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镖
今天的第2189次。
拇指贴着耳根,与眼平齐。在吸气终结吐气开始的第一秒内放松手腕,挥动前臂。镖身在视线里由狭长化为一点,被在空气中转动起来的镖翎包围起来,闪出放射状的光晕,核心却飘忽不定——没中——中靶之前他就意识到了。
还是有失手。连续第四天在两千多次的时候就出现了失手,可见他最近的状态并不好。他把胳膊泡进一旁早已变凉的水盆里,原意是放松一下肌肉,结果可能适得其反。至少趁此机会他还是喝了一口茶,觉得格外苦。
面向虚空的时刻他又看到了浮在眼球表面的飞蝇,好似初生时的蚕宝宝,呆立不动却也捕捉不到。他没有细数,就开始卤莽地感慨自己已经老了,视力大不如以前。
但感慨也和其他情绪一样,并不足以阻碍他在短暂的休息之后,重新把视线集中到靶心,想象着那是他仇人的眼睛,屏息静气,回味那份仇恨。十年的时间,早已教会他如何利落地炮制仇恨,把它纠结颤抖的筋悄无声息地抽出来,三两下编织成一根绳索,捆绑在他的指尖关节,以阻止脉搏的跳动传达过去,影响准头。
头三年里,他以为精度的练习是没有止境的——更多的练习只会让你投得更准,让后一支镖的镖尖牢靠地扎在前一支的尾巴上。
第四年开始,他懂得了练习只是让你更容易忽略周围的环境,一只飞蝇的轨迹或者记忆中旧情人脖颈上的一道淤痕。
第七年里,他已经可以无视干扰,百发百中,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产生了“一镖制敌不如多耍弄一下对手”的念头。靶盘上最为破烂的角落时而幻化成仇敌的耳朵,时而又是鼻尖。
他知道这不健康,但花费了一年时间才把自己从这种虚拟复仇的快感中拽出来,而后新的问题出现了:大脑虽然已经承认了唯一的目标是命中要害,但手却时不时地偏离目标,追寻到曾经是眼皮和嘴唇的地方——即使更换靶子亦然。
重新找回准星又花费了他两年。而最近几天开始,他觉得又有反复了。
也许“准”与“不准”是一种轮回,一条封闭曲线,而不是朝向两个方向的直线。当你准到极至的时候,继续修炼下去只会让那些影响你准头的因素丛生出来。他渐渐地开始相信这个道理。在他心里,一份被早就压抑下去的复仇的冲动,已经被这种相信撩拨地呼之欲出。而等待复仇所带来的自虐式快感,也已经不那么新鲜了。
他决定出发。
多年以前他想象这一次的出发时,一定曾幻想过一些宁神入定、沐浴更衣,与所爱的女人离别,在落叶飞花下作诗之类的蠢事。然而当这一次出发真的来到时,却全没朕兆。
他穿上了前天洗的衣服,捋一把头发,随手把房门关上,就这样走了出去。当然,至少,还没忘记扣了三支镖在手里——他原本想只带一支的,最后带多倒不是因为担心失手,而是因为平时练习时就是三支,他不想显得太刻意,那会让他真的思考起会不会失手的问题。
仇人就住在隔壁。转过院子的拐角,他就看见了他。
十年不见,他的样子有些变化,但比印象中的小。对此他有些狐疑,于是决定多观察一会。这样一看,又发现仇人与过去不一样的地方多了起来,简直是越看越多,最终竟然发现,他已经变成了她。
他呆立在原地。松开扣着镖的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长长吐出几口之后,他转身离开,准备到街区另一头的药店去。
如果十年前咬了你的狗现在已经老死,只留了条女儿,你也不会想着马上用练了十年的飞镖射死她了事。你会把飞镖扔掉,跑去史密斯医生那里,要一片镇定剂,顺带想想,搞点什么药给她尝尝。
姐,你睡了吗?
看门老头的脸每次都会有些微不同,对此其他人一定毫无所觉。相比这幢楼里行尸走肉的住户们,一星期回来一次的人可要敏感许多。
看门老头一定比他更注意姐姐来时带的快餐盒,也一定比姐姐更注意他暗示想念家常菜的眼神。也许是刺激太大,姐姐好象决意不让自己想起母亲手制的松饼和油焖里脊,真可惜,他原本指望姐姐至少能继承一份玉米浓汤呢。不过算了,走东串西的,盛汤的锅子会不好拿。而且喝完之后把锅扔在哪里呢?老罗尼的露天烤炉里吗?还是崔西小姐的葡萄架?或者你可以偷偷爬上晾晒竿,把它系在斯诺家女人的特大号内衣上,波尔一定又会为此而挨顿冤枉打……
就是如此,一个人要想在自己出身长大的地方遁迹隐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许多人认识你,急于向你表达关心和同情,不厌其烦地每次都问你一遍:家里发生那种事情之后的心情怎样。更何况还有看门老头,你根本分不清楚他那双迷缝着的小眼睛,面对眼前的陌生人和熟人什么时候才会警觉起来,而这才可怕。你甚至怀疑看门老头是凶手的一个同伙,被安插在这狭小的门卫室几十年,所要做的就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把你最懈怠无备的一刹那报告出去。
而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你早已学会了伪装的要诀。现在的你甚至把自己打呼噜的声音都模仿得很逼真,并且故意拿这项特技去和走过门廊的瑞莫斯家双胞胎逗乐。你不清楚除了这两个红头发的小姑娘以外,还有谁会注意到你的表演,但你权且指望其中包括了那一男一女,好让他们在你真正熟睡的时候有所忌惮。
你第一次见到他们远远早于那天晚上。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你就常爬在凳子上向阳台外呆望,直到被父亲拖走。有好几次,辩解的理由里都有那一男一女,他们与飞碟、狼人、石像鬼的阴影一起,被你妈妈归入那老一套谈资里,在电梯门开关的间隙和其他主妇抱怨男孩子是如何耽于幻想。
他们划破夜空里残缺的月亮,为远处轮廓模糊的房顶划出边缘,世界在他们的脚下。他们迅捷、优雅,残忍。最后一点本来只出自于他的想象,得到证实是在他最后看到他们的那个晚上。1:30分,他记得如此清晰。
母亲喉咙里的血液喷溅在台灯罩上,让一切看起来不那么红了。父亲的颅骨被贯穿了三处,看过的人都说这不是人类的力量。他敲开父母的房间本想告诉他们他又看到了那对鬼魅。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让他太受刺激,也许他早已在头脑中幻想过类似的恐怖而有了准备。但姐姐没睡。这几乎让他不知所措。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时间重新倒回,而姐姐依然没睡,他会不会让她当晚去面对如此恐怖的景象,同时像个傻瓜一样喃喃告诉她他心目中的嫌犯是一对在夜空中飞行的男女。
她不会相信的:他担心过。但姐姐终究还是和他一样搬出了家:他担心那对男女还会回来加害他们。她也是吧。
现在她除了不时给他送饭菜来,并不与这个弟弟联络。她甚至很少对他说话。他看得出那是因为她担心自己的语气好像是认为他把那些杀人鬼魅招引来的一样。他啃一口蛋糕,对此并不在乎。孤身作战,本来就是男人的本色。
大楼里的钟又痴痴呆呆地敲打了1下。他的眼皮有点沉重。为了不让装睡弄假成真,他得不时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说起来,今天的月亮实在很圆。
姐,你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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