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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倒塌鱼
雾气将山谷挪得更远了,他们在开枪,枪声又把山谷挪回来。先是攀上一队人,然后是第二队,这些人一列一列地往前走,他们都弯腰斜背地走掉道旁的草茎,接着枪声把先前的几人撂倒。不少人露出脑袋,打一枪再缩回来,鸦群再次惊飞。往那里开去的很大一部分子弹密集地打进鸦群起飞的树丛里。他们跑起来,边跑边射击,而且他们的还击也零零散散。有人跑着跑着倒下去,后面的人补进来。山谷寂静了一会,他们再次蜿蜒地出现,像一条小径趴在山坡上。他们接着前行,掉队的滚下山坡,他们仍然持续前行,然后出现在更远的山脊上。他们可能在开枪。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他拱着身子推她到一边,她滚几滚脸朝下落进草丛里,全身沾满泥。他拍掉身上的草叶、露水和她的血,将步枪里的子弹取出来放进口袋里,然后反复擦拭冒烟的枪口。他和我又相互对视一眼。我枪里没了子弹,绕起枪带一甩、再一抖,枪口向上地扛在肩后。我从你身体里出来将你踹到她身边,你瞅她一眼钻进胡乱地散落的衣服里,起身后它们松松垮垮地塌在你身上。你拢好头发,离她更远些,尽可能缓慢地拖着身体,而且你疼坏了。
“这,这是枪吗?”你诺诺地问,曲着的指头上沾了血。
“这血是咸的?”他抢了血舔舌口说。
“这血是青的。”你学过他口吻继续问,“这是枪吗?”
我哈哈笑起来,“这不是枪是啥?”
“那,那这枪会飞吗?”你问。
“枪不会飞。嗖嗖嗖,”我后面的他跳了腿,笑得比我收敛,说,“子弹才会飞。”
出了树丛下坡走一段,踩着礁石一下一下跳过去,背后的溪水淙淙流得湍急。我和他再攀上斜坡,顺着矮树丛间的那条缝走,半途时他滑了一脚,带出来一团树叶。这里是一大片空地,他们都没顾上掩埋,我们费劲地将堆叠在一块的它们抬下来,并翻过身检查,可没什么收获。你远远地望见我们一会出现在这里,一会出现在那里,没多久又跑回原先的地方。我和他往回走时谨慎地绕过裸露的树根,溪流过后他停下来给马洗身子,并脱下来拿衣服仔细地擦掉血污。他勒着缰绳尽量让马站稳,那马却喷着响鼻躲他,没(mo)了的浅蹄溅出水花。我们回来时她还躺在那里,身体不再裸着,被人盖上破损的衣物,露出的脚踝白生生的;没看到你,你躺过的地方草叶折损,凹出个窝来。树林深处枝叶晃动,我们生怕是敌人掉头回来,慌忙藏在树丛里。待了一阵,突然的马嘶惊到我们。他再望一眼前方随即看着我歪嘴比划。我往前走半步,从肩膀的另一侧卸下新得到的这杆枪。闭上一只眼沿着基准线瞄准现在以及刚才的你。“pia。”我配着音效。他看着我哈哈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入了街口时人群还没兴盛,远远的视线轮到了晨雾弱沙。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围住买冰糖葫芦,哪家的小姐也遣自家丫鬟探身买回一串。你走上主街道,路过起早的店铺,也跟着瞧了会,等孩子们散了你到后家的铺面包了烫手的糍粑和一些花生粉藏好。在拐口,你看见一个孩子紧紧地吃完糖窜将竹签插进墙缝,鼓着腮歪歪扭扭地走。他的步伐很快,越走越快,刚才没瞧见他买啊?你想。一页门敞开着,另一页半开着,门楣上挂着挺大的牌匾,他从“樂”字下面进去,你跟上来,上台阶时疼了腿萎下身来。柜台过高,他够不着,尖脚喊伙计,并把手举的铜钱搁上去。伙计喊来掌柜冲他怒气冲冲。他拎着两包药离开前惊异地看见你,拘谨地喊三娘,然后迅速跑掉。掌柜望了你以为你要抓三七或香桂,吩咐伙计递戥子。
果是没走远,你在酒肆的岔口追上他。趁着人多你跟了他一路,因是熟悉的街道,才没至于跟丢。直走了很久绕了个大远他进了偏门。你走近去透着门缝窥觑,年久的砖墙挡了回来,直到围着大院走到正门你还在思考墙上那“福”字是否过大了。你买了票进去,人群不是众多,但整个场地没因此显露空当。久坐板凳后,你不为人知地挪个方位。还没开始,也不知道等多久,已经有人催喊了。跳上茶桌翻筋斗的确实慌乱了一些人。虽然你有些担心,但只能假装镇定。台上开始时你正隔着裤布揉肿胀的双腿。他出来时你怔怔地盯着,台下零零碎碎地叫好。他的扮相确实漂亮,一颦一足均媚惑众人,张嘴整齐白了牙,红里的脸抹上青,透出桃花;捻细的飞指悬停,另一指再跟来。你一时恍惚险些坠入雾境。箫声和笛音鸣托着唱词
偶然间人似缱
在梅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你觉得奇怪,怎会唱这一折。前面两人偏头絮语,一个说:“瞧瞧,你还不知道。”另一个嘿嘿乐着,往嘴里扔进去豆子。你没瞧出蹊跷,待要接着听词时说话那人突然扭头,盯着你好一会才转回,你没预料到,后背腾地仰去抵到桌棱,疼痛再次袭来。板凳咯吱响了。
进了偏门才知晓,没找见那孩子。他问你今儿个唱的怎么样。
耳朵呢,你问。
他对镜揽照,仔细端详又揣摩了不久,并不急着卸妆。你看见他的头后面的你的脸,又有人出现半张脸。
今儿嗓子不行,起早时噎了痰。他说。
你的耳朵呢?
刚还瞧见呢。
旁人退得远远的,他的目光经了镜子的反射瞧你。你继续看着他的妆遮盖了他的表情。
帮我把这头饰下摘吧。他说。
他洗了脸,并以热毛巾捂了,他才从圆椅里直起背看你说,今儿有事,你先回吧。
是你叫耳朵去永乐堂的?
你先回吧,明日再等我。
你出门遇见十三爷的轿子。四个轿夫里有三个招呼你。你装作没看见,顶着绵绵细雨往回走,街边一棵老槐被雷劈了身子。
第二天唱的同一折,你更觉奇怪了。退去中场你倚在后院偏门的门框上,又躲到不远的树下回想先前的唱词,确实察不出端倪。有时树叶子落水,风一吹,水滴滴滴答答地没个停歇。你走出树冠,手指伸进门缝,不想却被人捏住,你推开门,耳朵从门后伸出头羞羞地唤你三娘。你没能再推开一些,呵斥小兔崽。耳朵扭头望望身后,看你一眼,再扭头望一下,转身跑进去折转身子,没了踪影。你试图跨进门,刚走半步又转身回来。树荫下小块块的阳光斑斑驳驳。两个妇人走过去,看你蹲在草丛里,唾骂一句走得远了。接着又有不少人路过,瞧你一眼的人们叽叽喳喳,脸面带笑。间或有人拟声学着角唱【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重现的后两句惊了你,忙擦了手起身迎着。他到底落落折身问你,你仓促地慌神答他。转过巷口他才说,你不喜欢高阳?
你走得比先前慢些,说这条道也就高阳了。
墙内的枝叶垂出来拂过他的肩,接着再拂你的头,跳过凹坑趁势紧走几步,你跟上他,贵生,你喊他。他的身子还在走。贵生,你又喊他。他的身子又在走,但脸转来看你。
刚才我看见耳朵了。
哪儿?
就后门,咬我一口就跑了。
是啊,跑了,昨儿个耳朵咬了我耳朵以后就跑了。
挑了布帘进来,把街声关在门外,你跟他上二楼,两人选择靠廊沿的雅座,而且并排坐在同边,一楼聚集的透不过气的光线远道而来时松弛了些,初次逆着光瞧去不免晃花眼。他要了蚕豆,还特意说多辣子。开始时屋顶嗡嗡、嗡嗡嗡响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在一楼的排座里拎出零星的叫好声。后排缩回你踩到的脚,看到你转来的脸再瞧瞧他的头没吭声。他自顾自地剥了皮一口撂一个,也不给你。你远远瞧着,也听着,转脸瞧他时视线路过侧对面的座,他们在瞧你,你慌忙收回来低头攥紧衣角,瞧见他兜起的长衫布了不少皮。你侧身弯腰弹了去,他抓你手问你捣乱吗。你一阵气恼想要怒目不曾想又被他们撞散了目光。你拽了他的胳臂问他。他还在勾着头望台上。你又抓了他胳臂等他回话。等这一腔过去他才吃颗豆子转脸看你。你的手现在空空地找不到去处,扳着座板弯深了腰。你回来时坐进他的位置,他挪进里面原是你的座位上;屁股温温的,脚下踩着皮堆晃晃地像是塌了地。他责问你干吗不专心。你反倒笑不出,到现在才吐出真口,你瞒我?
你没入戏。
耳朵抓的药我瞧见了,你瞒我。
你偏要这时候说,要我怎么跟你说。
怨我,开始我本该说不喜欢高阳的,这样你就会把我往别处带了;更怨我,开始本不该缠你,不然你也不会这么难为。本就挺好,你不该瞒我。
这事等遣散再说吧。
哼哼,我就知道你要阻我。
不是我阻你。你看看这满堂的座儿,这么久也该知道。
知道?
对,知道,这牡丹亭。
你不是平素最不欢喜的吗。
瞧着他们,你才知道,他平平地扫过众人说,看过牡丹亭,你这辈子就是个看过牡丹亭的人。
我不懂。
你不懂,嗬,你只装糊涂。
嗬。我还要把你装进去咧。
岂止看过牡丹亭你这辈子就是个看过牡丹亭的人?你听这唱腔数这步子再瞧这身段。他着了魔道似的,唱过牡丹亭你这辈子就是个唱过牡丹亭的人。你倒不知?
高阳的汗珠子没有花脸,眉毛却是青黑若黛,那双乌溜溜的眼珠翻转定足,夸大的袖袍带风连响,简短规律的步子迈进树林,树杆子间蹿出马儿来,唱词正是【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要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后传来啪——啪——的隔声,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下继而也哗哗响起。贵生摇摇头,起身拦你,但相隔长远,破掉了衣角。你的头也跟着倾在栏杆外,胳臂仍然长长地往下杵,手里的绸缎丝巾纠着飘摇。他想要抱你被你的话吓住停在原地。你这何苦你这何苦,他嘴唇抖索、翻翻覆覆地嚼。你继续弯了腰,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浮满池塘一样的攒动。罢了罢了,告你告你,他整个身子瘪了气似的说,我必得娶亲了。到了话尾贵生说,你得帮我。这话没结他蹿身拉你入怀,你“啊呀”一声惹得邻座嗤嗤喷笑,他摁进坐时你才悉知丝巾已落了楼。你探头望去,它还在翻身荡漾,你羞愧眼见缩了头捂闷咚咚咚蹦跳的胸脯。
你扔了贵生抽身单走。他们在围成一个圆,为一口饭没命地踹,一个说叫你瞧还瞧不瞧,又一个说闭了你的狗眼,趴下的抱头蜷缩虚踢了腿脚;你绕开他们贴着巷道的墙皮擦着肩走,有人越过你,接着剩下的弯弯绕绕地紧跟着,他们再围成一个圆。将近拐口时啪啪响,走两步啪啪啪响更近了,小屁孩举着猪尿泡拍,往空气里拍,及你走近换着法朝地拍,一下两下,三四下,拍完不走骑冬夏;一下两下,五六下,拍完不跳坐红霞。你说要我玩会吧。孩子瞅你一眼接着拍,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给我玩会吧。他还在拍,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猪尿泡跳着跳着跃过你的头,你抬目瞧见它上面布满油腻和血丝。
回来河边涨的水湿透鞋,你钻进泊船。盯了舱顶的鱼一会赤脚躺进被窝。隔壁船摇得连带自己疼痛时你起身脱去上衣,检视后背,转头沿着血痕抽出丝丝木刺,又咕咕冒血,抓起泡水的布巾擦净身。然后将脚踝处的绷带解开,左脚的肿胀平了踝子骨。处理干净后,出了后舱,旁邻的泊船顶前的竹竿都挂了鱼。失去了白昼的强光、远远的大大的红日被河水吃进半圆;浸湿的红日再慢慢被整个淹没。再回船,坐不久拿了鱼后想了几想又挂回去。又疼起来,水拍船身的声音起伏不定,邻船灯火的光亮透过前舱的棉帘影子似的进来,也引来莺莺燕语。你蒙了头,卷着身子,呼着气感受满脸满眼的热。是发了热病了吗?你梦见进祠堂拜堂,掀了盖头时,女人涂了红,看看你,又瞧瞧自己,拿了窗台的铜镜照你,自己的头发簌簌掉落。
你被渴醒,起身抓了水往嘴里舀,湿湿的水侵了衣服。她们唤你几声没见回应戳了几句话离开。你揽镜自照,头发完好,只是油腻蓬乱;唇红花了脸。收拾妥当你取了鱼挂在前舱竹竿的上头。她们挂的鱼被风吹响。大牛进来先给了袁大头,他肤黑肉硕,急切切地剥了你的衣服,摁倒你,再将你拎起来翻了身,背对他,掐着你的腰来了一次,再撂下袁大头,肩扛你的腿怼进去,临近结束他胸脯肚脐连带小腹的卷毛挂满汗。第二个身上的大头不足,被你撵出船外,却被红菱取笑,并挠你胳肢。三漆刘逗留的时间最久,但也是最快泄掉的,耍个笑才迟迟出船。你自己独坐着,将下身擦净,又洗了洗,再换了盆水。泼出去倾了人一身,你忙打歉声。来人却不在意,但也不取现圆放下,只拿你打量。瞅得你胆颤心寒,取了蒙面的纱巾你才知这是女的,干净的打扮。你更诧异了,说,我们没得女人营生做。她没急着答话,自顾自地在舱内摸摸索索。手停在镜子时隐匿地照了脸问你舱外营生怎么收银。
你掀了帘子看车外的街景,虽是熟悉,但第一次这般流速地瞧,街景的倒退推进了马车的前行,而且比你想象的颠簸。对面姑娘不多跟你答话。你心下纳闷,凭气派这家老爷或少爷怎会瞧上你。
先是穿过一片林子,马嘶在身后。遇到门时推开进了,空间拥挤下来,你也跟着她小脚紧走。花园里的铁框里养着那兽,横道道花斑蚊紧挨着锁了兽身,吼吼地唬你,惹你瘫软倒地,那兽又卷着尾回转。你坐上太师椅,看姑娘离去。喝口茶,问新来的这个身着宽大袍子的姑娘刚才的姑娘什么时候将主子请来。她说,你先喝口茶。你说,我正在喝。茶水的蒸汽烫了唇,你放下手,跳了脚,走走停停,再回转时说,这家真富贵。
你喜欢?姑娘问,声音细脆。
谁不喜欢呢?你说,我想问你,这事儿,这事儿,你吞着舌问,是你家老爷还是少爷?定是老爷吧,我想少爷不至如此胆大?
家里没少爷。
那就还是老爷了,可我却不得通。
不得通?
如此这般的把我搬来不仅仅是做个营生吧?
原先的姑娘回来时望见这姑娘恭敬地作揖离去,并带了门。房间暗下来,她走上前坐在你对面,说,先喝口茶。她将杯子推得近了。茶叶子浮着,宽宽大大着,味道淡了,还有叶子沾上唇,你吸进齿缝舌尖顶着吐出来。
这是要做何?你将茶杯的蒸汽离你更远。
喝口茶。
我们不做女人营生,也没得女人营生做。
我知道。
既是知道,这又是做何?
这般请你本是为求你。
不是为了你男人吧?见她没得否认,你接着说,他乐意花钱,我可管他不住,这得你来管。
只求你离他远些。
这话说得重了,我真可管他不住,这还得你来管,我们只是个挣钱的营生。
不是那样。
你可真糊涂了我。
墙顶的青苔爬到房梁去。院里繁密的声音如水渗进去砖缝,漫围了阴湿印子。她收了手,顺带划过腹部,绰绰举着握了拳。
只求你能助我。
我一女豢如何能助。
你中意什么随意取,只求你能助我。
我本是命里多舛的人,算不得帮,你多想了。
女人偏绕过屏风,进了你看不见的房间。出来时换了更宽大的袍子,能蒙蒙地瞧见紧身的里衬,白生生地衬出女人身体的曲线,确是勾人的体魄,肚兜也透出红来,唯有小腹叹息地隆着。她绕转回来,绞绞着碎步,似是晃了腿继续坐在你对面,手指扣紧膝盖。
本不愿言,可又得告你实情,这腹鼓时日已多,才不得已仓促行事。
你这才注意她的小腹,确是鼓得异与常事。她的目光罩住你全身,令你难以挪开视线,接着她欠开身,双手伸进袍子的腹鼓里。胳臂旋出袍子时环抱着襁褓。襁褓里的婴孩尚在陈眠。乍长乍短地呼气。她说,只求得能助了他。
门突然打开,进来两人。先前的姑娘说,老爷要进来,我拦他不住。
老爷望了女人,又望你说,这个是谁?
女人拭干泪,说,这个是?
老爷说上茶,莫怠慢了客人。
你说我这生就走,莫得麻烦。
老爷拦住你,不得麻烦,丫头快上茶。
你喝口茶,咂不出味道。老爷直直地盯你。
她是请来喂奶的,姑娘说。
这婴孩顶好看,你接了口说。你环抱着他,他还在闭眼酣睡。
人我已找好,你也不必上心挂怀,老爷说,接着盯你的脸,你再咂摸了茶叶子,吐出来,双脚离了地蹬桌腿。怀里的突然婴哭,惊得你泼洒了一脸茶。
那湿了墙的繁密声音又落进来。你双脚哆哆地敲打地砖。摇着身子过了门,扶摇着撑住走廊的圆木柱,一步一扶,三步一摇,在最末的那个弯腰吐出污秽物来。追出来要送你,一步紧跟一步,两步追赶两步,姑娘往你手里塞了金银饰物,还赶来马车,没顾着那马踢儿撅翻了小厮,洒了一地的闪光。撤了他们的羁绊,你一路跑一路吐,等待腹空已甩了堂花街、岐王坟、秀水街,及至主街停留,绕了棵大树沿墙根走,买了票进场,瞅了眼贵生的扮相紧紧地又出来跑来高阳的场子,踟蹰在门外自己唱了几句词全湿了衣襟。带了水沿着河岸走,荒荒河边枯了草,对岸的墙引向你,过了桥回走,门锁锈蚀了,不久的墙面豁了大口,跳进去,拣脚踩着残砖败瓦,香樟树的枝叶蓬着裂了缝的砖墙,进了屋,没屋顶,横梁斜挂在山墙间,中间的石像满是灰尘蛛网,你绕转后墙,找见砖缝拔出油布包裹,甩落尘面深藏进怀里。
耗三正在一条船一条船地进出,女人们迎脸送背。
耗三喝住你,扳了你的身。你辩称接了外活,并进船取了银圆。耗三接了来,但眉眼却没松解,我知你外有男患,我不是不通情理,但别误了我的钱赚。耗三恨恨地唾着瞅了眼舱顶的鱼说还不挂上去。回舱后你望见张良,他候了多时,扑上来时你听见耗三在舱外骂娘。你双手托着他的肩说容我擦个身。他说,不费那个事来,爷不嫌你脏。你说,不舒服,痒死个身。他说,滚犊子,爷就喜欢这身狐馊味。他踹了你的腰,哗啦一下你的骨头连带关节锁链似的碰响船舱。还好双手先着地,缓冲了劲道。只是肩膀锥尖了疼,你想那是妆台的棱角。他拖了你上床,你起身,他又压你下身。口臭熏你别过脸。你的脖颈圈紧了昏过去。
你是哪一个?耗三突然的喊声传进舱里。隔了一会,又听见他喊,嗨,老子问你话呐,你是哪一个?
是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你是哪一个啊?没瞧见挂的鱼吗?还闯,懂规矩不懂?
我是我,我找我婆娘。
哪个是你婆娘?
我婆娘在里头。
里头婆娘多了,难不成都是你婆娘。
你让我进去。
不听话了还,死崽子。耗三说,你从哪里来?我认不得你
我刚来的。我婆娘在里头。
你怎么知道在里头。
我就是知道。
你个白痴。
别叫我白痴。
白痴没脸是不是。
张良扔了银圆在原先的银圆上。擦干净后套弄了几下要捋直它。你将肚脐上的唾沫抹了拿床单裹身上要走。张良拉你回身,爷还没尽兴怎能走?
你出了舱下船,赤脚踩沙劝走耗三,拉这人走远,两人的脚槽很快因了水。你望了远远眈眈望着的耗三问:
你怎个来了?
找你。
我不早说不轻易来找我?
我也是不得法。
我不是让莲荷捎了银圆给你,怎个这么快销没了?
银圆还在。
那你怎就来了?
兔子的病复又发了。
怎个好好的病了?
夜里突然发的病,我也闹不清。
请了六婆没有?
请了。
怎么说?
六婆说只得你才有法。
我怎能走得开?你怎么来的?
借了六婆的筏子。
那筏子映在河水的万紫灯火里悬着。
张良探出舱外。
哎,来了。你往那个方向喊,并走过去;你再扭头对跟来的他说,你别在这误了事,先去筏子上候着,我做完活找你。
你携了不少泥沙进被子,磨得后背刀疼。张良找回勇气似的满面通红,比刚才的时间要长,而且进得是后面的孔,慢慢发热最终血染了被单。你隐去染脏的被单套上衣服,耗三坐在你手边,拿个银圆抛,人头,字;人头,字;人头,字。你突然咳嗽起来,并且咳个不停,嘴里的痰吐出后还止不住,你翻掏木盆,双膝跪地,但仍然直着脊背,捂了胸往盆口咳。撑起来时对镜擦了血说喉里卡了鱼刺。耗三抛出银圆再摁住说你猜。你说,你吃过水没有。他说,猜吧,人头还是字。你说,你吃过水没有。他说,你会猜的,猜准了我准你。你想了想,咽的血堵了喉。他说,人头还是字?
耗三卷走你布包里几近大多的金饰。你收拾了细软包裹,听到脚声时背对着说,歇了,没看到挂的鱼也取了吗。
我家姑娘给了你多少营生?你循声转身看见这家老爷拄着龙头杖抬首瞧你。
男人拔了竹篙进河,皱水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荒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河水的流动越急了筏子。等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旁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女人瞧见筏子凑头低语,一个搓了衣物骂人,另一个拿水泼筏子,男人回嘴骂了才瞧见筏子边露出人头,嘻嘻朝你喷水。竹篙插过去,他抓住了,男人再抽回来打水,溅了满身。竹篙被远远抛在前面,男人滑水拿了回,缠附诸多水草。暗夜更浓。渔船跟进,老渔夫摇橹喊着,船头的水花也逐个拍死。男人撑篙的速度快了。你觉着水凉。呼呼风声灌着身体,他们近了,并越来越近,能以撸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高,弓身伏倒。你的身子抖个不止。男人见划他不过冲了渔船喊,没了鱼,赶紧走掉吧,鱼都光净了,没得捞。但不见渔船掉转。男人再拿竹篙,被截了去,晃身跌进水。男人扑腾水花,夺了橹再潜进去。水面开始平整。渔船里欢呼了不少,再前进多几尺船头跟着栽下。他们跑向船尾。男人冒出水抢篙上筏。撑篙行过辛庄才扔了橹到岸边。不多久,船行得慢了,到了村口六婆接了篙抛绳。你走鞋行得靠前,男人的步子一会儿又强过你。你走得累喘男人才停下,等你走近从包袱里拿水鱼给你。你剃了刺连头填了嘴。男人下了树告诉你说路程近了,只是不远偏南有火光跳跃。很快走到了,偏南的火堆五六人围着。一二三——起——一二三放。他们扔了人进火。火光被压得暗了,噼噼啪啪的再次起了火。他们再抬人烧了。你近前就着火光取暖。五六人互相瞅瞅撇个窄空给你,大块的那个对望你一会,勉强露了笑,说,活不鲜了。男人帮着焚了第三个。
一路瞌睡,睁开眼路弯墙窄,人们驮着人们走。你从床尾绕过,掖了被角坐在床边,另找了棉被加盖,男人递了茶水。你全吐满泥。娘坐在角落哭泣,拄着木杖强强地点地。兔子躺床上闭着眼,耳朵尖尖地浸出汗,身子挣扎着,愈来愈呼了重气,换了毛巾还烫红手。桌上的煤油灯将要燃尽。你挪了身,让光线照至兔子的脸,蜷缩了身体紧闭眼磨响臼牙。你换身干棉衣服把娘的腿从后面别到前面来说,别哭了别哭了。男人也说哭顶球用。你撕了男人脸,住嘴。男人换了位置把娘的另只腿也别回来。
六婆是这么说的?
六婆说只得你来才救得。
去了就救得?
也没了旁的法,只能依这个法。
怕是这死马医不来活马。
院子洒满月光。再进屋你又摸了兔子的身体,叹气悬抖。几叠纸钱,一只香炉,一件衣物。烧了纸钱把衣物在火焰上方摆动,在焚了香默念,将写了八字的红纸放灶台的香炉前,纸上盛碗水,跪拜叩响。拿菜刀在地上拍。出了灶房看不清,有鸦只阙在枝头,他喊一声,把它吓走。他第二次灌满水缸,圆水潋滟。他没跟上你走,反而环视院外的周遭,院子又洒满月光。倚了门框边,他的脸皲着。你走门过道,身后喊起,你得走得急,出这门左拐,直了走到底,六婆说要直到兔子耍的草窝。
人们聚集着说话,妇女们的呜咽;路过院子。树木遮了月,在另一条道黑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甚至挤掉光亮,你将颗粒撒向四方,边走边喊:“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今日今时兔子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兔子肚胆来归啊!”边走边喊:“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今日今时兔子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兔子肚胆来归啊!”
喊得累了,你俯身走近,一支胳臂撑在水草里,另一只胳臂撑在水草里,跪在岸边注视水影,喝水后团了一团的天空。前面的小山岗披满荆棘,小路起伏了一下又弯出几弯,穿过一片高草丛,草丛密集。两个抬了一个走,你看得见,继续喊着,他们累喘了坐下等你。你没回他们。他们才谄谄收身,呼呼背天走道荒草。你从篮子里拿香焚了,插在干草丛中,又捶地拜了多拜。喊过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今日今时兔子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兔子肚胆来归啊!折转身扶木再吐。密草丛里拨动叶子,虎雀雀地飞出只鸦鹊高挂枝顶,你想把它逮住,哭声惊唬你。妥帖着手挪出来清空篮筐放他进去,四肢乱动,咿咿呀呀、眉花眼笑。你爬过坡度折断多截冗枝,钻进桥洞涉水跑过,出来是烧裂的黑地,再往前才是原先的路。突然的哭声慌了身,忙展开卷盖头死死蒙住。男人眉头不见舒展,娘下颚抵着杖头打呼。兔子还在病兔子。男人说你全做了方式?你挎了篮子说嗯。他说,怎不见转好?你说,再等等,会转见好的。他说,你怎个还不把篮子搁下。你说,马上就去。却没动作。他拼死拉你进床,遮了布帘,要与你进入,你没说疼痛难忍,狠骂几句割了他这念头。他摁倒你上桌欲强迫上弓。桌腿折掉两人倒翻了地。男人的手被你挡开,不曾使劲进了篮筐,哇哇惊哭缩了他的屌。你掀篮筐盖头露出身,男人喜转上脸。
你抹平灶台的什物,把他褪了襁褓搁上来,婴孩闷了哭声,咿咿呀呀学着喊叫,四肢朝天缩缩伸伸。你从缸里舀了水洗清他的身,再拿布料擦净水滴,现在他肤色莹白,脸肉光芒。水体阴凉,蛰醒他哭满了灶房。你拾了菜刀同样洗净擦干,对着婴孩尝试一番,再重新摆好香炉焚了香,拜了又拜。挪正婴孩的位置下了菜刀,他的头咕咚一响滚下灶台,接着滚了几滚,沾满稻草和灰尘,兔子一样跳起来,它兔子一样跳上跳下地跳着。
2012年1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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