵虚幻的踏实,仿佛眼前是他自己的妻儿。大雪下得有些时日了,触目皆是茫茫的白。 那一片白慢慢淡出,淡入雨后早晨的天空,阴寂寂的梅子青,悬停着低低的云,托出一枚尚未消失的满月,浅而清晰的轮廓,极之盈盈。 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有鸟鸣传来,微弱的一两声。月亮在云后隐没,他看着天上逐渐变薄的圆印子,心想,这月亮怎么这么圆,像假的一样。真的月亮,哪有这么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