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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有谁读过薛忆沩的小说吗?印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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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是他最近的一篇访谈:

薛忆沩:"我的一生终将是这种苛求的祭品"
“我总是苛求自己。我总是苛求语言。我总是苛求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毫无疑问,我的一生终将成为这种苛求的祭品。”


“我是一个居住在书面语言里面的人。大量的阅读与少量的写作一直就是我的生活,不管我地理地“居住”在哪里。阅读的质量与写作的质量就是我的“生活的质量”。厨具或者便池的产地对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的“虚构”根源于众多的“实情”。比如,我的书架仍然留在深圳。现在,我还能够清楚地记住我的书籍摆放的位置。


王绍培(以下简称“王”):薛忆沩,你现在居住在西方,你愿意谈谈你的生活吗?


薛忆沩(以下简称“薛”):我对居住的理解从来就比较抽象。地理位置的更变不可能清除我对生命的困惑。几年前,我读到桑塔格谈论卡内蒂(小说《迷惘》的作者)的文章。我非常认同她对居住的抽象理解。我是一个居住在书面语言里面的人。大量的阅读与少量的写作一直就是我的生活,不管我地理地“居住”在哪里。阅读的质量与写作的质量就是我的“生活的质量”。厨具或者便池的产地对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王:我注意到附在你作品后面的作者简历中仍然有“现居深圳”的字样。这是你的“虚构”。你为什么要这样“虚构”?


薛:我告诉我的编辑说,这是现代的“空城计”。其实,我的“虚构”根源于众多的“实情”。比如,我的书架仍然留在深圳。现在,我还能够清楚地记住我的书籍摆放的位置。有时候,关于明清的那本书会被摆在关于魏晋的那本书的前面。那是一排散发着历史唯心主义气息的书架。只有我自己能够圆说那些书籍摆放的原则。


王:原来你的“虚构”还真的来源于“生活”!


薛:还有一个生理的原因。因为深圳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城市,它就像是我们大家的孩子。通常总是城市比生活于其中的人要衰老。而深圳是一个例外。深圳是我们青春期的特征都已经暴露无遗之后才拔地而起的。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中有一句说“爱是一个婴儿”。相反,婴儿也总是激起我们的爱。尽管现在,深圳已经到了要向我们炫耀“代沟”的年纪。一般来说,这是“家庭关系”最紧张的阶段。但是,我很清楚,对青春的不满肯定是衰老的重要症状。如果我的衰老还没有垂临,“现居深圳”就应该仍然能够给我带来“天伦之乐”。


“回家”的方便令物质的“家”失去了光泽。在精神的家园里,我们或许能够索取更多的体贴和孝敬。


王:在我们这个交通和电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地理的居住概念的确失去了原来的意义。


薛:随之而来的还有“家”的概念。我们已经很难体会奥德修斯“回家”时经受的那种千辛万苦了。“回家”的方便令物质的“家”失去了光泽。在精神的家园里,我们或许能够索取更多的体贴和孝敬。


王:你刚才提到了你留在深圳的书架。我想你现在的房间里也应该有一个书架吧。那里面摆放着一些什么书呢?


薛:这是一个很小的书架。里面照例摆放着一本莎士比亚的全集、一本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两本布罗茨基的随笔和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译本。与这些英文书籍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本法文作品:一本兰波的诗集、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书架上还有英汉对照的《四书》、《庄子》和《楚辞》。还有一套中华书局版的《李商隐诗歌集解》。


王:这不是一个很“小”的书架。


薛:我的书架里最值得炫耀的是一本西班牙文的精装书。我不大相信还会有另外一个中国人也拥有这种书。这本书进入我的书架的过程展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这本书是一个朋友在北京通过我从来就不以为然的“网”为我订购,然后在一个飘雪的夜晚在我们这座城市惟一的一家西班牙书店里领取的。而我们这座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城市里,这种书当时只到了两本。我想另一本进到了那所著名大学的图书馆里。这本书就是被我奉为“圣经”的《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的回忆录《为叙述而活着》。很遗憾,我的西班牙文读得相当慢。这一次,我不能够尽情地享受阅读的快感。对于这本书,九个月以来,我的快感更多地来自触觉,嗅觉以及漫无边际的幻觉。


王:除了文学作品,你还读其它东西吧。


薛:我主要还是读“其它东西”。我读社会科学所有门类的书。我还读自然科学的书。历史和数学是我的偏科。我特别关心十六及十七世纪的历史。那也是数学的“黄金时代”。我的一个“人物”将生活在那个时代。我正在为他“选址”。


王:我对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的认识。


薛:我的“现在”就是我的“过去”,也就是我的“未来”。我的生活从十二岁以后就没有本质的变化了。我说过,那一年我无意中读到了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列宁将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转发”给我。是呵,“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从此,我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了。也就是说,十二岁那年,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我已经看到了生命的“界限”。后来我有一本自印的诗集就被命名为《界限》。那是我青少年时代的最高文学“成就”。我早就知道,无限的时间劫持了人生的意义。生活永远都只是时间笑料。


王:你仍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薛:粗俗点说,这叫做“厌生”。我的这种态度基于我对生活的理解。在我看来,悲观是惟一的“正见”。我们用不着等到“萨斯”来折磨我们的呼吸道或者自尊心时才开始“顿悟”。“厌生”使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一种“小生活”。大量的阅读和少量的写作是这种生活的“基本面”。总是有书可读并且总是不满意自己的写作,这两个“总是”提供给我“活着”的理据。它们是我的“护身符”。这后一个“总是”意义更加重大。它令我的生活有点像是赌博。我总是以为自己将会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于是,尽管“厌生”,却还在“求生”。我经常告诫自己,也许这“以为”只是上帝让我延年益寿的“秘方”,即使到了“正寝”的时刻,它也不会得到“实证”。对这“以为”的怀疑消耗了我过多的精力。


我是一个不坏的鉴赏家。但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表演者


王:那么,让我们转换一个话题吧。你前面提到你有过写诗的经历?


薛:诗是最高尚的住宅或者是六星级的酒店吧。我每天都要“入住”这间酒店。诗是我的生活必需品。我以“诗”为天。诗直接参与我体内的新陈代谢。每天我都读一些英语,法语以及汉语的诗。我是一个不坏的鉴赏家。但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表演者。我很早就放弃了“表演”。如果现在我还偶然写点诗,那只是解闷或者自娱。去年有一首诗题为《苍蝇》,讲述一个伤感的故事。你想发表它吗?如果发表,恐怕应该注明这表演者属于“业余组”,以正视听。我偶尔也试着用英语写诗。我梦想自己能够用另外一种语言重新经历一次不安的青春。


王:英语和法语是你阅读的语言,而汉语是你写作的语言,你如何解决它们之间的冲突?


薛: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新陈代谢过程。经常会出现难堪的紊乱。我不知道如何解决。也许只能忍受。有时候,西方语言之间也会出现“错乱”。我的说法是“八国联军内部也出现了矛盾”。我们的哲学书上不是说“斗争是绝对的”吗?我们怎么还能够与“绝对”去作斗争呢?也许只能忍受。我的法语老师总是鼓励我用法语写小说。她说我的法语写作很有潜力。但是,我知道我不行。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没有信心。对于包括汉语在内的任何语言,我都没有信心。我对写作要求过高。高处不胜寒。语言问题被我当成是一个道德问题,或者是我面对的最大的道德问题。我总是苛求自己。我总是苛求语言。我总是苛求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毫无疑问,我的一生终将成为这种苛求的祭品。


王:你的儿子呢,他还记得中文吗?


薛:“说”没有问题,“读”还勉强,“写”已经有点吃力了。他仍然用中文写日记,但是字数与年龄成“反比”。有一天,他问我睡觉的“觉”字怎么写。这不应该是一个初一学生的问题吧。现在,他的英文,法文和中文都容易被诊断为“残疾”。我估计,他中文的残疾将是终生的。


王:尽管如此,他应该仍然生活得非常快活。


薛:在中国的时候,他好像每天都不开心,因为老师总是羞辱他(有时候,我也要惨遭连坐)。在这里,他好像没有一天不快活。他的老师总是表扬他,肯定他。有时候,人们会去怀疑老师的责任心。但是,还有什么比让孩子快乐更可以称为“负责”的呢?另外在这里,老师善于嘲笑自己,学生可以调侃老师。要知道,“自嘲”是最好的启蒙。而呆板的师生关系只会妨碍智力和性情的成长。


我的作品总是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被人们认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人们“的问题。


王:自从我们上次谈话结束又是十八个月过去了,你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什么新的作品发表吗?


薛:我只发表了一组“旧的“作品,在《天涯》杂志上。那是我十六年前写下的东西。我的作品一般都没有被打上“时代的烙印“,不需要“折旧“。过很久,它们也还是“新的“。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一组小说还能够被收到去年中国优秀短篇小说的一个选本之中。我的作品总是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被人们认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人们“的问题。《遗弃》等待了将近十年,而与《遗弃》同年完成的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自今仍然不能够出版。


王:你说的是《一个影子的告别》?


薛:是的。去年又有一次“仿真的”尝试。一位北京的书商与我签了合同。我以为小说能够在今年的春天“上市”。我为这次“几乎的”出版写了一个简短的序言。你可以将它发表出来。从序言中,你可以看得出我的“怀疑”。那真是一部多灾多难的作品。我曾经说,它不出版,我的二十五岁就永远不会过去。你看,我现在已经是快满四十岁的人了,却还在垂涎二十五岁的生日蛋糕。我的发育显然是有点问题。小说在海外也有过几次评论了。国内也有不少人知道它。可是,它至今不能够出版。它仍然是一部有“名”无“实”的作品。它仍然是一部有“价值”却没有“使用价值”的作品。


王:你好像并没有绝望。


薛:但是,我的确不太理解我与“出版”的关系。你知道我的“小说集”也从来没有出版过。有那么多人鼓噪,有那么多次尝试,但是,我总是无法抗拒那只“看不见的手“。我说的不是“市场”。我不知道天将降怎样的“大任”给一个人,才会要如此劳累他的筋骨和体肤。我们是如此渺小的个人,实在不应该因“大”失“小”。糟糕,我开始“忆苦”了。这与我“性格不合”。还是来“思甜”吧。你想来点什么“甜品”?


王:你的“甜”莫过于又有新作品写成。


薛:是这样。我的汉语仍然能够“触及灵魂”,这令我非常安慰。我给国内的编辑写信,自称是“乡音无改”的老客户,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我的新作。那是一个关于“天堂”或者说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故事。那是一个发生在1938年3月26日到27日深夜的故事。那是一个发生在黄河东岸一个小村庄里的一间破屋里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已经预感到死亡的临近。他在给他下落不明的爱人写信时,绝望地说他想听她在他的墓碑前吟诵莎士比亚的诗句,比如“我要用珍惜来伤害你”。他颤抖着告诉他的爱人,“你的声音总是掠过我的听觉”。


王:看起来,你并没有改变你的方向。


薛:我不可能改变我的方向。这是“宿命”。我的方向是12岁时那一次偶然的阅读带来的“伤痕”。


王:最后,你能不能分别用一句话来评价一下你的两部长篇小说?


薛:这好像是一个智力测验题。我可以加大它的“难度系数”吗?我能够分别用“一个字”来评价它们。我的评价是:《遗弃》:冷;《一个影子的告别》:热。现在,你也许会说我更合适的职业是去发布天气预报。(王绍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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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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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8:08 |只看该作者
最近一期的《书城》杂志上面有他的一个小说,好象叫什么通往天堂的路,没有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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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8:09 |只看该作者
他的小说2000年我看过,印象深刻,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很少见了,在<花城>上可查到,他的小说都是好小说,在给一个论坛写的文字中我这样写的:薛忆沩:薛忆沩和夏商几乎是同时闯入我的视野的,甚至现在,我连说出他的小说准确的名字都不能(哪怕是一个),但是,这位很少发表小说,也很少露面于公众场合和视野的小说家,对十余年前的某件事恐惧至今,在他的小说里,随时随地,你都能闻到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气息,灰白的,氤氲的,恍惚的,这个记忆的承受者,拥有着非凡的把握和承受虚无的能力,他安静地回忆着承受忧伤地生活着----这也许只有史铁生能与之相比(翻看2000年第5期或第6期《花城》:你会看到《被虚构所遮掩的一段家族史》——大概是这个名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5-15 17:17:21编辑过]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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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8:09 |只看该作者
这文字全文如下:

小说的现在:


说话之前:阿乙叫我就这个话题说说,既然是说,那肯定口水味儿浓烈,说的的好处是轻松自由,不做作,不无聊。

老东西:

王小波的出现,是中国小说的幸运,他的死,跟他的小说无关,所以不谈。尽管他的某些中篇,如《三十而立》这样的小说都还算不上完善,但是,我们应该记得他的贡献,在我的眼里,他的贡献大于当代任何作家:纯粹的小说语言(铿锵有趣、朗朗上口,断句准确),思辨思维和小说思维的思维(超脱自身、摆脱小说束缚的思维),奇妙而合理的想象———三两句无法说王小波,他也是中国唯一的不能轻易谈论的作家——所以,看见无数王小波的追随者的文字时,你会发现,我们对王小波的理解幼稚到了叫人愤怒的地步:这种理解甚至是对王小波的最大不敬:读王小波,犹如读诗,随手翻看,随便抽些句子念念,再关上,千万别一口气读完,千万别学他的幽默,幽默是身体的一部分,你学不来,注意他的思维和思维导致的反讽。《黄金时代》《红拂夜奔》《我的师承以及更多杂文》《未来世界》《未来世界》
《革命时期的爱情》等等——除早期作品外,他的东西都值得一读。

莫言:在我们的小说家里,要推出几位国内级的大作家的话,莫言自然该列其中,上世纪80年带初,他写了不少功利小说,小说心态也有问题,而《红高粱》之后,他的小说越发强壮,活力四射大气磅礴,直到近几年,他的不少小说都可当经典来读:《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标志着莫言的又一次成熟,其后《檀香刑》成全了莫言再次跳跃的欲望——在这部小说里,莫言的缺点依然暴露无余,这个对死和对虚无缺乏深厚感知的人,永远在飞翔,永远找不到地下世界的寒冷感觉,(而与之相比:王小波是鸟,看过天上的云彩灿烂,是阴沟里的爬虫,身钻过冰寒的烂泥臭水,可惜死得太早。)所以,莫言的失误在于太过自信,太过大气,他很细腻缺细腻得不地道,在肉欲上他经受的折磨是饥饿,而不是情欲带来的憔悴。《檀香刑》《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以来的中短篇,其散文可读,也不可读,可读之处在于语言,不可读之处在于他老是以幼年记忆唠叨个不停。

残雪:僵硬地理解卡夫卡的家伙,但是,无论小说水平、还是对小说的贡献,都远在余华之上,小说有着地狱的阴森的感觉,但是对地狱本身散发出的灿烂色彩关注不够,把握也不是很充分——近两年,残雪也许注意到了这个,毕竟她是位悟性非常高的作家,也毕竟在小说写作里摸爬滚打了近二十 年,她已经到了真正成熟的年纪:《松明老师》《鹰之歌》等等中短篇,但是,她有个毛病,所以,读她的小说我们也应该迎合这个毛病:她的小说不是发在几个主要刊物上的就不必要读,她写得太多,发表得太多,但是自己的好小说她觉得只往几个杂志扔:《花城》《大家》《芙蓉》《十月》《山花》等。对她的期望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在国外她所赢得的声誉远远高于国内也高于国内任何中国作家,在国外,很多人已经把她当成一位大师,而实际情况是(也是他们那一代作家的实际):她已经锻炼好身体,学到了足够的经验,开始了成熟时期的创作。

苏童:早期小说漂亮之极,轻盈聪明,后期小说显得迟钝,但是内里他跟莫言、残雪一样正在真正成熟,无论语言,还是小说的克制,但是对他,实在不敢抱多大希望,这两年他的短篇还凑合,而长篇烂的要死,所以,他早期的长篇和中短篇反而显得尤为重要:《我的帝王生涯》《十九间房》《刺青时代》《米》,后期某些短篇如《白雪猪头》勉强可看。

叶兆言:这是中国功底最深,修养最高的小说家,不愠不火,一些中篇精美到了极点,如几年前发表的《饕ye之徒》,这篇小说,不在苏童余华的小说之下,莫言缺少的正是这份细腻。

李锐:我没读过,据说很不错,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将韵:好象是李锐的妻子,她的中短篇有的很好,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发表在《花城》(94年还是96年?总之是90年代)的长篇小说《栎乐的囚徒》的前三十页,尽管读上去很想读苏童的小说,但是这三十页的确不错。

林白、陈染以及别的女作家们:值不值得看是一回事,有没有必要看又是一回事,她们的私人经验实位自以为是,到卫慧棉棉这里,这种个人经验已可称作小资的表演的身体,其实,她们既不尖锐,也不漂亮,更多的女人有着和正经历着比她们更私人化的生活,她们无所突破,也无从突破,过早动用自己的身体必然导致身体的过早的衰竭。

迟子建:这位东北女作家,值得钦佩,南方作家和北方作家似乎有着一个显著的分别:南方作家似乎显得比北方作家病扭扭一点,无论男女作家都是这样,而北方作家显得更健康,更大气,似乎洞穿事实的更多本质,所以,他们写起小说来,更冷静,更开阔,娓娓而谈,迟子建是中国不多几位跳出自己的身体和所谓的个人经验,直面生活的琐碎,她也是难得的几位把握了生活的琐碎的诗意的女作家。读她的小说的一种享受,你看到的北方山水,并不凛冽,反而充满温情:《观彗记》等一系列写到东北老家生活的小说,长篇《伪满州国》——非常优秀的长篇小说。而去年发在《钟山》的中篇实在不怎么的,另:写动物和人的关系,她很有一套,这在中国作家中很罕见。

余华:余华的意义不好说,要批他也不大必要,原因很多,在我眼里他的意义并不高于苏童,他也并不比苏童聪明,当然,中国作家中比苏童聪明的实在找不出几个,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中国作家中,余华是属于悟性僵硬少变的那种,他的小说的痕迹太重有着太多的国外作家的影子:《祖先》叫人想到意大利卡尔维诺的《恐龙》,《世事如烟》像墨西哥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而其后短篇小说,显得做作无能,都似憋出来的东西,影伤遍布,使人想到马尔克斯那个非常短的小说《普通的一天》,而他对格里耶的学习在表面,不具备格里耶那样的变化,没能灵活变通地运用几何学的重复手法,僵硬似乎可以当成余华小说的最大特点:思维的僵化,形式的僵化,僵硬的使劲过度的语言,《活着》就是使劲往活着这个词里灌概念的过程并且一灌到底,煽情凶狠,不但小说里的角色并且连作者本人也透露出中国的诉苦精神,他们都被诉说缠得手脚无法动弹。在某些极具创造性的小说里,他是个极其优秀的小说家:《河边的错误》《在细雨中呼喊》《一九八六年》《世事如烟》《一个地主的死》——其中,湖上的岛屿使人想到八卦,也使人想到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余华获得荣誉是因为他的那些以灌输概念的小说,而他的真正的少得可怜的好小说却被人忽视和遗忘,像《十八出门远行》《死亡叙述》《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小说,实在没什么创造性。


史铁生:优秀的小说家,写的小说不多,当然,这跟他的身体有着极大关系。然而,他赢得我的尊重绝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却坚持写了二十年,而是因为,他写了好些个好小说:《命若琴弦》《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我与地坛》《两个故事》以及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他是真正拥有着穿越死亡和虚无经验的中国作家,其对虚无?????叿那样的概念僵化,也不如残雪偏颇生硬,而是全面和透彻,他对博尔赫斯有着非常精确的理解,他懂得如何在小说中娴熟地重叠人物的身份、经验、记忆、懂得不同时间、他同空间的同在,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互为对立的人物也都互为对方,某时空实属不同空间和时间的交错和重叠。——余华没完成这点,王小波对时间的利用不同于史铁生,前者是以单纯的时空跳跃实现对不同失控的叙述,而后者把不同时空混合揉搓成一个完整的混沌的摸棱两可却各有清晰的指向。


韩东:韩东的诗不怎么样,他的小说也不怎么样,当然,也不是说他比上边几位,他的小说就比他们糟,韩东的小说平整,话语直白,道的是汉语,他也不比上几位好,早期写牛逼烘烘的先锋派小说,后来断裂成另一种先锋:《扎根》会使他小赚一把,首印5万册不说,我估计,迟早有一天,这小说会给改编成电影,其煽情性和历史的场面绝不会亚于张艺谋那愚蠢的《活着》。

格非:格非的小说我不大喜欢,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接触到博尔赫斯,这使他和余华都显得很一般,至于北村:他的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很厉害,直抵人心,使我兴奋不已,但是我晓得,他的小说是编出来的,所以,后来的他的所有小说我都不曾接触,包括巩利的火车。夫子贾平凹、拙劣的大地学家张炜,潘军假先锋、刘震云、孙甘露、韩少功等等都精力旺盛,还可以提及的作家举不胜举,而真正值得提到的优秀的小说作者,却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中间层面:
这个层面上的作家,更多,写作方式、生活方式和写作风格各不相同互为对立,在国内小说的整体发展的意义上来说,他们又互为补充使中国当下小说的整体,更为完整和肌理充实,当上边的老东西(韩东其实更应该在这里提及),的方式袒露无余,风头将尽或者说退缩回去以避开喧哗安静写作时,他们纷纷占山为王,扔自己的砖头,飞扬自己的唾沫。

朱文:朱文绝对不会去考虑他的小说对国内小说写作有什么作用,但是,偶然间,他成了转折时期的代表人物。他的不少小说在他们文学网可下载,而在市面上,不大好找,他不同于上边的老东西们,他的小说不比余华差劲——朱文自己说。电影《巫山云雨》达到了绝对的业余水平,无论剧本、导演、演员、还是摄影。


李洱:李洱写小说很早,圈内的名气比圈外大,他的中短篇小说非常一般,尽管他喊叫着某某口号,但是到了《花腔》,李洱着是得意了一把,《尘埃落定》只前半部可看,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巧合《尘埃落定》好象《百年孤独》和跟《铁皮鼓》通奸而来的小杂种,《花腔》得看整部,叙事结构类似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类似的叙事结构在福克纳那不朽的《喧哗与骚动》中已初见端倪。只不过后者是现代主义,不涉及小说内人物对小说结构的颠覆——后者是后现代主义,涉及到小说内人物对小说各方面如结构、情节等等的颠覆。


夏商:2000年和2001年,夏商在《花城》《人民文学》等杂志发了好几个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平整,好读,质量有保障,而真正使他凸显的是发表在《花城》2001年第1期上的小长篇《全景图》,之后其单行本更名为《裸露的亡灵》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关于这部小说,我只想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本真正的城市小说,它拥有着所有制造畅销小说的元素,诸如凶杀与死亡、毒品与性、近似乱伦的情爱,还有同性恋等等,在这个小说里,生和死同处,相安无事,时空交替浑然一体,这个对聚金斯德的《香水》推崇倍至的居住在上海的商人兼小说家,将来的意义无法估量,因为刚三十出头,他已经完成了《裸露的亡灵》这样的小说,奇怪的是,这本小说根本没受到重视,更没畅销,好小说就应该得到如此的回报,夏商是现代首次把死人活人置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小说家,死人窥视着活人的生活,同时,也窥视到自己过去生活里未曾发现的秘密,窥视到蛛网般的生活关系下人们怎么连连相撞,产生爱狠情仇,情欲、凶杀、死亡,人生一下子迷乱的虚拟的空间中,反复抚摩和撞击生命,死亡的鳞光时隐时现,突然成为明快、流动、唯美的阴柔的载体——类似中国古代精怪小说中的借尸还魂——光怪陆离、平常之极、凄艳之极!


薛忆沩:薛忆沩和夏商几乎是同时闯入我的视野的,甚至现在,我连说出他的小说准确的名字都不能(哪怕是一个),但是,这位很少发表小说,也很少露面于公众场合和视野的小说家,对十余年前的某件事恐惧至今,在他的小说里,随时随地,你都能闻到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气息,灰白的,氤氲的,恍惚的,这个记忆的承受者,拥有着非凡的把握和承受虚无的能力,他安静地回忆着承受忧伤地生活着。(翻看2000年第5期或第6期《花城》:你会看到《被虚构所遮掩的一段家族史》——大概是这个名字。)


杨黎:做为非非的领袖,写诗的同时,他也写小说,当和乌青以及其他几个年青诗人在成都偶然碰面后,他牛劲儿更足,写诗又写小说还上网聊天打旗号,他可谓是个——半路杀出来的小说的强盗,以前和现在写下的小说的累计字数,不下百万。娴熟地将自己二十年的诗的经验,融会到小说里去,使小说突然拥有了异端而奇妙的美,轻松诙谐,字里行间,四川话也成了落玉之物,清脆有声,讲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小说里的人似乎都是静止的,打牌说话,抽烟喝酒做爱,但是绝对没有深入/切入生活的欲望——到过成都这座城市的人大概都会这个印象——发表《梅花镇的阳光》时,杨黎的名字不知为何发生了变异,音同字不同:扬黍。

何小竹:说到杨黎,肯定要说到非非的其他成员,要说到现在的橡皮论坛,还应该说到他们的诗。何小竹的小说大多很一般,包括那本春风文艺出版的长篇小说《爱情的歌谣》(大概是这名字),前几十页还写得不错,再到后边,作者就给自己的小说所感动了,开始煽情,煽到最后落入了老套套。当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成都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不不大清楚,但是,我还敢肯定地说,这本小说不怎么样,在这之外,橡皮还住着乌青、吴又、林苑中、朱庆和、格狼吉木等少数几位优秀的小说作者。


北方:北方的小说《四如意》《一天一日》都发表在《芙蓉》——他的小说也曾出现在橡皮网刊上——这带来了不少非议,在这两个小说以及后来《谁比谁美丽》使北方出露头角,而小说集《谁比谁美丽》的出版更是得到了广泛关注,关注分两种,赞同者有残雪,狗子,林舟等等,鄙薄着更多——这时的北方,已经贴近了小说的本质,于插科打诨之中,道出了我们的真实生活,香水味、口水味、鸡零狗碎却又雄健而幽默——当中篇小说《大船》出炉时,北方对当下小说的重要性更为凸出,而其幽默也许仅有王小波能比,而其小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哪些人跟他相比。


荆歌:荆歌的小说不的不读,读完之后,自有收获,年纪跟苏童、格非、余华相近,但是风格绝对不同,以不同的方式散发出苏州小巷胡同的腐朽的间具怪异记忆的气息。

能例入中间层的人位数还有不少,但是,由于他们所显现出的对当下小说的推动作用不如以上几位,所以暂且不提,或者在后边某些地方涉及。



地域:
这个地域跟作者的写作毫无关系,只是为了介绍的简洁和方便,而地域在这里,又分两大类:地理的和网络的或者二着兼述。下边,我就对写作着小说比较多的省份的稍显优秀的作者做粗略介绍,同时,介绍极个别网络阵地,这里不设计诗和散文,也不涉及诸如天涯之类的文化社区。


浙江:浙江作家的汇聚,最初得利于新小说论坛的才成功开辟,浙江大部分小说作者都在这个论坛活动,经过近半年的发展,全国很多地方的小说作者都在新小说论坛出现过,如非浙江籍的鬼子、巴桥、叶开、李浩等等。那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浙江的小说作者:【艾伟】写《越野赛跑》以来,艾伟就是那味道,我不喜欢,并且是很不喜欢,有点像抱着一棵树子吊死,也像钉子一样一个劲儿往里钻,我在这里说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小说能频频发表在《收获》《花城》《江南》等等大杂志,能与艾伟相比的浙江作家,也许只有【吴玄】:吴玄的小说也是《收获》《花城》的宠儿,不过,吴玄现在的拙劣的小说总叫人怀念当初他发在某内刊上后被《青年文学》转发的写下棋的那个小说。【夏季风】这几年,夏季风累积写下的小说也就今年入选“世纪之星”那本书里的篇目,尽管他是我的朋友,我依然要说:他的真正算得上好的小说不多:《罪少年》《马的寓言》《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十九分钟》【痹愚】跟夏季风一样,痹愚也获得过“浙江文学之星”的称号,他的小说可读,边缘人,边缘地带,很难见到城市的影子【黄立宇】的小说发表得少,属于浙江写短篇写得最好的那层【柳营】作昨年和今年有着极高的发稿量,小说见于《上海文学》、《大家》、《广州文艺》、《江南》等等杂志,她是我的朋友,但是,她的小说不没到叫人兴奋或欣慰的地步。【卢德昆】卢德昆的格非的忠实信徒,少年老成,高中时候写下的小说既发表于《收获》,由于个人不喜欢其小说,不做多介绍,只挂个名。浙江类似的小说作者还能说出好些个。


河北:年轻一点的人中,我有印象的没几个,但是,一个省能比较整体地凸显出几个小说作者已经不容易:【李浩】最初看到的李浩的小说2000年,发表在《花城》的《刺客列传》,这小说叫我着实兴奋了一把,而后来,他发表在《长城》《当代小说》等杂志的小说再也没使我找到00年同样的兴奋,大概有两个原因:他在退步或者我对小说的品评能力的提升远快于他的小说的进步。【刘建东】《长城》的编辑,小说《兄弟们》给我留下了印象,因为那小说里的傻瓜,跟我某亲戚家的傻瓜一样,他们都爱女人,都爱跟着从街上偶然走过的漂亮女人东倒西歪的走,长篇小说《全家福》发表于收获,后选如云南人民出版社的“广场文丛”(大概是这名),同时入选的还有,山东的宋潇林,上海的SIEG(七格)【刘荣书】注意刘荣树先是在新小说论坛,后是在期刊,02年,在各小说期刊上,我所看到的他的小说有八九篇,其中以发表在《长城》的《屋顶上的眺望》为最佳。而今年,他似乎较为沉寂,也有可能是我疏于小说期刊的阅读的缘故。养着一对龙凤胎,居唐山滦南县。【张楚】张楚跟刘荣书或者说刘荣书跟张楚在同一座小县城里,他们俩有着相同的特点:冷静克制,无论小说还是人。首先看到张楚的小说是01年初在《山花》上,看他的小说首先是因为他的名字,翻开小说我只读了几行就没再读下去,其后01年6月在橡皮认识,细读小说后,感觉不错。而02年3月我回想起我在认识他之前已经在《山花》上读过他的小说,仅仅看了几行,他问我为什么没看完,我说不好。到02年4月在《莽原》上读到他的小说《U型公路》后,我对他小说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在网上找他的小说重读,没人说的那么好,也没我以前想的那么坏。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莽原》《山花》等等杂志。


河南:【李洱】前边已经说过。【行者】行者肯定是博尔赫斯的信徒,阅读他近十万字的小说后,我反到觉得,每当他以虚构试图进入指向虚幻的领域时,他都显得笨手笨脚,无法完善小说,而当他的虚构指向生活时,反到得心应手,所以,他的小说我更推崇《美人市场》《一个女人》这样的小说,而对《突豹特》这样的小说却颇有微词。【汪昊】他的中篇小说平整,舒缓,娓娓道来,能把很琐碎的小事说得又长又好,但是,去年发表在《花城》的《隔壁情人》真是把脸丢尽了当然同时《花城》也不失时机地丢一把自己的脸。【戴来】这个女作者写着很多故事,其中的男女都有那么点不正常,可读,好读,也仅此而已【墨白】左看右看都觉得他跟艾伟有着很相似的气质,不喜欢不喜欢!尽管觉得他很不错。



江苏: 【南京】韩东。朱庆和跟林苑中在近年,都受到了很高的评价。南京的吴晨骏现在去了福建,在某杂志任编辑。金海曙。顾前——聚集在“他们”网站。苏童。叶兆言。葛红兵。魏微。 【苏州】荆歌。朱文颖。【黑蓝】做为现在网上几个少有的较为纯粹的小说网站,黑蓝聚集着南京的陈卫等人,还住着赵松、SIGE 及其女友任晓雯,卢小狼、流马、沈默克、郭发财、黑天才、羊、8439、恐怖爱丽丝、门兴、文沁可人、石留等。另有鬼金、张楚、看见了、陆离等等作者出入。


散打队:
由于已经在电脑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眼睛很累,在写下去非超过一万字不可,所以列个散打队:当然,前边以及后边我提到的都是我所熟悉的作者,我所不熟悉的即使写得好的我也不大提及:陆离在01年突然闪出,在女作者中,其地位已不亚于尹丽川、戴来、朱文颖,在女作者中,鲁敏写的不错,今年《芙蓉》上有她一篇很棒的小说,《花城》有其《青丝》,这小说不如前者。张执浩诗和小说都很不错。鬼子。陈家桥,小说可读,仅此而已。李师江。而今年,在《花城》散文随笔版连续发表散文的陈川实在是今年国内散文和小说界的一大收获,像当年史铁生的散文或小说《我与地坛》发表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而在世纪经典开专栏的李森则是使劲将自己的脸往大师如卡夫卡、略萨、巴特屁股上贴的家伙,不过,他实在是不够档次,愚蠢而得意。今年湖南出现了年仅25岁的马笑泉,其小说先在《芙蓉》登出,后又有小说在《十月》发表,小说森冷无比,刀光寒冽散发着黑社会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也许,他是首次真正的道出暴力的外向攻击性与快感的国内作者。03年12月4日
我是羊,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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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0 |只看该作者
薛忆为的小说很好,但他没有被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


下午五点钟左右,乌云几乎遮住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只有在远远的东面还残留着一长条清爽 的蓝色,正好将沿河的两岸绵延而下的山峰烘托出来。那些山峰远远看去已经仅仅是一层 薄薄的剪影,在大雨来临之前,它们凭着变化冲动的线条仍然显示出极强的个性。?

但是X从他房间的窗口看不到经城市的东面往南流去的那条河,那条平缓、清澈的河。形状 奇异的山峰洞着河岸缓缓南下,一路上炫耀着山和水永恒的依恋和融洽。昨天当X航行在平 缓的河面上,他被那种依恋和融洽打动。船绕过河道中央经常暴露出来的河床,行进得十分 小心。河床上的鹅卵石在柔和的阳光之中显得非常的天真。?

X有差不多三十年没有见过成片的鹅卵石了。眼前的景象将他推回到他的儿童时代。河滩离 村子大概有一公里。他最后一次在河滩上玩耍的时候,看到一队一队的尸体从上游漂流下来 。那些人是用枪或者其他的凶器打死之后被抛入河中的。暗红色的河水温情地推送着他们。 X很憎恶那样的画面,他努力朝上游方向望去,可是在他视野的尽头仍然挤满了参差不齐的 尸体。他抓起一把鹅卵石,想去击打集结在河中央的那些尸体,但他突然又有些害怕了。他 突然想,如果自己也正夹杂在那些尸体之中朝下游漂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他们 最后能漂流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最后的什么地方。就像外公的故事,每 次T问他后来又怎么样了,外公总是能够讲出一个新的情节。他的每一个故事好像都可以永 远讲下去,好像永远都没有最后的地方。那些尸体的漂流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那些尸体永 远地失去了记忆,可是他们的漂流也许会成为永远的记忆。X将手中的鹅卵石松开,鹅卵石 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突然,X注意到了一具很小的尸体,它正朝河岸漂近。很快 ,它就在离X不远的河岸边搁浅了。X走过去,走近那一具很小的尸体,那是一个也许还不 到一岁的孩子的尸体。那个孩子的身体被铁丝紧紧地捆绑着,看不出有枪伤或者击伤。他也 许是活着被抛入河中的。X望着刚刚漂远的那一队尸体,这个孩子就是从那一队尸体中漂游 出来的。也许那里面有他的爸爸妈妈,X心想,或者哥哥姐姐,或者爷爷奶奶。也许那一整 队尸体就是他的全家。X伸出手来,他想将孩子的尸体推回到河水中去。他觉得它应该去追 赶那一队尸体,它应该跟全家呆在一起。可是,就在X的手接触到尸体的一刹那,他开始真 正地害怕起来。他用力在鹅卵石上摩擦着刚刚接触到了那具尸体的两只手指。他站起身来。 他后退了几步。他猛地一转身。他朝村子里跑去。?

X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一九六八年夏天他在故乡的河滩上面对的情形。那天半夜,他的父亲 突然出现到他们的面前,要将他和他的爷爷奶奶接回到北方去。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 亮。他的父亲说不能等到天亮。X看不清父亲的脸,他只能从父亲的动作中感受出他的慌张 。直到火车开动了,父亲才显得轻松一些。他拍了拍X的头,叹了一口气,说:“唉,明年 你就该上学了。”X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爷爷奶奶还是非常的慌张。?

“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X的妻子问。她正躺在乱糟糟的床上。?

“快要下雨了。”X说。?

“已经下雨了。”X的妻子说。她朝窗外望去。床离窗户很远。?

“哦,是的。”站在窗前的X冷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他的妻子一眼,然后又面对着窗外,说 :“那些山峰真的很美。”?

他的妻子从床上跳下来,走近墙上那面很大的镜子,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前天刚 住进这家酒店时,她就很惊喜房间里有这么大的镜子。“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只海豚。”她说 。?

昨天当他们的船经过那座山峰时,她就这么说。导游指着那座山峰说,两亿多年以前,这里 是一片汪洋。当海水随进化退去,陆地浮现出来。只有那只海豚不肯离去。它就留下来成了 陆地上的风景。X也很喜欢那座酷似海豚的山峰。“我们人类的很多品格和性情都随着时间 消失了。”X目送着风景远去,他说,“人类剩下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他很喜欢那只不 肯离去的海豚。?

“你是指精神吗?”他的妻子问。?

“是的。”X说,“人类早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而且越来越……”他不知道在人类精神的 海洋干涸之后,心灵的荒原上是否也留下一只不肯离去的海豚。那只不肯离去的海豚会是什 么呢??

X被山和水的依恋和融洽深深地打动。他知道人类自从远离森林和天空建立起城市之后,就 不再能够享受那种依恋和融洽了。人们总是在试图改造人与人的关系,但每一种进展最后都 只是加剧了整个人类的堕落。在他们的航行快要结束的时候,X对他的妻子说:“人类除了 无聊就是冲突。”他的妻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们跟着水泄不通的人流走出码头 。“历史就是这样的。”X继续说,“无聊引起冲突,冲突导致毁灭。”?

X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一九六八年夏天他在故乡的河滩上面对的情形。?

X的妻子离开那面很大的镜子。她将散在床上的衣服折叠起来,然后走近自己一直面对着窗 外的丈夫。?

X转过脸来。他的妻子吃惊地发现他刚才流过眼泪。X深深地冲着他的妻子笑了一下。“还 记得昨天船上的那一对老人吗?”他问。?

他的妻子靠紧他的身体。?

“你真的觉得他们非常相爱吗?”X问。?

“他们看上去非常的相爱。”他的妻子说。?

“看上去,”X说,“是啊。”



与狂风一起旅行?

葬礼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仍然有人在责备我的缺席。当时我的孩子们向大家解释说他们怕 我过于悲伤,所以不让我参加。他们的确是很担心,因为在葬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不停地哭 ,一直哭到葬礼那一天的凌晨。可是,孩子们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多年以来,他 们 一直以为我是一个不会激动的人。我自己也以为我是一个不会激动的人。但我真的哭了几乎 整整一夜。?

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报纸上这么说。从前,我自己也这么说。可是现在……我会有 一点犹豫。我会非常痛苦。我甚至不愿意再去评价他,或者再去评价我们将近四十年的婚姻 生活。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们生活得非常幸福。前面的三十五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我。最 近这五年,我偶尔会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他会要离开我。可是他没有。是的,他没有。 直到十天以前,他才离开。临终的时候,全家人都围在他的身旁。他的嘴角显出一丝安祥的 微笑。?

最近这五年,我们有过好几次我以为是即兴的旅行。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活动,可我发现这 种旅行能够令我的丈夫精神焕发,所以每次都答应他的要求。他要求我与他同行。我们总是 突然就出发了。我往往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不巧的是(或者应该说凑巧的是),每次旅行 我们都遇上了狂风。这令我非常沮丧。因为我从来就对风有一种特殊的反感。我觉得风很像 是 一个强盗,它可能会夺走属于我的一切。我的丈夫非常理解我的这种感觉。起风之前,他会 很周到地检查房间的窗户是否关好,他甚至会帮我把窗帘也拉上。他知道即使是风摇晃树枝 的景象也会令我不安的。一切安排好了,我的丈夫会低声说:“我出去走走。”他好像是自 言自语。我知道他非常喜欢风。他有一次说狂风的吹打令他感到生命的存在。他会出去很久 很久。他离开之后,我会感到孤独。我甚至会觉得他也许会离开我了。夜深以后,我会独自 睡去。等我醒来,我的丈夫一定在房间里熟睡。最初的几次,在他醒来以后,我会关切地问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总是简单地回答说:“很晚。”后来我就不再多问了。?

在我丈夫去世的那几天,我一直在忙于整理他的遗物。葬礼的前一天中午,我在一堆旧书里 翻了一个日记本。我的丈夫从小学阶段就开始写日记。直到十年前的那个元旦,他对我说他 不想记录自己的生活了。那一天,他将他所有的日记都交给了我。可是,我翻到的日记本里 竟有他最近五年的日记。最近这五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那几次即兴的旅行。我开始 查看他关于那几次旅行的记载。很容易,我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与我正好相反,那是一个 迷恋风的人。她出现在我们的每一次旅行之中,或者说每一次旅行的背后。我的丈夫和她站 在一起:他们在海滩上;他们在山坡上;有一次,他们竟站在悬崖边上……狂风吹打着他们 的身体。有一次,我的丈夫对她说:“你是为风而来,我是为你而来的。”?

一开始,我会抵挡不住一种强烈的吸引,去愤怒地想像那个人究竟是谁。在日记中,我的丈 夫对她的记载用的是第二人称,好像所有的叙述都是耳语。?

不过,我很快挣脱了想像的吸引。她究竟是谁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却抵挡不住悲伤 对我的猛烈打击。我放纵地痛哭起来。哭了几乎整整一夜呵!?

即使孩子们没有那样建议,我也不打算去参加葬礼。当葬礼进行的时候,我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在想为什么我的丈夫每次旅行都一定要我陪在他的身边呢?为什么他不愿意(或者是不 敢于)单独与狂风一起旅行呢?在我非常愤怒的那几个小时,我会觉得我们最后的那些旅行 对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现在我平静下来了,不再那样想。可我真的觉得迷惑不解。?

是的,现在我还会说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尽管我已经不怎么提到他了。这个了不起 的人在永远离开之后让我觉得迷惑不解。而我们曾经有过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呢。从前, 我一直以为我们生活得非常幸福。



突然显现出来的世界?

这个少年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

这个少年在床上躺了很久。突然一阵风吹动了他挂在墙上的日历。他感到欣慰。他知道很快 就要下起雨来了。连续几天的酷热需要一场大雨来打断。这个少年关掉他的电扇。从窗外涌 进来的风的确饱含凉意。很快就下起雨来了。这个少年在畅快的雨声中变得迷迷朦朦的。那 种雨的声音好像在轻轻摇晃着他瘦弱的身体。他睡着了。?

这个少年刚一睡着就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她将背包卸下来,手里提着 她的相机站在过道里。“你为什么不进来?为什么不进来坐下呢?”这个少年问。?

他的母亲微笑着走进他的房间。她在他的小书桌旁坐下,将相机放到他的小书桌上。她在放 相机的时候,俯下身去瞥了一眼这个少年摊开在书桌上的数学作业本。她笑了笑。?

这个少年又注意到了他母亲脸上的雀斑。在母亲微笑着的时候,她脸上的雀斑散发出一种奇 异的光彩。他是在六岁的生日晚会上第一次注意到母亲脸上的这一阵光彩的。他吹灭了生日 蜡烛,直起身来,深情地望着他的母亲。这个少年从此肯定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或者,在他心中渐渐变厚的字典里,最漂亮的意义就是他的母亲。“你这次又拍了很多照片 吗?”这个少年问。?

“没有。”他的母亲冷冷地摇着头。?

“你每次旅行总是要拍很多照片的。”这个少年撒娇地说。?

“这次没有。”他的母亲冷冷地说。?

这个少年突然有点害怕他母亲的声音和表情,“还有很多的故事,每次你总是带回来很多的 故事。”他胆怯地说。?

他的母亲冷冷地笑了笑。?

“这一次你真的没有见到很多的事情吗?”这个少年绝望地问。?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见到。”他的母亲说。她开始不再回避这个少年的目光了。她打量着他 。?

这个少年羞涩地低下头。?

“你读完了我们最后那次一起旅行时我给你买的那两本书吗?”他的母亲问。?

“我读完了那一本童话。”这个少年说。?

“那两本都是童话。”他的母亲说。?

这个少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过了一阵,他慢慢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问:“我不知道那个 皇帝为什么要杀掉他自己的女儿?”?

他的母亲一直那样打量着他。她稍稍疑迟了一下,说:“因为他觉得她不漂亮。”?

这个少年不满意这样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他接着问:“那么,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杀 掉皇帝呢?”?

她的母亲显然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第二个问题。“因为他觉得他很坏。”她很肯定的说。 ?

这仍然是书上的解释。这个少年仍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那两个人被杀掉了,这个少年在读 着那本书的时候想,可是皇宫里还是没有出现漂亮的公主,而且,皇帝的儿子比皇帝更坏。 这个少年盯着他的母亲,他犹豫了一阵,终于没有将一直困惑着他的那个问题说出来。?

这个少年在大雨停下来之后不久就从恶梦中惊醒了。他爬起来,趴到床边的窗台上。楼下阴 沟里的水汇积得很多了,水流动的声音很深沉。这个少年第一次梦见他的母亲又回来了。夜 色中交替着雷声和闪电。?

这个少年在惊醒之前一直盯着他的母亲。他没有问他的母亲,不漂亮的和坏的被杀掉以后, 皇宫里并没有出现漂亮的和好的,那么那些杀害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 。在那本书上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他在惊醒之前问了他的母亲,她很可能也说不 出什么。不管怎样,在这个少年的心目中,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多少年来,他总 是通过他的母亲来打量着这个世界。或者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世界,而只有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告诉他所有的答案。这个少年在惊醒之前一直盯着他的母亲。他第一次没有很自 然地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他第一次不想对他的母亲提问。突然他就惊醒了。这个少年激动地 知道,在他和这个世界之间再也没有他的母亲了。现在,他要开始自己打量这个突然显现出 来的世界。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个少年记得在给母亲出殡的那天下午,麻脸舅舅一直坐在他的身旁。他总是爱讲那些惊心 动魄的故事。那天下午,他讲起了亚历山大气势磅礴的东征。他讲到亚历山大在巴格达染病 身亡的时候流下了眼泪。他泣不成声地说:“那个伟大的人当时还只有三十三岁。”?

(责任编辑: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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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0 |只看该作者

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

  主持人焦急地望着墙上的钟,他的右臂肘关节撑在会议桌上,手掌托着他的右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指针的位置跟前一次,两次……很多次会议时一样,在一年以前,电池就已经用完了。主持人的眼睛执拗地盯着墙上的钟。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一定不是他心灵的窗户。因为他的心灵被他长得不好看(尤其是牙齿长得很不好看)的妻子统治着。她十分钟以前的电话是这样说的,“是的,你说对了。是的,我又怀孕。”她显然是刚从医院检查回来。她每次从医院回来,总要忙着刷牙,洗脸,换衣服。她说她像讨厌蛇一样讨厌医院里的那种气味。有一次,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病人踢翻了过道里的一只痰盂。主持人的妻子肯定有污水溅到了自己的裤腿上,她两天没有吃东西,而且总是坐在饭桌前哭个不停。很多人的眼睛盯到了主持人的身上。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会议桌子的茶杯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代表们走进来时的位置。代表们落座以后都习惯性地翻动了一下自己的活页夹。主持人当然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他没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又怀孕了。而且他的妻子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怀孕。主持人在随便说说之后,就十分认真地查阅了一遍自己的日记。那里记载着每一次“暴动”(主持人很得意自己找到了这个含蓄的词。他的妻子跟他同样的得意。)发生的时间、地点,有时侯还有持续的时间以及暴动队员们的感受。是的,他的妻子完全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怀孕。所以他没有敦促她尽快去做检查。然而他的妻子去了,而且不知道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懮虑,从医院回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刷牙、洗脸、换衣服,就给主持人打来了那个电话。“是的,你说对了。是的,我又怀孕了。”她说。主持人的头脑中马上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句子:他的妻子完全没有理由在这个月份跟他怀孕。这是一个多幺悲观的句子!他马上追问他的妻子是如何做的检查,是不是与别人的结果弄混了,是不是她在跟他开玩笑。“最好再去复查一次。”主持人最后说。他回到座位上时,代表们正在互相交谈。昨天发生在公园后山上的强奸抢劫杀人案是大家都很感兴趣的。主持人盯着墙上的钟。他那早已变形的视网膜上在不断地特写着妻子各种各样的表情。其间还穿插着最近两次暴动的全过程。他并不知道代表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代表们都希望尽快开始这场必定没有结果的讨论)。主持人在等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在这场对没有结果的讨论中并不重要。谁又在这场一定没有结果的讨论中十分重要呢?事实上,主持人也不很清楚自己是否的确在等待最后的那位代表。他的妻子占据着他的想象力和判断力,也占据了他的记忆。所以,当主持人终于说出“现在开会!”这几个字时,他的音量竟是那样的小,他的表情竟是那样的含混,就好象他是在对自己的妻子发出的一道暴动的命令。
  在一年零一个月以前的一天,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第一个来到了会场中。他没有刚坐下就翻动几下活页夹里的材料(其中有很多材料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这也许是因为整个会场里还没有其它的代表。与椅子一一对应的茶杯还整齐地摆在会议桌上。这次会议的议题与这次会议的议题完全一样。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的左手在他的左颊上轻轻地拍打起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他是一个不喜欢留胡子的人,对他来说,有胡子就等于是胡子很长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在公文包里翻动起来。他翻出了一只东芝牌的电动剃须刀。他每次使用这只剃须刀之前都要重温一遍它的来历。它是前年在公园里一条长椅上捡到的。冬天的公园象天堂的遗址,只有些性格孤僻的人在里面走动。当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捡起这只剃须刀的时候,他把它当成是在孤独的人们之间传递的火把。可是他没有把它再传递下去,传递给另一位孤独的人。他把它放在公文包里,这样可以避开妻子的注意。他的妻子对他的东西十分细心,除了他的公文包。因为她觉得那里面装的仅仅是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这位现在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把自己的胡须推掉。这时候,他注意到墙上的石英钟的报时音乐已经走调了。他把电动剃须刀里的电池卸下来(这一次装上电池以后,剃须刀只用过两次)。他将主持人的椅子搬到石英钟下(其实他完全可以搬起离钟的位置很近的一张椅子),他显然是更乐于踩在主持人的座椅上。他把挂钟里用旧了的电池卸下来,把剃须刀里卸下来的电池装上去。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新换上去的电池也就用旧了。首先是报时的音乐变了调。最后钟完全停了。那以后,这位还没有到会的代表没有再注意过墙上的钟。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太注意它了。整个会议期间,他始终用一种亲切和满足的目光打量着钟的指针。它们好象一对柔情的手指在他的嘴唇四周轻轻地抚弄。当然,最开始他也注意了主持人一下。他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座椅上脚印,很有排场地往上面一坐,大声喊道:“现在开会!”
  会议讨论铁路改道的问题。在老城区的南边有差不多三公里的铁道。现在,铁道的南边也发展起来了,成为城市的一个重要部分。来往的列车现在变成了是从城市的中心穿过。每天有读不完的来信要求铁路改道。“这个会早就应该开了。”主持人说,“请大家就此发表意见。”结果在会议结束的时候,主持人总结出了三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要“迅速办”。这一派意见的持有者列举了来信中反映的种种理由;第二种意见认为“不能办”。这一派人给出了许多数据,说明改道将使经济蒙受重大损失;第三种意见认为“办还是要办,但要缓办”。这一派主张既要照顾到人民的情绪,又要考虑到政府目前的经济能力。也许这次会议上还存在着第四种观点。那就是这位此刻正好走进会场中的代表的观点。他对墙上石英钟亲切而满足的注视被主持人的询问打断了。他笑着说:“其实,大家都有道理。”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进来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微微弯着腰,并且努力放轻脚步。他在避免人们注意。他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公文包里取出活页夹,将活页夹放在会议桌上,又把自己灰色的礼帽放到活页夹上。他的眼睛盯着会议桌的边缘。他显得那幺疲倦。
  主持人正处在一次暴动快结束的时候。他手里的红蓝铅笔毫无意义地在一张白纸上划动。暴动平息后,他痛快极了。他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那位疲惫不堪的代表。他不知道他是什幺时候出现在会场里的。他吃惊了一下。接着,他的妻子端上来一碟溜虾仁。“怎幺回事!怎幺回事!”主持人冲着她直瞪眼睛,他指责地说,“又下这幺多盐。”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在前来开会的途中遇到了一起车祸。他帮助那位摩托车驾驶员坐起来。“我的妻子呢?”驾驶员问。他和他的妻子被顿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分割开了。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根本找不到脱手的机会。他搀扶着摩托车驾驶员去了医院,在医院门口,他碰到了主持人的妻子。她问他会议室的电话。他告诉了她。然后,这位代表扶着摩托车驾驶员等在手术室的门口。驾驶员的妻子正在接受手术。她刚才从摩托车的后座被甩到差不多十米以外的地方去了。这位摩托车驾驶员低着头。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代表的左臂。突然他哭了。“别这样。”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说,“我们正在等一个好的结果呢,别这样。”
  摩托车驾驶员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不能……”他绝望地说,“如果她……我还有什幺意义呢?我是为她活着的。”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开始并没有在意驾驶员的话。他在思忖着怎样才能使这位受惊的年轻人松开他的双手。可是驾驶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哀号。他的双手仍旧死死攥着代表的左臂。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终于注意到了驾驶员的声音。他很震惊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沉重地低着的头。他的情绪完全变了。他开始思索着驾驶员的伤心。“真的吗?”他心里问,“你为她活着?”
“  什幺都不重要。”摩托车驾驶员继续绝望地说,“我的工作毫无意义。甚至我的父母和孩子也没有什幺意义。我是为她活着的。她不能……”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绝不是为了那些冗长的会议活着的。那幺他为了什幺而活着呢?他甚至没有重视过他的妻子。他们好象只是家务中的同事。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在离开医院之后,就被这个问题缠上了。他一直就这幺活着,没有热情,也没有冲突。他从来没有追问这样的问题。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冷漠和平淡的,他也从来没有企求过丰富。就象冬天他坐在公园里一样,他知道他很孤独,但他并不能指望有一天他突然不再孤独。他坐在冬天公园的长椅上,大地干燥得那幺苍白。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不乐观,也不悲观。他得到了另一个孤独的人传下来的火把,但没有把它继续传递下去。可他到底为什幺而活着呢?他现在不得不追问这样的问题。是这个问题使他突然显得极端的疲倦。他一路上一直在想。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排了一阵队(那里有好几个人在等着打电话),他想把他正在思索的问题告诉他去年开始发胖的妻子。后来他又放弃了。他觉得那样不很妥当。他觉得他可以(而且应该)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跟他的妻子郑重其事地交谈一次。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然在继续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到底为什幺而活着呢?他没有什幺头绪。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幺头绪。可他不能继续他的思考,他的神经好象被挨了一顿鞭打。
  主持人例行公事地干扰了一下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的思绪。“那幺你的意见呢?”他问。
  “我想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位最后到会的代表说。
  “已经开过十五次会了,你怎幺还是持这种含糊不清的观点?!”主持人非常暴燥地问。就好象这是他发起的一场暴动中的一个细节。他无疑是对占据着他心灵的妻子在动火。
  其它的代表们很吃惊地打量了主持人一下。
  这位最后走进会场的代表继续思考着他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什幺头绪的问题。
  “那幺好。”主持人很快平息下来,他说,“那幺这次我把你归到‘缓办’这一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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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0 |只看该作者

死去的与活着的

  就在X满九岁的那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天真。他因为一次战争失去了自己的天真,或者说他因为一次阅读失去了自己的天真。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天真。
  X的母亲没有忘记他的生日。她从厨房里端出了X最喜欢吃的菜,将它放在餐桌的中央。X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的母亲温情地说。
  晚餐还没有用完,高音喇叭里就播出了紧急会议的通知。在一九七一年,这不是什幺罕见的事件。X又看了他的母亲一眼,他感到幸运。他希望母亲马上离开。他想有自己的时间。他想阅读。那本书是他几天前在旧木箱里翻到的。多少年来,X一直以为那不过是 一只装满了旧衣服的箱子。可是,当他翻开箱子顶部的几件旧衣服时,他的眼前出现了文字。X当时不会理解,旧衣服其实仅仅是一种伪装。。
  “你看,我又不能陪你了。”X的母亲说,“连生日都不能陪你过。”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好象在请求X的理解。
  X不会理解,旧衣服和它们掩盖着的那些书籍之间的关系显示出了生存的虚弱。X笑了笑,他没有说什幺。他感到幸运。他有点激动。他想阅读。他根本不会料到,这一次阅读会剥夺他的天真。在天真的时候,掩护着书籍的那些旧衣服对X并不意味着什幺。
  文字带领X穿越时代。他很快出现在前线。因为交战双方力量悬殊,战斗进行得并不激烈。X跟着所向披靡的队伍一直攻到了邻国的首都。他们在离城墙五百米的地方扎下营寨,准备第二天拂哓开始攻城。邻国本来就十分弱小,经过这几天的战斗,又大伤了元气,已经是不堪一击了。入睡之前,大家都知道,明天的战斗会很快结束,而且这次战争也就会在明天结束。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战争会提前结束。战争提前结束了。在半夜,X被人摇醒。“怎幺,现在就开始总攻了吗?”他睡眼惺松地问。没有人理睬他的提问。深夜里的忙乱显得非常恐怖。很快,X就知道他们的队伍正在往回撤。总攻永远也不会开始了。X听到身旁的人在议论一个小时之前当他们正熟睡着的时候营寨里发生的“战斗”。他们的元帅被邻国派来的一个刺客杀死了。那个刺客又被一哄而上的元帅的卫兵剁成了肉末。将军们根据这一突发事件,做出了放弃攻城,立刻撤退的决定。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继续攻城。”X身旁的人继续在低声议论。
  “谁在乎那样一座小小的城市呢?”
  “这不是战争吗?”
  “是啊,可这不是你的战争。”
  “怎幺不是?我可能会在战争中死去啊。”
  “哪怕你在战争中死去了,这也不是你的战争。”
  “那幺这是谁的战争呢?”
  “也许是皇帝的战争吧。”
  “也许?”
  “也许。”
  “皇帝也会希望最后的胜利啊。”
  “皇帝已经胜利了。”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想想刚刚在营寨中发生的事情。它使皇帝少了一个敌人,使这个国家多了一个英雄。这就是皇帝的胜利。”
  “我还是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不懂就好了。”
  这场突然结束的战争也是突然爆发的。出征的命令到达他的官邸时,元帅也正在熟睡之中,就象他被刺客杀死时一样。他披褂上马,直奔前线。他甚至来不及去向皇帝的弟弟辞行。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正象皇帝的弟弟与皇帝之间与生俱来的矛盾一样,在这个国家是妇孺皆知的。轻而易举的胜利更使这位统帅不去细想什幺,他很快就相信自己是这场战争的主宰。在他临死之前,他象所有人一样,知道战争明天就会结束。“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临睡前,他对将军们说。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国家为元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皇帝为元帅的死流下了眼泪。突然,皇帝怒斥那些跟随元帅的将军,说他们没有保证元帅的安全,又说他们仓皇撤军,没有去争取垂手可得的胜利。“我要用你们来祭奠我的……”皇帝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参加了这场战争的将军们全被推了下去。其中只有一个人试图反抗,他大喊着说:“皇上,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皇帝对他的反抗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心想,我怎幺会忘了呢?然后,他轻声说:“我将赦免你们的家人。”
  那个反抗的人提醒皇帝记住的当然不是这一句话。可是他精确地装着皇帝周密布署的头很快就落地了。
  “你看,我知道他们会受到惩罚吧。”X身旁的人又开始议论了。
  “我也知道。”
  “我们应该继续攻城。”
  “继续攻城了他们也会受到同样的惩罚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为什幺?”
  “因为他们继续攻城啊。”
  “皇帝不想要最后的胜利吗?”
  “皇帝现在已经彻底胜利了。” 
  在这场战争突然爆发之后,皇帝为了自己的安全,杀掉了所有由邻国贡来的妃子,其中包括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非。皇帝希望这次清杀的消息能够很快传遍全国,因此,他邀请了很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弟弟)来见证这次清杀。妃子们列队而过。她们的头上蒙着黑纱。她们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她们没有哭泣。但是当这个国家的百姓知道皇帝为了表示对邻国的痛恨杀掉了所有由邻国贡来的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宠妃非,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皇帝的品格感动着这个国家。
  只有非不知道自己被杀的消息。但是她突然失去了投在她生命中的阳光。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幺。她被移到了一间很隐蔽的房间里。她的门被锁上了。非甚至不知道是谁从一个她打不开的窗口给她送来了饭菜。直到晚上皇帝来到她的身旁,她才能够问:“我为什幺不能去花园里玩了?”
  皇帝象从前那样抚弄她。
  “我为什幺不能去花园里玩了?”非坚定地问。
  “你想去花园里玩?”皇帝说,“好吧,等一下我就带你去。”
  “我是说白天。”非说,“为什幺白天不让我去花园里玩了?你知道,我喜欢蝴蝶。”
  “你还喜欢做梦。”皇帝用经典里的故事来逗她。
  “告诉我为什幺?”
  “因为我宠你。”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不懂就好了。” 
  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依偎到皇帝结实的肩膀上。“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去花园里玩了。”她迷茫地说。
  皇帝象从前那样抚弄她。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去花园里玩了。”非说,“我真的想知道这是为什幺。”
  “因为我宠你。”
  “我不懂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觉得你幸福吗?”
  “ 我没有从前那幺幸福。”非肯定地说,“从前我能够在花园里看见蝴蝶。”“你比这个国家里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幸福。”
  “别人怎幺能够想象我的幸福?”非说,“幸福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到我没有从前那幺幸福。”
  皇帝伸手去解开非的裙带。他的脸贴到非的脸上。非的眼泪浸湿了皇帝的嘴唇。“从前我可以看见蝴蝶。”非抽泣着说。
  是这场突然爆发又突然结束的战争夺去了X的天真。母亲回家的时候,X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可是他并没有睡着。他的母亲在他身旁躺下时,他侧过身来一把搂住了她,紧紧地搂住了她。“你怎幺了?”他的母亲问。
  X没有回答。
  “快睡吧。”他的母亲说,“你又长大一岁了。” 
  过了很久,X轻轻地问:“你们开了什幺会?”
  “没什幺。”他的母亲说。
  “也许会突然爆发一场战争。”X说。
  “你怎幺知道?”的母亲吃惊地问。
  “知道什幺?”说,“ 我什幺也不知道。”
  “那就睡吧。”他的母亲很严肃地说。她象X一样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着。 
  在他的一生之中,X经常回忆起这场使他失去了天真的战争。当然后来他很快就理解了旧衣服与它们掩盖着的那些书籍之间的关系。每次回忆起这场战争,X总会天真地假设,如果那天晚上文字没有将他送上前线…… 或者如果那天晚上高音喇叭里没有播放紧急会议的通知……
  母亲过了很久才告诉他,在那次紧急会议上的确传达了一份战争动员令。但是,大家都知道,在一九七一年,战争并没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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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0 |只看该作者

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将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他发现他的车位已经被人占了。他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看到北面那一排有一个空位。他将车开过去,停好。出租车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把车的后盖打开,把那只装有一些零散东西的背包拿出来。然后,他把车的后盖轻轻盖上。他在后盖上轻轻拍了两下。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平时遇到有人占了他的车位,一定会清楚地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他会在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呼叫开那辆车的同事,“你他妈怎幺回事?!”他会恶狠狠地说。但出租车司机刚才没有去留心那辆车的车牌。他走进值班室,将钥匙交给正在值班的那个老头。老头胆怯地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出租车司机冲着老头笑了一下。老头突然用很激动的声音说:“她们真可怜啊。”
  出租车司机好象没有听到老头的话。他很平静地转身走了出去。忽然,老头叫了他一下。这一次他听到了。他停下来。他回过头去。
  老头从值班室的窗口探出头来,说:“经理让你星期四来办手续。”
  “知道了。”出租车司机说,“谢谢。”
  雨没有能够落下来。空气显得十分沉闷。出租车司机沿着贯穿整个城市的那条马路朝他住处的方向走。现在高峰期还没有过去,马路上的车还很多。不少的车打开了远光灯,非常刺眼。
  出租车司机横过两条马路,走进了全市最大的那家意大利薄饼店。刚才就是在这家薄饼店的门口,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这时候,整个店里只有两个顾客。在这座城市,意大利薄饼店总是冷冷清清的。这正是出租车司机此刻想要的环境。此刻他想要宁静。
  出租车司机要了一个大号的可乐和一个他女儿最爱吃的那种海鲜味的薄饼。在点要这种薄饼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的眼眶突然湿了。服务员请了三次,他才意识到要付钱。他把钱递过去,说:“对不起。”
  出租车司机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的女儿有时候就坐在他的对面。她总是在薄饼刚送上来时,急急忙忙去咬一口,烫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她会翻动一下自己小小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从这个位置,出租车司机可以看到繁忙的街景,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队。这是十五年来,他生活于其中的环境。他曾经非常熟悉这样的环境。每天他都开着车在这街景中穿梭。他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可是现在他对这环境感到隔膜了。他不习惯了。刚才他没有去留意占了他的车位的那辆车的车牌。他对停车场的环境也感到很隔膜。出租车司机已经不需要去留心并且记下那辆车的车牌了,因为他不会再有下一次出车的时候。在他将车开进停车场之前,他已经送走了他出租车司机生涯的最后一批客人。整个黄昏,出租车司机一直都担心会要下雨。车的雨刮器坏了,如果遇上大雨,他就不得不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出租车司机不想提早结束这最后一天的工作。他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职业,或者也许还有点留恋他的车?出租车司机非常满足,他担心的雨并没有落下来。只是在停车场里,他向他的车告别的时候,有一滴雨滴落到了他的脸上。
  出租车司机擦去眼眶中的泪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可乐。那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他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一直往前开。他又问她到底要去哪里。那个女人还是说要他一直往前开。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她的衣着很庄重,她的表情很沉重。她显然正在思考着什幺事情。不一会,电话响了。那个女人很从容地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电话,她显然不很高兴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考。“是的,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出租车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这有什幺办法!”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听得出她的伤感。
  “也许只能这样。”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
  “我并不想这样。”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去想象一下,是一个什幺样的人给她打来了这个电话。
  “当然。”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象不出来。也许是一个男人,他开始这样想。也许是一个女人,他后来又这样想。会不会是一个孩子呢?他最后这样想。想到这里,他的方向盘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想到了他的女儿。所有的电话好象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他不知道他的女儿会不会也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不会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女人梳理了一下头发。
  “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减慢了车速,他怕那个女人因为接电话错过了她的目的地。
  “真的不用了。”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
  出租车司机很想打断她一下。问她到底要去哪里。
  “我会告诉你的。”那个女人对着电话说。然后,她向打电话的人告别。然后,她很从容地将电话放回到提包里。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一下出租车上的时钟。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沉重。“过了前面的路口,找个地方停下来。”她说。出租车司机如释重负,他点了点头。他加大油门,愤怒地超过了一直拦在前面的那辆货柜车。
  那个女人没等找钱就下车走了。出租车司机喊了她一下,可她没有理睬他。
  出租车司机本来把那个女人当成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当她在讲电话的时候,他几次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他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她是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可是,在他停车的地方,正好有一对男女等在路边。出租车司机还来不及拒绝,他们就上了车。他们要去的地方正好离公司的停车场不远。
  出租车司机注意到那一对男女很注意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刚坐上车时,那个男人几次想讲话,几次又被女人冷漠的表情阻止了。高峰期的交通非常混乱,有几个路口都发生了交通事故。最严重的一起发生在市中心广场的西北角。出租车在那里堵了很久。当它好不容易绕过了事故现场之后,那个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有时候,我会很留恋……”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时候?”女人冷漠地说,“有什幺好留恋的!”
  “真的。”男人说,“一切都好象是假的。”
  “真的怎幺又会是假的!”女人冷漠地说。
  车的行进仍然非常艰难。出租车司机有了更多的悠闲,但他提醒自己不要总是去打量后视镜。他故意强迫自己去想想刚才坐车的那个女人。他想那个打电话给她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孩子。因为她的表情始终都那样沉重。后排的男人和女人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对话。男人的声音很纤细,女人的声音很生硬。
  “我真的不懂为什幺……”
  “你从来都没有懂过。”
  “其实……”
  “其实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 难道就不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了吗?”
  “难道还能够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因为男人的声音很纤细,这场对话始终没有转变成争吵。这场对话也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它总是被女人生硬的应答截断了。“你不要以为……”男人最后说。
  “我没有以为。”女人生硬地说。
  出租车司机将档位退到空档上,脚轻轻踩下了剎车。后排那一对男女要到的地方到了。出租车司机回头找零钱的时候,发现那个女人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出租车司机将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女儿。“擦擦你的脸吧。”他不大耐烦地说。有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脸上粘满了意大利薄饼的配料。出租车司机一直是一个很粗心的人。他从来不怎幺在意女儿的表情,也不怎幺在意女儿的存在。他也从来不怎幺在意妻子的表情以及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的表情总是在他的生活中。因为她们存在。可是现在,出租车司机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表情,意识到了女儿和妻子的存在。因为她们剎那间就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星期以来,出租车司机沉浸在悲痛和回忆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却无法让自己安静。他不敢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他会意识到再也没有人会回来了,他会充满了恐惧。他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出租车司机一个星期以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很细心的人。往昔在他的心中以无微不至的方式重演。
  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非常危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星期以来,他总是看到他的女儿和妻子。她们邀请他回到过去。从前那些沉闷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声有色了。他开始在意她们的表情和存在。他不放过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当然,她们还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车的前面。她们惊恐万状的神情令出租车司机自责。直到又有货柜车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出租车司机才会摆脱掉自责。他才会重新记忆起事情的真相。他才会愤怒。货柜车从他女儿和妻子身上辗过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正在跑长途。他的客人很慷慨,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价钱。
  出租车司机吃完了意大利薄饼。他觉得他吃起来的样子很像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会在一旁笑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吸干净最后一点可乐。他将纸杯里的冰块拿出来,在桌面上摆成一排。这是他女儿喜欢玩的游戏。他不忍心去打量那一排冰块。他看到女儿纤弱的手指在桌面上移动。出租车司机将脸侧过去。窗外的世界对他来说竟是那样的陌生了,它好象是远古。他过去十五年的生活是属于远古的。出租车司机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已经没有什幺意义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去守护着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他相信在他们的身旁能够找到他需要的宁静。他离开他们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的重返就象死而复生一样,对他的父母来说,一定是一桩奇迹。他的女儿和妻子也能够起死回生吗?出租车司机决定回到家乡去。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他需要的宁静。
  最后的那两批客人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点点信心。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关注人们的生活。他的听觉还没有被极度的悲伤彻底磨损。是的,他其实也听到了值班的老头很激动地说出来的话。他说:“她们真可怜啊。”那是多幺揪心的声音!但出租车司机假装没有听到。他害怕他自己。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自己十五年来的生活了。他要拒绝同情的诱惑。星期四办完手续,他就不再是出租车司机了。他决定回到家乡去。
  出租车司机将手放到桌面上,他突然发现刚才那一排冰块已经全部溶化了。他动情地抚摸着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出租车司机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块桌面了。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座城市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随着他的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去了。这时候,出租车司机突然感到了一阵宁静。这提前出现的神圣感觉使出租车司机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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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0 |只看该作者
记得当初《出租车司机》在《读者》上转载,那时薛还在国内,他笑着对我说:”我从没想过我的小说会在读者上发,呵呵……“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张复杂的笑脸
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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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2:51 |只看该作者
英,法,不有西班牙,三种语言他都能读,真是羡慕。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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