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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12-9 23:02 编辑
穆雨躺在筏子上,经过枝叶压得低低的树丛。那些树生长在水中,把根扎在河底的淤泥里,穆雨在别处没有见过这种树,只有在河里,在这条河里,那些湿漉漉的枝条上附着了绿森森的藓,散发着辛辣的植物气息,随着筏子在水面上移动,从她眼前节节掠过。起先,为了不让树干碰到脸,她用手将它们拨开,后来她不那么做了,那些枝条逐渐向上伸展,成为了拱洞的形状,穆雨在拱洞中穿行,阳光经过密不透风的树丛,落下少许光斑,在她的手上,脸上,她尚未睁开的眼睛感到了灼热。过了拱洞的前方,有一处瀑布,筏子顺瀑布而下,落水之前,她开始醒,在坠落的过程中意识越来越明朗。她从梦里出来,在落水的前一刻。
睁开眼睛,穆雨看见姐姐穆桐在梳头。姐姐,她坐起来。穆桐手持一柄鹅蛋形的镜子,在镜子里望着穆雨。这么早就梳头,上哪儿去呀?穆桐把镜子偏了一偏,里面也出现了穆雨的脸。起来,我也给你梳一梳,天气好,逛逛去。她抚着自己的后脖子上的绒发,拿镜子照着自己的鬓角。穆雨半躺在床上,指着窗外惊愕道,你看啊,姐姐,梨花啊,都开了。说着她就光脚跑出去,青石板地冰冰地贴着脚底,受不住,又回头去穿鞋。穆桐放下镜子笑嗔,呆子,春风裂石头。
姐姐,今年梨花开得早啊,梅树还没秃呢。穆雨站在树下抱紧了臂,她只穿了一件单衫。穆桐在屋子里扬声道,胡说,哪年不是仲春梨花开,梅树不秃,是因为快结梅子了,你再仔细瞧瞧。穆雨说,可是去年的今天,树上可什么都还没有呢。这才二月十五呀。穆桐道,小鬼头,记这些倒灵巧,叫你念书都不记得。穆雨说,哼,我念书也顶灵巧,你不知道罢了。穆桐从屋里走出来,伸手唤道,来呀,进来呀,穆雨,我给你梳头。穆雨从树上折了一枝来握着,到了屋子里往桌上一投,穆桐四下里找起来,问穆雨,那长颈的青瓷瓶子呢?穆雨道,早给我打碎了。穆桐接着找,又问道,那白瓷描花的呢?穆雨问,描的什么花?穆桐道,记得是个“绿池朱华”。穆雨道,咳,也碎啦。穆桐道,都碎了,那你弄了这个来干嘛?穆雨说,给你别在衣服上。穆桐说,胡说,这么大的枝子,往哪儿别?穆雨在枝桠上折了一段,往穆桐斜襟上一挂,说,这不行了。穆桐说,傻死了。穆雨拍着手说,好看。
穆桐问穆雨,梳个什么头呢?穆雨说,你会什么?穆桐说,就会两个。穆雨说,那就都梳。穆桐说,胡闹。一边把手里的梳子给穆雨分头道,一会儿一边头发多了,一会儿一边头发少了,急得不知怎样好,穆雨说,谁让你老不给我梳。穆桐只不说话,凝神给她分好了,说,哪能老给你梳。穆雨取了桌上剩下的梨花枝子来玩,送到嘴边去吹那一蓬花簇,吹得层层白浪,落在地上点点的星子。她问穆桐,你给我梳了个什么头?穆桐取了镜子来朝她眼前一伸,喏,自己看。穆雨见镜子里一对分缕绞缠的发辫,问道,这叫什么头?穆桐说,这叫“鱼骨”。穆雨大叫,真难听!我要换一个!穆桐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家辛辛苦苦一伙子,要便要,不要自己梳。穆雨说,姐姐欺负人。穆桐道,真难缠,不叫“鱼骨”叫“垂柳”可以了吧?穆雨满意地说,可以了,可以了哟。
缸里浮着两朵睡莲,一朵鹅黄,一朵水红,莲叶缺了口,口上有微微的枯色,底下藏着条石榴色锦鲤,穆雨把手插进水里,碰到了冷而滑的鱼身,她手腕一用力,那鱼就缚在自己手心里了,她对穆桐说,鱼叫我抓住了哩。穆桐笑说,吹牛,我不信。穆雨手从水里一抬,你瞧——瞧字还没说出口,就皱起眉来,咦,我的鱼。她的手里抓着一把草。我抓着了的,鱼跑了。穆桐用原宥她说谎的语气道,就是就是,跑了嘛。穆雨对她的敷衍很不满,再次把手插进水里,说,你看着,我再抓一回。她踮起脚来几乎要伏在水面上,整条小臂都在水里捞,穆桐走上去照着屁股就是两下,这丫头真没胆,掉缸里一次还不够?穆雨讪笑,很久以前的事了嘛。穆桐指着水面道,你看看这水里,哪有鱼?穆雨说,真有鱼,我刚才还碰到了,滑溜溜的……被我吓着了,躲下面去了。穆桐说,我看你还没醒呢。
前门一打开,是条巷子,在街市偏隅的僻静处,远远听得到蓊郁的人声,却又听不怎么分明。巷子窄,阳光微弱,穆桐牵着穆雨徐徐走着,迎面来了个挑担子卖杂果儿的,老远招呼,多俏括的小姐俩!年画上下来的似的!来来来,看看我这果儿!不是美人不卖!穆雨哈哈大笑,穆桐扯扯她领子,说,小点声,怪难为情的。穆雨不以为然,有什么的,你不也在笑,再说哪有人听见,就他一个。说着,她指指那卖杂果儿的,他见二人并无要买的意思,立在墙根气恼道,小孩子家不识货。
出了巷子,在口上遇见个瞎子,是个算命的,一手捏一铜片,一铜棍,隔一会儿叮地敲一声,另一手持着竹杖,向前探着,在离穆桐和穆雨恰好一个可供谈话的距离时,缓缓住了脚步,不急不忙开口道,劳驾二位,问个路。她们停下了,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明眼人一样完好,只是眼珠上覆了一层翳,那层翳隔绝了外界的光亮,自然也隔绝了他内在的神采。可他那一对眼睛,分明又是在看着人,他的表情随着内心活动作出细微的变化,不由人不朝他看。我想问一下,这里可是叫“即由巷”哇?他问道。穆桐对着他摇摇头,穆雨也跟着摇摇头,还未及开口,那瞎子便打了个躬道,劳驾,劳驾。穆桐也对他欠一欠身,便错开走了。走出两步,穆桐想起什么,回头来寻那瞎子,他已在闹市街头不见踪迹。
穆雨一路走着问穆桐道,姐姐,他问的什么巷?什么鱼圆鸡圆的?没听过。穆桐说,这里从前是有个即由巷——老早的事了——那时这一带有个即由寺,听说香火还很旺呐。即由寺后面的一条巷子就叫即由巷。穆雨问,那即由寺呢?穆桐道,即由寺后来着了场大火,烧没了。穆雨问,那即由巷呢?穆桐道,自然也是没了。穆雨说,姐姐骗人,一条巷子,又不是个房子,还能烧没了?穆桐说,你这小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嘛,反正这就是它的命数,我哪能知道。穆雨嘻嘻笑起来,姐姐像个算命先生。穆桐道,哎,刚才那算命的可真古怪,找什么即由巷,说的不知是哪一朝的话。穆雨说,不定他是犯了糊涂的病哩。
巷外阳光煦暖,姊妹二人都觉得穿多了,穆雨走着走着打个哈欠说,热烘烘的,真叫人想睡。穆桐骂道,刚起床就要睡,这么些人都不够你提神的?穆雨说,姐,今天街上人真多啊,我怎么觉得全城的人都跑到街上来了?穆桐有些烦躁,口声不大好了,说,我怎么知道,往年可没这么多人。穆雨又问,姐,怎么树上都贴了些红丝条条?穆桐不愿露怯,信口答道,好看么。穆雨说,怎么以往没有……哎呀那人踩了我的脚……姐,怎么每个女孩儿头上都插了一朵花?穆桐待要发作,穆雨自顾自说起来,呀,不是花呢,是假花哟。穆桐笑了说,假花难道不是花。穆雨指着穆桐襟前梨花道,我们这个可是真花哟……姐姐你看说大书的……姐,姐你看有人耍猴吶!
花枝子唻——路边有人叫卖着,见穆桐穆雨走过,那老妪招呼道,姑娘,买束吧,百花生日赏花枝,花神庙里敬花神,姑娘慢着走啊,哪有花朝节不赏红的……穆桐住了脚步,看看穆雨,发现穆雨也在看着自己,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赏……?老妪见买卖有望,更加热络了起来,赏红哇,哪有花朝节不赏红的?花朝节不赏红,就跟八月十五,月夕不赏月一样的嚜。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古怪,头随着脖子的颤动轻轻地左右摇晃,像是某种疾病的后遗症。你看这街上红丝绿叶的,多好看哇,姑娘子带束回家,门里门外都是一样的红,图个吉利嚜……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身边的柳条筐里抽出几根系了彩缯的开花的枝条,穆桐只得接着了,跟穆雨两个相觑而视,那老妪接着说,姑娘出来得是时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马上前面开戏了哩,婆子我巴不得去望望,一早蹲在这里腰疼得来……脚酸得来……走不动咯。啊什么……?不远不远,前面一点点,她抬起下巴指示道,她抬起的下巴也小幅度地左右摇晃着。
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渐渐地有些不耐。穆桐说,也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出城,往年都是坐船。穆雨说,你不是说,天气好,逛逛吗。穆桐说,可不知道今年这么多的人呀,这样走起来真没数。穆雨拿了枝花在手里玩着,走走嘛,走走嘛,你要那么快出城做什么呀,我们慢慢地,好不好。穆桐听了,停一停,点头道,好,好。她们又继续往前走着,一路的小吃杂耍,勾栏瓦舍,虽然繁华不尽,看得饱了加上体乏,也觉得眼前一片缭乱。穆雨说,姐,那婆婆说的戏台在哪呢?穆桐说,是啊……也许我们方向走反了?穆雨有点失落,不过脚累,也没放心上了,她又问,那停船的地方呢?是在个岔路上吧?这街有个岔路的,我记得在香粉铺子隔壁的那条巷子穿过去就是了。穆桐给她问得迷茫了,说,我也一路也看来着,可能是走过了……不对,还没到吧?那岔路是在铺子门口的,那铺子应该正对河岸才对。穆雨说,这街真长啊,怎么走不完了呢。
说着说着,人就开始少了,市集渐渐凋零,穆桐说,哎呀,真是走过了,这都到头了。穆雨说,再走段吧,说不定就在前面了呢,我记得那铺子就是在个市口不太好的地方呢。穆桐说,嗐,你觉得市口不好,是因为往年没这么热闹呀。穆雨说,你听你听,锣鼓点,那婆婆说的戏台就在前面哩。说罢拉着穆桐飞速往前走,边走边说,啊,那婆婆真是的,明明还有这么远,难怪她不肯去了。
走着走着,四周竟荒寂起来,穆桐住了脚,气喘吁吁地说,停停。而后埋怨穆雨道,你不看看都走到哪儿了,要是前面就是戏台了,这地方人会这么少吗,还不都涌去了?穆雨停下来,环顾一圈,也觉得不对劲了,嘴上还犟着,你听嘛,你听这声音,不是胡琴吗,明明就在前面了嘛。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吹过来,掀起地上的沙石,空气中迷迷蒙蒙的,这仲春的天气顿时让人觉得有点凄寒。穆桐搀了穆雨的手,静静地说,我们还是往回走吧,好像真的走过了。穆雨也静静地跟着她走,不再说什么。
从人烟稀少的地方往回,走了半天,市集不但没有稠密起来,反而越走越凋敝。穆雨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又走错了?穆桐说,怎么会呢,是按原路返回的呀。穆雨说,不不,刚才我们好像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两步,是不是在那时候就到了另一条街的口上了?穆桐说,不会的,不会的,这附近就一条街,哪还有别的街。穆雨说,反正姐姐就是走错了……不跟姐姐走了……她带着哭腔,脚下却不住地走着。穆桐说,怕什么呢。她说怕什么的时候确乎是没有害怕带来的焦虑,说话时带着轻缓的气声,这多多少少安慰了穆雨,她安稳地走着,和穆桐手牵着手,另一只手握着花枝,这枝花在刚才攘攘的人流中业已谢落,只剩了红色丝带在风里飘飘转转。
街景萧条,除了三两个行人,只有店铺的活计坐在幽黑的店堂里朝外张望,因为是白天,也没有一家点灯,排列整齐的山洞中蹲伏着百无聊赖而又伺机而动的兽类一般。穆桐没有要问路的意思,穆雨也不提,只是按捺着心情向前走着。大概是人少的缘故,街面异常宽阔,衬出渺渺的人影。穆雨小声说,走得对吗,前面到了吗。穆桐说,我觉得……我觉得是到了?这条街和刚才我们到的那个地方是通的,就算不能找到原先那条街,起码我们可以回到刚才的地方去。你说呢……啊,你看,香粉铺子,我们刚才要找的那家铺子,原来在这儿啊,可是后面没有巷子啊。哪里有巷子,这里是死的……穆雨说,也许,也许不是这一家。可是,姐,离刚才那地方好远了,我还能听见锣鼓点呢。穆桐说,你看,又到刚才那地方了,我们兜了个大圈子。穆雨说,刚才离那里很远了我还听到呢。穆桐说,我没注意……刚才光顾着走路了。
穆桐说着说着,脚步慢了下来,当她慢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果然是将那声音听得很真切了,但那声音又真切得有点过头,她觉得这么实实在在的声音,刀是刀枪是枪的,刚才就算是一路走着,也忽略不去。可是,如果这声音是一以贯之地存在着,理应有着远近大小的变化。现在,这声音就是随着她从自己行走的状态中出来,而进入了耳膜,她又怀疑起来,刚才是不是走得太入神了。她牵着穆雨朝声源的方向走去,果然就是有一座戏台,是在一个水榭之中,朱漆鎏金,而台上的几个人,他们的行头比往常任何一处见过的都要光艳照人,把戏台本身的华彩都比得黯淡下去,他们唱出来的声音像穿过云雾而来,而伴奏,不知怎么的离得近了,反而不再觉得喧嚷。穆雨说,姐,为什么还没有人来看戏呢?台上的人只是兀自演着,唱着,除了穆桐和穆雨,没有一个观众。
我说了还是要赶早……身边响起一个沙哑的嗓音,穆桐撇过头去看见是一个佝偻着的男人,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瘦弱的女孩,都和穆雨差不多大,抬头张着嘴朝戏台的方向望去,微微露出黄中带褐的牙齿。那男人在穆桐看见了他之后像是冷不丁地也发现了她,突然把那两个女孩,推推搡搡地送到穆桐跟前,说道,姑娘,年景不好,我这两个丫头留不住,带一个回去吧,伺候姑娘梳头净面也好,挑水烧火也好……那两个女孩麻木地往前挪了一两步,不再张着口,她们的父亲结束了那一套说辞,弯身站在原地。穆桐见四下空寂,台上则是唱念做打,热闹非凡,心想,这倒怪了。本想拉着穆雨离开,见她看得正入神,也就先按下不动。穆雨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见惯了这离奇的场面,这叫穆桐心里越发的恐惧起来,她小声对穆雨说,走吧,找船去呀,等下迟了,天黑了,就麻烦了。穆雨说,再看会儿,再看会儿,早呢。穆桐只好由着她去了。那男人领着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认为还有商量的余地,还是无聊怎的,又向穆桐说道起来了,姑娘啊,你看我这两个丫头,大的敦厚老实,小的乖滑伶俐,你领回家去,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啊,就当是做做善事,给我家里一口饭吃吧……天色黯淡下来了,台上依旧是些不为所动的神仙妃子。
穆雨向上伸出手掌心,说,姐,下雨了。又忽然双手捂了眼说,姐,沙子进眼睛里了。穆桐趁势说,走走,到背风地方我给你吹吹。她抬头望望天,说,真是要下雨了,这二月的天说变就变。穆雨眯着眼随穆桐走着,穆桐好像听见那男人还在身后说着什么,但已然听不清了。一路都是逆着风,穆桐想回过身来顺风走,又怕那男人领着一双女儿看见她们经过,又跟上来。只得快快地走着,任穆雨在身后叫风吹得越发睁不开眼。看来是要有一场好雨了,空气已经转变为土灰色,穆桐脚下不住地走着,又怕手里没伞,不要给淋湿了,又怕这暗沉沉的天,一会儿更要看不清路了。穆雨给风吹着,着实流了不少眼泪,那粒沙子自己就出来了。她闭眼转了转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前面正是一条河的堤坝起点,她叫起来,姐姐,你看啊,那不是河边了吗?
穆桐抬眼看去,前面可不是就到了她们刚才一直在找的那个以往一向是停船上客的所在。她说,我们一定是绕了个大圈子,其实现在就是在香粉铺子后面那条巷子穿出来的那条街上,对吧?穆雨兴奋地说,对对,我们刚才真的走错路了,我们走到了一个我们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肯定是这样的,这几条街都是通的,走走都到的……她们脚下都有了力气,往前走去,走到离那上客处还有一段路,女船工就站在船头招呼她们,要船吗,客人,要船吗?她们一迭声地应和道,要的要的,要的。
虽然还有浅浅的春寒,从河面向下看去,水底的藻类已经秘密地蓬勃了起来。船向前行着,推开层层的波纹向两边荡叠。穆雨伏在船头的甲板上,把手伸出去捞那流动的水纹,她感到初生水草在掌心的柔软,便咯咯冲穆桐笑道,姐姐,河里有鱼。穆桐坐在遮光的篷内,由那半圆形的窄仄拱洞里透进来的光打在她一侧脸上,看起来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穆雨也进了来,坐在她旁边,说,你怎么不高兴了?穆桐说,我是担心天晚了。穆雨说,这里离山下应该不远了。穆桐拿起穆雨刚才丢在船舱内的花枝来,慢慢地捋着系在那上面的红丝绦,说,刚才叫你,你应都不应我。穆雨说,什么时候?穆桐说,看戏的时候。穆雨吃吃笑,我看上面有个人像三哥。穆桐说,像三哥?哪个?穆雨没有回答她,兀自说话,你知道吗,你走后三哥到家里来过一次。穆桐顿了顿问道,你见着了?穆雨摇摇头,没,他们说的。二人一时都没说话了。
在船头搭成十字的木桨给船娘斜斜地推进水面以下,伸展出一个看不见的,浅浅的弧度,再浮上来,扬在半空里,复又俯沉下去。她背对着舱,只见到她后脑乌油油的头发盘了个髻。船行了一阵,她唱起一支曲子:春季里相思,百草回芽遍地鲜。穆雨问她,大姐唱的是个什么歌?船娘道,唱的是个相思调。穆雨到船头去,拿着花枝子撩水玩,船娘看见了问她,小姑娘这玩意儿叫个什么?系着红丝条,怪好看,怪有意思。穆雨说,这个?街上买的。卖的说,今天是百花生日了,兴这个。船娘摇着桨,身子微微地前俯后仰,眼睛瞧着她,一副闻所未闻的样子,什么日?等待穆雨给她重复了一遍,她像是更糊涂了,百花生日……花还过生日?穆雨说,卖的是这么说。我看早上,不少人头上还贴着花样子呢,可不就像是过节……卖花的还说了,二月十五不给花过生日,就跟八月十五不看月亮一样。船娘说,八月十五当然是要看月亮的。二月十五,真没听过。穆雨说,真的真的!还唱大戏呢!船娘问,哪里来的班子?穆雨摇着头说不知。船娘问她,你小姐俩这天晚了,去山上做什么?看你们也不像山里人家。穆雨嘻嘻笑了,不接她话,进舱去了。
穆雨坐在穆桐旁边,枕着她的膝,侧身半躺着,随着船行的悠悠荡荡,有了睡意。船还没有出城,堤坝齐整,临水种了密密的夹竹桃,枝叶沉沉地弯拱在水面上。穆桐从船舱的半圆形出口中看见了夹竹桃的样子。早晨做过的梦本来已经在近一天的奔走中只剩下模糊的光影,这时候却异常清晰地记起来了,她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平躺在一张筏子上,覆盖在眼球上的薄薄的皮肤,感到太阳光落在上面炽烈的热度,她还想起了梦里那些树发出的郁郁勃勃的气味,仿佛肉眼就能看到树皮底下流动不息的汁液。气味从彼端的梦中飘逸出来,在这个现实的空间里弥漫着,她集中了注意力在从眉心到鼻尖的一段距离,仿佛那里是可以打通现实和梦境的交汇。可是她越发地要睡了,向着深不见底的彼端疾驰而去,而这一次的睡眠似乎不同寻常。这睡眠并没有伴随着意识的消弭,相反,好似是盐从海水中析出,肉体的存在感越来越淡薄,而精魂逐渐清明。她也感到自己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下坠,一开始是缓慢地,滞重地,接着,越来越快,她轻得没有分量了,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穿梭,像是成了一种只有速度的物质。在那看似空寂的黑暗之中,充满不计其数的浮游颗粒。这些肉眼看不见的颗粒细微却富于变化,她在它们之间穿梭,仿佛生来如此,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只是被一种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
船已行出了城外,船娘又唱起来。“春季里相思,百草回芽遍地鲜,情郎一去不回在外边……”她的声音在城外广阔的河面上轻微到仅存一丝气息。她想起穆雨说的二月十五,忽然就记起自己早夭的姐姐。她记起她们姐妹还小的时候,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了一棵树,因为是亲手种下,便爱惜备至。有年早春,好像也是二月十五这天,还不到花期,离奇地怒放了一树。姐姐已经病了好几年,那年春天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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