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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陷入浅睡眠的她耳中,那天早晨的电话铃声像一条带刺的毛虫。那些绚烂的梦境倏忽间消散奔远。红白相间的电话暴跳如雷。她扑了过去,用一只手拈起听筒。没有来得及睁开的眼睛,睫毛像南美丛林一样纠结。她听到对面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是王经理的办公室吗?我找……”
??“打错了。”她说,将话筒劈向电话机。可以想象那个寻找王经理的人,听到天昏地暗的“啪”声。
??
??她缩回被子里,灰色的粘湿的梦境似乎依然贴附在她的记忆上。杯弓蛇影的图形。她悬在睡眠之外,紧拥着被子,让那些消散的温暖重新累积。后来,阳光朝她的睫毛爬来。她伸出手来阻挡。这个动作使她的上肢恢复了活力。翻了个身,她把眼睛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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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有小浣熊图案的红色床单。橙色的被子。床头柜上堆着安眠药、胃药的瓶子。蓝色的荧光台灯。黄杨木梳子。赤裸裸的长笛曲CD。木地板上,一只皮鞋安静的卧着,另一只远远侧躺在房门旁。像两条反目成仇的小狗。茶几上搁着半瓶已经发紫的葡萄酒。咖啡包装袋。几个不干不净的杯子。买速溶咖啡时收银员满面堆笑递来的副赠镀金咖啡勺。形状桀骜反射白色冷阳光的开瓶器。两本画册。一本翻开的那页是一个酒色之徒,另一本翻开的那页则是一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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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套上一件白色外套,把脚伸入拖鞋。不断抓着头发,她往厨房走。从厨房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圃。麻雀在阳光明暗的两个角落跳来跳去。年幼的孩子们在拍打着一个不听话的篮球。紫色的菊花风姿楚楚的摇摆。落羽杉的阴影覆盖在灌木上。杉树以上是晴朗的天空。
??她看窗台。窗台左侧空荡荡的。窗台右侧,是她的牙刷、刷牙杯和毛巾。看上去很不均匀。她刷牙。像螃蟹一样嘴角流出泡沫。刷牙完毕,她用毛巾沾了冷水擦了一把脸。然后,她把刷牙杯和毛巾搁到窗台正中。
??想了一想,她又把刷牙杯和毛巾向右移,回到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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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她坐在床沿上,看大衣柜上的镜子。头发像草一般从两肩散下来,像被泥石流冲刷的斜坡。脸色白到透明。看不清唇形的轮廓。大衣柜开着的一侧,几只衣架晃荡在空空的柜里。
??有脚步在楼道里踏响。她跳了一下,侧着耳朵听。邻居挂在门上的牛奶箱响了一声。她把一口气呼了出来。
??从门背后取出扫帚,她弯着腰开始扫地。边边角角。扫出了一堆硬币。她把硬币拿起来,扔进桌上的玻璃盘里。从床沿下往外勾时,一堆烟灰出现了,其中还沉着一个烟头。她站直了身体,看了一会儿。那些烟灰被揪出庇护地后,心安理得的躺在那里不动。被窗帘遮掩了一半的阳光恰好落在烟灰上。窗帘偶尔摇摆一下,阳光便颤抖一下。明暗交错着。她把烟头捡了起来,把烟灰扫了出去。
??扫完地,她把大衣柜和堆在椅子上的衣服都抱了出来,朝洗衣机里一件一件扔。水流的哗哗声。隔壁的小男孩开始吹竖笛。不成音调,没有吐音。她一件一件的搜着衣服口袋。硬币。零钱。钥匙。一张一张抽出来。
??抽出来了一张照片,她顿了一顿,把照片凑近了看着。右边是她。左边是一个穿蓝色衬衣的抽烟男子。漫不在乎的眼神。她在男子臂弯里,凝神看着镜头。男子的头仰起,像是在摄影者头上发现了什么。背景是秋天了。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干净利落的把照片撕成两半。他和她,一道裂痕闪电般坠落下来。她把照片搁在一边。水流哗哗的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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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机开始轰隆旋转时,她呆呆坐在床沿,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阳光很好。烟头搁在床侧的窗台上。她听见那小男孩儿的竖笛还在响。《唐璜》中的一节。吹得干涩单调。
??阳光消失的时候,中午逼近。她听到了邻居们呼叫孩子吃饭的声音。由于缺少光源,房间里相对暗下来了一点。而窗外却愈发明亮。她看了一会儿落羽杉的阴影。
??然后站起身来,去大衣柜前翻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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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儿呢?”
??“丽景雅舍谢谢。”
??“后门没关上,您用力再关一下。对不起啊,车门有点问题的。”
??她伸右手将车门向外推,直到右臂伸直。车门底部发出执拗的摩擦声。汽油的味道。她用了下力。车门快速奔向其原始落脚点。一次强硬的接榫与着陆。毫无感情色彩。“砰”。尘埃落定。锁已合拢。秋天的阳光被锁在了车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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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的开动缓慢而舒适,柔情万种。阳光缓慢的滑行在窗玻璃之上,鱼鳞一般荡漾。秋天的色彩。异己的气味。出租车里的两排座位之间,隔了一重铁栅栏。切割空间的铁条,活象监狱。司机的眼睛从后视镜注视着她。俨然若有所思。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面容谈不上有什么特点。像那种可以被任意拉上新闻抽样调查节目的市民。她安静的坐着,低下头看见自己无聊的双手,手指交错。栅栏的横杆上,一只棕色绒布熊大张着圆鼓鼓的四肢悬垂着。车子以极小的幅度进行着颤栗。司机眼神的方向在她和小熊之间摇曳。
??车子一寸寸的滑行,以令人觉察不到的幅度停下。她听见司机熟练的叹了口气,将胳膊肘压在了方向盘上。她抬头望过去,穿插纷繁的栅栏,透明的挡风玻璃之外,一排不见头的车流,横峙在前。
??车子停在了高架桥下。车子后坐处于黑暗的幽闭期。她决定放弃了目光徒劳的潜行,重新开始凝望近处。那只小小的棕色熊上。它卡通的外表,张开的四肢被固定在了栅栏之上。天真无邪,巧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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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嗯?”
??“您相信鬼魂儿吗?”
??“师傅你在和我说话?”
??“是啊。车堵在中间,等着很闷啊。想说说话。您相信鬼魂儿吗?”
??一个戴太阳镜的女子从车外的人行道上走过。她望了一眼。女子在斑马线端踌躇了半晌,东张西望,然后开始穿马路。她意外发觉这个女子的身材与她极为相似。
??“不大相信。”她说。“这个熊蛮可爱的。”
??“您也喜欢啊?人家都说好看。是我太太的。”
??“挺可爱的。”她重复说。
??司机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她以前就喜欢坐在你现在坐的那位置。”
??“以前?”我问。
??“是。”他说。
??她的右手悄悄放在了车门之上,摸索着把手处。
??“小姐,您想摇窗子吗?”司机问。
??“嗯。我闻不惯汽油味道,晕车。”她说。
??“小心点儿。右车门有时候会出问题。出过事故的。”
??“出过事故?”
??“是,以前的事。”
??“以前?”她问。
??“是。”司机说。
??“噢。”她说,把手缩了回来。
??“我太太,”司机说,“以前也晕车。只能坐公车,不能坐出租车。她说公车稳当。她坐在公车上时,就像一只鸡趴在窝里一样,总是很紧张,抓着手提包……她以前喜欢吃辣。秋冬的时候,明明嘴唇都干得裂开了,还要我陪她去吃辣东西……她挺矮的,但是身体特别好。走起来咯噔咯噔的特别快……她喜欢坐沙发里边吃零食边看电视。而且每天这样还不胖……”
??“车动了。”她提醒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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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始挪动。
??被打断之后,司机似乎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他缄口不语。她察觉到了。忽然之间,她有些后悔。
??车到丽景雅舍。她按计价器付了钱。开车门时,她的手似乎感到车门本身的摇摇欲坠。脚踏上人行道,她回过头来,看到那只小熊。
??“跟您太太问好。”她说。
??司机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抬头望了望车窗外的天。
??“好,谢谢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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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已经接近那扇蓝色的门了。她望见厨房里灯光亮着。她停下脚步,咬了咬嘴唇。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她走上前,伸手敲门。
??“等——一下,就来了!”她听到一声悠长的叫声和细碎的拖鞋踏地声。门开了。她看到了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儿。穿着淡绿色毛衣,右手还拿着一双筷子。女孩儿看到她,目光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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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不在?”她问。
??“他……”女孩儿不断的眨眼,“他不在。他,他去学校拿一些证书去了。”
??“可以进来吗?”她问。
??“啊,那,你进来吧。”女孩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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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踏了进去,看到简易朴素的房间。茶几上放着一个像框。女孩儿穿着白色外套,旁边是那个抽着烟、漫不经心的男人。他的表情似乎总是那样,不管身边的女孩儿是谁,总那么神游物外。
??她倚在厨房门廊上看女孩儿。女孩儿正用筷子调蛋羹,间或回过头,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看她一眼。她觉得自己像朵膨胀的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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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好吗?”她问。
??“他?他挺好的。前两天,下雨时他生了次感冒。给他买了些药吃,睡了一天就好了。不过他老是抽烟,不休息。皮肤坏得很快。”女孩儿很快的说,“他每天都在听那个什么拉的小提琴。整天整夜。”
??“皮亚佐拉。”她说。
??“嗯。嗯。”女孩儿咬着嘴唇,不知所措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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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说话,抬头看墙上猫头鹰造型的钟。猫头鹰别有用心似的转动着眼珠。时间被刻度不断历数。她听见女孩儿在厨房里被油烟呛的咳嗽声。
??时间过得似乎过于慢了。她看见女孩儿将一盘菜盛入盘里搁在一旁,两手在围裙上一擦,开始淘米。内屋有手机响。女孩儿走进内屋,掏过手机看了一眼。
??“他说不回来吃午饭了。”女孩儿看见她的目光,于是说。为了不使她怀疑,她把手机怯生生的伸了过来。
??“嗯。”她说,直起身子。“麻烦你件事好吗?”
??“嗯?什么呢?”
??“他回来后,麻烦你告诉他,给我家打个电话。”她说。
??“好的……”女孩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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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门时,小餐厅里只有一个人。那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鬓角已有白色,穿着西服,正吃着一份蟮丝面条,旁边是一杯加冰的饮料。吧台里面的唱机,拖拖沓沓的播放着瓦格纳《飞翔的荷兰人》序曲。中年男人吃喝的速度,让人觉得,他一直一个人孤独的在这里吃喝。她对小餐厅唯一的侍者即老板说她要一份炒河粉。老板准确的点了三下头,然后消失在厨房。中年男人的脑袋一直没有朝我这边转过来。她从报架上取下一份时装杂志看,耳里听着瓦格纳,抬头望着墙上的戏仿歌特式造型风格的挂钟。时间一点一点走着。餐厅里仅有她们两个人。玻璃门将外界声音隔断。耳畔惟有他杯中清越的冰块互相轻轻碰撞之声。
??端上炒河粉后,老板坐回到柜台边,像从没离开过一样。她带着一点厌恶的感觉吃着。胃是虚空的,像堆满松软的石灰。人仿佛沉浮在空气里。瓦格纳冗长的曲子好象被慢慢行走的钟面指针拖住了脚步,俨然沿着粗糙的球道慢慢滑行的球。吃了几筷后,她听见中年男人将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中年男人离开座位,向厕所走去。她向他那个方向凝望。那杯金黄色饮料还有两个手指宽的那么高。冰块如融化的海流般汇流。落日般明朗金黄的色彩逐渐淡漠。瓦格纳的声音好象在为这一幕配乐。除此而外,桌上有他手肘按下的印子。木材原色质朴鲜明。
??一会儿他回来了。一反刚才细斟慢饮的样式,他用判若两人的迅猛动作拿起杯子一口喝干,冰块在嘴里嚼得咯吱声响。中年男人将几张纸币铺在吧台上,戴上帽子,竖起衣领——这时她发觉他有点驼背——走到酒吧门前,将门拉开。
??门关上时了无声息,好象广告里性能优良的汽车滑入车库。她从桌侧的落地长窗看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仿佛望到秋雨萧萧。中年男人的背影被扭动着。她把身体朝后略微仰一点,发觉窗上映出了模糊的她的样子。像镜子一样。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样子。穿着牛仔装,漫不经心的东张西望。
??“你知道吗?”她开始说话。
??“我昨晚梦到你了。你。你还留长发的时候。你在打篮球。我坐在场边看。在我们的中学。夏天。阳光很好。打完篮球,我和你一起回到教室,隔着课桌坐着。你知道吗?你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了几根孔雀的翎羽。那么漂亮。那么烂漫的孔雀翎。你把孔雀的翎羽,蓝绿交接的,五彩斑斓的,铺在桌上。我们手握着手,隔着桌子望着。后来,天黑了。后来下雪了。晴了,阴了。亮了。暗了。春,夏,秋,冬。后来,教室垮掉了。周围的课桌被风吹走了。后来,我们的头发也被风吹走了。皮肤。肌肉。后来,我发现我们俩都只余下身上的骨头。我们的两只骷髅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孔雀的翎羽被我们压在手腕的下面。孔雀的翎羽还在,其余的,都被风吹走了。你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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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住了话语。她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后来,她发现他的样子模糊了。她回了回头,看到那几张纸币还放在餐桌上。老板把头埋在臂弯里,似已睡着。她站起身来,把钞票压在了盘子底下。她知道再停留几分钟后,便会认为她一直是一个人在这里独自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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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时候,天色已黄昏。她把外套脱掉,随即摘下围巾。然后,她听到电话铃声。她几步跑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
??“是王经理的办公室吗?我找……”
??“打错了。”她说。“你早上就打错过一次了。麻烦你核对一下号码,好吗?谢谢。”
??她把电话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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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欢叫的声音又闹了一会儿。她坐在床沿上脱自己的靴子。房间里开始有灰色伸展。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喂?”她接起电话。
??“请问,那个,这里是王经理的办公室吗?我不是闹事的,我是和王经理谈合作的。真的是这样……”
??她一声不吭,把电话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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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靴子,她站起身来,去到洗衣机旁,从地上捡起那被撕成两半的照片。她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胶水,开始仔细的将他和她重新粘合起来。正在她又一次回到他臂弯的时候,她第三次听到了电话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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