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架
马超和一个男人打了一架。此前,他从没有打过架(他当然不曾对朋友们坦白过此事)。在他想象打架一事时,他总以为他打得不错。他甚至因此而跃跃欲试想找人打上一架,可又有些忐忑。在他将一剽悍的男子视为他的对手时,他不能不怀疑自己很可能不堪一击。但同时,他又觉得他能通过某一种干脆利落的手法或连贯的手段将对手制服于地。虽然他马超长得瘦小,但打架毕竟不是比体重。打架,关键是要狠,那些打过架的朋友都是这么对马超说的。
你要是用啤酒瓶砸对方的脑袋,最好用实心的,能不用空瓶就不要用空瓶,空瓶会砸死人。马超在烟缸里来回地碾着烟蒂,侃侃而谈,仿佛他曾用空瓶砸死过人,如今已吸取教训改用实心瓶了。
但说是说。马超向那些剽悍的男人(即便算不上骠悍,也要比他高大)走去,一开始,他会很不礼貌地盯着来者。在那些男人注意到他的挑衅——不,他们仅仅注意到了马超在看着他们。赶在他们可能体会到他目光中包含的挑衅之前,马超便已使自己的目光转化为了某种谦卑。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这么做并非是出于担怯,是不想惹事生非,如果忍无可忍,我会出手的。马超如此安慰自己,并将与他人对视时的目光调整为某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而这么多年来,马超的确从未碰到过足以令他忍无可忍的事情。于是打斗从未发生,直至今晚。
遗憾的是,今晚,马超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施展手脚,甚至没有看清对手的样子,便被击倒于地。他仰面躺在饭店里,四肢摊开,灯光刺得他微眯了双眼(但他确也已无脸睁大双眼)。他的对手就站在他身旁。此人的身体挡住了部分的灯光。自下而望,使其更显高大。他举着半只碎裂的酒瓶,一滴像眼泪一样的啤酒正缓慢地带动一堆泡沫沿着残余的瓶壁滑落,由于瓶壁与瓶口之间形成一个弧度,如果将所持的瓶倒转,啤酒脱离酒瓶的速度可能会更快。当然,此人不可能想到这一点。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举着这只瓶子。他可能也是个新手。
马超任由身体躺着(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痛),并使之彻底放松,与身下的地板融为一体。这是一种算得上是美妙的感受,但仅是短暂的一瞬。他随即不无痛苦地想到,所有那些他曾经以为能做好而尚未去做的事情,如今看来并不一定能做好。而他过去之所以拖延着不敢去尝试,莫非正是因为预感到了必然的失败?这,不无可能。但即便是遭遇失败,也要比悬而不决好啊。难道说在那些他尚未尝试过的事情里,就没有一件他能干好的?肯定有一两件他是能干好的,干得比所有人都好,只能由他去干。而此类事情一直以来都在等着他去干。可由于他迟迟没有动手,它们说不定正在某处生气呢?
从今往后,我可不能再懈怠了呀。
一只戴着一枚戒指的手向马超伸来。马超拉住此手艰难地站起。只要他稍微用点力,他大概就能将那只戒指从此人的手指上撸下。马超靠在一张桌子边上,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在饭店里纷纷吃喝,高声喧哗。马超悄悄地打量着周边。他就坐的这一桌已空无一人,用啤酒瓶砸他的那个人以及他自己的同伴此时都已不知去向,隔壁一桌上有一个人正迎着他的目光,对着灯的方向举起一根手指头。虽说饭店里吃喝一如往常,但马超很清楚人们无时不在注意着他的举动。他当务之急是要离开此处,回到家中,好好睡上一觉。一切留待明天再说。但问题是他该以何种方式离开呢?显然,他不能老是站在桌子边拍身上的灰尘,已经拍得够久的了。而在“拍”这一动作结束后,他就应随即转身离开。问题是,于什么时候结束“拍”这一动作才显得恰如其分呢?
马超等待着。
在这其间,刚才那个拉起马超的中年男子始终凭借一对好奇而贪婪的眼睛打量着马超,对马超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倾注了同样的观察的热情。此人大概是由于他的拉,便觉得他已拥有了可以对马超示以关注的权利了(在他那方面或许是义务)。一次,当马超曲腰时,此人随即伸出双手,作出一个怀抱的姿势。不过,尚未等他的手触及马超的身子,马超便已站直。于是他便撤回双手,颇为赞赏地——也许是不无遗憾地——朝马超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
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人群,仿佛是作为这些人的代表在发言。
——那个头发黄的,他是你朋友吗?
马超点点头,由于他不愿持久地与此人那炯炯的目光对视,看了对方一眼后,他便稍稍低下头去,把双手放在自己的头底心朝后撸了撸。这时,马超看到右脚的白袜子上有一缕鲜红的血迹,血迹密集,呈散射状,每两滴血迹之间,大概容纳得下一滴血迹那么大的空间。马超几乎是出神地望着它们——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马超感觉得到自己的出神——觉得那像是一根湿漉漉的枝条。
他走了已经。
哦。
那我也该走了。马超想。于是,他便转身走了出去。在经过那个拉他的男人身边时,仿佛是一道旋转门的两边,顺着马超身体的转动,那个男人同时也把身体转了过来。他的目光尾随着马超向店外而去。店内的喧哗顿减。
马超走到门外,在台阶上稍停片刻。店内欢声笑语一片。若他返身推门而入,人们必会一律抬起头来,找到他的位置,仿佛在试图用他们的目光将他推出门去。如果说他们很快会放弃这一努力,那是因为他们在为马超不好意思。总之,马超在那里已无容身之地。不仅今晚,日后也是如此。马超一边想着因他出其不意的出现,人群停止了咀嚼,微张着嘴巴,或是任由烟火烧灼手指,一边走下台阶。他发觉他尚能掌控自己的步伐,使之一如往常。但他让脚步踉踉跄跄而去,这比较符合他目前的处境。说不定,店中的那些人正站在拉开的窗帘后面注视着他呢。若他阔步前行,他们便会不回头,一只手伸到身后颇颇摇动。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会站到窗前,手拉着手,挤眉弄眼,目送他踌躇独行,直至走出他们的视线。
现在,马超已恢复他一贯的步伐。此处阑无人迹。他总算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了。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原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子,确定身后的确无人后,他才抡起一脚,把一只易拉罐踢往一边的墙壁。罐子撞在墙上,发出尖刻的哐当声,打破了这夜的静寂。仿佛他此前不曾料到会这么响,马超赶紧追上前去,欲意赶在它落地之前,把它卸到地上,但转念之间,马超再一次把已经掉落在地的罐子又踢了起来。然后,他肆无忌惮地看了看四周的居民楼,踢着这只罐子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在他一脚把它踢到前方后,他希望当他走近这只罐子时,跨出去的最后一步正好符合一踢的幅度,且是右脚。但这总是很难做到,他不得不时时调整着自己的步伐。
那只罐子在马超快要经过一条小弄的弄口时,居然被他踢入了弄里。马超回到宿舍,和衣躺倒于床。他看着天花板,感受着来自身体四面八方的疼痛,于此同时,一股内心的需求逐渐明晰。他沉思片刻,便拨通了他前女友的电话。他发觉他认识的可以与之亲热的女人只此一个。
你来吗。
什么事啊?
我叫你来,你就来好了。
我已经睡了,你怎么了呀?
我和人打了一架。说着,马超便把手机关掉。他静静地躺了一会,然后起身把宿舍的门打开一条缝。
几分钟后,马超的前女友推门而入。外面下起了雨,她脱掉雨衣,走到床前,熟练而又一声不响地给马超脱去鞋袜,把他歪斜的身体扶正,把他的头搁到枕头上,把他的衣服解开。在这过程中,马超像往常酒喝醉了时一样,不停地把前女友拉过来,吻她的脸、嘴唇。当她发现他头上淤结的血块,试图离开他的身边,去拿块温毛巾给他敷一敷时,却被马超用力一拉,拉到了床上。然后他便翻转身子,把她按在身下。虽然她还在劝他有伤在身,但她还是顺从了他的抚摸。她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完事后,马超坐了起来,点上一支烟。他的前女友躺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腿。
幸好,他用得是实心的酒瓶。马超自言自语着,并期待着前女友的回音。
你是怎么晓得?前女友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我还活着。马超吐出一口烟,但仿佛对此并不能确定,他飞快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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