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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电影
我回想起那个喧嚣之境,正如回想起一部热闹的电影。那里有一张随风波动的巨大的白色幕布,假如记忆足够准确,我还可以说,这张白色幕布缝有四条黑色的边。灯光把那个场地映照得象一个角斗场。
那是在一个祠堂。是我的表祖爷爷贤声爷盖起来的。祠堂颇宽,当中一个大供桌,供着好几个牌位。对门的墙上帖着“天地国亲师”。我的祖爷爷还在世,九十多了。这样一个老人,经历了好几场战争,对战争有他自己的理解。我上初中的时候请他讲往事,他中气十足但又不无悲伤的说:“国民党、共产党都不是好东西。国民党抢我的粮食,共产党拐我的女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贤声爷原来有个女儿,后来跟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跑了。从此杳无音讯。
放电影的来了。
乡村傍晚的天空还在发红,群山似铁,一个放电影的人来到乡村,就象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来到了马贡多①。这是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头发蓬乱,身强力壮。用一根中空的铁棍捣地面,捣出两个深深的孔,插进两根竹篙。天色暗了下来,于是一台柴油发电机开始轰鸣。灯光如瀑。白色幕布就撑在祠堂门外的宽敞的院子中。祠堂里面坐观众。为了容纳足够多的人,供桌和祖先被搬到外面,旁边就是一个猪圈。
我相信任何一场电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都是一场奇妙的旅行。静谧湛蓝的夏日天空,流浪成性的萤火虫,在这个类似狂欢的聚会上都变得无足轻重。祠堂里小板凳摆了一地,在电影没有正式开始之前,人们仿佛有某种约定一样站在四周闲聊,而不是去抢座。我的表姐小红正在帮放电影的汉子检查胶片。贤声爷咳嗽一声,从弄堂里踱出来。近旁的几位叔爷赶过来扶住:“贤声爷,你老也坐不住了哇?”
贤声爷嘿嘿两声,皱着眉头对小红表姐喝道:“叫么相喳!回去帮你妈烧锅!”小红表姐顶道:“晚饭都吃过了,还烧么锅喳!”祠堂里一阵哄笑。贤声爷咳嗽几声,在一张躺椅上坐定,恨恨道:“混沌东西!”
我已经忘了电影的内容了。记忆中荧幕上轰隆的炮火已经与祠堂门外的发电机混在一起,作为一个年深日久的回忆的证明,存于脑际。荧幕上匆忙的脚步和放电影汉子的外地口音,让我第一次产生了流浪的冲动。多年以后,我还是无法忍受电影上的一种镜头:远远的从后面拍到一个人的背影,他头也不回的沿着铁路线或者一道没有尽头的公路走着。这样的没有尽头的旅行让我激动莫名。
二、葬礼
我想我对丧事已经是非常熟稔了。
农村的葬礼通常由一声带有腔调的哭声开始。“我的XX……喂……”中间的XX按照实际情况替换成“妈妈娘”、“爹爹”、“婷傥(音ting tang,不知道哪两个字)的儿媳妇”,等等。她们通常就是这样开始一场盛大的欢送会。
多年以来,我害怕活人多过死人。死人苍白的脸上有着解脱一切的安详。我最早一次参加葬礼,是我们村里一位孤寡老人去世,享年不详。村里人看他可怜,就给他张罗了一场丧事。在农村,丧事的隆重与否,几乎关系的儿女的品行问题。既然这个孤寡老人没有儿女,所以隆不隆重也就无关紧要,入土为安。因此我生命中第一次参加的葬礼就如此草率的结束了。从头至尾大概大半天的时间。其中一个道士刚刚从田里踩完草,赤着脚,满腿泥巴的摇铃唱经。进香的时候,我磕了个头。身旁一阵赞叹:“真懂事!”我只感觉自己在参加一个饶有兴味的仪式,因此那场丧事带给我的欢乐多过悲伤。
我真正感觉到悲伤的葬礼是我奶奶的去世。
那时候我十二岁,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我是跟我奶奶一块住的。她很不会过日子,小叔在外面打工,有时寄回一罐糖浆,她总要留着快坏了才拿出来吃。我的奶奶是一个勤劳的人。但是很遗憾的是在我还没有能力感受她的其他品质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因此我只能再说,她是个善良而可怜的人。
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吵都不会醒。这是不是死亡。我一直认为人是活活在棺材里憋死的。这让我对死亡充满恐惧。
我奶奶躺在她那张很古旧的床上。那是傍晚。房间里灯光昏暗。几位姑姑嚎啕大哭。村里的医生挠挠脑袋,对我爸爸说了几句话。
我的爸爸眼睛血红,不停的拿脑袋撞墙,嘴里大喊:“混沌哪,混沌哪!”
我呆呆的看着,看叔伯姑婶们哭喊成一团,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悲伤。——当我在一个盆子里烧纸的时候,才霍地明白,这个老人死去了。我霎那间鼻子一酸,悲伤象一把锤子击中了我。我几乎要哭断气的在地上打滚,抓泥巴,跺脚。
我的姑姑说:“这怎么搞?父子俩都发癫了!”
晚上葬礼举行。其实不能称为葬礼。因为下葬在三天之后。
孝男捧灵。我的父亲悲伤过度,在床上几乎不能呼吸;小叔在福建打工,刚接到消息正在赶回。一段让人心裂的悲伤之旅。
我披麻带孝,捧灵牌。
一个道士穿青色长衫,戴着一顶书生帽,当额缝着一块小镜子。右手提着一把生锈的长剑,左手捏着一只小铃。见我穿孝,就问:“你爸呢?”我口不能答,手指指里面。他盯着我看了会,说:“进来吧。把你奶奶头捧着。”
道士在床前摇起铃,开始用一种很流畅的音调唱经。用剑拨弄火盆的纸。一会儿,道士要我捧头,叔伯兄弟们抬起奶奶的身子,我们去灵堂。奶奶很轻。头发有温度,我几乎想大喊,还是活的!
经过一道门,门后有两个人大喝一声。我没有心理准备,吓得把奶奶的头撞到了门框,我甚至看到奶奶脸上有丝肌肉痛苦的牵动了一下——这件事让我长久不安。
一道门,都会有人大喝一次。终于到了灵堂。灯火通明,棺材黑漆漆的横朔于两张八仙桌上。
奶奶身体进了棺材——那就必死无疑了。我心中悲伤的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感觉悲伤,我真正专心于这个仪式的完成。我注意锣钹的节奏,铃铛的间止和启动,还有道士:“江南安徽省,人民政府岳西县……”的瞎诌经文。一群人戴着白帽子,跟在道士后面转圈,每人手里拈根香。狭小的灵堂里烟雾缭绕,四周挂着十八地狱的图。香烛师用毛边纸搓一个个纸锲子,浸在油里。
我也穿上了一身青色长袍,太长了,用别针夹起一段。我跟着道士后面转啊转啊,道士拍一下我的脑袋,我就跪下来磕个头。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在参加一个饶有兴味的仪式,这让我深感负罪。
我跪着在灵堂里烧纸。感觉一切都如此的虚幻,就想一场梦。我甚至感觉我只要狠狠的磕一下脑袋,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于是我狠狠的磕了一个头。一阵头晕眼花之后,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充斥我的眼帘。悲伤再次击中我。
我想我是晕了。
三、围猎
一只野猪能让乡村沸腾。
它从学堂闯过来,呼哧呼哧直奔竹林。家宏叔拎着一柄柴镐,站在村口的大磨盘上放声大喊:“家声!家海!家强!家明!捉野猪啊!”
孩子们最先热起来。一阵喧嚣,他们带上了弹弓,竹弓竹箭,杀猪刀,开始了想像中的冒险生涯。
我抽出一把生锈的长剑,那是从邻村道士处偷来的。我相信我的装备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艳羡。束上一跟皮带,我带上我的妹妹去捉野猪。因为不久之前我告诉她,我曾经单枪匹马抓过一头野猪——无论如何,要让她看看,我并不是一个撒谎的人,仅仅是夸张而已。
出门一看,男人们都拎着铁锹柴镐,兴冲冲的直奔后山。
野猪已经窜到茯苓地了。
我从山冈上飞奔而下,口中呼啸有声,手里长剑披荆斩棘,勇猛非常。在山谷我看见了我的战友松阳。他手里提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棍,我哈哈大笑:“松阳,你那是杀猪佬用来捅猪脚的吧?哈哈,你看我的!”松阳霍地从腰间掣出两把小刀,尾部还缀有红布——“哼,老子还有飞刀咧!”
我们兵分两路,直插茯苓地。
我妹妹一路哭喊着,又跑不快,我只得等她——女人真是祸水。等我赶到的时候,人们已经把个偌大的茯苓地围个水泄不通。
“野猪呢?”
“野猪跑你家茯苓窖里去了!”
“多大个猪?够这么多人吃吗?”
“屁!看架势顶多二百斤,杀头去尾打个一百斤的肉差不多了。一家分不到一斤,吃毛啊!”
“反正这么多人都出了力,也不能说光你一家人吃吧!”
“我先看见的嘛!再说,我叫我几个兄弟来抓就行了,谁也没让你来出力啊!”
“算啦算啦,一只野猪也争得屁淌,捉到了再扯皮!”
松阳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把弹弓,眯着眼睛把一粒粒的石子往窖里打。突然被他老子一把揪住耳朵:“混沌东西!打恁多石头进去,一会儿给老子拣出来!”地窖主人永清叔摆手说:“么事么事!石子没事的!”话音刚落,周围有弹弓的孩子们唰唰一个个全往里打石子。
松阳逃脱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把小弓,往窖里射竹箭。箭头上还插有洋钉。于是许多有弓箭的孩子又纷纷效仿。我看看手里的剑,觉得真丢人。
突然地窖里一声长嚎。松阳大叫:“我射的,我射的!射中了!”一些孩子们都来抢功,都说是自己射的。
家宏叔拎着镐,贴到洞口。“死畜生,还不出来。不出来灌水了!”
永清叔笑道:“你比伢儿还混沌啊,灌水我茯苓不淹光啦!”
家宏叔说:“你几大点茯苓啊,值屁啊。”
永清叔说:“值屁也是我的。不能让你乱搞。”
家宏叔摆摆手:“不用水淹,把个人进去捉。”
教书的家明叔说:“乱搞,两百斤的野猪一个人怎么捉。”
家宏叔不耐烦了:“那怎么搞?这么多人,都等着吃这猪咧!”
外面有人喊:“吃毛猪啊,你以为你家看的养的 ?老子才懒得管呢。都走都走,人家先看见的,不要抢人家的猪。不吃饿不死!”
又有人喊:“得是得是。兄弟多就瞧不起人啊。么相喳!都走都走!”
于是都走了。一群人做鸟兽散。剩一群孩子楞楞的站在这里。
叔气得浑身发抖。“妈B的,老子在这个村里,还有么事要求你们不成?耍鸟就耍鸟,看谁耍得鸟!老三,老四,你俩个堵洞外,我进去赶。一出来就钻死它!”
突然这时野猪窜将出来,身上带着一根小箭。掠过了家宏叔的镐,趟过了家声叔的锹,家明叔吓得一跳。它就只奔外围,向着孩子们冲过去。松阳一声大叫,把弓箭一扔,拔出飞刀就照野猪掷了过去。飞刀在空中转了两转,跌在地上了。
野猪拱开一跳路,飞奔出去了。
我带着妹妹,举着剑,在山冈上追。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一会回家要好好洗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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