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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思来想去,我最喜欢的名字,还是定平。这是我爸给我起的,可是只有我爸和齐先生这么叫我。后来我爸死了,不久齐先生也跳河了,那之后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他们都朝我大喊:傻子,傻子。
我爸说,人有名字,就是当别人喊你时,你要转过身去,看着那个人,听他说话,有时候出些力气。他还说,我叫定平,除了这个,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可以转过身去。所以一开始他们叫我傻子的时候,我觉得奇怪,好像我的身边就站着一个人,叫做傻子。但我左看右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不久阿毛告诉我,那是在叫我。他们管我叫傻子。
我不理他们,我听我爸的话,我叫定平。但马上我就受不了了,那些人看到我不应他们,就不和我说话,他们背向了我,我想只有我先转过身去,他们才会过来面向我。于是他们再叫我傻子的时候,我就笑嘻嘻地转过身去,应一句:诶!他们也笑起来,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我就是喜欢和别人说话的感觉。但是到了晚上,我会想起我爸,他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但我还是听见,他在说:你叫定平。这时候眼里会掉出水来,我舔过,是咸的,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
阿毛说:那是眼泪,你记住,这东西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在掉眼泪,我问他为什么不好,他抹了一把眼泪,舔了舔,说:看,太咸了,这样子就不好。我笑着说:甜的好。他也笑了起来,说:甜的好。
那时候是三月底的一个傍晚,我和阿毛坐在冷江的前一个大土包上,身边是一颗巨大的樟树,周围的田里油菜都长到人那么高。太阳在西边,天上火红的一片,和油菜浓郁的绿色和黄色映在了一起。风从东边吹来,而冷江的水不断地逆着风向东边流逝,起起伏伏,就像是阿毛的头发。他的面目在三种色调里模糊不清,他给我说,眼泪这东西不好,我记得很深。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掉眼泪?
他说:你不是也掉了,你怎么会掉的?
我说:不是我掉的,是它自己出来了,我也不想它出来的,它一出来,我就很难受。
他说:你看,他们都说你傻了,我就不信。你这不是聪明得很嘛,眼泪就是自己出来的,我也不想它出来。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天已经暗了大半,回去的路也依稀起来,他大叫:傻子,起来看看,路还能看见么?我眯着眼用力地看,大声回道:看不清了!他大笑起来,说:我还看得清,跟在后面,我们回去了。我说:我连你都看不清了,那些油菜跟你长得一个样。阿毛说:那你拉住我的衣服。我拉住他的衣服,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地说,小心,这里有石头,那里有个洞,这边是沟。
阿毛把我送到家里,转身就走了。我才关上门,就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我打开一看,阿毛又站在外面。
他说:定平,帮我个忙。
我说:什么事啊?
他盯着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帮我把红豆叫出来,明天下午,就在村西边的苇塘里,我知道她听你的话。说完阿毛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大步跑了起来,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只听见喘气和脚步声,然后这些也马上消失,只剩下了夜色。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阿毛的喘气和脚步声在我脑子里越来越响。我只好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那个月亮。
(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浓绿色,那种天空里没有云,只有一张张脸不断地显现,全是我认识的人。我一直看着他们,抬着头,即使有人来叫我,我也不应,因为他们要说的话天上的脸都早给我说过了。
每个人的脸颜色都不相同,时常变化。后来我发现如果那脸红起来,那个人就很高兴;如果变得白了,那人就很伤心;是蓝的,就说明那人很生气;如果那张脸慢慢地变绿了,化在天空里再也看不出来了,那他就要死了。
我见过不少脸变绿,但记得起来的只有齐先生的脸。他那张脸本来一直是白色的,像雾一样白,后来渐渐地变绿,变得和天一个颜色,再也看不出来哪里是天,哪里是齐先生。我抬头望了很久,觉得齐先生的脸不会再出现了,然后开始掉眼泪,想起来很多关于齐先生的事。
我爸死后,齐先生很照顾我。每天早上我都会帮齐先生推一个时辰的米磨,后来齐先生买了头驴,我便帮他喂驴,给驴打打下手。齐先生待我很好,常常管我饭吃,有时候很冷很冷了,他就直接把我叫去他家睡觉。
他家不宽敞,但很暖和,还有一间小暗阁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一次我撞见齐先生偷偷摸摸地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当时他脸色慌张,不过马上静了下来,面色阴沉地说:定平,你不能给别人说我有很多书,知道吗?
我笑嘻嘻地回答:知道。
他说:不要笑。我一下子抿住嘴巴,看着他。
他说:你死也不能说,知不知道?
我说:定平死也不会说。
他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我问道:
齐先生,傻子是什么意思啊,他们都叫我傻子。
齐先生很久没说话,破天荒地点了根烟,头浸在阴暗和烟雾里使人看不真切,许久,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发,说:定平,傻子就是好人,好人,懂吗?
我点了点头,嘴巴还在笑,鼻子却酸酸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记得我爸死前也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定平,你叫定平,懂吗?
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没说完,就只是旁边不停地点头。
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我又到了齐先生跳河的地方,就是我和阿毛昨天说话的那个土包。一个上午我无所事事,脑子里不断想起阿毛昨天那张模糊的脸,那张脸和烟雾里的齐先生的脸渐渐重合,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这里。
齐先生跳河的时候穿得破破烂烂,不过头发梳得很整齐,坐在河沿上,脚下就是向东的冷江。本来我想靠过去,被他赶了回来,他让我回家,我不肯,就站在土包上看他。齐先生一动不动,背对着我,从中午坐到傍晚。到太阳快下去了,突然,他大喊:定平!我应了一声,他笑起来,说:爬到那棵樟树上,快!
过了会儿,齐先生又大喊:定平,上去了没有。
我说:上去了。
他说:你现在高不高?
我说:高,很高。
他继续背对着我,说:高就好!定平,你有没有给别人说,我有很多书?
我说:定平死也不会说。
齐先生说:对,死也不能说。定平,现在闭上眼睛,听到扑通一声就可以张开了。闭上没有?
我说:闭上了,齐先生,你要干什么?
齐先生说:我做龙王去了。
扑通一声,我张开眼,河边空空荡荡的,天空中齐先生的脸一点点变成绿色,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样子,齐先生死了,他做龙王去了。
(三)
我从土包上回家,刚好碰到阿毛来找我,他又给我说了遍那事,叫我别忘记了,然后跟几个朋友走了。几个人或前或后,背影参差,互相勾搭着肩膀。我一个人站着,阳光同时照耀着这片大地,可我分明觉得那边很暖,这边很冷。
阿毛说:就是那个苇塘,你叫红豆等在那里,就说是你找她。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我看向天空,他的脸慢慢地变成了白色,齐先生那样的白,像是一团雾气。我不知道他在伤心什么。
阿毛提到红豆,我就想起红豆的那股味道。
那时候我爸还在,教她认字,我不懂,就在她旁边看。她身上很香像是梨花刚抽枝时的味道,我就爱往她身上蹭。
开始她问:“你往我身上蹭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好闻,你身上香。”
她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一笔一画地写字。我爸要是在旁边,我靠得太近了,她就伸个懒腰把我推开。如果我爸不在,她就让我坐到旁边,我闻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她的头发。
有一次她说:定平,不要烦!我吓了一跳,站起来就要走,她突然拉住我,让我坐下,把她的辫子给我,说:闻这个。
我爸死的那天,红豆最后一次来我家。等到人都走光了,我躲到了一个大空缸子里,脸贴着冰冷的缸。然后我听到脚步声,红豆叫起来:定平?定平?我不想应她,她叫了一会儿,就好像走了。忽然有人敲起缸子来,我抬头,红豆的脸就在我头上。
红豆说:你出来。
我说:不出去。
然后红豆就要爬到缸子里来,我推她出去,她哭起来,一下子我就没了力气,她爬了进来,然后抱住我,身子变得火热,一颤一颤的。她说:定平,你闻闻,你闻个够吧。我脑袋贴着大缸望向天空,红豆的脸变成了粉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俩都不说话,那些刚刚还在恸哭的人都远遁了,周围安静异常,只有我俩的呼吸。许久,她站起来,帮我整了整衣服,说:我走了。
我听到她远去的脚步,过了会儿,我站起来,望向她走的方向,突然发现她还是站在不远处。她看到我,就开始笑。
我马上又躲到缸子里。这次过了很久,天色渐暗,不久我全身都变成了黑色。我站起来,望过去,红豆已经不在那里了。后来我想,就算红豆还在那里,我也看不见她了,她也变成了和我一样的黑色。我低声地念了念:红豆,红豆。
以后我也常看见他,但总是远远地,只有一次我从东边上桥,她从西边上来,刚好对上了。
她见了我有些慌,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轻轻喊了声:“定平。”然后就要走,我让开路,笑嘻嘻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现在比我低一个头,头发又黑又长,那股梨花抽枝时的味道还是没有变。
那个晚上,我半夜醒来,摸了下脸,湿湿的一片,全是那种叫眼泪的东西。
去红豆家的路上,我开始变得慌张。我发现我已经几年没跟红豆说话了,甚至她现在的样子我也记不真切。
我在她家外面喊了声:红豆。没有人应,我打心底里希望红豆不在,这样我就有借口了,下次阿毛来找我,我就可以底气十足地问:“有过这事吗?”
然而红豆出来了,她打开门,往外张了眼,小心地走出门,脸上满是惊讶。她今天穿了染花的白纱布,衬着青底的裤身,好看得很。我的心咯噔一下,慌了手脚。
红豆走到我面前,一股梨花抽枝时的味道漫了过来,她的脸在阳光下比梨花还白。我浑身难受,像是有许多蚂蚁在爬来爬去,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
她说:定平?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好像小时候她抱住我,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幸而阿毛的脸在我脑子里忽然地浮现,我说:晚上的时候,我有事找你,就在西边那个苇塘边。然后我转身就走,大口地喘气,又像是吃饱了一样满足。我明白了阿毛昨天为什么突然转身奔跑,然而仔细一想,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定平!”红豆在后面喊,我听到脚步声,知道她要追上来,于是我开始没命似地奔跑,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我的心里像是被一片叶子堵住了。我爸说,叶子里有很小很小的孔,我就在那样的孔里透气,要很难才能透过来。
红豆的声音马上不见了,我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扬起的风尘。
(四)
那个下午我像是丢了魂似的沿着冷江走。我的脑袋很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从小就经常痛,然后忘东西。我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最早能想起的是个小女孩浑身湿淋淋地抱着我哭。
我当时问:你是谁啊。
那个小女孩哭着说:我是红豆呀。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她是红豆了,但红豆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我走啊走,边走边掉眼泪,太阳一点点往下落。我在一棵大榆树下停住,迷茫地望着江水东去,夜色从东方漫了过来。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天色,齐先生面色平静地跳入了冰冷的江水里。但我忘记齐先生的样子了,我的脑子里都是阿毛的脸,他穿着齐先生的衣服,说:我做龙王去了。然后就跳到了河里。
我盯着冷江黑色的水,想到如果齐先生做了龙王,那他现在就在下面,也许在睡觉,也许就正在看着我。我朝着江水叫道:齐先生,齐先生。只有大风在吹,江水不停地流向东边。我想他肯定是在睡觉,这时候忽然扑通一声,我望向天空,希望能看到齐先生的脸,然而没有,只有一片黑色。我又朝西边望去,那边有两张脸异常清晰,是红豆和阿毛。阿毛的脸依旧是和齐先生一样惨兮兮的白色,而红豆的脸在赤红和粉红间变换不定。
我想到,现在阿毛和红豆都在苇塘边,于是我离开榆树,朝那个苇塘走去。这个夜晚月色很亮,一切都清晰无比,我不再需要拉住阿毛的衣服,也不用他指给我哪边是石头,哪边是沟。
我走进苇塘的时候,苇塘里穿出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叫声。
“红豆,别怪那个傻子,我就是喜欢你。我娶你!”
就着月光,我看见阿毛把红豆压在身下,撕扯着红豆的衣服,红豆一边哭一边挣扎。
我吓得往回走去,就好像小时候红豆给我说:定平,不要烦!但我走出来几步就走不动了,我还想起来红豆拉住我,让我坐下,小心地给我她的辫子,说闻吧。我的鼻子里全是李树抽枝时的味道,那是红豆的味道。好像我从我记事起,这种味道就不曾消失,无论是晚上,白天,做梦的时候,看天的时候,推磨的时候,这味道有时淡,有时候浓,有时候像糖,有时候像眼泪。
我回去了,不由自主地抓起一块石头朝阿毛头上砸去,他一下子软了,倒在一边。红豆愣了一会儿,疑惑地看看阿毛,又看到了我,然后忽然笑了。阿毛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呻吟,红豆就望着我惨兮兮地笑。她笑了一阵,说:定平,过来。我走上去,她又说:弯下腰来。我弯下腰,她忽然两只手环住我的脖子一股梨花抽枝时的清香漫上我的脑袋,我感到她的身体好软好软,一直抖个不停,而我的脑袋又痛起来了。红豆说:直起身子来。我慢慢地起来,带着红豆的身子,她抓得我也越来越紧。
红豆不说话,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好抬头看天,让她抓着我。天空中,就着月光,阿毛的脸渐渐地变绿了,而红豆的脸变得很白很白,白到几乎要化在月光里了。
过了会儿,红豆的身子不抖了,她松开手,我一下子感受到一阵寒冷。
她奇怪地看着我,嘴巴张开微微地动着,双手摸着我的脸,似乎要说什么,然而没有,只有一股股的热气和那种梨树抽枝的味道不停地漫过来。
然后她又笑了一下,推开我,向村子踉跄着跑去。
我想起来了,望着红豆渐远的背影,我脑袋很痛,但想起来了。我想起一种阳光的温暖,我和红豆并肩站在那片阳光下,村里的人望向我的目光比阳光更加温暖。我想起红豆跌入冷江里,我跳下去,忽然头撞上了桥墩,一种疼痛感弥漫我的全身,黑暗随之而来,从此笼罩着我。
月光下,我在苇塘里,脸上泪水一片。阿毛在地上忽然拉了拉我的裤脚,我蹲下去。他说:傻子,傻了吧,快追呀,她要变你的了。
我说:齐毛,她谁的也不是了。
阿毛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定平,定平,定平,你终于叫定平了。一说完,他就松开手,软在了地上。我抬头,那张绿色的脸渐渐地消失了。
这时候,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火光。我站起来,离开苇塘,继续沿江水而东。
江边那个土包背后有许多坟墓,我在一块普通的石碑前跪了下来,说:
“爸,我叫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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